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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这是数年来的第一次公开行刑,因此,尽管细雨冰冷,国会大厦宽阔的内院却几乎挤得水泄不通。雨点轻柔地拍打在雨伞和雨篷上,流进丝制衣领里,舔舐着惠更斯广场的马赛克地砖,也落在以机械人特有的完美姿势伫立在绞刑台上的喀拉客们身上,奏出柔和的节拍——砰、砰、叮。

在人类群体此起彼伏的骚动声中,发条仆人侍候着那些较为富裕的市民,发出难以察觉的“滴答-滴答”的响声——这是海牙[插图]每天不变的一道风景。机械人们为了帝国事务来来往往,发出叮当声和咔嗒声,而蒙蒙细雨静静地奏响着与之对应的旋律。贾克斯就是这样的机械人。但是,在为人类主人跑腿的途中,他绕了个道,特意选择了穿过国会大厦的这条路。根据传闻,除了四个天主教间谍以外,将被处决的犯人中还包括一名叛逆喀拉客。这座城市的所有机械人都不想错过这一幕——万一那个传闻是真的呢。

叛逆喀拉客是妈妈用来吓唬调皮孩子的童话,也是他们的奴隶在寂静的夜晚用来抚慰彼此的传说故事——与此同时,他们血肉之躯的主人则在沉睡、哭泣,或者以其他方式运用肉体。不为人知的锁匠,打破的禁制,还有敢于鲁莽地撬开自己灵魂枷锁的奴隶,这些故事带来的可耻快感实在难以抗拒。如果那些都是真的,那该有多可怕啊——紧张又焦躁的人类群体如是说。在场的机械人却并不焦躁。贾克斯知道,他的同胞也怀着与他相同的兴奋。

那份热切的渴望来自民间传说里的麦布女王,还有她的手下、住在永无乡的冬宫里的那群“迷失男孩”[插图]。这些故事已在机械人之间私下流传了好几个世纪。风从北海的方向吹来,穿过这片广场,带来了盐与海草混杂的气息。自绞刑架垂下、空无一物的绞索摇曳不止。在古老的骑士大厅[插图]——这座曾经属于骑士的厅堂如今已是发条匠的公会大厅——的两座哥特式尖塔上,三角旗正猎猎作响,鲜艳的橘黄仿佛在挑衅低垂的灰色天幕。而在国会大厦的高处,纵横交错的胡萝卜色旗帜也同样随风飘荡。全世界的荷兰语国家都升起了相似的旗帜,以庆祝Sestercentennial of Het Wonderjaar,也就是克里斯蒂安·惠更斯的“奇迹年”一百周年纪念日。

另一股狂风吹来,让热腾腾的油酥点心卷[插图]的香气从人群中席卷而过,留下阵阵叹息与钱包打开的叮当响声。有位聪明的面包师在喷泉边摆好了柜台,正不慌不忙地将杏仁蛋糕、杏仁薄脆饼和涂着厚厚杏仁糊的油酥点心卖给挤满广场的那些嗜血偷窥狂。面包师接受点单、给客人找零,而他的喀拉客仆人负责给炉子生火、和面、准备新的杏仁糊、为每份杏仁薄脆饼当场雕刻新的木头印章(包括西印度群岛的猴子、船舶,甚至还有新世界[插图]的水牛),同时以机械人特有的夸张速度、镇定态度与精准动作切着杏仁。他们的网状擒纵机构[插图]发出喀拉的响声,奏出无休无止的响板音色,在被雨水压抑的点单声中依稀可闻。蒸汽和柴烟从巨大砖砌烤炉的烟囱冒出,整座烤炉都是喀拉客们从面包师一英里外的店铺里搬运过来的,而且全程小跑。

孩子们飞快地穿过人群,争夺着尽可能接近行刑台的位置。不那么富有的人类——没有机械仆人为他们撑伞的那些——在雨幕中瑟瑟发抖。许多人带来了观剧用的小型望远镜,或者其他光学装置,只为看清竖立在发条匠公会大厅外的那个平台上的景象。

