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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卡玛拉穿过传送门准备迎接挑战。据她观察,标记物上没有任何陷阱——法拉的人当然不会使诡计——但这不代表希德莉亚的人没有发现他们的行踪,他们很可能是将计就计。再说像希德莉亚这样的巫者(或者现在该叫法师?),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篡改那些探子的记忆,让他们不知不觉做出错误的报告,甚至在侦查过程中漏掉最重要的东西。
不过,当她从传送门出来的时候,周围既没有全副武装的部队,也没有任何魔法构成的陷阱。她迅速聚集法力将自己包围起来,同时使用起伊卡提女王的能力,这样无论人类还是非人类都看不到她。尽管如此,还是得小心谨慎,她分别用肉眼和天眼观察了周围的大地和天空,警惕着任何针对她的埋伏。
什么也没有。
杰泽雅周围的土地平坦荒芜,除了东面有少数黑色山梁——应该是山吧?——周围没什么可看的。太阳还没升起来,黎明的微光让整片土地雾蒙蒙一片,难辨细节。和这片空旷的平原相比,特非兰周围的不毛之地简直是生机盎然。清晨的温度让卡玛拉冻得发抖,她不明白有哪个神经正常的人会愿意住在这里。
终于,她确信没人发现自己的行踪,于是便告知科力瓦一切正常。过了片刻,另一个传送门出现了,规模明显大很多。萨尔瓦多的人鱼贯而出,每个人都迅速给后面的人让路。最后出来的是高地之王本人。他注意到了卡玛拉留下的标记,说明这里已经在她法术的保护之下,于是满意地点头。最终所有人都集中在了这片地区,而且没有人能发现他们。
至少他们希望是这样。但是,卡玛拉不知道自己那点伊卡提女王的能力能覆盖多远,一切都不确定。
她不知道萨尔瓦多在知道了她其实是法师之后,会不会要求她停止使用魔法。她是这群人中——很可能是所有人中——唯一能让他们隐身的人,尤其是让希德莉亚发现不了他们。没有卡玛拉的能力,这些人甚至没法到达这片平原,更没机会安营扎寨寻找敌人。这样的理由会让萨尔瓦多同意她使用魔法吗?还是说只会适得其反?卡玛拉本人绝不会因为帮助是由不同信仰的人提供的,就轻易拒绝。
为了确保她的法术能发挥效果,第一支队伍的规模已经被尽可能地压缩到了最小。但即使如此,沙漠中还是突然涌出了许多人。萨尔瓦多和法维亚斯在营地里发号施令,希娜负责组织巫者,格薇洛法来支持雷尔,拉密鲁斯则负责保护格薇洛法。巫者和卫兵分成小队,一旦收到命令,就到城里的指定位置去就位。巫者们拿着巫女王曾用过的丝绸和首饰,这些都是从科力瓦给卡玛拉的首饰盒里找到的。有了这些作为参照,他们就不需要再浪费时间和精力,而是可以直接追踪到希德莉亚。就连拉密鲁斯腰间也塞了一条粉红色的围巾,他一走路,围巾上的珠子就叮当作响。
 
她看见科力瓦站在离其他人稍远处,独自看着黑暗。她不知道该怎么接近他,甚至不知道该不该走上前。他大概十分害怕——在战争中担任这样的角色,他又怎能不害怕呢?——但如果他不愿承认的话,别人也无法帮他克服。
卡玛拉来到他身边,默默站住,也看向眼前的黑暗。平原中心渐渐出现一个灰色的影子。科力瓦看着那影子,在手心里把骨片翻转了一下,下意识地摸着上面的划痕。卡玛拉知道,这标记物的另一半埋在众神殿外,但除此之外他们不知道任何细节。任何用这些骨片传送到杰泽雅的人都是在冒险。
“肯定还有其他办法。”卡玛拉说。她声音很小,免得被别人听见。
“巫者们需要时间来确定位置,完成仪式,然后才能设置屏障。但是,只要他们走出了你的保护范围,希德莉亚就可能会察觉。必须有人吸引她的注意力,至少要坚持几分钟,否则一切就不能成功。我去杰泽雅应该能办到这一点。”
卡玛拉没说话。他们在寇德拉期间一直在讨论这个问题,但谁也没想出更好的办法。尽管她一直幻想,能在今晚结束前想出第二个方案。
“在特非兰的时候,希德莉亚并不想杀了我,”科力瓦说,“她是想囚禁我。所以,就算她稍后占了上风,也不会立刻杀我。”
“如果她是想折磨你呢?”
