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乔依离开办公室，匆匆忙忙地向约克跟佛萝伦丝告别。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刚才发现的事情。他必须先亲自确认。
他走上通往宿舍大楼的小径，脚步飞快，但却压下奔跑的冲动。学院气氛已经够紧张，如果在这时候奔跑，一定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不幸的是，他瞄到梅乐蒂走上通往办公室的小径，她今天的跑腿任务应该结束了。他表情一僵，连忙躲到一旁，但是她当然看到他了。
「乔依!我觉得我真是聪明绝顶!」她大喊。
「我现在没什么时间……」他对冲向自己的梅乐蒂说。
「巴拉巴拉。你得听我说，我有很刺激的事情要告诉你。你不兴奋吗?」她说。
「兴奋。我等一下再听妳说。」乔依继续往前走。
「喂!」梅乐蒂赶上他。「你是不是又想不理我?」
「又?我从来没有不理妳过。」
「才怪。」
「拜托，最初那几个礼拜，不是妳以为我在跟踪妳，所以对我发脾气吗?」
「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你听我说，这真的很重要。我找到让你成为阵学师的方法了。」她说。
乔依差点被自己绊倒。
「哈!我就知道这会引起你的注意。」梅乐蒂说。
「妳这么说只是为了让我停下来吗?」
「灰的，当然不是。乔依，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真是聪明绝顶!」
「我们边走边说。」乔依再次迈开脚步。「我需要去查一件事。」
「乔依，你今天好怪。」梅乐蒂一边说着赶上他。
「有件事我刚才才弄清楚。」他来到职员的宿舍大楼前。「一件让我困扰已久的事。」说完便爬上通往二楼的台阶，梅乐蒂跟在后面。
「我不喜欢你对待我的方式，乔依。你难道不知道我花了好多天想办法，好回报你在哈丁面前担保我的事吗?我特别跑来告诉你，而你却像个疯子到处乱跑?我开始认为你对我有意见了。」
乔依停下脚步，叹口气看向她。「我们在学生遭到绑架的犯案现场发现了新的阵学线。」
「真的?」
「对。其中一种我觉得很眼熟，一直想不起来为什么，直到约克校长刚才跟我说了一些事，让我想起自己是在哪里看到的，所以我要去确认。」
「啊，所以……你确认好了之后，就可以好好专心听我说我精采绝伦，聪明透顶，惊天动地的大消息?」
「当然。」乔依说。
「那好。」她说着跟在乔依身后，两人一起走进通往他跟他母亲住处的寝室走廊。乔依推开房门，来到床边的抽屉柜前面。
梅乐蒂探头进来。「哇，你睡在这里吗?很……嗯，温馨。」
乔依拉开抽屉柜最上层的抽屉，里面塞了一堆杂物。他开始翻找。
「你们的其他房间呢?在走廊对面吗?」
「没有，就这间。」乔依说。
「噢。你妈住哪?」
「这里。」
「你们都住在这个房间?」梅乐蒂问。
「晚上我睡，白天她睡，可是今天她不在。她去探望我外祖父、外祖母了。今天她休假。」妈妈很难得休假。
「真不可思议。你知道吗?这里比我的寝室小多了，我们还没事就抱怨房间有多小。」
乔依找到他要的东西，拿出来放在抽屉柜上。
「钥匙?」梅乐蒂问。
乔依推开她，冲进楼梯间。梅乐蒂紧跟在后。
「钥匙是干嘛用的?」
「我们不是一直都住在那个房间。」乔依说着推开第一扇门继续往地下室前进，他要找的那扇门位于楼梯间最下面。
「所以呢?」梅乐蒂追问。乔依忙着用钥匙开锁。
他看着她，然后推开门。「我们以前住在这里。」他指着里面的房间。
他父亲的工作室。