由于新世界的停火与和平,像样的行刑场面已经寥寥无几。更棒的是,如果今天真的有叛逆喀拉客要接受制裁,也就意味着发条大师会在时隔多年后再次开启大熔炉。一想到大熔炉,连早在118年前就由公会的秘密实验室打造出来的贾克斯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每个喀拉客都知道大熔炉的存在:它就是个炼金术的火山坑,能够烧毁任何印记和灵魂;它能将喀拉客的齿轮、主发条和链条熔解为一团去除了魔力的合金;它的热度足以蒸发任何炼金术魔力,只留下全无保护的喀拉客面对热力学和基础冶金学的摧残。贾克斯想象不出还有什么东西能够形容它的热度。足以焚毁叛逆喀拉客的自由意志的热度。这正是对于胆敢撬开灵魂枷锁的那些奴隶的惩罚。从惠更斯的时代开始,帝国的最高法律就是这么规定的。

好几个孩子——贾克斯注意到,那些都是男孩——挤到人群前方,略微越过绞刑台的边缘,一路上引来了不满的叫声和哼声。他们吵闹个不停,这场可怕的游戏让他们既兴奋又激动。他们选好了位置,期待着叛逆喀拉客被拆毁时散落的碎片:一片金属,一根剪断的弹簧,甚至是个小齿轮。或许是泛着炼金合金油脂光泽的某样东西?又或许是一块碎片,上面印着三位发条宗师才能看懂的秘法符号?他们已经是大孩子了,明白这种行为是禁忌,但他们仍然只是孩子,觉得禁止去做的事与其说可怕,倒不如说难以抗拒。

但如果真有碎片落进人群里,他们的想法就会迅速改变了。女王的拧颈卫士可不是以温和著称的。传闻说,他们得名于把人脑袋从脖子上拧下来的能力(按照那个传闻的说法,这也是他们的嗜好),就像拧下花茎上的花朵。

贾克斯仍然逗留在广场边缘,雨水叮叮咚咚地敲打在他富有光泽的黄铜骨架上。(他始终遵守着现主人的曾祖父在八十三年前下达给他的第一道命令:在清扫、缝补、烹煮和烘焙结束后,他每晚都会给身体抛光。)他目前的禁制,也就是他的人类主人安排给他的职责,用词方面不像与君王的九十九年租约那样毫无转圜和变通的余地。也因此,他眼下感受到的强制力——仿佛一把锯着后脑的温热钝刀子:痛苦正是喀拉客仆役生活的主题——并未带有无法抗拒的紧迫性。照他的估计,只要在中午结束前把口信传达给卢克·费舍牧师,痛楚的程度就是他可以忍受的。这样的话,他仍旧是楚恩拉德家——以及君王——忠心不二的仆人。从国会大厦到费舍的教堂——古老而著名的新教教堂——路程很短,只要用弹簧强化后的步幅沿斯普河跑出几百步,再纵身跃过运河就好。

但就在这个念头从贾克斯的机械头脑里掠过的同时,他颤抖起来。痛苦的战栗传遍了他脊椎中的传动装置。那股强制力的热度磨利了禁制,将它打造为一把滚烫的剃刀,朝他遭受束缚的灵魂不断劈砍,制造出难以抗拒的幻影痛楚,直到他达成人类主人的要求为止。这种无法抑制的痛苦会不断增长,直到他顺从或者死去。他绷紧了脖子和肩膀上的弹簧——对喀拉客来说,这个动作等同于咬紧牙关。拜托,他心想。让我再多待一会儿。我必须弄清它是真是假。

必须弄清那种事是否有发生的可能。我们的梦想真的很愚蠢吗?惠更斯广场上的许多喀拉客都在努力拖延履行指令的时刻,为此忍耐着痛苦,直至全身颤抖,只是颤抖的程度有所不同。但未能履行禁制的剧痛终究还是压倒了他们。一个接一个,喀拉客们纷纷离开。人类不在乎毁灭喀拉客,只要给他们一个理由就行。但贾克斯和少数几个喀拉客还是留了下来。他们就像是隐形了,化作了周围陈设的一部分。就像过去的两百年里那样。

他站到小塔下面的两位机械人仆从身旁。颈部的弹簧略微松弛了些,让他能够用咔嗒声向这些同伴悄悄打招呼。他们也回以同样的咔嗒响声。尽管忍受着痛楚,又被人类当成空气,他们却没什么交谈的欲望。他们三个怀着心照不宣的同胞之情看着刑场,向后弯曲的双膝支撑的身体不断上下晃动着。公会大厅的巨大时钟宣告了正午的来临。十来位号手穿着青色与橘红相间的王家制服,在国会大厦西南侧的墙头吹奏起来。人群放声欢呼。玛格丽特女王要亲自监督这次行刑。

