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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时间:二〇〇七年

  挂着「悬案组」铜制名牌的门仍靠在暖气管在线,管线沿着地下室走廊向前延伸几乎看不到尽头,而作为办公室的房间里还放着十桶半满的油漆桶,空气中弥漫刺鼻的油漆味,悬吊在天花板上的四根日光灯管,散发着令人头疼的刺眼光线,所幸墙壁的油漆已经干了,只是那颜色让人不由自主的联想到罗马尼亚的医院。

  「马库斯‧雅各布布森万岁!」卡尔喃喃自语,一眼扫过整个环境。

  在走往办公室那长达一百公尺走廊的路上,卡尔没有遇到半个人,至于安排给他的办公室里,不但没有人、没有日光,也没有新鲜的空气,让人不禁联想到「古拉格」(前苏联的劳改集中营),而这里是世界的尽头。

  他看着两台崭新的电胞与两捆连接着计算机的线路,看来他们将信息传输分成两种方式,第一台电脑专门连接内部网络,第二台电脑则可以用来连接外部。卡尔抚摸着第二台电脑,若是他愿意,他可以坐在这里上网几个小时,因为这台电脑不会有任何关于网络安全和保护中央服务器的规定,或干涉网络使用的权限。他寻找可充当烟灰缸的容器从烟盒敲出一根香烟,烟盒上写着「吸烟有害身体健康及环境」。他环顾四周心想,那么地下室残余的蛀虫恐怕会因此性命不保。他点起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成为自己部门的主管,感觉不赖。

  「我们会把案件送到楼下。」马库斯先前这么说,但到目前为止,卡尔的办公桌和架上依旧空空如也。也许是有人认为他需要时间打理这里,让新办公室多点居家舒适的感觉,但对卡尔来说根本没差,在有心情工作前他不打算采取任何行动。

  卡尔把办公椅挪到桌子旁边以便让双脚跨上去,在家休养时,他总是像这样呆坐着抽烟,尝试不去想起哈迪压在他身上的重量,以及安克尔临死前的哮喘声,接着他为了麻醉自己会上网漫无目的搜寻,现在他又可以这么做了。他瞄了时钟一眼,得在这里再待五个小时才能回家。

  ※

  卡尔居住在阿勒勒市,那是他的妻子维嘉想要定居的地方。在两人分居前他们搬来这里,住进伊斯雷夫镇的花园洋房,而那只不过是两年前的事。当时她把西闾岛的地图摊开在桌上,迅速算出住在那里需要多少生活费,或者搬到阿勒勒市──一个小而美的城市,有通勤电联车,周围都是田地,森林就在咫尺之遥,同时附近有许多商店、电影院、歌剧院、小区活动,而且还有罗棱霍特公园。维嘉为此兴高采烈,在这个地区,他们可以用合理的价格买下一间钢筋水泥建造的房子,空间供两人一起生活绰绰有余,即便加上维嘉的儿子也不成问题。并且还能够使用网球场、室内游泳池、会馆等设施,欣货邻近的麦田和沼泽风光。但最重要的还是,这里有许多友善的邻居固定在罗棱霍特公园里聚会,互相关心照顾。

  这对当时的卡尔来说,这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优点,不过最近他的想法变了──如果没有公园里那些朋友,他绝对会崩溃,此言绝不夸张。先是维嘉离开他,搬到花园里的小木屋去住,不想离婚,却经常打电话来诉说她和那些小情人之间的事;卡尔的继子拒绝与自己的母亲同住,依然和卡尔住在一起,他刚好处于青春期最急躁的阶段;最后是亚玛格岛的枪击事件,那件事让卡尔的生活彻底脱离常轨。突然间,他失去原本拥有的一切,包括他的老婆、美好的生活目标,以及两位能够包容他坏脾气的好伙伴。如果没有罗棱霍特公园和那些朋友,他肯定无法撑过这一切。

  ※

  卡尔回到家,把脚踏车停放在厨房外面的车棚。他的两位室友早已在家,卡尔很难忽略他们的存在,住在地下室的房客莫顿‧贺蓝播放的歌剧震耳欲聋,二楼继子房里的低沉重金属音乐声也朝他直冲而来。

  他闯进声音的炼狱后用力跺了几下地板,地下室的〈弄臣〉❖立即降低音量,可是二楼的重金属音乐仍然难以对付。卡尔顺着楼梯跃出三大步轻松抵达楼上,敲下继子的房门。

  ❖浪漫时期意大利作曲家成尔第的歌剧。

  「贾斯柏!『精神病院乐团』的音乐震破了楼下靠近松树路的两片玻璃,你要付钱。」他大声咆哮,但并不期待对方有响应。

  「哈啰!」卡尔接着大喊:「我不想剪断网络线,但如果有必要,我也不会犹豫。」

  遥句话终于发挥作用。

  楼下厨房里,负责料理晚餐的莫顿宣布准备开饭。同一条路上的某位邻居称莫顿是七十三号的代理家庭主妇。这位邻居误会大了,莫顿才不是替代品,他是最好的,几乎可说是卡尔所遇过最称职的家庭主妇。在哼唱歌剧的颤音中,一手包办所有购物、洗衣、煮饭和打扫等家事,最好的是,他从不拖延房租。

