第三十九章
格薇洛法慢慢醒来，一时间不大确定自己身在何方。虽然只睡了几个钟头，但她梦到了太多太多，全都鲜活得可怕，以至于无法判断这是不是又一个梦境，又或者睡眠正在退去，自己终于回到了……回到了哪里？
回忆起梦中的景象，她不禁浑身颤抖：噬灵鸟黑色的翅膀遮天蔽日，被法术烧成焦土的大地，蜥蜴般的古怪生物在王宫的阴影里剐于，在古老的地毯上留下一道道黏液。要是这些都只是噩梦该有多好！然而至少其中之一已经变成了现实，谁能知道还有多少梦魇会步它的后尘？如今她再也无法排除任何可能性。
事情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周。科斯塔司的法术点燃了王家的森林，黑烟直冲云霄，好些个日日夜夜不曾止息。最后一天风向变了，炽热的灰烬往王宫扑来，雨点般洒落在高塔与护墙上，仿佛在谴责那些纵容了这场毁灭的人类。灰色的尘埃积在外墙上，通过狭窄的窗户吹进房间里。无论格薇洛法派出多少仆人也永远没法清理干净，因为总在某个地方还有更多的尘埃，等待着被风送进屋里。科斯塔司当然可以让风向改变，但他干吗要插手呢？她的绝望显然让他高兴。最后那天，当黑烟终于散去，她站在屋顶上，望着满目的疮痍伤心哭泣。这片森林是安铎万最钟爱的庇护所，为了他的缘故格薇洛法也深深地爱着它……于是，正如她所爱的一切一样，它也必须被毁灭、被玷污，因为这正是那个东西最中意的游戏。
只有在她的庭院里才能避开他。就连灰烬也很少落在这里。梅芮安说这是因为有王宫的高大建筑把风遮挡住了，但格薇洛法宁愿相信这是诸神的手笔，是他们希望将这里变成圣地，好为她留下一块不被科斯塔司的法术所沾染的庇护所，让她仍然可以找回内心的宁静。
格薇洛法从撒满松针的地面上抬起头来，意识到她正置身于这个庭院。一定是自己在祈祷时累得睡着了，又或者是因为她相信这里是整个王宫里科斯塔司唯一不愿——或许甚至是不能——侵入的地方，于是决定把头放在地上闭一会儿眼睛，结果却打起了盹儿。清醒时的梦魇与睡眠中的梦魇实在太过相似，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何时跨过了那条界线。
过去她曾作为高地之后，与单顿共同统治这个国家。可现在呢？现在王宫里腐臭的气息如此强烈，她几乎无法待在室内。每天她都必须逃到这里来许多次，仅仅是为了呼吸清洁的空气，否则科斯塔司的恶臭一定会让她窒息。而这一切都无法对单顿解释。他只会把它视作精神错乱的征兆——甚至可能更糟，认为这是她的巫术。如此一来，他俩之间又会再多出一道裂痕，就好像他们的关系还不够糟糕似的！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随手拍掉丧服上的松针。她考虑着要不要叫贴身女仆来为自己清理头发，但这些日子梅芮安时时刻刻为她担心，几乎快要疯了，以至于格薇洛法有些内疚，不敢让她看见自己眼下这副模样。还是赶在被梅芮安瞧见之前自己打理头发上的泥土和残渣吧。
她刚把一缕金色的鬈发拉到肩膀前，突然听到身后有树枝断裂的声音。格薇洛法的心脏停了一拍。那声音来自庭院远端的角落，那里的蓝松生长得很拥挤，连阳光也很难照到地面。透过纠缠的树枝，她勉强能看到声音的来源。谁会不经通报就出现在这里？还有，为什么？
她想不出任何能令人安心的答案。
格薇洛法心跳得厉害，她四下寻找可以自卫的武器，最后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她的手在发抖，她明白这全是徒劳。孩提时她与雷斯曾经在草地上嬉戏，把扫帚当成武器，假装自己是天雷卫士，正在某个邪恶力量的据点击溃最后几个负隅顽抗的士兵。她对战斗的全部经历仅止于此，就连这也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不过手里拿着树枝，至少从外表上看她不再显得那么无助，或许这能有些价值。