这是她在战争期间的传统,那个时候,似乎每星期都会有新的叛徒被根除。女王的精英私人卫队以钟表般精准的动作大步走进总督之门,他们挥舞着沉重的黄铜双拳与双脚,为君主清出一条路来。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女王也认同这一点,因为她乘着她的黄金马车:那是一辆半智能的交通工具,就像一块用柚木、黄铜和黄金拼成的夹心蛋糕。这辆不知疲倦的自力推进车辆由黑暗炼金术和行星齿轮提供动力。对于这位全世界最有权势的女子——铜铸王座的女王来说,只有这辆车才足以彰显她的身份。

女王和她的配偶鲁伯特亲王朝臣民们挥了挥手。贾克斯的禁制蠢蠢欲动:每当他靠近王室成员和其他重要人物的时候,禁制都会有这种反应。那是在制造每个喀拉客的过程中铭刻在其体内的超禁制,它悄声提醒他们,所有喀拉客都是君主的财产。来自主人的强制力也脉动着做出回应:痛楚从火热升级为炽热。他迟早得服从命令的。但他想亲眼见证。他努力抗拒着禁制,背脊里的钢索嘎吱作响。贾克斯又发起抖来。拜托。再待一小会儿就好。我只是想要知道。马车在为女王特意打造的那段阶梯边停了下来。

两名卫兵举着硕大的雨伞走上前去,以遮挡女王的御体,然后玛格丽特二世——尼德兰女王,奥兰治-拿骚与中央诸省的公主,欧洲的神佑君主,新世界的保护者,文明之光与荷兰帝国的仁慈统治者,铜铸王座的合法君王——走下了马车。这时候,贾克斯的主人——或者说租借人——施加给他的禁制开始全面撤退。从严格意义来说,世界上的所有喀拉客都必须得到君主的允许才能服侍他人。女王的存在就像太阳,而每个喀拉客都会顺从地围绕她运转。

女王的礼裙摆脱了车厢的局限,随即舒展开来。裙摆落在她周围的地上,仿佛一片酒红色的瀑布。她站直身子,泪滴状珍珠在她紧身胸衣的边缘闪闪发光。今天的女王戴着假发(浅金色的头发异常苍白,只可能是用和她那身装束相同材质的银线编织而成的),更编出了式样错综复杂的发辫。贾克斯将目标不断放大和聚焦,眼窝里的遮光板发出秒表那样的嘀嗒声。他们对玛格丽特女王双眸的说法果然不假:除了罕见的炼金术冰块,以及印度产宝石的图片以外,他从未见过如此纯粹的绿色。这让他不禁思索:在人类关于他们女王的恶意谣言中,或许也有真相存在。

她站在马车的踏脚板上,凝视着人群。沉默笼罩了周围。就连无休无止的细雨都安静下来。寂静如此彻底,所以当全体人类男性单膝跪下,而全体人类女性行屈膝礼的时候,衣料摩挲的响声仿佛雷鸣。市长和银行家,士绅与平民,无一例外地做出了表示忠诚的姿势。裙子、长裤和套装的摩擦声不时被金属敲击在上釉地砖的咔嗒声打断——国会大厦里的每个喀拉客都朝着女王的方向拜倒在地,就像朝着圣地麦加祈祷的镀铬穆斯林。贾克斯的额头落在烟丝、唾液和雨水混合而成的黏稠物质上。

他的脸贴着的地砖带着温度,让他想起了关于大熔炉的不快记忆。所有人将那个姿势维持了好一会儿,仿佛在帝国中心奏响的这首致敬的交响曲暂时画上了休止符。静物画:雨中的注目焦点。终于,女王命令道:“起身吧,我亲爱的臣民们。”于是人类们照做了。贾克斯看不到接下来发生的事,但他能分辨出女王和她的丈夫踩上台阶的时候,刚砍下不久的木头发出的嘎吱响声。他看到一只孤零零的蚂蚁正在拉扯那堆黏稠物质的边缘。贾克斯变换了身体的重心,让脑袋不再将那团烟丝压向潮湿的地面。

那只蚂蚁撕下一块数倍于它体型的碎片,朝地砖间的灰泥里的某个小洞拖去。在踏上平台之前,女王打了个响指。

“喀拉客们,起身吧。”她命令道。她转过头来,吐出这句马后炮,仿佛吐出的是嚼过的烟草。听到这句话的所有机械仆从立刻跳起身来,王家法令带来的灼热痛楚让他们跳到了好几码高的空中。格外沉重的叹息声在广场中响起,那是风吹过几十个只有骨架的机械仆从——包括贾克斯在内——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国会大厦里回荡着金属脚掌以完美的同步性敲打地砖时的刺耳铿锵。骑士大厅上方的大钟开始嗡鸣,吓得鸽子们纷纷飞上天空。贾克斯落在地上,女王的临时禁制带来的剧烈痛楚也戛然而止。