  「莫顿,你今天有去上课吗?」卡尔其实知道答案。莫顿已经三十三岁了,在过去的十三年中,除了刚注册的科系外,他几乎读遍了所有可以就读的项目,收获是了解各个不同领域的知识,唯独对获得奖学金补助的项目涉猎不深。

  莫顿用宽阔的背对着他,搅拌着锅里正在沸腾的食物。「我决定要念政治系。」

  卡尔知道他不是最近才有这个想法,付诸实现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大部分的政治系学生都投票给执政党。不过我不是那样的人。」

  「该死,莫顿,你从哪里知道这些?你什么时候上过政治系的课?」

  「昨天。我告诉读书小组的同学关于卡伦娜‧贾森的笑话。」

  「那个女性政治人物?她曾是极左派的人,现在却倒戈加入自由党。想必要用她来逗笑你同学不会太难。」

  「我说『她是在高傲脑袋中装着愚蠢思想的范例』。你相信吗?真的有人因此大笑。」

  莫顿很特别,是个天生不被祝福、雌雄同体的阴阳人,与社会的接触仅止于在超级市场等待结账时与其他顾客闲聊。

  卡尔摇摇头,他并不在乎那些事。只要莫顿在录像带出租店里赚够房租,读不读大学并不重要。「政治系听起来有些枯燥乏味。」

  莫顿耸耸肩,把胡萝卜切成碎块丢进锅中后就不再说话,这模样和他平时不太一样,卡尔可以感觉似乎有事发生。

  「维嘉打电话来。」莫顿压低声音说道。以往在这种时候他会加上一句「别射我,我只是个弹钢琴的。」❖但这一次却没这么说。

  ❖此处取自艾尔顿‧强的音乐专辑《枪杀钢琴师》里的Don't shoot me,I am only piano player。

  卡尔沉默不语。如果维嘉想要向他要求什么事情,应该等他回家再说。

  「我想,应该是因为她在外面的花园受冻。」莫顿说着奋力搅拌锅里的东西。

  卡尔看着他的房客,食物的香气很诱人,他已经很久不曾有过这么旺盛的食欲。「她在外头受冻?也许她应该偶尔将情人丢进火炉里生火取暖。」

  「你们在聊什么?」一道声音从门边传来。原本只在贾斯柏房内的地狱噪音伴随他的出现窜出,走廊的墙壁也跟着为之震动。

  ※

  卡尔在地下室坐了整整三天,大多时候只是凝视着墙壁或网页发呆,或是测量从座位到临时厕所的距离,比起过去任何时候,他觉得自己现在获得了充分的休息。他也计算出走到三楼凶杀组的旧同事那里需花费四百五十二步,并且希望新办公室起码有一扇门,让他可以在经过的时候随手用力甩上,那么或许可以提醒楼上的同事他还没拿到工作所需的文件。

  卡尔并不急着做事,但也不想在正式上班前就有丢工作的风险。

  他很好奇自己在凶杀组现身时之前同事的反应。其实他期待看到那些好奇、同情和嘲笑的眼光,而不是在他的注视下,宛如听到口令般不约而同的躲进自己的办公室。

  在第一间办公室里,他看见有个自己从未见过的男子正在拆纸箱。

  「这是怎么回事?」卡尔问道。

  男子立刻伸手问好。「彼得‧维斯特韦格,来自瑞费市,是维果小组的成员。」

  「维果小组?维果‧布尔克?」卡尔问。他从没听过这个叫彼得的人物,看来应该加入凶杀组不久。

  「是的,你是?」男子握着卡尔的手问道。

  卡尔握了手后环顾四周,并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他发现办公室内还有两张陌生的面孔。「他们也是维果小组的成员?」

  「坐在后面窗户边的那个人不是。」

  「这些都是新家具?」

  「是的,才刚搬上来。你该不会是卡尔‧穆尔克吧?」

  「嗯。」卡尔应了一声便径自往前走,来到马库斯的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敞开,但就算门关着也无法阻止卡尔打断会议。「整个警察总局里,就属你们这里最热闹。」卡尔语带挖苦说道。