大房间里充满物品的阴影和灰尘的气味，乔依走进来，因为这地方带给他熟悉的感觉而惊讶。他已经八年没有走进这扇门，但是他很清楚知道要到哪里找墙上的油灯。他为灯上了发条，转动下面的齿轮，让它开始发出嗡嗡声，散发光芒。
光线照在满是灰尘的房间，里面有很多旧桌子，一堆堆石灰块，还有一个以前用来烧粉笔的壁炉。乔依虔诚地走进去，感觉回忆纷纷苏醒、颤抖，像是味蕾尝到既酸又甜的味道。
「我以前睡在那里。」他指着远处的角落。那里有一张小床，天花板上垂着两张床单，可以拉起来让他有点隐私。
他父母的床在另一个角落，上头挂着类似的的床单。在两个「房间」之中摆着家具──一些椅子、附带抽屉的柜子。他父亲一直说要搭些墙把工作室隔成几个房间。在他死后，新房间放不下这些家具，所以乔依的妈妈索性把东西都留在这里。
乔依露出淡淡的微笑，想起他父亲一面哼着歌，一面在桌子上刷平粉笔。房间里，大部分的空间都用来当工作室，到处放着加热的瓮、混合剂料的瓶子、火炉，还有成堆关于粉笔成分与质地的书。
「哇，这里感觉好……祥和。」梅乐蒂说。
乔依越过房间，脚步在满是灰尘的地面磨擦出声。在其中一张桌子上，摆着一列排成色谱的粉笔，他从桌上拿起一支蓝色的，放在手指间摩挲，外表的薄膜让他的手指不会沾上任何灰。然后乔依走到房间的另一边，也就是床的对面，墙上挂着不同的化学成分，可以制作成各种硬度的粉笔。
粉笔成分周围是各种阵学防御阵，一共有好几十个，都是乔依的父亲画的。防御阵旁边附上了注记，解释谁在哪场决斗中用过这些阵法，另外还有关于著名决斗的新闻剪报，以及决斗者的报导。
乔依的脑海中响起特伦的声音。他父亲大声读着这些决斗的报导，兴奋地对乔依解释出色的战略。想起父亲狂热的模样，连带唤回许多其他的回忆，但乔依暂时将一切摆在一旁，专注于另一件事。因为在这些成分、防御阵、报纸简报之中，有一张特别大的纸。
上面画着他们在每个犯罪现场找到的螺旋形阵学线。
乔依缓缓吐出一口气。
「怎么样?」梅乐蒂来到他身边问道。
「就是它。新的阵学线。」
「什么，你爸是绑架犯?」
「当然不是。可是他知道，梅乐蒂。他借钱，他休假，他去拜访八所学院的阵学师。他在进行一件研究，这是他对阵学的热情。」
梅乐蒂看着旁边的剪报跟照片。「原来如此。」她低声说。
「什么原来如此?」
「为什么你对阵学这么着迷。我问过你，你没有回答。是因为你爸。」她说。
乔依看着墙壁上的防御阵跟图样。爸爸会说个不停，对乔依解释防御阵适合用来对抗哪些攻击结构。其他男孩跟他们的爸爸踢足球，乔依跟他一起画防御阵。
「我父亲想要我念亚米帝斯。他非常渴望我成为阵学师，但是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我们没事就在一起画画，我想他会成为粉笔匠是因为能够跟阵学师一起工作。」
而他完成了一件很伟大的事情。一条新的阵学线!它不是费奇或纳利萨那样有多年经验的阵学师发现的。是乔依的父亲，一个平凡的粉笔匠。
他是怎么办到的?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那条线的功用是什么?好多问题。他父亲一定留下了笔记，乔依得试着找出来，追踪他父亲生前最后那段时间的研究，还有这一切跟失踪案的关联。
有一瞬间，乔依整个人沉浸在喜悦中。你办到了，爸爸。你办到他们没有人办到的事情。
「好了。」乔依转向梅乐蒂。「妳的大消息是什么?」
「噢。现在要我好好地宣布有点困难。我不知道。我只是……嗯，我最近在研究。」
「研究!妳?」乔依问。
「我当然会研究!」她双手叉腰。「而且你没资格抱怨，因为这都是为了你。」
「妳研究我?现在到底谁在跟踪谁啊?」