她看得出科力瓦下颌绷紧了,“那么我就成功吸引了她的注意,不是吗?”
卡玛拉想说些什么,但科力瓦的手指压住她的嘴唇,“嘘。别说了。”他摘下自己的银指环交给卡玛拉,这指环和他在特非兰丢下的那一枚很相像;卡玛拉接过来的时候,觉得双手隐隐作痛,这让她回忆起拉撒勒斯的暴行。“我无法在她不察觉的情况下和你联系。所以,你必须自己收集必要的情报。如果我死了,你不要犹豫,只管采取行动。但愿我的死能够拖住她,让你有足够的时间。”他让卡玛拉握住那枚指环,“其他人会等你的消息,卡玛拉。我和萨尔瓦多安排好了,由你来告诉其他人什么时候开始行动。”
“我会的。”她说着紧紧握住那枚戒指,“但你必须答应我,你要安全回来。”
科力瓦眼中似乎闪过一阵强烈的悲伤。
“一切都是我造成的,”他低声说,“在很久以前,仿佛前世的事情。现在必须有个了结。”
他离开卡玛拉,闭上眼睛,集中精神。空气开始发光,一扇能够容一人通过的门出现在面前。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周围的空气像水面一样泛起涟漪。接着,门消失了,波纹也凭空消失。骨片落在沙地上;卡玛拉把它捡起来,小心地装进口袋。科力瓦自己肯定也知道,他活着回来的希望很渺茫。换做凡人,卡玛拉会觉得这行为是在毫无意义地自寻死路。但这个法师不一样。这不是简单的送命,而是完成自我升华的最后一搏。过去数百年间,他一直被往日的阴影所困扰,现在正是摆脱它们的时候。他可能将得到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任何人都愿为了这样的机会而冒险一试。法师也不例外
如果世界上有哪位神祇关心法师的福祉,能让卡玛拉向其祈祷就好了。但她现在所能做的,却只有把戒指戴在右手拇指上——只有拇指的大小才合适——然后等待。
 
希德莉亚梦见众神对她发怒了。这个梦先前也出现过,但她毫不担心。如果在杰泽雅真有某些神圣的存在对她不满,他们迄今为止也没有任何表示——或许他们只是不感兴趣——还没有发生任何状况。因此她断定噩梦只是噩梦,没有任何深意。
但今天的梦不一样。
她在一阵强烈而莫名的恐惧中醒来。仿佛周围有什么东西出了差池,但又不知道问题何在。她躺在床上,细细体会那种感觉,想要找出原因。至少卧室里没有任何异样,其他房间也平安无事,整个宫殿也很正常。她联系伊卡提灵伴,想知道是不是它遇到了麻烦。但女王睡得正香,非常平静,希德莉亚只感觉到温暖的气息。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但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希德莉亚聚集起力量,她的感官覆盖了整个杰泽雅,寻找自己不安的来源。城邦的大部分地方都一如往常。有个当地巫者被雇来驱赶肉市的老鼠。另有一个在守卫商队的马车,这样小偷就会去找别的目标。除了这些巫术的火花以外,这个黎明和平时一模一样。
其实不然。希德莉亚心里明白。
她闭上眼睛,召唤来离她最近的鸟类。片刻后,有一只鸽子落在窗棂上,它闪光的灰蓝色翅膀表明这是阿谀奉承的商人们送给她的礼物。她把这些鸽子散养在花园里,因为在这片干燥炎热的地区,它们无处可去。