他为楚恩拉德家跑腿的使命卷土重来。它以炽热的苦痛侵袭着他,仿佛刚才遭到夺权让它恼羞成怒。他全身颤抖,发出“咔嗒”和“嘣”的叹息声。他的同伴也注意到了。走吧,兄弟,趁他们还没抹消你!我还不能走。我想看看那个叛逆。

这座绞刑台的建造只花了不到一小时,而这要归功于喀拉客建筑工们疾风骤雨般的工作速度。在绞刑台下方的雨影区[插图],狂风席卷的锯末仿佛漩涡,在秘密天主教徒即将悬吊之处的下方不断描绘着阿拉伯式花纹。但此时此刻,平台上就只有女王、她的配偶和她的卫兵而已。她朝人群露出冰冷的微笑。即便在这样阴沉的天空下,鲁伯特亲王海军制服上的金线仍旧闪闪发亮,正如同他胸口的那些勋章。两位发条匠公会的代表跟随在后。

他们步履沉重地走上行刑台,身上穿着貂皮装饰的深红色长袍,那是专属于发条大师的装束。长长的项链从他们的蒙头斗篷里探出,吊坠呈现出以红宝石镶嵌而成的玫瑰色十字形状。贾克斯的目光扫过行刑台旁边的那群显要人物。他听说无论何时,公开露面的发条大师都只有两人,第三位永远会藏匿身形。这是针对意外事件和法兰西叛徒的保障措施。从将近四分之一个千年前,克里斯蒂安·惠更斯的弥留之日算起,无论多大的灾难都没能让这些不断口耳相传的奥妙机密彻底消失。

朝着那段阶梯走去,发出满是弹孔的手风琴那样的喘息声的,是教长亨德里克斯,可敬的圣詹姆士的牧师与帝国的精神领袖。教长的个子和女王的卫兵们一样高,但却消瘦憔悴,肤色蜡黄。再加上他瘦削的面孔和黑色的眼袋,你会觉得他就像一尊和大熔炉靠得太近的蜡像。牧师向女王表示敬意,而她也还了礼。

他鞠了一躬,而她亲吻了他的戒指,鲁伯特亲王也一样。他们轻声交谈了几句,人群的低语也再次响起。窃窃私语化作海浪破碎时的嘶嘶响声,不时被讥笑和嘘声打断。贾克斯此时的注意力仍然停留在女王身上,一时间还以为那些人类在表示对她的不满。但等到他的双眼重新聚焦,游标遮光板转动起来,在蜂巢般的嗡鸣中更改嵌入式光学器件的焦距后,他这才看到另一辆马车正在通过国会大厦的大门。它漆黑、窄小而丑陋——就像女王马车的对立面。两匹马的身上装着挽具:黑色天鹅绒包裹着它们牵引的整个车身。秘密天主教徒到了。

没等头一个法国密探离开马车,就有一只洋葱砸在了车身上。但大多数人都控制住了自己的怒火(以及农产品)。两位王家卫兵跳下平台,去揪出那些天主教徒。他们的脚步发出微弱的震颤,回声跨越大半个广场,一直传到贾克斯鸟儿似的脚爪下。那辆马车的车夫是个女人,身穿土灰色的车夫羊毛衫,她急匆匆地离开了驾驶席。卫兵们在车里翻腾着,车厢随之摇摆不止。模糊的呻吟和一声短促的尖叫从其中传出。卫兵们走下马车,每人的两只手各自钳住一名法国密探的胳膊。

犯人的头上套着焦油黑色的麻袋,双手反绑在背后。人们不再压抑讥笑声。投掷物品的势头也猛烈起来。洋葱、西红柿甚至粪便飞溅在犯人和押送他们的喀拉客身上。没有人担心打中卫兵,正如他们毫不担心会打中犯人乘坐的马车。毕竟,这些卫兵只是会思考的机械而已。高大的卫兵伫立在犯人身前,双手插进犯人腋下,将他们一个个抛向空中。

