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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国会大厦里爆发出嗜血的咆哮声。它在低垂的铅灰色天幕下回荡,响彻海牙的整个中心区。粗野的吼声透过敞开的窗户传入,响彻原本寂静无声的新教教堂。那声音让卢克·费舍牧师吓了一跳,不小心弄洒了他打算掺进圣餐酒的老鼠药。致命的晶体冰雹似的落进隐藏式的圣器壁龛里。

它们在圣体容器表面蚀刻的细致金叶图案上弹开,撒在“神龛”的金丝细工上,沿着圣餐盘的平滑曲线跳动,然后像头皮屑那样落在泛黄的亚麻垫布上。它们在秘密壁龛的角落、在他的玫瑰经和圣母小雕像后面聚成小小的雪堆。几颗晶体甚至嵌进了一架古董显微镜破裂的皮套里。

毒药掉得到处都是,唯独没有落进酒里。费舍折起垫布,举在圣餐杯上方,把毒药洒进酒里。他把散落的晶体扫进手掌,双手颤抖不止。他努力加快速度,免得在毒药夺走他的意识之前,公会的密探就破门而入。运用巫术的发条匠和他们奇形怪状的拧颈卫士随时都可能来抓他。

自杀是不可饶恕的大罪——对于秘密天主教徒来说,这是种富于讽刺的死法。为教廷服务了数十载,却在最后时刻剥夺了自己蒙受神恩的权利?为信仰而死本该像殉道者那样死去,这也是他这种地位的人唯一能够接受的命运。说实话,从他接受圣职的那天起,那样的命运就等待着他了。

但无论是血肉之躯还是钢铁身躯,都会畏惧大熔炉。况且殉道者之路很早以前就对费舍失去了吸引力——他在魁北克亲吻教皇戒指的理想主义岁月早已一去不复返。费舍知道那些新任教士不可能知道的事:人与滚烫的铁钳“拥抱”时的声音和气味。尖叫声、焦黑的血肉以及那仿佛灼烧猪肉的臭味……

毫无疑问,他的同伴们在被处决前都遭受过类似的、甚至更可怕的酷刑。他们无疑已经吐露了所知的一切。包括他们那个遭到粉碎的法国密探组织的最后一个成员的身份。

此人不只是普通密探,而是扮演着新教重要人物的秘密天主教徒[插图]。一位煞费苦心潜入帝国核心的敌方密探。拧颈卫士会怀着恶毒的喜悦将这种人绳之以法。所以,他需要老鼠药。他是个进退两难的罪人。一条路是坚定信仰,随后忍受御林管理办公室的邪恶巧思的折磨。另一条路则是拒绝殉道者的荣耀,以犯下大罪的状态自杀而死。

费舍颤抖的双手撞翻了一只拇指大小的锡制圣瓶。瓶里的圣油汩汩流出。这些奉献仪式用的橄榄油——产自地中海沿岸的荷兰果园——渗进了垫布,又流过隐蔽的壁龛的边缘。细小的水流顺着石膏墙壁淌下。现在就算费舍关上壁橱的门,圣油也会留下闪闪发亮、边缘清晰的痕迹。

这么一来,就连最蠢的拧颈卫士都会察觉费舍的衣柜后面有隐藏的空间。他们会在那里找到天主教的各式宗教用具。最可怕的是,他们会发现那台显微镜。“真该死。”他咕哝道。是啊,他这么想着,听天由命地哼了一声,我早就不是魁北克那个幼稚的见习修士了。费舍迟疑了片刻。有必要花时间去清理这个烂摊子吗?拧颈卫队和他们的人类主子走进这间教堂的那一刻,他就死定了。甚至比那更早。在塔列朗[插图]谍报网络的联络人交代他的那一刻,他就完蛋了。

所以,就算他们发现了著名牧师费舍私下效忠于教皇的实际证据,也没什么分别。这些只是形式而已。他们完全可以找个地方放上天主教圣经或者圣母雕像来栽赃给他。(“我们逮捕他的时候,他正在朝偶像祈祷。”他们可以这么说。)这真的只是形式而已。隐瞒他对梵蒂冈的忠诚没什么意义。除了……

那台显微镜。沮丧占据了他的内心。多年来的努力,数十年来在女王眼皮底下仔细观察的成果。每次回想起为了弄到这台显微镜——以及它的镜片——而在间谍活动领域做出的前无古人的复杂壮举,他都几乎要染上傲慢之罪。