然后，一个人影从阴影中走出来，一只苍白瘦削的手把羊毛兜帽往后一掀，好让她看清自己的脸。
她的双腿突然失去了气力。临时凑合的武器从指尖滑落。
“安铎万？”她低声唤着对方的名字，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有一会儿工夫，她以为自己眼前的绝不可能是个真人，或许这只是个鬼魂也说不定。来人显得苍白疲惫，双颊凹陷，她的安铎万从来没有这样瘦过。她伸出手去，他的皮肤干燥、紧绷，但却是真实的。他是真实的。
“安铎万……”她再也说不出旁的话来，难以忍受的喜悦与痛苦窒息了所有的言语。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她搂在怀里，紧紧地拥抱。尽管可怕的神痨耗尽了他的气力，但这拥抱依然坚定有力，让她的身心都得到了安慰。
格薇洛法在哭泣。因为欢乐，因为恐惧，因为所有剧烈到极点的情绪。她哭着安铎万的死，哭着哀悼他的痛苦，以及失去他之后发生的一切。她哭泣，因为她曾在无数个夜晚向自己的神灵祈祷，却似乎永远得不到回应；因为科斯塔司强迫她忍受了无尽的侮辱，而她自己只能以沉默徒劳地反抗；还因为她是高地之后，除非在这样的人面前，否则永远不可能随意流泪。
最后，一切的痛苦都发泄出来，格薇洛法从他身边退开。她转开脸，把眼睛擦干，同时也给他一点空间，以防他有同样的需要。男人对眼泪总不像女人这样直率。最后，她终于把目光转向他的眼睛——蓝色的眼睛，那样蓝，仿佛极北地方春天冰面破裂时的河水——她难以置信地低声道：“你没死。”
“是的。”他的微笑那么温柔，几乎教她心碎，“至少现在还没有。”
“单顿知道吗？”
他的嘴唇绷紧了，“还不知道。”
“那……那你是怎么进来的？难道卫兵们都不曾看见你……”
“我小时候用过的那些隧道，还记得吗？你和父亲满王宫找我，可我知道所有古老的通道：供仆人使用的走廊，墙壁之间那些被人遗忘的空间，出现围城的危险时所挖掘的地道，……”脸上那转瞬即逝的微笑让她回忆起过去的时光，回忆起那个宁愿在树林里玩耍也不愿做功课的小王子。她的心脏剧烈地疼痛起来，她多么想回到那个时候！
“一切都没有变化，只是不像我记忆中那么宽敞了。”他的声音低下来，“除了你，谁也没有看见我。”
“你为什么要装死，安铎万？”格薇洛法的声音哽咽在喉咙里，几乎挤不出口，“为什么要这样做？”
一道阴影划过他的脸庞。他转过脸去，仿佛在回答时无法正视她的眼睛。“因为我无法忍受死在床上的结局。”最后他说，“假如有什么引起了我的病，我想把它找出来；即使没法找到它……那么我宁愿死在路上，对抗我的命运，总好过像个裹在毯子里的无助婴儿。”
她闭上眼，努力理解这一切，“那么你留下的遗言——”
“确实是我写的，没错。每一个字都真心实意。”
“可那尸体……”
“不是我，这是当然的。尽管看起来一模一样。”
“可拉密鲁斯说那是你的尸体。他说他用了法术确定。他也知道真相吗？”
“不。”安铎万露出痛苦的表情，“他并不知情。”
“他没有助你一臂之力？”
“我怎么可能向他提出这样的要求？他要效忠的首先是父亲，而不是我。他不会为了我的缘故对单顿撒谎。”
“那么是谁——？”她突然明白过来，不由瞪大了眼睛。那时候所有的法师都在这儿。他们的力量足够伪装一千次死亡。
“哪一个？”她低声问。
他头一次显得有些迟疑。
“告诉我，安铎万。”
“科力瓦，”他说，“是科力瓦。”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个安沙撒人？”
他把手一挥，截断了她的抗议，“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他也为我们的敌人效劳——但在这件事上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法师们认为有人诅咒了我，他们希望找出这人是谁。科力瓦说我能把她找出来，只需有个咒语帮我集中自己的力量就行。除了我自己，别的人都做不到。但我知道父亲永远不会允许，而拉密鲁斯也不可能帮忙，所以我就……就那么干了。”