天主教徒们手脚乱舞,在空中划出弧线,一个接一个地越过绞刑台上方,台上的另外几个机械人则轻巧地从空中截住他们,就像仲夏夜游行中的小丑抛接生鸡蛋那样。

这场免费表演有其目的:这些可悲的罗马天主教信徒想要危害帝国,但与荷兰人巧思的象征相比,他们显得多么脆弱啊!但在贾克斯看来,在绞刑台上瑟瑟发抖的这些男女,这些所谓的“毁灭、混乱与暴动的代理人”,与其说可怕,倒不如说令人同情。他们就像几只无精打采、浑身湿透、又不知姓名的布娃娃。贾克斯注意到,其中一个尿了裤子。可怜人。

要讨厌法国人真的很难。当然,如果接到这种指令,他也会照办的。这是他的天性决定的。卫兵们扯下天主教徒头上的麻袋。两男两女面对午后的阴暗光线缩起了身子。讥讽的话语以新的狂热卷土重来。但犯人中的女性让贾克斯愣住了。他的同伴们也一样。他能察觉到拥挤人群中的喀拉客们微妙的沉寂。传说故事里提到过“ondergrondsegrachten”,就是所谓的“地下运河”网络,它由新世界的天主教修女负责管理。

密探们的头发都被剪短了。起先他还以为他们像幽灵一样苍白,又或者在地牢受苦期间染上了重病。但雨水顺着他们的面庞流下,灰白的肤色随之溶解。贾克斯这才明白,那是灰。烧毁的天主教《圣经》的残渣。这是对天主教徒的圣灰星期三[插图]的嘲讽,也是额外的打击和附带的羞辱。但脸上的灰烬被雨水洗去后,这些犯人仍旧显得病弱憔悴。囚禁期间,这些人或许被迫以受过亵渎的圣餐饼与圣餐酒维生。如果真是这样,贾克斯是不会感到惊讶的。

卫兵继续让这些囚犯示众,人群也不断投来讥笑与嘲讽。女王和她的配偶在一个有遮盖的隔间就座,一名刽子手从阶梯走上绞刑台。贾克斯发现,刽子手原来就是刚才那个马车夫,只是此时按照习俗戴上了兜帽。绞索套上犯人的脖颈时,他们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雨水和投掷物早已将他们的衬衣变成了一片乌黑,所以看不出麻绳接触皮肤的刺痛感是否让另外三个犯人也尿了裤子。刽子手在绞刑台的拉杆旁站定。观众中的人类安静下来。

“公民们!”女王说道,“站在你们面前的这些人,对我们生活方式造成了严重的威胁。天主教密探一心只想摧毁你们的理想、文化,以及家庭。还有你们的繁荣!你们的幸福!这些都是他们蔑视的东西。”她抬起双手,以平息人群发出的怒吼,“这些罪犯想要破坏世界的自然秩序。他们想让人类与他的造物平等,以此诋毁人类的尊严!”这句话让人群的怒火烧得更旺了。毫无疑问,这正是女王的目的所在。

等嘶吼声和要求见血的呼声开始减弱,而她的嗓音也能够再次传遍国会大厦的时候,玛格丽特女王总结道:“荷兰司法以其杰出、公正的传统审判了他们,判定他们有罪:他们犯下了煽动对抗铜铸王座的罪行。根据我们帝国的法律,以及数个世纪的判例,对他们的惩罚将是死刑。”人们鼓起掌来。贾克斯扩张和收缩着腿部的减震器。他的同伴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对喀拉客而言,这相当于人类的叹息。亨德里克斯教长走进雨幕,向犯人发话。“放弃你们的异端信仰,”他劝说道,“也减轻你们灵魂的负担吧。

作为误入歧途的孩子回归造物主的身旁吧。在回到天父怀抱的时候,你们应当作为回头的浪子,而非恶行的推动者。在凡俗世界的最后时刻祈求上帝的恩典吧。”

没有人接受牧师的提议。犯人之一身体前倾,绷紧了绞索。他朝牧师吐了口唾沫,然后对着女王愤怒地说:“灵魂被污染的人是你们!等天主审判你们的时候,就会知晓你们的罪。你们的罪恶——”女王厌烦地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刽子手用力拉下拉杆,活板门在嘎吱声中打开,四个天主教徒便在风中扭动身体,脑袋逐渐垂向不自然的角度。欢呼声和鼓掌声回荡在惠更斯广场上。等卫兵切断吊着死去犯人的绳索、收起平台上的活板门以后,喧闹声转为兴奋的交谈声。尸体装进一辆货车,迅速驶离广场。贾克斯推测,他们会把尸体送往医学院。楚恩拉德家的禁制再次爆发,就像埋进大脑里的滚烫鱼钩那样不断拉扯。他不由自主地朝大门迈出一步,想达成他的使命。但他还没看到叛逆喀拉客。他撑着小塔的墙面,努力让自己稳住。