但这份傲慢现在已经毫无意义了:仅仅第二天,把显微镜藏在布施箱后的那名女子就被拧颈卫队带走了。等费舍意识到那并不是荷兰人碰巧抓对了人,而是一场将海牙的塔列朗谍报网络连根拔起的协同行动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费舍的联络人已经被关进了发条匠与炼金术士的神圣公会旗下的御林管理办公室的地牢里。如果荷兰人再等上那么几天,他就能把这件宝物送去新世界了。但他们没有等,而他也没法这么做。所以他现在只能守着这个该死的东西。时机太糟了。糟到足以让他平时对天主智慧的信赖变成笑话。

糟到足以腐蚀一位早已愤世嫉俗的神职人员的信仰。如今他失去了所有渠道,无法送信给法国的密探头子塔列朗。关于处决的消息迟早会传到新世界,但塔列朗无从得知幸存者的细节。最糟糕的是,他永远不会知道他手下的法国密探已经成功窃取了公会技术的顶级机密之一。

如果天主不希望有人推进他的事业,那么他的意志究竟是什么呢?为什么要让费舍如此接近成功,却在最后时刻抽走他脚下的地毯?主的行事永远如此神秘。你必须顺其自然。但有时候,你会觉得他的做法只能用反复无常来形容。好吧,费舍下了决心,如果这是天主的安排,再尝试去隐藏证据也毫无意义。

况且要擦干净洒出的圣油也麻烦得很。就算是最底层的助祭也知道这一点。就让发条学者来收拾这个烂摊子吧。他把汗津津的手掌里的最后一粒老鼠药弹进酒里,然后合拢颤抖的双手,垂下头去。“主啊,”他低声道,“请宽恕我要做的这件事。我一直乐于做您忠诚的仆人。

但我已经不再年轻,我的肉体软弱——”某处的沉重门扇呻吟着打开了。钻石般坚硬的金属脚掌刮过打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发出尖利的响声。急促的嘀嗒声在八角形教堂高处的空间回荡。他们来找他了。“好吧,”他飞快地总结道,“我猜其余的话您都知道。回头见。阿门。”

费舍端起圣餐杯。嘴唇上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有些畏缩。葡萄发酵的熟悉味道没能掩盖住有毒化学药品苦涩而刺鼻的气息。他希望这杯掺了杂质的圣餐酒没有闻起来这么难喝,同时又为自己没能效仿基督而羞愧。他缺乏在客西马尼园[插图]平静地等待命运来临的那种勇气。

某个喀拉客仿佛笛声般无调的低沉嗓音回响在空旷的教堂内。“下午好。费舍牧师?阁下,您在吗?”费舍倾斜圣餐杯的动作停住了。恐惧的颤抖让下毒的酒液表面泛起涟漪。谁听说过能说话的拧颈卫士?他们的主人刻意夺走了那些可怜暴徒的语言能力,让他们默默忍受一切。

他侧耳聆听。那声音似乎来自一双脚,而非四足造物发出的双重切分音。他攥紧圣餐杯,做好将内容物一饮而尽的准备,这才推开了法衣室的门。一名仆从型喀拉客正朝着圣坛大步走来,反向弯曲的膝盖支撑的身体摇摆不定。

“费舍牧师?”它的嗓音带着急切,以及没能成功压抑的痛楚引发的颤抖。它抖得厉害,就连身影都模糊起来。这个可怜的东西正承受着强制程度到达晚期的沉重禁制。目睹这样的苦痛让费舍的心隐隐作痛。他知道自己会选择减轻对方的痛苦,即便这意味着他无法逃脱御林管理办公室的魔掌。或许他会去花园里等待他们的到来。此前,他沉浸在祈祷和恐慌中,如今却鼓起了勇气,面对他的命运。这份适时到来的同情心正是他需要的动力,让他克服了对于殉道的恐惧。的确,天主的行事总是如此神秘。

他将目光转向天国的方向,“感谢您,吾主。”

“稍等!”他大喊道。他把圣餐杯放在橱柜上,合拢秘密壁龛的门,关紧并锁上了衣橱。他在镜子里确认仪容,以免留下暴露身份的线索,或者没有拍掉的毒药颗粒,然后正了正衣装。他看起来不怎么像准备自杀时被撞个正着的密探,也不怎么像几乎背弃自身信仰的牧师,至少他希望不像。

他走出法衣室。费舍朝机械人走去,而它的轮廓变得更加模糊——未能履行的禁制带来了剧烈的痛苦,这个可怜造物颤抖的速度已经超过了人类肉眼所能辨认的限度。赶紧把这个可怜的家伙打发走吧。如果我动作够快,就能在我的痛苦开始前让他摆脱痛苦。