她让自己的意志温柔地进入这个长翅膀的小生物体内。最近这些小法术使用起来越发困难了,由于她和伊卡提的联系,这些温和的鸟类总是恐惧她的灵魂。但她的法术十分娴熟,所以意志还是很快就进入了鸽子的头脑,指导着它的行动,并通过它的眼睛观察。就算偶尔有鸟类的惊慌情绪出现,也影响不了她。
她飞向窗外,穿过这座城市。现在是破晓时分,城市才刚刚苏醒。她没有理会那些普通的生意人,而是仔细寻找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但是什么也没有,在杰泽雅的范围内,这个清晨一如往常。
她确信整个城邦依然在照常运转,于是便调头飞向众神殿。那里残留的神圣力量令她很难看出什么蛛丝马迹。祈祷还依附在古老的墙壁上,人们在这里举行过无数的仪式,其中一些至今法力充盈。出于各种各样的目的,每个神像上都有大量咒语,陌生的力量在周围盘旋。在这种环境下,使用较弱的咒语完全不会被发现。
但是,当她靠近这座古代神庙时,她发现自己愈加不安了。她忽然开始担心,这会不会和神庙本身有关(众神真的发怒了吗?),但是当她飞近之后却发现,神殿附近似乎刚刚进行过某种大型仪式,或是有人使用了强大的魔法。她警惕地兜着圈子,寻找施法者的痕迹,目之所及,唯一能供人藏身的地方就是祈祷室外的一丛灌木。这地方空无一物。她让鸟停在树顶的枝头上,集中全部精力伸展开自己的能量,按自己的要求塑形,然后覆盖了整个地区。控制鸽子耗费的精力使她对细节的搜索能力下降了。但毫无疑问,有人在这里施展了法术。那是足以进行一次传送的法力,很难被忽略。她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用了何力,但痕迹确实非常明显。
这里有过一个传送门。
她的意识离开了鸽子。那鸟儿发现突然又能控制自己的身体,顿时欢快地鸣叫起来。希德莉亚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考虑着刚才的发现。她已经在杰泽雅周围布下防卫,一旦出现陌生魔法,她就能收到警告。但她没在众神殿周围使用这种法术——那些僧侣和香客频频举办仪式,一天能触发十次警报。所以,众神殿旁的这个传送法术既没有触发警报,也没有惊动她。难道是有人想突破她的防御吗?是穿过传送门的人吗?不要急着得出结论,她告诫自己。很多巫者都死于对情况判断错误,她绝不能重蹈覆辙。她以少许魔法唤醒了宫里一个名叫哈梅的年轻女巫者。那女孩到达的时候,希德莉亚穿好了丝袍,并以一丝魔法梳好了自己的头发。任何人都不被允许看到她衣冠不整的样子,这也是制胜秘诀的一部分。这个秘密不能告诉一个睡眼惺忪的年轻女人。
“夫人,”巫者按照南方的风俗,双手遮住前额深深鞠躬,“我能做些什么?”
“众神殿外出现过一道传送门。我想知道是不是我们的人做的。我需要小心谨慎的调查,哈梅。你能帮我吗?”
那女孩再次鞠躬,“当然,夫人。如果您需要准确答复的话,还得再等片刻。我可以叫醒全城所有的巫者问问,看他们是否知道这个情况。”
“很好。”希德莉亚不喜欢等待,但是除了等杰泽雅全城的巫者起床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哈梅离开后,希德莉亚叫来仆人为自己梳妆。并不是因为她需要帮助,或者是想要有人伺候,而是因为风俗如此。如果她不叫仆人,就会有人说闲话。
远处,伊卡提女王也醒过来,它激动地询问自己的灵伴,我们有危险了吗?