她闭上眼睛，努力理解这一切。科力瓦。当然了。有了这一小块之后，整张拼图变得一目了然。对于这个法师来说，她儿子的想法是多么明白，他知道该用怎样的言辞让他越来越灰心丧气……最后不顾一切地渴望行动，终于忽略自己的头脑，遵从自己的心；于是他采纳了敌人的建议，完全不理会它们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她擦干湿润的眼睛，抬头看着他。他的神情让她感到一阵寒意。“怎么？”
“北方的恶魔，被他们称作噬灵鸟的，”他的表情阴沉下来，“它们回来了。”
她猛抽一口气，“不可能。天雷还在。假如它出了什么事，天雷卫士会告诉我们的——”
“有人看见它们出现在人类的国度。至少是幼仔。而在科瑞亚拉努斯，有目击者在一片屠戮场上看见了一只成年的，或者是与之非常接近的什么东西。”
她打了个哆嗦，“谁看见的，科力瓦？”
“不，是其他人。”
“但告诉你这消息的却是他。”
安铎万稍稍眯起眼睛。“他说的是实话，母亲。有个女巫同我一道旅行，我请她帮忙确认过。”他顿了顿，“我没还那么傻，不会轻易相信别人的话。”
的确，她的念头苦涩极了。至少这件事上不会。
噬灵鸟。所有的传说都认定它们会重回人间，引起一场可能终结列王第二世的大战。那些传说同样保证说，神使血液中的古老魔法会在必要时苏醒。难道就是它让她做了那些梦吗？难道是古老的魔法在回应眼前的威胁，让她和她的孩子们准备好扮演命中注定的角色？如果真是这样，血脉之中的魔法难道不该让她对未来更有自信？难道它不该让她感到一种决心，或者一种……一种使命感？可它没有。她只觉得害怕。
“我也梦到了奇怪的飞禽，”她低声道，“我一直不明白它们是什么意思。或许是诸神在向我们展示未来的场景。”
“这还不是全部。”他警告说。
她抬起眼睛，打起精神。
“科力瓦说，法师们发现噬灵鸟与人类结成了同盟。有人在将人类的灵魂祭献给它们，为它们效劳，为它们的回归铺平道路。”
她张开嘴准备抗议，怎么可能会有人做出如此愚蠢的事情——
然后，真相击中了她，力量之强，令她眩晕。
她的嘴巴一开一阖，接连好几次，却始终没有吐出任何声音。
“科斯塔司……”她低声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新来的法师问起她的血统，难怪他要求她讲述古老的传说，难怪他竭尽全力让她与丈夫疏远。假如关于那场战争的故事是真实的，假如众神真在神使的血脉中浸透了秘密的魔法，让他们可以压制那些怪物——难怪他想让她失去所有的盟友，所有的可信度。所有的希望。
“可为什么人类要为它们服务？”她低声道，“我们对它们只是食物，没别的。”
“一千年的时间可以改变许多事情。”安铎万脸色阴沉，“我们把它们赶到北方，让它们去送死。从那以后再没有人见过它们。谁知道在这段时间里，它们变成了什么样子？”
“可那里根本没有任何生命，它们没有食物……怎么可能生存？”
“我不知道答案，母亲。我只是将人家所说的告诉你。”他迟疑片刻，“除此之外，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单顿自己在协助它——”
“不，”她厉声道，“他绝不会这么做。”
“你确定？”
“对这个？没错。没错，我确定。”最近这些日子，她丈夫的行为的确乖僻难解，但他还没有疯狂到支持噬灵鸟的地步。
这就意味着，始作俑者一定是科斯塔司。
安铎万在她面前跪下。不久前，鲁里克也曾这样恳求她，可事情却完全失去了控制。想到这个，她实在不敢看他的眼睛。