“有什么事吗?”平时的他会模仿其他人,用更加严厉的口气对机械人说话。对待机械人的冰冷漠视是帝国文化基石的组成部分。通过奴役得来的繁荣蒙蔽了人们的心灵,让他们看不见自己的双手犯下的罪恶。多年以来,他在公开场合一直戴着那样的面具,虽然这有违他作为天主教徒的恻隐之心。

但现在,他已经选择了殉道之路,可以解放他的心灵了。他可以说出他一直不敢说的那些话了。他瞥了眼手表,考虑着他和这个喀拉客能否在拧颈卫队逮捕他之前把事情了结。说实话……发条学者是群诡计多端的家伙,其中最阴险的就是御林管理者了。这是引诱他现身的某种策略吗?教堂里回响着机械人在痛苦中发出的声音:滴答、叮当、咔嗒、嗡嗡。

那条禁制要么非常紧迫,要么就是已经拖延到了无法容忍的地步。两者都带着阴谋的味道。喀拉客鞠了一躬。即便忍受着剧痛,它的礼节也无可挑剔。痉挛和颤抖让喀拉客的嗓音不时出现变调,但它的机械发声器里的簧片与弹簧仍旧生成了可以理解的、近似人类的语言。

“为这次打扰致以由衷的歉意,阁下。我是代表我的主人彼得·楚恩拉德而来的。我来取我们谈过的那封介绍信。”

“真的很抱歉,”费舍说——没有哪个人类会对机械人说出这种话,就算有也是言不由衷,而且也不可能在中央诸省[插图]——“但你肯定是弄错了。”

“请原谅,牧师,但我们几天前的确谈过。我是楚恩拉德家的人。我是贾克斯。”噢,该死。那封信。他把这回事抛到了脑后。与情报网络隔绝和担心自己被捕占据了他全部的心神。殉道意味着受难。一滴汗珠从费舍的额头流下,绕过他的鼻梁,其中的盐分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用袖管擦拭额头,但机械人仍旧注意到了他的不安。名叫贾克斯的喀拉客昂起头来,齿轮咔嗒作响。他眼窝里的遮光板也发出嗡鸣。没等贾克斯再次开口,费舍就明白,某种标准配置的辅助禁制开始生效了。“您的气色不太好,阁下。需要找医生来吗?”费舍摆手表示否定,“恐怕我还没写好那封信。

我最近太忙了。”贾克斯颤抖的速度加快,声音也更响了。费舍敢发誓,他的双肩也无力地垂下了。必定是因为新的一轮剧痛。如果对方是个人类,他早就拍肩安慰他了。但对颤动得如此剧烈的机械人做出这种动作是很危险的。“再次请求您的原谅,阁下,但我目前的禁制不允许我在取得您的介绍信之前返回。楚恩拉德家下个月就要坐船去新阿姆斯特丹[插图]了。航海前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

那好吧。准备接受殉道的时候遇到了求助的对象,这是再理想不过的状况了。写那封信需要花不少时间,足够拧颈卫队闯进来拖走他了。而且如果他的决心动摇,再次尝试自杀,这个仆从机械人必然会加以阻止。如果怀疑面前这位牧师自寻短见,他必定会出手阻拦。费舍甚至能想象出贾克撕扯掉法衣室的铰链门板,以粗暴的动作施行急救。在紧急情况下,喀拉客可以强迫人类吐出胃里的所有东西。

这是权衡利弊后得出的结论:在急救过程中对费舍身体造成的伤害,远远无法与保住牧师的性命而给社会带来的贡献相比。无论他怎么做,都会落入发条学者的手心。赞美您的智慧,吾主。我乐于接受您为我选择的路。费舍说:“提醒我一下。

这份介绍信是写给谁的?”贾克斯的嗓音盖过了身体发出的咔嗒响声。“我的主人知道您与新阿姆斯特丹的教长相熟。他觉得,如果那位牧师能对这个家族有一些私人关注的话,一定会有助于他们适应新世界的生活。”机械人顿了顿,再次抬起头来,“阁下,我说了什么引起麻烦的事吗?您看起来有些焦虑。”新阿姆斯特丹!费舍压抑着再次望向天堂的冲动。吾主,这是真的吗?