希德莉亚犹豫片刻。我还不知道。
传送门也许没什么大不了。可能有人需要尽快离开杰泽雅,所以雇了巫者把他送往别处。也许是某个想造访这座城邦,却又受不了沙漠艰险的人。
但是,传送需要消耗大量魔法,这种法术向来不会被轻易施展。一个真正的旅行者没有任何理由特意选择从这里离开杰泽雅,这里的大量法力会影响传法门的咒语。再说,一个正常的传送门法术,无论怎样都不会引起她如此深刻的不安。
遥远的地平线上,第一缕阳光出现了。
 
那撒安被卧室门吱嘎作响的声音吵醒,他拿起武器,这是战场上养成的习惯。门随即就开了,访客显然吓了一跳,站在门口不知所措。借着昏暗的晨光,他看清了,来的是个宫里那个叫哈梅的年轻女巫。一般情况下,他对这样鬼鬼祟祟出现的人都没好脸色,但是他对哈梅格外信任,经常交给她一些任务。如果她这么早来找他,为了不让其他仆人发现门都不敢敲,一定是有什么特殊的消息。
那撒安把剑放回床头的隐蔽处——又是战场上养成的习惯——让哈梅上前,“什么事?”他的声音很小,门外的人肯定听不见。
哈梅草草地向他致意,“你说过,如果夫人有什么反常举动就立刻告诉你。”
“是的。”反常是个主观的词,那撒安迄今已经听到上千条密探们自以为惊天动地的小道消息了,但他还是每次都付钱。消息多总比消息少好。
“怎么了?”
“她说有人在众神殿外使用了传送法术。她不知道是谁干的。叫我帮她查出来。”
她当然会叫你。城里的巫者不信任那撒安的这位女伴,所以蒂吉丽也不可能直接和他们联系。“她认为这很异常?本地的巫者……呃,本地的巫者也常常进行传送吧?”
“她还不确定,大人。我们要先去调查。但是我觉得,她从没随随便便布置秘密任务,可能这次的事件比较严重。”
传送门。
那撒安心里暗骂了一声,从床上坐起来。传送门确实可能是坏消息。
说不定是某个不受欢迎的人出现在他的城邦里了。或者城里的人偷偷地离开了。两种都可能会带来麻烦。他就是借着安插在杰泽雅城里的密探才攻下这座城的,任何有脑子的敌人都会想到这一招。但是,敌人也该想到传送是大规模的法术,能够轻易被巫者探测到。如果有人现在施展了传送魔法,那么,对现在的那撒安而言,争取时间比秘密行动更重要。
“给城外的部落传话,”他对哈梅说,“叫他们巡视自己的领地,发现任何异常都要立刻报告。就算是蜥蜴眨眼睛的样子异常,也要告诉我。还有,叫他们的人做好战斗准备;可能有麻烦了。”
“是的,大人。”她的眼睛睁得很大,那撒安能看出其中的担忧。他很少让自己的巫者消耗生命去传递消息。如果他这样做了,就说明骑马传话已经来不及了。或者是,他担心有人会加害信使。
“我还需要遵守夫人的命令吗?”
“是的。但是,你发现的任何消息都要先告诉我。”
那撒安相信他的蒂吉丽可以击退入侵的军队。但她经常有自己的种种安排,不知道到底会优先做哪件。
人不能仰仗恶灵的帮助,他心想。
哈梅离开后,他又叫来卫兵。那人手持武器进入房间,警惕地环顾四周。显然,那撒安的语气让他以为是卧室里出现了危险。
没有人会在行动之初就冒险使用传送法术,那撒安想,如果是要执行更大的计划,那么,它一定已经秘密进行到最后阶段了。
“把我的盔甲拿来,”那撒安命令道,“告诉我的卫兵准备行动。叫他们对行动完全保密。我不希望城邦陷入恐慌。如果有人问起来,就说是在训练。”
他该感到惊慌吗?想到战斗在即,他竟然感到一阵兴奋,这是不是有错?