“你想要我怎么做？”她问，“要我杀了科斯塔司吗？或者想办法让别人杀了他？”她绞着放在腿上的双手，“你以为我没有这样想过吗，安铎万？他扭曲了我丈夫的灵魂，让他反对我；只要能把他赶出我的生活，还有什么是我不肯做的呢？可就像他说的，他知道我的每一个计划。有天晚上我梦到自己对他下毒——只是个梦而已！——第二天晚上我就在床边发现了一瓶毒药。他在向我挑衅，看我敢不敢动手！”她颤抖着吸了口气，“连我的梦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监视着我的每个念头，我怎么可能对他不利？一旦我开始计划谋杀，他立刻就能知道每一个细节。在这样的情况下，你怎么可能杀死一个法师呢？”
“那么就只能说服父亲切断与他的联系。没别的法子了。”
她闭上眼睛，整个身体者陡颤抖，“请别告诉我你想要我去说服他。求你。”
他没有回答。
“即使是在过去，这样的举动也会让我们之间的关系濒临破裂。现在……现在我简直不敢想象。如果我告诉他，他必须赶走他的御前法师，他会认为我在阻挠他的野心，进而把我当成敌人——”
“除了你，别人连试一试也不可能。”他悄声说，“拉密鲁斯走了，我又不能去见他，你知道的。”
“不，”她低声道，“你不能去。”换了过去，或许他们能想出个法子，告诉单顿他的儿子还活着，但如今，这个国王离杀戮的狂怒永远只有一线之隔，他是不会欢迎这消息的。他会把安铎万的首级挂在城门上，作为对家庭成员的一个警告，警告他们别以为自己能耍弄单顿。或许连格薇洛法也会被送去与他做伴——难道不是她鼓励儿子犯下了这滔天大罪吗？而科斯塔司会一面嘲笑他俩，一面筹划他的下一次暴行。
单顿曾经爱过我，她告诉自己。他心底有些部分一定仍然爱着我。只要我能让他记起这感情，或许他会听我的劝告。
“如果只剩下这一个法子，如果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她战栗着深吸一口气，“我会跟他谈。但他会不会听从我的劝告，只能看诸神的旨意，而他们最近似乎并不太乐意帮忙。”
“在他们眼里，一个凡人的命运微不足道。”安铎万告诉她，“可整个世界的命运必定有所不同。只要法师们没有弄错，只要他们的报告是真的，眼下就是决定世界命运的时刻。”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只有你能做到，母亲。”
她并不认为自己能说服单顿赶走科斯塔司，但哪怕在单顿心头播下怀疑的种子，让他对科斯塔司的建议有所警醒，那么一切就都值得了。如此一来，法师的谎言便会失去一部分力量，单顿也可能清醒过来。说不定过些时候他们甚至可以告诉他安铎万的事，而他也不会狂怒到非要杀死他不可。然后她的儿子就能回家了。他们会一起重建被科力瓦打碎的生活，让高地王国再次回到稳定的轨道上。
白日做梦，她想，全是做梦。可如今她只剩下梦了，因此她尽情地沉浸在这思绪里。
至于噬灵鸟……这种可能性太过可怕，她连想也不敢想。但如果安铎万说得没错——如果法师们说得没错——那么，眼前的威胁远远超过世上任何人的记忆，而神使们必将出现在战争的最前沿。
一次一件事，她告诉自己。于是，她重新拥抱自己心爱的儿子，将他紧紧搂在怀里。这一刻，她极力不去想他们的机会是多么渺茫。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回忆起梦中的景象，她不禁浑身颤抖：噬灵鸟黑色的翅膀遮天蔽日，被法术烧成焦土的大地，蜥蜴般的古怪生物在王宫的阴影里剐于，在古老的地毯上留下一道道黏液。要是这些都只是噩梦该有多好！然而至少其中之一已经变成了现实，谁能知道还有多少梦魇会步它的后尘？如今她再也无法排除任何可能性。
事情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周。科斯塔司的法术点燃了王家的森林，黑烟直冲云霄，好些个日日夜夜不曾止息。最后一天风向变了，炽热的灰烬往王宫扑来，雨点般洒落在高塔与护墙上，仿佛在谴责那些纵容了这场毁灭的人类。灰色的尘埃积在外墙上，通过狭窄的窗户吹进房间里。无论格薇洛法派出多少仆人也永远没法清理干净，因为总在某个地方还有更多的尘埃，等待着被风送进屋里。科斯塔司当然可以让风向改变，但他干吗要插手呢？她的绝望显然让他高兴。最后那天，当黑烟终于散去，她站在屋顶上，望着满目的疮痍伤心哭泣。这片森林是安铎万最钟爱的庇护所，为了他的缘故格薇洛法也深深地爱着它……于是，正如她所爱的一切一样，它也必须被毁灭、被玷污，因为这正是那个东西最中意的游戏。