  卡尔走进来时,凶杀组组长瞥了副手和秘书一眼,那两人看起来有点惊慌失措。「好,卡尔有事找我,我们半个小时后再继续。」组长说着收拾散乱在桌上的纸张,迭在一起。

  卡尔不高兴的盯着马库斯的副手离开办公室,对方回敬的眼神丝毫不比他逊色。副警官罗森‧柏恩一向知道如何维持这种冰冷的关系。

  「卡尔,楼下的办公室看起来如何?你认为哪些案件该优先处理?」

  「这恐怕要等我拿到案子才能决定。」他指着背后。「外面是怎么回事?」

  「嗯,你问到重点了。」马库挑起眉毛,顺手把比塞塔扶正──他的手下称他桌上那一大迭待处理的文件为比塞塔。「案子多到要增加其他两个调查团队。」

  「取代我的团队?」卡尔无奈的笑了一下。

  「嗯,再加入两个新团队。」

  卡尔微蹙眉头,「三个团队!见鬼了,你们如何取得的经费?」

  「特别委员会。我们顺势搭上改革的列车,你知道的。」

  「我知道?」

  凶杀组组长话锋一转。「卡尔,你为了什么事上来?」

  「这可以待会再说。我先确认一些事情,晚一点再过来。」

  ※

  卡尔心里的警钟响起:在保守党里潜藏着无数的产业团体代表,他们彼此之间互惠互利,并负责替所属的职业组织完成交待的事项,这早已是公开的秘密,而这种手段圆滑的党派对军警界更是具有绝对的吸引力,天才晓得为什么。卡尔认识两个这类型的人,他们都是保守党的国会议员。一个是令人厌恶的小伙子,此人以最快的速度经历过警察制度并脱离警界;另一个则是卡尔在兰德斯市时认识的副刑事警官,是个友善的长者。此人的理念并不特别传统,但因为出生在该选区,加上薪水可能也不错而成为保守党的一员。库尔特‧韩森是来自兰德斯市的保守党国会议员、法律事务委员会的成员,也是卡尔得知政治圈消息的最佳途径。韩森很少主动和人讨论公事,但能引起大众注意的案子必定能勾起他的兴趣,不过两人已经有段时间没有联络,卡尔不确定以前的交情现在是否适用。

  「副刑事警官库尔特‧韩森?」当卡尔听到电话接通后率先招呼。

  韩森的笑声亲切又友善。「哈啰,卡尔,好久不见,很高兴听到你的声音,我听说你遭到了枪击。」

  「库尔特,我早就忘了这件事。我很好。」

  「但你的两个同事状况很糟。这个案子有进展吗?」

  「有。」

  「那真令人高兴。我们目前正在制订法案,希望针对攻击公务人员的罪行提高百分之五十的刑责,我们会支持站在第一线的同仁。」

  「棒极了,库尔特。我听说你们为哥本哈根凶杀组编列了特别预算?」

  「凶杀组?不,你怎么会这么想?」

  「或者这笔预算交给了总局作为其他用途?这种事并不是什么秘密。」

  库尔特开怀大笑,彷佛确定自己在不久的将来能够拿到一笔丰厚的退休金。

  「这个计划的目的是什么?或者我应该说,这也是国家警察的事务?」

  「是的。就技术层面来说它隶属于哥本哈根凶杀组,但我们不能再让同一批人调查同样的案件,于是决定设立一个独立部门。负责一些具有特别利益的案件,这你一定知道。」

  「你是说悬案组?」

  「你们这样称呼它?嗯,很棒的名字。」

  「核准的经费有多高?」

  「我不确定确切的金额,但每年的预算大概介于六百到八百万克朗,时间长达十年。」

  卡尔环顾墙面被漆成淡绿色的地下室。好,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马库斯和他的副手把他放逐到地下室这个无人之境,有六百万到八百万之间的预算金额将会直接交给凶杀组。

  该死,他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

  马库斯摘下半框眼镜前盯着卡尔。此刻他的神情严肃,与凶手未在犯罪现场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时一模一样。「你说你想要有自己的公务车?容我提醒你,哥本哈根警局里没有人拥有自己专属的车子,如果你有需要,可以像其他同仁一样使用部门的公务车,卡尔。」

  「我不是为哥本哈根警局效劳,哥本哈根警局只不过拥有管理我的权力而已。」

  「卡尔,你很清楚上头反对任何形式的特例,对吧?你说你的部门需要六个人,你疯了吗?」

  「我只是试着把部门组织起来,如此一来方能按照计划运作,这不就是我的任务吗?整个丹麦都在悬案组的监护之下,你应该清楚管理范围有多广大,却不愿意给我六个人手?」

  「不,该死的,不。」

  「四个?或者三个?」

  凶杀组组长一直摇头。

  「也就是说,我必须独自解决所有任务?」

  组长点点头。

  「那么,我就一定要有自己的公务车,否则我该如何去奥尔堡或奈斯特韦兹?我的职位责任重大,更何况我还不清楚办公桌上有多少案件要处理,工作量只会增加,不会减少,不是吗?」他坐在组长对面,把咖啡倒进柏恩放在桌上的杯子里。「还有,新部门需要一个全能的助理,他必须具备驾照帮我出门跑腿,解决像发传真这种琐碎的事务以及打扫办公室,毕竟我得独自侦办这些悬案。马库斯,我们必须向上头交代,国会很快就想看到花钱的成果,这笔钱是八百万克朗吧?果然是一大笔数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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