今天之内我就会杀死某个人,他满意地想。
 
科力瓦的传送门把他送到了广场外的一丛灌木里。周围非常暗,没人注意到他。虽然不是很必要,他还是施展法术保证自己不被发现。他能听见远处的人声,但近处还很安静。城邦的这个角落非常偏僻,这都得感谢法拉的密探。他将防御法术聚拢在自己周围,离开了树丛。
不远处广场的中心,有一座金色的圆顶建筑。那一定就是这座城邦的众神之家,众神殿。
神殿门口站着两个僧侣迎接访客,但是他们都睡眼惺忪。他略微施法,就让他们都略过了自己。
稍远处是一排间距很近的建筑,科力瓦藏在阴影中。他已经远离了传送地点,于是便开始汲取灵火,将寻找希德莉亚的咒语扩展到整座城市。到底能不能找到她并不重要。根据过去的经验,他知道希德莉亚有很强大的防御,这种小规模的探测马上就会被注意到。她会知道有法师来到杰泽雅的。科力瓦还留下了诸多线索,让她知道这位不请自来的访客到底是谁。
他没把这部分计划告诉卡玛拉,不然她一定会说他是傻瓜。但也说得没错。拉密鲁斯甚至会禁止他这么做。
但其他办法更蠢。
科力瓦还记得希德莉亚在特非兰给他设下的陷阱,不光是头脑里记得,身体也如是,那个陷阱留下的痛苦深深烙印在了他的肌肉中。如果她在杰泽雅设下的防御中也包含类似的法术,科力瓦绝不可能出其不意地接近她。而且,就算他愿意主动上钩,被囚禁、被折磨,也不能长久地吸引住希德莉亚,对计划更是毫无帮助。他的目的是分散巫女王的注意力。只有以身犯险,故意暴露自己的身份,才能展开下一步计划。而说到这个,还有什么能比让她亲自寻找科力瓦更好的办法吗?
他看见一只蓝色的小鸟出现,明亮的颜色在单调的沙漠建筑中显得很突兀。它在广场上转了两圈,然后靠近了传送门出现过的地方。科力瓦不由地屏住呼吸,他努力克制不去吸引那只鸟的注意,不去探究它的目的和来历。如果那是被希德莉亚控制的鸟,那么任何法术的接触都是危险的。
他看着那只色彩鲜艳的鸟又绕了一圈,然后往杰泽雅的中心区域飞去。片刻后就有两个巫者直奔传送门所在的地方而来。无疑,他们从希德莉亚处得到了消息。鸟类形态下,她很难追寻到科力瓦的踪迹,但是这两个巫者则能检查出来。他的法术留下了非常明显的痕迹,即使没什么经验的巫者也能分辨出那种冰冷的本质。他们会知道——而且会报告希德莉亚——有法师来到了杰泽雅。而且,如果他们见多识广,还能知道法师的名字。
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你要见我吗,尊贵的夫人?”纽库很高兴被召见,但他见希德莉亚脸色严肃,不由得警惕起来。
他是该警惕,希德莉亚心想。游戏时间结束了。
“科力瓦来杰泽雅了。”她措辞极简,要强调事实就必须减少虚饰。
纽库挺直脊背,鼻翼张开,双眼深处闪动着不属于人类的激烈感情,“你确定吗?”
“众神殿有明确的施法痕迹。其他法师到杰泽雅来干什么?而且他在经过的路上还留下了一些伪装的痕迹,只可惜我很善于识破他的小伎俩。”纽库没说话,希德莉亚又补充道:“你完全不惊讶?”
“我说过,他会来找你。那还是在你把他捆在特非兰之前的事了。”
“是的,”希德莉亚眯起眼睛,“你说过。”她的口气软下来,任何了解她的人都知道,这是个危险的信号,“你间接地说了不少关于他的事。神神秘秘地暗示自己守着一个巨大的秘密。现在,我们的游戏接近尾声了。我才是制定这一轮规则的人。”她的表情阴沉下来,“他为什么一定会来找我?你为什么会知道?”
纽库张张嘴,然后又默默闭上。
“有个不怀好意的法师在我城里,”希德莉亚毫不客气地说,“他不是来观光的。所以,你得告诉我相关事情我才能对付他。或者你得帮助我,否则杰泽雅所有的神灵都不能保佑你在女王的求偶飞行中获胜。”
纽库眼中闪过阴冷的寒光。他的言辞也非常冰冷,“那不是由你决定的。”
“是吗?过去的女王总要屈服于最强大的追求者,但我的女王则不一定。竞争很可能出现其他结果。”她的表情阴沉下来,“我不是你找来的那些小姑娘,纽库。她们不过是充当噬灵鸟的翅膀,懵懂无知,从来不会质疑这场游戏的规则。而我却了解我那些臣民的利益所在,他们会有选择性地告诉我这个游戏应有的规则。”从纽库的表情里,希德莉亚知道自己说对了。他们没有把求偶飞行的真实情况告诉她,至少没全部说出来。她内心不由得带着一种阴沉的满足,“不要和我兜圈子,纽库。这次见面不会有你喜欢的话题。”
如果她是男人——或者是纽库不需要的女人——他一定会拿出非常尖刻的态度。但是他需要希德莉亚,因此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住怒火说:“你想知道些什么?”