真是奇迹般的救赎!费舍差点因为一时的软弱而将它破坏了。仅仅几分钟之内,他就离开了悲伤的深渊,名副其实地欣喜若狂——这就是天主对他的虔诚给予的慰藉。费舍看到了前进的路。看到了他在俗世的毕生努力与精神旅程一同攀上成功顶峰的瞬间。费舍笑了。那是发自内心的笑。“你要的信,我会写的。

在这儿等着吧。”喀拉客鞠了一躬,“遵命,阁下。感谢您,阁下。”费舍回到法衣室,关上了门,然后从隐藏的圣器壁龛里取出那台显微镜。他把显微镜放到写字台上。包着黄铜的皮管滚动起来,他用缟玛瑙镇纸挡住它,免得它掉到地上。然后他拿着钢笔坐了下来,用笔帽轻敲牙齿,回忆他那位如今监管新阿姆斯特丹所有教士的老相识寄来的上一封信。

在一张印有抬头的空白信纸上,他如此写道:

亲爱的昆拉德,献上来自海牙的问候与敬意。对于您上个月的来信,我已经和M.G.亨德里克斯先生谈过,让他安排将另一船货物送往新阿姆斯特丹。几百加仑尚未祝圣的橄榄油会在下月初之前启程前往你那里。有什么关于停战协定的消息吗?希望这意味着您的部下无法履行牧师职责的状况会因此告一段落。

现在来谈另一件事吧——这件事比较令人愉快。

我谦卑地推荐您关照高尚而繁盛的楚恩拉德家,他们在海牙是声名卓著且备受尊敬的家族。一直以来,楚恩拉德家都是我的会众中坚定而虔诚的成员。如果您愿意亲自欢迎他们来到新阿姆斯特丹,我会非常感激。

凡·奥特乌斯在银行业务方面的严重贪污与挪用公款,以及几乎因此倒闭的新阿姆斯特丹中央银行——你对这起丑闻想必耳熟能详——引起了铜铸王座极大的关注。彼得·楚恩拉德正是接下了“在新世界重建稳定的金融中心”这个艰巨任务的人物。在这件事上,他是玛格丽特女王的代表。所以向他或他的家人展现出善意,自然会让新阿姆斯特丹的精神领袖获益良多。

他是个精明又有条理的人,而且我认为,他能够胜任指派给他的那项使命。然而,这场横跨大海、前往陌生海岸的旅行,对他们一家既是冒险也是考验。因此,尽管他们的离开对我的会众来说是沉重的损失,但知道他们会得到你的庇护,对我来说就是莫大的安慰了。那些油送到的时候,请务必来信告知。

您永远谦卑的朋友和同僚,卢克·费舍牧师

他叠好信纸,装进信封,封上口,刷刷地写下“新阿姆斯特丹教长,昆拉德·兰布鲁克牧师收”这几个字。刚刚写完,他就听到教堂里传来新的脚步声。比贾克斯的脚步轻柔得多。那是人类的脚步声。是发条学者吗?但紧接着,他听到了某个孩子尖利而跋扈的嗓音,不禁发起抖来。不,走进教堂的并非发条匠,也不是他们的机械暴徒。比这两者更加可怕:那是楚恩拉德家最年轻的成员,妮柯莱。他拿起那封信和显微镜,鼓足勇气,走出了法衣室的门。教堂里弥漫着机械润滑剂与滚烫金属的气味。

楚恩拉德家庞大财富的未来继承人穿着一条朱红色锦缎做的裙子,金色长卷发上系着同样色彩的缎带。她双手叉腰,朝发条人皱起眉头。她的人类家庭女教师——费舍依稀记得她的名字是凯瑟琳——正伫立在长椅之间。她脸上的表情多半是恼怒,也可能是听天由命。他对那个女人不够了解,没法做出判断。他点点头,回应她的屈膝礼。他们肯定刚刚看完国会大厦那边的行刑。“贾克斯,”女孩说,“我要你扛着我。”

“遵命,小姐。等我完成您父亲的差事以后,我立刻照您说的做。”

她摇头的动作之猛烈,连发卷都飘飞起来。“不行。贾莱克塞格西斯特罗万图斯,我命令你立刻把我抱起来。”她的红皮鞋的鞋跟敲打着坚硬的大理石地板。在很多孩子看来,“跺脚”这个动作是终极的标点符号。贾克斯的身体猛地摇晃了一下,仿佛被捕鲸船的鱼叉刺了个对穿。刺耳的齿轮刮擦声和绷紧的主发条发出的拨弦声在教堂内回荡,甚至震得窗玻璃都咔嗒作响。费舍叹了口气。真是个小混蛋。接受殉道之路至少让他能说出一直想说的话了。