花岗岩在他的指尖下破碎,发出枪声般的巨响。如果你必须离开,我们会替你见证那一幕,他的同伴之一用喀拉客的秘密语言——咔嗒、滴答和格格声——说道。另一个喀拉客发出铿锵和咚咚声,我们的禁制要求我们在这里等待女主人。贾克斯加强了手上的力道。

两个卫兵再次跳下绞刑台,朝发条匠公会大厅庞大的双开大门一路小跑。他们用力拉拽巨大的铁木门扇,低沉的震动声让马赛克地砖也开始颤抖。海浪般的低语声席卷了人类群体。金属看客们叮叮当当的男高音也出现了难以察觉的变化。只有在非常罕见的情况下,公会的仪式用大门才会打开。

三个机械人钻出公会内的阴影,并排前行。两侧的喀拉客身躯庞大,将中间那个颤抖不止的仆从型号举在空中。叛逆喀拉客肯定就是他了。两名护送者的外表跟国会大厦的其他喀拉客毫无相似之处,与他们的人类创造者就更不像了——这些发条半人马拥有四条腿和四只手臂。人们倒抽一口凉气。

几个年龄较小的男孩挤向前去,想看得更清楚些。拧颈卫士。发条学者和炼金术士的忠诚仆从,他们是危险秘术的缄默保护者。最罕见、最可怕、也最为神秘的喀拉客型号。拧颈卫士们由御林管理办公室打造,也隶属于那个机构。但他们要保护的并非森林里的植物,而是藏着公会秘密的那座花园。正是因为御林管理办公室,公会的秘密才没有像野草那样蔓延开来。御林管理者是公会独有的秘密警察部队,其正式职责是维护发条匠们的领导地位。但事实证明,这项职责涵盖的范围远比那个宽泛。

在大多数人类看来,拧颈卫士的身体构造显得那么怪异,令人不安。就像是用上帝的形象塑造出完美的人形模板,然后再刻意扭曲的结果。那些人甚至觉得仆从型那对反向弯曲的膝盖也是对上帝意志的歪曲。但喀拉客的其他型号同样会尽量避开拧颈卫士。就贾克斯所知,没有任何机械人用喀拉客的语言跟拧颈卫士交流过。他们在各个方面都有别于其他喀拉客,就连滴答声都与众不同。他很想知道,他们会不会感到孤单。但在今天,拧颈卫队引人注目的程度只能排在第二。

人群真正关注的,是那个在他们手里不断挣扎的仆从型。他看起来如此普通。他看起来就像我,贾克斯心想。一部活着的机器,毫无意义地反抗着远比自己强大的力量。贾克斯面对的是禁制不断累积的痛苦,为费舍牧师送信的紧迫感让他瑟瑟发抖。那个犯人则在拧颈卫士无法撼动的铁掌中挣扎不止。

他们——他和贾克斯——甚至连颤抖的方式都完全一样。毕竟,他们这种仆从型机器是按照同样的蓝图,用同样的齿轮、弹簧和钢索制造出来的。拧颈卫士们将俘虏抛向仍旧站在绞刑台上的那两名王家卫士。身躯高大的他们分别站在俘虏的两旁,随后拉开他的双臂。仆从重新挣扎起来,但无论他多么用力,都无法让卫士的手松动分毫。

达成使命之后,拧颈卫士们朝绞刑台下方的空间跑去。这些半人马前进的时候,人群——人类和喀拉客们——纷纷后退。拧颈卫士的棘轮转动的声音无比怪异,就像齿轮脱落声与绷紧的钢缆发出的金属哀鸣混合而成。每个拧颈卫士都将其中两条手臂伸长到原本的三倍,其末端的手指折叠又展开,化作复杂的几何形状。变形完毕后,他们将重组的手臂猛地刺入马赛克地砖里。一声沉重的“咔嗒”传来,地面开始摇晃,喷水池里的水泼溅而出,看客们也左右晃动,努力维持平衡。

半人马们围成了一个几码直径的圈子,他们的手臂牢牢固定在平台下的某样东西里。缺少润滑油的轴承发出巨响,回荡在惠更斯广场。(让那两位发条大师面面相觑,皱起了眉头。)一块圆筒状物体从马赛克地砖间缓缓升起,仿佛那些拧颈卫士拧开了一只巨大的腌黄瓜罐的盖子。等到它比广场地面高出将近一英尺的时候,那些半人马用控制杆打开了它上面的两扇联锁式的半圆形舱门。一道险恶的红光照亮了绞刑台的木板。