「不是你这个人啦，白痴。是关于你身上发生的事。乔依，你的入教仪式是错的。你应该要进入仪式间。」
「我跟妳说了，史都华神父说我没有必要进去。」乔依说。
梅乐蒂戏剧化地举起手说：「他，错得彻底。你的灵魂可能因此而有危险!你并没有入教，那场仪式搞砸了!你需要重新来过。」
「八年后?」
「当然。有何不可?你听我说，现在距离七月四号不到一个礼拜了。如果我们说服主教你有失去灵魂的危险，也许他会让你再试一次。当然这次得用正确的办法。」
乔依想了想。「妳确定我可以再来一次?」
「我确定。我可以找相关文献给你看。」梅乐蒂说。
我年纪太大了……可是，格雷戈里王也是八岁以后才成为阵学师!也许我也可以。
最后乔依微笑着说：「这也许真的值得一试。」
「我就知道你会明白。快说我是天才。」梅乐蒂说。
「妳是天才。」乔依瞥了一眼墙上的图样。「我们去找费奇吧。我要他来看看这个，晚点再来想主教的事。」
「根据我的判断，你父亲坚信有更多阵学线。你看。」费奇坐在工作室中央的桌边说。
他从一迭书跟成堆旧纸中抽出一张。过去的几个小时中，乔依跟梅乐蒂都在帮他整理工作室和乔依父亲的纪录，这个空间彷佛恢复久远以前的忙碌状态。
费奇递给乔依的书页微微飘动，像是某种法律文件。
「这个是赞助契约。」费奇说。
「法伦达学院。那在加州群岛，对不对?是训练阵学师的学校之一?」乔依说。
费奇点点头。「这里总共有四张契约，分别出自八所阵学学院，包括亚米帝斯。上面承诺，如果你父亲能证明在原本的四条阵学线以外，存在第五条阵学线，他们会提供他和他的家人一百年的赞助。」
「赞助?」梅乐蒂问。
「是钱，亲爱的。一笔颇为丰厚的津贴。有了四所学校的收入，乔依的父亲会成为非常富有的人。我必须说，我对你父亲对阵学的理解程度相当震惊!这些著作非常深奥。我想其他教授知道了也会大感意外。我现在终于明白，我们对他的能力简直是过于低估了。」
「他说服了某个人。」乔依指着赞助契约。
「嗯，没错，的确是。他一定很努力，而且提出非常令人信服的证据，才能拿到这些契约。根据在这边看到的资料，他跟不同的学校一起进行研究，甚至去了欧洲跟亚洲，与那里的学者跟教授会面。」
在这么做的过程中，累积颇为庞大的债务。乔依如此心想，坐在费奇用来充当工作桌的旁边椅子上。
「可是他找到那条线了。」梅乐蒂指着墙上的画。「所以他为什么没变有钱?」
「他没办法让它生效。」费奇拿出一张纸。「就像我们一样。我也画了一模一样的线，但是没有任何作用。那个绑架犯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
「所以这没有意义。我父亲知道的不比我们多。他发现有其他线条存在，甚至复制了一条，却没有办法让它生效。」乔依说。
费奇翻动着纸张。「你父亲对于这个符号没有发挥效用，有一个很重要的论点。有一些学者相信，阵学线的功能必须建立在阵学师画图时的目标。他们的证据是，如果我们用粉笔写字，甚至用粉笔画画，那些图画不会活起来，除非我们很明确地要画阵学图。举例而言，字母中的直线不会一不小心变成禁制线。
「阵学师的意念影响他绘图的结果。这是不可以量化的。也就是说阵学师不能用意念让禁制线变得更强，但是如果阵学师没有打算要画禁制线，那这条线就不会有用。」
「所以，你不能让螺旋图产生作用的原因是……」乔依说。
「是因为我不知道它的作用是什么。你父亲相信，除非他能把线条的种类跟用途结合在一起，否则他的研究还是没有结果。」
费奇拿出另外一张纸。「可惜有人因此笑他。我隐约记有段时间你父亲说服一些阵学师去画他的线，我没有参与，而且没有太过留意，否则我应该会更早想起他对新阵学线的兴趣。虽然他有许多不同的意念让人尝试，但很可惜还是没能让线条生效。根据他这边的纪录看来，他将那次试验视为极大的失败。」