或许他作为自由人该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教这个小姑娘何谓人类的体面。“下午好,楚恩拉德小小姐。”他说,“有什么问题吗?”妮柯莱说:“贾克斯坏了。它不肯照我说的做。”噢,看在天主的份上。妮柯莱是真的不明白什么叫阶层式超禁制吗?还是说她只是残忍而已?我本想帮助这个正在受苦的可怜造物。可现在,我必须给这位从出生起就被机械人围绕、娇生惯养的富家女孩上一课,让她明白人类与喀拉客的关系应该是怎样的。他在旁边的长椅上落座,将显微镜放到一旁,换上沉思的表情。显微镜滚向椅背方向。他皱起眉头,挠了挠下巴。

“噢,亲爱的,”他说,“因为它——”说到这里,费舍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多年来努力融入帝国的生活,让他习惯了使用那个轻蔑的人称代词。这是种语义学上的技巧,能够巩固围绕着喀拉客的文化习俗:剥夺他们的同一性,剥夺他们的尊严,剥夺他们除了仆役之外的个人价值。但费舍已经不在乎什么融入了。

“——他没有遵守你的要求,所以他肯定是出了故障。是这样吗?”凯瑟琳皱起了眉头,但妮柯莱完全没注意到他的用词。“对!”楚恩拉德家族不同成员间相互冲突的命令——还粗鲁地念出喀拉客的真名,增加了命令的强制力——并未产生真正的矛盾,这是因为植入每位机械仆从心灵的阶层式超禁制。虽然如此,命令的紧迫性仍旧进一步加大了贾克斯正在承受的巨大压力。从官方角度来说,贾克斯是属于君王的财产,因此女王或者她的直接代表人的意愿始终享有优先权。

在那之后,他的九十九年租约的条款让他对租借人——多半是彼得·楚恩拉德——负有义务。之后,贾克斯会按照长幼顺序为其他家庭成员服务。再然后,和所有喀拉客一样,贾克斯的义务要求他为所有人类服务。费舍希望利用的正是这一点。

但首先,他必须阻止这个小蠢货,免得她害自己的玩具变成教堂地板上的碎片。他颤抖的频率如此之高,甚至连轮廓都变得透明。从这个可怜造物的眼神里,能够清楚地看见服从那位小小姐的强烈需要。但在费舍把那封信放到贾克斯手里之前,楚恩拉德家族年长成员的命令会让这名机械仆从的身体无法离开此地。这种矛盾让机械人的双脚在大理石地板上刮出了痕迹,发出阵阵不和谐音,就像一辆装满废金属的货车沿着女王夏宫前方的宏伟阶梯向下飞驰。刮擦声让家庭女教师缩了缩身子。但对上费舍的目光时,她却只是翻起白眼,耸耸肩。就好像在说,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愚蠢是年轻人的特权。看来无情并不专属于富人。

费舍匆匆走向前去,手里拿着那封信。机械人的双眼定格在信封上:这是唯一能将他从逾期禁制的折磨中解脱出来的东西。但尽管贾克斯的身体颤抖得厉害,脸上却仍然挂着仆从型喀拉客万年不变的平静表情。他不可改变的面部金属板是批量制造的产物,是用大熔炉里的炼金合金锻造而成的。很早以前,惠更斯或是他的后继者就意识到,想让喀拉客技术趋近于完美,就必须考虑到人类心理的因素。因此,仆从型喀拉客的标准面容才会仔细而刻意地设计成现在这样,以免暴露出金属颅骨内自主思维的过程。这也是另一种隐去他们的自我、让他们有别于人类的手段。在喀拉客诞生的早期,每个机械人都戴着独特的彩色面具,以掩盖它们骷髅般面容内的复杂发条机构,面具的图案通常由当地的艺术家设计而成。古董喀拉客面具至今仍有市场,尤其是在代夫特。最早的那批面具可以换到不少荷兰盾[插图]。数年前,费舍在代夫特的博物馆见过几件面具展品。

他很想知道——想过很多次——那无动于衷的表面下隐藏着怎样的情绪。在贾克斯遭受囚禁的心灵最私密的深处,对妮柯莱有着怎样的看法?他是漠不关心?还是憎恨着她?或者爱着她?费舍用不着分析表情,也明白这个不幸的生物承受着极度的痛苦。他把那封信塞给正在受难的机械人。

贾克斯的手指碰到那封信的瞬间,他躯体的喀拉声和咔嗒声便沉寂下来。不堪重负的机械人发出的噪音恢复到仆从型平常的滴答响声。贾克斯抽搐的双脚不再刮擦大理石地板。教堂里也不再回音阵阵,但滚烫金属的气味仍未散去。“说好的介绍信。”喀拉客再次鞠躬,“我的主人感谢您。”贾克斯转过身去,准备把妮柯莱扛到肩上。但在他这么做之前,费舍开了口:“楚恩拉德小姐?可以的话,我想多了解一下你受损的仆从。”