只有在她的庭院里才能避开他。就连灰烬也很少落在这里。梅芮安说这是因为有王宫的高大建筑把风遮挡住了，但格薇洛法宁愿相信这是诸神的手笔，是他们希望将这里变成圣地，好为她留下一块不被科斯塔司的法术所沾染的庇护所，让她仍然可以找回内心的宁静。
格薇洛法从撒满松针的地面上抬起头来，意识到她正置身于这个庭院。一定是自己在祈祷时累得睡着了，又或者是因为她相信这里是整个王宫里科斯塔司唯一不愿——或许甚至是不能——侵入的地方，于是决定把头放在地上闭一会儿眼睛，结果却打起了盹儿。清醒时的梦魇与睡眠中的梦魇实在太过相似，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何时跨过了那条界线。
过去她曾作为高地之后，与单顿共同统治这个国家。可现在呢？现在王宫里腐臭的气息如此强烈，她几乎无法待在室内。每天她都必须逃到这里来许多次，仅仅是为了呼吸清洁的空气，否则科斯塔司的恶臭一定会让她窒息。而这一切都无法对单顿解释。他只会把它视作精神错乱的征兆——甚至可能更糟，认为这是她的巫术。如此一来，他俩之间又会再多出一道裂痕，就好像他们的关系还不够糟糕似的！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随手拍掉丧服上的松针。她考虑着要不要叫贴身女仆来为自己清理头发，但这些日子梅芮安时时刻刻为她担心，几乎快要疯了，以至于格薇洛法有些内疚，不敢让她看见自己眼下这副模样。还是赶在被梅芮安瞧见之前自己打理头发上的泥土和残渣吧。
她刚把一缕金色的鬈发拉到肩膀前，突然听到身后有树枝断裂的声音。格薇洛法的心脏停了一拍。那声音来自庭院远端的角落，那里的蓝松生长得很拥挤，连阳光也很难照到地面。透过纠缠的树枝，她勉强能看到声音的来源。谁会不经通报就出现在这里？还有，为什么？
她想不出任何能令人安心的答案。
格薇洛法心跳得厉害，她四下寻找可以自卫的武器，最后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她的手在发抖，她明白这全是徒劳。孩提时她与雷斯曾经在草地上嬉戏，把扫帚当成武器，假装自己是天雷卫士，正在某个邪恶力量的据点击溃最后几个负隅顽抗的士兵。她对战斗的全部经历仅止于此，就连这也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不过手里拿着树枝，至少从外表上看她不再显得那么无助，或许这能有些价值。
然后，一个人影从阴影中走出来，一只苍白瘦削的手把羊毛兜帽往后一掀，好让她看清自己的脸。
她的双腿突然失去了气力。临时凑合的武器从指尖滑落。
“安铎万？”她低声唤着对方的名字，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有一会儿工夫，她以为自己眼前的绝不可能是个真人，或许这只是个鬼魂也说不定。来人显得苍白疲惫，双颊凹陷，她的安铎万从来没有这样瘦过。她伸出手去，他的皮肤干燥、紧绷，但却是真实的。他是真实的。
“安铎万……”她再也说不出旁的话来，难以忍受的喜悦与痛苦窒息了所有的言语。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她搂在怀里，紧紧地拥抱。尽管可怕的神痨耗尽了他的气力，但这拥抱依然坚定有力，让她的身心都得到了安慰。
