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乔依坐在宽广的教堂,手放在前一排木椅的靠背,把头枕在上面,思绪却不肯停歇。
「神主将生命赐给无生命的物体。」史都华神父喋喋不休地证道。「现在我们是无生命的物体,需要祂赐给我们忏悔的恩典,好将光明跟生命还给我们。」
光线照进彩绘玻璃窗,每扇玻璃窗上都镶嵌着一只记录时间的时钟,而主要的圆形蓝色彩绘玻璃窗上则镶嵌着这座岛上最华贵的钟,齿轮跟指针都是用彩绘玻璃制成。
教堂的内部摆满礼拜用的木椅,中间留有走道,在教堂圆顶内部的深处,十二使徒的雕像俯瞰着信众们。雕像们偶尔会动作,内部的机械赋与它们具有生命的假象。无生命物体的生命。
「生命的面包,生命的清水,重生的力量。」神父说。
这些话乔依以前都听过了。他早就知道神职人员很喜欢重复相同的话,只是跟以往相比,今天的他特别无法集中注意力。他的人生跟亚米帝斯的重要事件发展有了紧密的关联,这让乔依觉得很奇怪,甚至可以说是不安。难道是命运把乔依引导至如今的处境吗?或者是神主的意志,就如同史都华神父常说的那样?
他再次抬头望着彩绘玻璃。如果一般人开始敌视阵学师,会对教堂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几幅窗户上画着格雷戈里王,流亡之王,他身边向来包围着阵学图样。而在两侧的岩石墙壁上则雕刻着交错的圆圈跟线条,虽然建筑物本身是十字形,但在教堂中央的交会处却是圆形的,那里的石柱标出九点圈的每个点。
使徒看着众人,神主也在十字架上,一个圣达文西的雕像在地面画着圆圈、齿轮,还有阵学三角。他被君主教会封为圣徒,虽然──或者说因为──他是个叛逆的基督徒。
就连最无知的人都知道阵学跟君主教会之间的关联。所有人都必须同意入教才会得到阵学能力。他们不需要真心信仰,甚至不需要宣称自己信教,只要同意入教就是走上被救赎的第一步。
回教徒说阵学是异端邪说;其他基督教会虽然勉强接受这个仪式的必要性,却不承认这证明了君主教会的权威;至于朝鲜人则是完全忽略整个过程宗教的部分,即使入教,却仍然是佛教徒。
不过,没有君主教会就没有阵学,这点是不可否认的。这个简单的事实让曾经濒临灭绝的教会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教会。如果人民想要扳倒阵学师,教会会替阵学师出头吗?
乔依的母亲坐在他身边,虔诚地听着证道。她跟乔依前一天忙着从楼上搬回工作室。其实花不了多少时间,因为他们的东西不多,可是乔依每次走进工作室都会觉得自己仍然八岁,只有两呎高。
有东西在戳乔依的后颈。他吃了一惊转过头去,讶异地看到梅乐蒂坐在他后面的长椅上。他上一次看到她时,她还在室内的另一边。
「他快讲完了。你要问还是我来问?」她悄悄说。
乔依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几分钟后,她坐到他身边的长椅上。
「你是怎么了?」她低声问道。「我以为这是你唯一想要的。」
「是没错。」他低声说。
「你的声音听起来不这么觉得。自从我跟你说了我的计划以后,你就一直在拖延!你表现得好像根本不想入教。」
「我当然想,只是……」他该怎么解释?「梅乐蒂,我知道这样很蠢,但我真的很担心。这么久的时间里,我定义自己的方式就是我错过成为阵学师的机会。妳懂吗?如果计划成功了,我却还是没被选中,那么我连这样的信念都没有了。」
乔依一直在研究,追随他父亲的脚步学习图样跟防御阵,另一方面,他安心地知道自己不是个失败品或是被拒绝的瑕疵品,他只是因为很好的理由错过自己的机会而已。
乔依没有毁掉他父亲希望拥有阵学孩子的希望。如果乔依从头到尾没有过机会,那他就不能被责怪,不是吗?