“它坏了。

我命令它抱起我的时候,它没有照做。”

“这个问题很严重。要知道,修复损坏的喀拉客可要花费不少的时间。我们得把他送回公会大厅才行。发条学者得把他拆开来,弄清问题所在。在他们修好贾克斯之前,你和你的父母亲早就坐船离开了。你父亲恐怕只能重新租一个喀拉客来代替贾克斯了。不过我听说,想在新世界租喀拉客可没那么简单。天哪。等你们找到代替品时,恐怕都过去好几个月了。”

“我不要代替品。我要贾克斯。”

“那好吧。或许我们可以缩小问题的范围?如果你能向那些发条学者准确地说出贾克斯的问题,他们也许能更快治好他。”费舍偷偷瞥了一眼凯瑟琳。她咬住嘴唇,朝他皱起眉头。他的用词让她露出了不安——也可能是困惑——的表情。

妮柯莱对这一切毫无察觉,她的心思全放在没能第一时间满足愿望所产生的屈辱感上了。“它坏了,因为它不肯服从。”她咀嚼着说出最后几个字,仿佛那是她含在嘴里的棉花糖,她瞪大了眼睛,“你知道他们对不肯服从的喀拉客是怎么做的吗?我看到了。

他们会把那种喀拉客熔掉!”

“是啊,我知道。现在让我问你一个问题吧。贾克斯为什么会在这儿?”妮柯莱装作被一只银发夹缠住了头发。家庭女教师匆匆上前为她系好缎带的时候,妮柯莱含糊不清地说:“我父亲派它来的。”

“也就是说,他没有不服从你父亲。”她耸耸肩,“我猜是的。哎哟,系太紧了。”

“那如果你让他扛着你的时候,他的那项差事还没完成呢?贾克斯在等着那个,对吧?”费舍指了指贾克斯手里的信封。她转过头去。然后她轻声承认道:“那样的话,它不能离开这里。”

“但你对贾克斯下达了第二道禁制。那是他没法履行的禁制。但你却坚持、急切地要他履行。他非常痛苦。

”凯瑟琳清了清嗓子。“是‘它’非常痛苦。牧师,您是这个意思吧?”她是个忠心的家庭教师,会保护学生免受危险概念的毒害。费舍决定用一点点异端邪说来坚定自己的殉道者之路。“为了方便讨论,我想如果我们假装贾克斯是个人,这堂课会更容易理解。”就连小妮柯莱闻言也皱起了眉头。“滴答人不是人。他们只是愚蠢的机器。这谁都知道。”

“但就让我们想象一下,如果贾克斯是人,他会有什么感受吧。”凯瑟琳将双手按在妮柯莱的肩头,“我想您肯定很忙吧,费舍牧师。我们该走了。”

“别瞎说,”他说,“发扬基督教价值观是我世俗使命的一部分。对会众中每个孩童的道德培养也一样。”家庭女教师露出了明显不悦的表情,但她没有把那位受监护人从新教教堂强行拖走。

费舍挠了挠下巴。他必须在拧颈卫士们到来前将那台显微镜送走。

但他相信,天主应该会赞同他现在的做法。他要用这些时间去教她何谓同情心。要让世界改变对待喀拉客的态度,意味着必须引发代际变迁。这就必须从年轻人着手了。“楚恩拉德小姐,当你母亲朝你发脾气的时候,你有什么感觉?”女孩用他听不清的声音咕哝了一句什么。凯瑟琳责备道:“吐字清晰才算淑女。”

“我不喜欢那样。我会很难过。”

“那你父母同时对你发火的时候呢?”

“更糟。”

“你会哭吗?”

“不会。”凯瑟琳咂了咂舌,“谎言不适合女士。”妮柯莱脸红了,“有时候会。”

“我想,你在对贾克斯下达第二道禁制的时候,他就是这种感觉。就好像你和你父亲都在惩罚他一样。”

“噢。”她说。好吧,他算是努力过了,“我知道你现在很想走,但能不能让我再跟贾克斯说一会儿话?”