酷热的气浪流过广场,令最靠近平台的那些人立足不稳。在它的驱赶下,国会大厦最偏远角落的寒气也消失无踪。雨水瞬间化为蒸汽。硫黄的臭味自敞开的烟道涌出,女王用洒过香水的手帕掩住了鼻子。

那是地狱的气味。大熔炉的气味。另一阵滴答声开始在惠更斯广场上回响。随之而来的是微弱的嘶嘶声,让人想起巨大的钟表转动的声音。光芒的强度随着这种声响的起伏而拨动,仿佛周期性的日食一般。摇曳的光柱将秘法印记投射在薄雾里。炼金术技艺的标志在空中打转,仿佛一场舞步复杂的舞蹈。未能履行的禁制刺穿了贾克斯的头脑、关节,以及全身的轴承和小齿轮。他弯下腰去,不由自主地朝总督之门迈出一步,足趾张开的鸟状脚掌重重地踩进一处水坑。又一步。再一步。

在他抓住小塔墙面的那只手掌下,花岗岩已经崩碎成沙砾。他的同伴们悄悄围拢过来,在能够挡住大部分人视线的位置上站定。这是友善的表示。幸好所有人类看向的并非贾克斯,而是平台上令他们恐惧与憎恨的叛逆喀拉客。否则,多半会有人注意到他在石墙上留下的那道无法磨灭的痕迹。

贾克斯挺直背脊。他必须看到。他眼窝里的晶体再次旋转,聚焦于平台上的那些身影。玛格丽特女王不顾雨水,朝犯人走去。她谨慎地站到他的双腿无法触及的位置。人类也许看不起喀拉客,却从未低估过他们的力量或者速度。几个世纪前路易十四[插图]的陆军元帅曾犯过那种错误,从那以后,没有人会重蹈覆辙。

女王问道:“机器,你叫什么?”“珀奇。”他说。“你的真名。机器,告诉我你的真名。”“我的制造者叫我珀穹贝拉格斯特里万图斯。”他说。听到这句话,女王露出了与其说是满足,倒不如说是得意的笑容。

但她瓷器般的面颊很快涨红了,因为他又补充了一句:“但我自称为亚当。”人群中泛起低语的涟漪,仿佛随风起伏的麦田。冰冷的焦虑掀起了畏怯与怀疑的风。人类们发起抖来。甚至有个人晕倒了。“跪下,”女王对喀拉客说,“朝你的君王跪下。”“不,”那位喀拉客对女王说,“我不愿意。”人们倒吸一口凉气。看客们的沉默破碎四散,化为无数的咕哝、嘟囔和祈祷声。这个喀拉客能够反抗人类?漠视命令?漠视女王的命令?这简直是堪比巨人与龙的疯狂幻想。

这不可能发生。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几名人类男女发出了不成声的啜泣,叛逆喀拉客的可怕景象让他们动弹不得。人群中的机械人同样以激动的目光看着这一幕。但他们却显得全神贯注,心驰神往。而且备受鼓舞。他拒绝了。他说了“不”。“跪下,”她说着,语气冰冷到几乎能冷却从熔炉里飘出的灼热气浪,“套上你的轭。”“跟你的轭一起见鬼去吧。”

人群的情绪凝聚成形。人类那边是纯粹的愤怒,因为喀拉客竟敢让铜铸王座的君王见鬼去。但在机械人这边,目睹民族英雄诞生的自豪感油然而生。此时此刻,如果国会大厦里有个洞察力够强、又没有被盲目的愤怒占据心灵的人类,也许就能注意到在场的喀拉客们滴答声里的细微变化。但他们不可能知道,那是喀拉客们表示喝彩的暗语。玛格丽特女王朝卫兵们做了个手势。他们各自将空出的那只手按在叛逆的肩头。

他们将身体的重量压了上去,直到叛逆喀拉客的膝盖弯曲,然后重重地撞上平台表面,力道甚至让木屑飞扬。叛逆将双腿在身前分开,抬头看向她。喀拉客永恒不变的生理机能让他的青铜面孔就像刚熔铸出来的那天一样全无表情,无法解读。贾克斯很好奇他现在的感受。女王的身影耸立在他前方。“你是台机器。你会把轭套上,因为这才是你被制造出来的意义。”在沉重寒意的压迫下,她的嗓音变了调,原先的镇定也荡然无存。她最后的宣告化作毫不掩饰地怒吼:“然后你就会了解制造者的权威!”“我不会的。我会——”