格薇洛法在哭泣。因为欢乐，因为恐惧，因为所有剧烈到极点的情绪。她哭着安铎万的死，哭着哀悼他的痛苦，以及失去他之后发生的一切。她哭泣，因为她曾在无数个夜晚向自己的神灵祈祷，却似乎永远得不到回应；因为科斯塔司强迫她忍受了无尽的侮辱，而她自己只能以沉默徒劳地反抗；还因为她是高地之后，除非在这样的人面前，否则永远不可能随意流泪。
最后，一切的痛苦都发泄出来，格薇洛法从他身边退开。她转开脸，把眼睛擦干，同时也给他一点空间，以防他有同样的需要。男人对眼泪总不像女人这样直率。最后，她终于把目光转向他的眼睛——蓝色的眼睛，那样蓝，仿佛极北地方春天冰面破裂时的河水——她难以置信地低声道：“你没死。”
“是的。”他的微笑那么温柔，几乎教她心碎，“至少现在还没有。”
“单顿知道吗？”
他的嘴唇绷紧了，“还不知道。”
“那……那你是怎么进来的？难道卫兵们都不曾看见你……”
“我小时候用过的那些隧道，还记得吗？你和父亲满王宫找我，可我知道所有古老的通道：供仆人使用的走廊，墙壁之间那些被人遗忘的空间，出现围城的危险时所挖掘的地道，……”脸上那转瞬即逝的微笑让她回忆起过去的时光，回忆起那个宁愿在树林里玩耍也不愿做功课的小王子。她的心脏剧烈地疼痛起来，她多么想回到那个时候！
“一切都没有变化，只是不像我记忆中那么宽敞了。”他的声音低下来，“除了你，谁也没有看见我。”
“你为什么要装死，安铎万？”格薇洛法的声音哽咽在喉咙里，几乎挤不出口，“为什么要这样做？”
一道阴影划过他的脸庞。他转过脸去，仿佛在回答时无法正视她的眼睛。“因为我无法忍受死在床上的结局。”最后他说，“假如有什么引起了我的病，我想把它找出来；即使没法找到它……那么我宁愿死在路上，对抗我的命运，总好过像个裹在毯子里的无助婴儿。”
她闭上眼，努力理解这一切，“那么你留下的遗言——”
“确实是我写的，没错。每一个字都真心实意。”
“可那尸体……”
“不是我，这是当然的。尽管看起来一模一样。”
“可拉密鲁斯说那是你的尸体。他说他用了法术确定。他也知道真相吗？”
“不。”安铎万露出痛苦的表情，“他并不知情。”
“他没有助你一臂之力？”
“我怎么可能向他提出这样的要求？他要效忠的首先是父亲，而不是我。他不会为了我的缘故对单顿撒谎。”
“那么是谁——？”她突然明白过来，不由瞪大了眼睛。那时候所有的法师都在这儿。他们的力量足够伪装一千次死亡。
“哪一个？”她低声问。
他头一次显得有些迟疑。
“告诉我，安铎万。”
“科力瓦，”他说，“是科力瓦。”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个安沙撒人？”
他把手一挥，截断了她的抗议，“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他也为我们的敌人效劳——但在这件事上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法师们认为有人诅咒了我，他们希望找出这人是谁。科力瓦说我能把她找出来，只需有个咒语帮我集中自己的力量就行。除了我自己，别的人都做不到。但我知道父亲永远不会允许，而拉密鲁斯也不可能帮忙，所以我就……就那么干了。”
她闭上眼睛，努力理解这一切。科力瓦。当然了。有了这一小块之后，整张拼图变得一目了然。对于这个法师来说，她儿子的想法是多么明白，他知道该用怎样的言辞让他越来越灰心丧气……最后不顾一切地渴望行动，终于忽略自己的头脑，遵从自己的心；于是他采纳了敌人的建议，完全不理会它们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哦，我的儿子，我心爱的傻孩子……你的心灵强壮又真诚，但你从来没有政治头脑，现在看看你让我们遭遇了怎样的灾难。
拉密鲁斯自然不会帮助安铎万逃离王宫，更不会帮他装死。拉密鲁斯清楚，失去儿子会让单顿的家庭整个陷入混乱。或许他甚至可以预见到这件事可能产生的后果：单顿大发雷霆，他自己被驱逐，科斯塔司像一只秃鹫般飞来，将哀恸中的国家那柔软、脆弱的身体变成一顿美餐。王国近来遭遇的每一场噩梦都是由安铎万的死推动着……而科力瓦似乎就是指挥。哪怕以法师的标准看，这也堪称杰作。