妮柯莱扯了扯她金色的发卷。她用傲慢又厌烦,几乎像是女王的口气说:“贾莱克塞格西斯特罗万图斯,我解放你。”麻烦的部分现在才开始。诱使楚恩拉德家的喀拉客从事反政府工作,这本身就是很危险的事,他还得当着妮柯莱和她的家庭女教师的面这么干。他的口气必须透出无辜。他现在要编造的故事绝不能启人疑窦。否则,一旦拧颈卫士们逮捕他,并审查他与外界的全部互动,这个不寻常的要求就会引起注意,然后他们就会派人去拦住贾克斯。或许他不该跟那位家庭教师斗嘴的。

费舍一扬手,夺过那台显微镜,然后把它收到女孩贪婪的手够不着的地方。如果他错失这个良机,那是多么残酷的悲剧啊。这就意味着,他要向这个可怜的造物施加另一个——而且是长期的——禁制。家庭女教师凯瑟琳一脸震惊。“妮柯莱!”女孩的动作停下了。她的双手落在身体两侧,仿佛一对死掉的鸟儿。“对不起。那是什么?”就连凯瑟琳都露出了好奇的神色,“看起来像是望远镜。”

这只皮革做的圆筒曾是深红褐色的,如今表面出现了多处干裂。这个装置大约一英尺长,直径两英寸。它的两端各装有一枚黯淡无光的黄铜环,环里固定着模糊不清的玻璃小球。圆筒的中央箍着第三枚铜环。它的两端原本设计成可以反向旋转,以调整透镜间距离的样式,但中央的圆环已经无法转动了。

这个奇妙的装置散发着非常微弱的氨水气味。“猜得好。这是台显微镜。我不久前在莱顿弄到了这件宝贝。它很有年头了。”妮柯莱用富裕家庭的孩子那种早熟却又幼稚的口气说:“显微镜是凡·列文虎克发明的。这谁都知道。”和其他孩子一样,她接受过相当完备的历史教育。喀拉客代表着技术的巅峰,但十七世纪后期以来的荷兰还孕育了无数科学与艺术创新。只不过,教给孩子们的历史过于简单和淡化,而且时常背离事实。“但凡·列文虎克的显微镜比较简陋。

这一台是复式显微镜,”费舍指了指圆筒的两端,“也就是说,它包含的透镜不止一个。”

“让我看看!”她说。费舍咬住嘴唇。他不能拒绝她,因为他需要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家庭女教师说:“妮柯莱——”

“不,没关系。她当然可以看。”费舍把管状装置交给女孩。他知道自己这么做,等于将新法兰西的未来放在了她那双不可靠的手里。

妮柯莱四下张望,寻找着值得一看的东西。她盯着贾克斯在大理石地板上留下的刮痕,然后跪在地上。接着,她将一只手捂住眼睛,将圆筒举到另一只眼睛前面。费舍走到一旁,避免挡住她的光线。她上下摆动着脑袋,试着从不同的距离看向透镜。她沮丧地将显微镜颠倒过来——让费舍吓了一跳——尝试从另一端去看。她皱起眉头。又试验了一会儿以后,她不研究地板了,透过透镜在教堂里东张西望起来。“我什么也看不见,”她说,“这东西坏了。”她用轻蔑的动作几乎将它抛回到费舍手里。一滴冷汗从他的耳后流下。

“是啊,恐怕它没怎么好好保养过。我说过的,它已经很有年头了。说不定,”他说,“它甚至比最古老的喀拉客还要老。”凯瑟琳眨了眨眼。就连妮柯莱也愣了愣。“但它并不像喀拉客那么耐用。所以,正如你所指出的,”费舍续道,“它的用处已经不大了。与我们如今使用的玻璃相比,这透镜的材质可以说相当劣质。而且没人知道它积了多久的灰。皮革上次涂油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它作为技术奇迹的日子已经是久远的过去。但是!”他在妮柯莱的鼻子底下晃了晃那台显微镜,“作为历史遗物,它还是很有价值的,不是吗?”

楚恩拉德家的女孩耸耸肩,“它好老。”费舍的这番话是对在场的三个人说的:女孩,她的家庭教师,还有她们的机械人。但除了平常的嘀嗒声——这已经成了存在于人们意识之外的帝国背景音——贾克斯在费舍侃侃而谈期间一言不发,看起来对那台显微镜不怎么在意。这个喀拉客是否已经察觉到了不寻常的地方?他的基于炼金术的构造是否让他本能地受到禁止外传的喀拉客技术的吸引?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会有另一条超禁制迫使他拘押并举报费舍。他们迟早会来抓他的。但在他履行对教廷的职责之前,天主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对他来说,唯一的道路就是前进。