地上传来响亮的叹息。是梅乐蒂。她躺在地上盯着天花板，听着两人的对话。她一定得天天洗裙子，因为她很喜欢坐在地板上，爬树，还有躺在地上。
「无聊了，亲爱的?」费奇问她。
「只有一点。你继续说啊。」她说完后又叹了口气。
费奇朝乔依挑挑眉毛，后者耸耸肩。有时候梅乐蒂只是想要提醒别人她也在场。
「即便如此，这还是很棒的发现。」费奇说。
「即使我们不知道这线条有什么用?」
「没错。你父亲做事非常仔细。他搜集了很多文献，有些甚至很罕见，而且仔细列出任何跟新阵学线有关的线索或理论。这简直就像你父亲预见未来，看到我们在这个调查中需要什么帮助。他的笔记会省下我们好几个月的时间!」费奇回答。
乔依点点头。
然后费奇几乎像是自言自语了起来。「我可以说，我们当初应该更认真地对待特伦。没错，他简直是个秘密天才。那感觉就像发现你的门房私底下是个进阶发条理论的学者，空闲时在建造一台全功能的埃屈利克斯。嗯……」
乔依的手指滑过其中一本书，想象他父亲在这个房间里工作、制作粉笔，一面幻想着阵学的神奇。乔依记得自己坐在地板上，抬头看着桌子，听他父亲哼歌;也还记得火炉燃烧的气味──他父亲一边在烤粉笔，一边把粉笔挂在空中晾干，随时不停地追求理想的成分、硬度，以及线条的清晰度。
梅乐蒂坐了起来，把几绺红卷发从眼前拨开。「你还好吗?」她看着他问。
「只是想到我爸了。」
她坐在那里看着他，终于梅乐蒂开口说：「所以，明天是星期六。」
「所以?」
「后天是星期天。」
「对……」
「你需要去跟主教谈。你必须要让他同意你进行入教仪式。」
「怎么了?」费奇从书本中抬起头。
「乔依要进行入教。」梅乐蒂说。
「他八岁时没发生过?」费奇问。
「有，但是他们搞砸了。我们要说服他们让他再来一次。」梅乐蒂说。
「梅乐蒂，我不觉得我们能说服他们做任何事。我甚至不知道现在是不是担心这件事的时候。」乔依连忙说。
「七月四日是下个礼拜。如果你错过了，又得再等一年。」梅乐蒂说。
「是没错，可是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担心。」乔依说。
「我不敢相信!」梅乐蒂倒退几步。「你这辈子都在梦想阵学跟成为阵学师，结果现在你有机会可以实践却放在一旁不管?」
「这机会也不大。毕竟只有千分之一的机率。」乔依说。
费奇充满兴味看着他们。「先等一下。梅乐蒂，亲爱的，妳为什么觉得他们会让乔依再试一次?」
「他没有机会进去仪式间。所以他不能……你知道的。」梅乐蒂说。
「啊，我明白了。」费奇说。
「我不明白。」乔依插嘴。
「这不公平。」梅乐蒂盯着天花板。「你也看到他多么擅长阵学。他甚至连试的机会都没有。他应该要有机会。」
「嗯，我不是教堂程序的专家，但我想妳要说服主教让一个十六岁的年轻人参与入教仪式一定很困难。」费奇说。
「我们会有办法的。」梅乐蒂固执地说，好像乔依根本没有说不的权力。
此时一个影子遮住门口的光线。乔依转身，看到他母亲站在外面，就在楼梯最后一阶台阶上。他注意到她震惊的表情。「啊。呃……」
费奇站起身。「萨克森太太，妳的儿子有了极为出色的发现。」
她走进房间，穿着蓝色的旅行用洋装，头发绑在后面。
乔依紧张地看着她。妈妈对于他们侵犯她这么久以前锁上、离开的房间会怎么想?
结果她露出微笑。「好多年了。我想过回来，但我一直担心太痛，担心自己会不停想起他。」她迎上乔依的眼睛。「这个地方确实让我想起他，但已经不痛了。我想……该是搬回这里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