那人是条毒蛇，他通过你毒害了单顿的整个王国。
她费了好大力气才没让这一切流露出来。格薇洛法希望儿子在自己脸上只看见爱与接受。让安铎万理解自己错误的严重性不会有任何好处，只会带给他人类灵魂所无法承受的悔恨。不，她必须把这个秘密锁在自己心底，不与任何人分享。
这个仇我一定要报，科力瓦。总有一天我会找到办法。以天雷的名义起誓，为了你对我们所做的一切，你会付出代价。
“母亲，”他柔和的声音轻轻地将她拉出了自己的思绪，“我冒着被父亲发现的危险回到这里，是有原因的。”她擦干湿润的眼睛，抬头看着他。他的神情让她感到一阵寒意。“怎么？”
“北方的恶魔，被他们称作噬灵鸟的，”他的表情阴沉下来，“它们回来了。”
她猛抽一口气，“不可能。天雷还在。假如它出了什么事，天雷卫士会告诉我们的——”
“有人看见它们出现在人类的国度。至少是幼仔。而在科瑞亚拉努斯，有目击者在一片屠戮场上看见了一只成年的，或者是与之非常接近的什么东西。”
她打了个哆嗦，“谁看见的，科力瓦？”
“不，是其他人。”
“但告诉你这消息的却是他。”
安铎万稍稍眯起眼睛。“他说的是实话，母亲。有个女巫同我一道旅行，我请她帮忙确认过。”他顿了顿，“我没还那么傻，不会轻易相信别人的话。”
的确，她的念头苦涩极了。至少这件事上不会。
噬灵鸟。所有的传说都认定它们会重回人间，引起一场可能终结列王第二世的大战。那些传说同样保证说，神使血液中的古老魔法会在必要时苏醒。难道就是它让她做了那些梦吗？难道是古老的魔法在回应眼前的威胁，让她和她的孩子们准备好扮演命中注定的角色？如果真是这样，血脉之中的魔法难道不该让她对未来更有自信？难道它不该让她感到一种决心，或者一种……一种使命感？可它没有。她只觉得害怕。
“我也梦到了奇怪的飞禽，”她低声道，“我一直不明白它们是什么意思。或许是诸神在向我们展示未来的场景。”
“这还不是全部。”他警告说。
她抬起眼睛，打起精神。
“科力瓦说，法师们发现噬灵鸟与人类结成了同盟。有人在将人类的灵魂祭献给它们，为它们效劳，为它们的回归铺平道路。”
她张开嘴准备抗议，怎么可能会有人做出如此愚蠢的事情——
然后，真相击中了她，力量之强，令她眩晕。
她的嘴巴一开一阖，接连好几次，却始终没有吐出任何声音。
哦，众神啊……
她用胳膊紧紧搂住自己，可身体仍然不住颤抖。她记起了小时候人家教给她的古老预言。诸神在所有人类中选中了她的族人，承诺给他们这样的力量。神使们会知道它们何时出现。原来王宫里的恶臭就是这个，那追随着科斯塔司的寒冷、黏湿的感觉，那令人作呕的恶臭；诸神一直在试图告诉她关于他的真相，可是她却不知道该如何解读他们的信息。
我真是个傻瓜！
她的双腿突然无法支撑身体，幸好安铎万伸手扶住了她。他带她到最近的长凳上坐下，直到她坐稳之后才松开她的胳膊。格薇洛法紧紧抓住长凳倾斜的边缘，努力保持住平衡。“科斯塔司……”她低声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新来的法师问起她的血统，难怪他要求她讲述古老的传说，难怪他竭尽全力让她与丈夫疏远。假如关于那场战争的故事是真实的，假如众神真在神使的血脉中浸透了秘密的魔法，让他们可以压制那些怪物——难怪他想让她失去所有的盟友，所有的可信度。所有的希望。
“可为什么人类要为它们服务？”她低声道，“我们对它们只是食物，没别的。”
“一千年的时间可以改变许多事情。”安铎万脸色阴沉，“我们把它们赶到北方，让它们去送死。从那以后再没有人见过它们。谁知道在这段时间里，它们变成了什么样子？”
“可那里根本没有任何生命，它们没有食物……怎么可能生存？”
“我不知道答案，母亲。我只是将人家所说的告诉你。”他迟疑片刻，“除此之外，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单顿自己在协助它——”