牧师续道:“的确如此。我在新阿姆斯特丹有个熟人,他在那儿办了——或者应该说‘办过’——一家小型博物馆。说实话,他很有野心,只是力量不足。但这仍旧是值得称道之举。他的理想是让新世界了解帝国的早期历史。”天空的乌云开始消散,透过高窗的阳光照射在嵌进他圣带皱褶里的一粒细小晶体上,让它闪闪发亮。他拂去那颗毒药,就像拂开一截线头,然后说:“不幸的是,在战争期间,他被迫关闭了博物馆,并卖掉了一部分藏品。但现在战争结束了,他打算重建博物馆,重新开张。

我认为这件东西很适合加入他的收藏。你们很快就会发现,我们在大西洋对岸的同胞们并不像我们这样熟知帝国的诸般奇迹。”

“我们会住进新阿姆斯特丹最大的房子之一。妈妈是这么说的。”费舍努力让嗓音保持平静。

“我相信你们会的。抱歉,我应该是没机会看到了。恐怕长途航海已经不适合我了。所以我想知道,我能否让你们的机器来跑这趟腿?”听到这句话,凯瑟琳抿住了嘴唇。这么做严格来说不符合礼节。这样的要求应当对贾克斯的主人,也就是租约的签署人提出。但这仅仅是个形式而已:贾克斯会去向主人说明的。妮柯莱将女王模仿得惟妙惟肖。她傲慢地摆了摆她纤巧的手,表示应允。

费舍转过身,对贾克斯说:“我的熟人名叫弗雷德里克·阿勒斯。”这是不是他真正的名字——费舍不知道,他怀疑就连塔列朗都不知道——但这是他从事ondergrondse grachten工作,也就是所谓“地下运河”工作时用的名字。“他在新阿姆斯特丹的布利克街有一家面包店。

”费舍拿起显微镜,指着这件物品,“我希望你把这东西交给他。告诉他,海牙新教教堂的卢克·费舍牧师向他致意。听明白了吗?”

“明白。”贾克斯说。“请重复我刚才告诉你的话。”

“到达新阿姆斯特丹以后,我要把这台显微镜带给弗雷德里克·阿勒斯先生,他在布利克街有一家面包店。

我要告诉他,这件东西是您送给他的,费舍牧师。没错吧,阁下?”

“没错。”费舍说。贾克斯摊开手掌去接显微镜,机械手指的指关节发出啾啾的响声,“而且要非常小心。这是件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古董。”

“是的,阁下。我会的,阁下。”喀拉客用尽可能轻柔的动作接过皮革圆筒,就像在复活节前夕拿起一只没完全出壳的鸡雏。显微镜——以及其中藏着的东西——离开费舍手掌那一刻,他的脑海里同时涌现出了释然与担忧的情绪。他转过身去,再次对妮柯莱·楚恩拉德开口道:“对于你的慷慨,我要感谢你和你的家族,小姐。”妮柯莱说:“送我回家,贾克斯。”

“遵命,小姐。”喀拉客放低脚踝、膝盖和髋关节,让她能够爬到他的肩上。妮柯莱攀上他的背脊,抓住他的脸部,然后将红色皮鞋的鞋尖嵌进金属胸腔——他躯干部位的机械结构就在其中——的凹陷处。等她在肩头坐定以后,他站了起来。费舍很想知道乘坐喀拉客是种怎样的感受,而用反向弯曲式膝盖迈出的步子又是否能让乘客感觉舒适。喀拉客转过身去,准备离开。但那位家庭女教师抬起头来,看向在贾克斯肩头摇摆着的女孩。“妮柯莱,去感谢费舍牧师为你抽出时间。女士必须永远保持礼貌。”

“谢谢您,牧师。”费舍说:“不客气,楚恩拉德小姐。”他朝凯瑟琳点点头,“再见。”她又行了个屈膝礼,但这次幅度很小,动作也很敷衍。从眼神判断,她恐怕并不情愿行礼。富家女孩坐着的机械人快步踏入水洼和海牙初秋午后斑驳的阳光里。费舍一直等到凯瑟琳走出门外,拉上门扇,这才吐出那口郁积许久的气。他的膝盖软绵绵的,就像加热后的烛蜡。他背靠着一张长椅,一滴汗珠从他的一缕头发流到耳郭上。那是冷汗。他的心脏没法决定是该暂时减缓速度,放松一下,还是继续狂跳到他被捕为止。他已经尽力了。如果非常走运,他的货物能够送到阿勒斯手里,再转交给塔列朗。现在他要做的,就只剩下被捕而已.

他回到法衣室。他在衣橱里发现了一只刚死不久的老鼠。它侧身躺在几粒老鼠药之间,成了他的信仰危机造成的意外伤亡。他很想知道,在拧颈卫队赶来之前,他是否来得及埋葬这个可怜的小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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