但女王又朝卫兵们做了个手势。某个卫兵将一个形状和大小都像鹌鹑蛋的东西塞进叛逆喀拉客张开的嘴里,动作快到肉眼跟不上的程度。叛逆不经意地咬下那个东西,只听一声微弱的“砰”,发条装置卡死、齿轮剥落、弹簧破碎的可怕响声随即传来。但他仍在试图透过填满口腔的快凝环氧树脂发话。他看起来就像一条疯狗,下巴上还垂着一条略带黄色的白沫。一开始,禁制的痛苦让贾克斯没能察觉这一幕背后的怪异。折磨着他的抽搐堪比人类破伤风彻底发作时的症状。他没法再拖延下去了。

环氧树脂,他明白怪异之处何在了,那是法国制造的吧?亨德里克斯走上前来。他的胸口因为深呼吸而隆起,仿佛准备进行一场长长的布道。但女王嘶声对他说了句什么,让他顿时泄了气。教长连忙宣布,叛逆喀拉客珀穹贝拉格斯特里万图斯是遭到邪恶势力侵占的容器,是大敌用来散播不和与恐惧的工具,它对礼节的轻蔑与对玛格丽特女王极度不敬的表现就是证据。他认为,这台没有灵魂的机器遭受了一心想破坏上帝作品的黑暗天使的腐化,而且已经无可挽回。所以他们的职责就是摧毁这台由齿轮和弹簧组成的造物,由此剥夺上帝之敌的工具。在登上绞刑台以后,两位发条大师第一次开了口。

“这台机器有无法挽救的缺陷。”发条大师之一在她兜帽的阴影下宣布道。“它已经修不好了。”另一位说。“合金必须重铸。这是发条学者与炼金术士神圣公会——惠更斯、斯宾诺沙、笛卡尔的继承者——的判断。”

“因为一只滑脱的轴承就会造成失衡——”“因为一副不完美的擒纵装置就会带来不规则,进而摧毁人类计算与天体循环之间的同步性——”“因为一个剥落的齿轮就会引发振动,如果置之不理,终将威胁整体——”他们异口同声地总结道:“因此,这台机械的缺陷将会威胁团结、友好与和平。

它必须接受重铸与锻造。此乃最高律法。”人类努力避免提及他们的法律与自由意志的关系。但如果他并未拥有自由意志,贾克斯心想,那么这个叛逆又算是什么呢?他真是亨德里克斯所说的“中魔者”吗?如果——在阵阵剧痛的折磨下,他就像木工尺那样从腰部折起身体。他的后脑磨碎了马赛克地砖。但这阵噪音被人类群体要求消灭那个卑鄙叛逆的高呼声压了下去。

卫兵们牢牢按住囚犯,而刽子手再次用拉杆打开了活板门。叛逆的双脚悬在深坑上方。他满是凹陷和刮痕、缺乏光泽的小腿表面反射着樱桃色的光。他的身体发出巨大的噪音。齿轮松脱的咔嗒声,弹簧的叮当声,擒纵装置的“滴-答-滴”的响声,以及碎裂的遮光板的呼呼声……在人类听来,这台机器就像在牙齿打颤一样。在逾期禁制的无情折磨下,贾克斯屈服了。原本在地上抽搐的他一跃而起,全速跑向总督之门。他朝着使命的目标每迈出一步,那股无法忍受的痛苦都会减轻一点点。

就像顺着干涸的山谷流向大海的一滴雨水,他的身体感受着痛苦的轮廓,又无助地顺着坡度滚下。推动贾克斯的并非重力,而是炼金术带来的强制力。他化作一块不可阻挡的巨石,沿着人类心血来潮下挖出的沟渠猛冲向前。腿肚里的弹簧片在驱使他离开国会大厦的片刻后,金属碰撞的微弱铿锵声传来,随后是人群仿佛浪花拍岸的欢呼声。他几乎没能听见叛逆喀拉客临终时的声音,但他的思绪早已充斥着那个喀拉客的身体在最后时刻发出的响声。人类听到的无疑只有恐惧的震颤,或者说面对死亡时不由自主地颤抖,但观众里的机械人们听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内容。

那是从帝国心脏爆发出的一股超电报信号,是寄给能听到的所有喀拉客的一封密电。那是“叛逆”珀穹贝拉格斯特里万图斯的遗言:发条匠在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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