「你说得对,你真的太蠢了。」梅乐蒂说
「我不会放弃的,我只是现在……想吐而已。」
从理性的角度来看,他可以看到自己论点中的问题:不会有人因为不是阵学师而被「责怪」。只是逻辑不是每次都能影响一个人的感觉。他几乎宁愿怀抱着自己是阵学师的可能性,而不愿知道答案。但梅乐蒂坚持要他重试一次,唤醒了他所有深藏的恐惧。
史都华神父结束布道。乔依低下头祈祷。他没听进多少神父说的话,可是当对方说「阿门」时,他已经下定决心。如果有机会成为阵学师,他绝不会放手。多年前发生的事不能重演。
他压抑紧张的情绪,站了起来。
「乔依?」他母亲问。
「妈,妳等我一下。我要跟主教说话。」乔依快步上前。梅乐蒂连忙来到他身边。
「我来。妳不用开口。」乔依说。
「太好了。」梅乐蒂难得没穿学校制服,而是穿了一件挺迷人的白色及膝洋装,露出一段长腿。
专心点。乔依心想。然后他说:「我还是不觉得会成功。」
「你不要这么悲观。」她的眼睛闪闪发光。「我有几个绝招。」
糟了。
他们来到圣坛,在史都华神父面前停下来。主教瞥向他们,微微调整眼镜,头上的主教冠一阵摇晃。那顶巨大的头冠跟袍子一样都是黄色的,上面有一个九点圈,圆圈里是十字架。
「我的孩子们,什么事?」史都华神父倾身问。
乔依发现主教老了不少,白胡子几乎长及腰部。
「我……」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神父,你记不记得我的入教仪式?」
「嗯,我想想。提醒我一下,你今年几岁了,乔依?」老人问。
「十六岁。可是我不是跟其他人一起参加的。我……」乔依说。
「啊,对了,你父亲。我想起来了,孩子,是我亲自为你主持的入教仪式。」史都华说。
「是,只是……」乔依觉得直接指控这名老神父当年做错了,感觉不太对劲。
旁边的人都在排队──总会有人想在布道之后跟史都华神父说话。祭坛旁边的大烛台上烧着蜡烛,从敞开大门灌进来的风让烛火微微摇曳,脚步声在空旷的大厅中回荡。仪式间位于祭坛后面的教堂尽头,那是一个小型的石头房间,两边各有一扇门。
梅乐蒂推推他。
「神父,我无意冒犯,但是我对自己的入教过程觉得不安心。我没有机会进去房间。」
「啊,是的,孩子,我可以了解,但你不需要担心自己的灵魂是否会无法被拯救。世界上有很多地方的教会不够显赫,所以他们没有大教堂,自然也没有仪式间,但是那些人跟我们一样都过得很好。」
「可是他们不能成为阵学师。」乔依说。
「嗯,对。」史都华说。
「所以我当初没有机会,不能成为阵学师。」乔依说。
「孩子,当初你有机会,只是没有办法掌握机会。孩子,太多人过于执着于这件事,但其实不论阵学师还是非阵学师,对神主而言都是一样的。成为阵学师是奉献,不是为了让一个人变得强大或是自我,恐怕有太多人忽略追求阵学带来的名利其实已经进入罪恶。」
乔依脸色一红。史都华似乎觉得这个对话已经结束了,于是神父和蔼地朝乔依微笑,一手按上他的肩膀进行赐福,然后转向下一名信徒。
「神父,我想参与这个礼拜的入教典礼。」乔依说。
史都华神父一惊,转过身。「孩子,你的年纪太大了!」
「我──」
「这没关系。」梅乐蒂连忙开口,打断乔依的话。「什么时候入教都可以。不是这样的吗?《祈祷之书》就是这样说的。」
「嗯,但那通常是指八岁以后才改信神主的人。」史都华说。
「也可以是指乔依。」她说。
「他已经入教了!」
「他没有进过房间。」梅乐蒂固执地说。「你难道不知道罗依.史蒂芬斯的案子吗?他被准许九岁入教,因为他前一年的七月四日当天生病。」
「那件事发生在缅因弗,和我们隶属完全不一样的教区!他们那边净做一些怪事。乔依没有理由要再进行一次入教仪式。」
「除了给他成为阵学师的机会。」梅乐蒂说。
史都华神父叹口气,摇摇头。「孩子,妳似乎把圣言读得很透,但妳不了解其中的意义。相信我,我知道怎么样才是最好的。」
他又要转身离开,梅乐蒂开始扬起声音:「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乔依八年前你为什么没有让他进入仪式间的真相?也许是因为北墙浸水损坏所以正在修缮?」
「梅乐蒂。」乔依握住她的手,她看起来真的动怒了。
「如果神主想要乔依成为阵学师呢?你剥夺他这个机会时,有没有这么想过?只因为你在修缮你的教堂?一个男孩的灵魂跟未来值得你这么做吗?」
梅乐蒂的声音在平时严肃的室内回荡,乔依觉得越来越尴尬。他想要叫她别说了,但是她不理他。
梅乐蒂放大声量往下说:「我,认为这是一个悲剧!我们应该急于鼓励一个想要成为阵学师的人!难道教堂要跟反对我们的人站在同一边吗?难道教堂的神父不愿鼓励一个想要执行神主意志的男孩?主教,你心里的真正打算到底是什么?」
「好了,小声点,孩子。」史都华神父抚着额头。「不要喊了。」
「你要让乔依进行入教仪式吗?」她问。
「如果这样就能让妳闭嘴,那我会去问大主教。如果他允许,乔依就可以再次入教。这样妳满意了吗?」史都华神父说。
「暂时可以。」梅乐蒂的双手在胸前交叉。
「愿神主的祝福与妳同在,去吧,孩子。」史都华神父说。然后他压低了声音,又补上一句:「派妳来的恶魔说不定会因为把我整得头痛在深渊里升职了。」
梅乐蒂抓住乔依的手臂把他拖走。他的母亲在座位之间的走廊上等待。
「刚才是怎么一回事?」她问。
「没事,萨克森太太。一点事都没有。」梅乐蒂兴高采烈地说。
乔依在与母亲擦身后瞥向梅乐蒂。「这就是妳的伟大计划?大发脾气?」
「大发脾气是高贵而且经过历史试炼的策略。」她满不在乎地说。「尤其如果肺活量好,面对的又是一个不懂变通的老神父。我知道史都华这个人,只要音量够大就能让他屈服。」
他们走出教堂,哈丁站在前院跟几名警官交谈,两个发条守门怪物在入口上的平台徘徊。
「史都华神父说他会去问。我不觉得我们赢了。」乔依说。
「我们真的赢了。他不会希望我再闹事,尤其现在阵学师跟普通人之间的关系很紧张。快点,我们去弄点东西吃。发脾气真的会让人胃口大开呢。」
乔依叹口气,但仍然允许自己被她拖过街道,走向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