“不，”她厉声道，“他绝不会这么做。”
“你确定？”
“对这个？没错。没错，我确定。”最近这些日子，她丈夫的行为的确乖僻难解，但他还没有疯狂到支持噬灵鸟的地步。
这就意味着，始作俑者一定是科斯塔司。
安铎万在她面前跪下。不久前，鲁里克也曾这样恳求她，可事情却完全失去了控制。想到这个，她实在不敢看他的眼睛。
“你想要我怎么做？”她问，“要我杀了科斯塔司吗？或者想办法让别人杀了他？”她绞着放在腿上的双手，“你以为我没有这样想过吗，安铎万？他扭曲了我丈夫的灵魂，让他反对我；只要能把他赶出我的生活，还有什么是我不肯做的呢？可就像他说的，他知道我的每一个计划。有天晚上我梦到自己对他下毒——只是个梦而已！——第二天晚上我就在床边发现了一瓶毒药。他在向我挑衅，看我敢不敢动手！”她颤抖着吸了口气，“连我的梦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监视着我的每个念头，我怎么可能对他不利？一旦我开始计划谋杀，他立刻就能知道每一个细节。在这样的情况下，你怎么可能杀死一个法师呢？”
“那么就只能说服父亲切断与他的联系。没别的法子了。”
她闭上眼睛，整个身体者陡颤抖，“请别告诉我你想要我去说服他。求你。”
他没有回答。
“即使是在过去，这样的举动也会让我们之间的关系濒临破裂。现在……现在我简直不敢想象。如果我告诉他，他必须赶走他的御前法师，他会认为我在阻挠他的野心，进而把我当成敌人——”
“除了你，别人连试一试也不可能。”他悄声说，“拉密鲁斯走了，我又不能去见他，你知道的。”
“不，”她低声道，“你不能去。”换了过去，或许他们能想出个法子，告诉单顿他的儿子还活着，但如今，这个国王离杀戮的狂怒永远只有一线之隔，他是不会欢迎这消息的。他会把安铎万的首级挂在城门上，作为对家庭成员的一个警告，警告他们别以为自己能耍弄单顿。或许连格薇洛法也会被送去与他做伴——难道不是她鼓励儿子犯下了这滔天大罪吗？而科斯塔司会一面嘲笑他俩，一面筹划他的下一次暴行。
单顿曾经爱过我，她告诉自己。他心底有些部分一定仍然爱着我。只要我能让他记起这感情，或许他会听我的劝告。
“如果只剩下这一个法子，如果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她战栗着深吸一口气，“我会跟他谈。但他会不会听从我的劝告，只能看诸神的旨意，而他们最近似乎并不太乐意帮忙。”
“在他们眼里，一个凡人的命运微不足道。”安铎万告诉她，“可整个世界的命运必定有所不同。只要法师们没有弄错，只要他们的报告是真的，眼下就是决定世界命运的时刻。”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只有你能做到，母亲。”
鲁里克也曾说过同样的话。那一次会面引起了科斯塔司对我的注意，让他开始监视我的一举一动。这一次又会发生什么？
“我会同他谈谈。”她保证道。她并不认为自己能说服单顿赶走科斯塔司，但哪怕在单顿心头播下怀疑的种子，让他对科斯塔司的建议有所警醒，那么一切就都值得了。如此一来，法师的谎言便会失去一部分力量，单顿也可能清醒过来。说不定过些时候他们甚至可以告诉他安铎万的事，而他也不会狂怒到非要杀死他不可。然后她的儿子就能回家了。他们会一起重建被科力瓦打碎的生活，让高地王国再次回到稳定的轨道上。
白日做梦，她想，全是做梦。可如今她只剩下梦了，因此她尽情地沉浸在这思绪里。
至于噬灵鸟……这种可能性太过可怕，她连想也不敢想。但如果安铎万说得没错——如果法师们说得没错——那么，眼前的威胁远远超过世上任何人的记忆，而神使们必将出现在战争的最前沿。
一次一件事，她告诉自己。于是，她重新拥抱自己心爱的儿子，将他紧紧搂在怀里。这一刻，她极力不去想他们的机会是多么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