“科力瓦为什么会来找我?动机是什么?”
“和驱使我们追随你的动机一样,夫人。”
“我们?和……噬灵鸟骑手们一样?为什么?他不是你们的人吧?”
纽库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仿佛觉得这个问题十分有趣,“他曾和一只噬灵鸟结为灵伴,是一个噬灵鸟骑手。因此他也会同我们一样,被最后一位噬灵鸟女王所吸引。虽然他自认为自己有别的理由,但那些不过是借口而已。实际上,是伊卡提的灵魂在支配他……说不定,他很想夺回以前失去的一切。”
希德莉亚大为惊讶,“你确定?”
“非常确定。”
“你和他有些私人恩怨?”
纽库眼中闪过一丝仇恨,远比任何言辞更有说服力,“我们……有些旧账没有了结。”
他没再多说。她见过许多男人身陷情网,因此完全猜得到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让他们为我们俩拼命吧,年轻的伊卡提女王对她低语,这是他们所向往的。是发自内心的向往。
事实上,这也是希德莉亚内心的向往。光是想到那样的竞争,她就感到一阵灼热。“很好,”她说,“我就给你一个机会……和他做个了断……然后,由我来对付他。”
纽库愤怒地说:“难道我又要饶他一命吗?因为那些……那次的事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事实上,希德莉亚怀疑纽库根本抓不住科力瓦。噬灵鸟骑手也许确实带有伊卡提的天性,但是据希德莉亚所知,纽库没有受过任何魔法方面的训练。如果不知道如何适当地使用,就算收集了全世界所有的灵火也没什么用。
但这个时候她不打算刺激纽库。他在特非兰就已经失败过一次。虽然他那种男子气概的狂妄令噬灵鸟女王满意,却让希德莉亚的人类审美觉得难以忍受。
如果他杀了科力瓦,那正合我意。如果他失败了,那他就可能死,另外有人会取代他的位置。两种结果都不错。
“很好,”她说,“我不会阻拦你采取任何行动。如果你有能力杀了他,那就尽管动手。如果杀不了,那我就亲自来对付他。都可以。”她说,“总之,这会是科力瓦的最后一役。”
这番话真是真诚动听。科力瓦亲自到她的城邦来,让她有机会说这番话,也着实是慷慨之举。
这天早晨,希德莉亚第一次露出微笑。
 
战争中的某些东西变化了,拉密鲁斯感觉得出。不是像咒语一样明确、可以清晰辨别的东西,也不是能够描述的某种现象,应该叫做潜在的连锁反应吧。那是一种细微的变化。已经进行的事件本身已经没有了意义,但却有可能对未来事件造成重大影响。他的预见魔法可以预测到事情的大致走向,但却无去找到变化的来源。
这是科力瓦的计划吗?
现在还没必要告诉别人。萨尔瓦多不相信法师收集的消息。法维亚斯长老和希娜需要更多细节才能采取行动,但拉密鲁斯偏偏不知道细节。至于格薇洛法……她不理解律法严格地约束着他的行动,她不理解过去也有法师想到要杀死整支敌人的军队,而律法对这部分有严格的规制。法师可以通过对统帅提出建议,或者影响战场的天气,从而引导战争的进程,给其中一方带来优势。但是,无论战争结果多么重要,他都不能亲手消灭凡人的军队。因此,拉密鲁斯除了保护格薇洛法以外,能做的事情实在不多。
因为卡玛拉的事,他已经违反过一次律法了。现在,他能感觉到那种沉寂数百年的野兽本性在他脑中蠢蠢欲动。他还记得最初的岁月,记得在初次魂渡后拼命寻回自己的人性。
为了不再次堕落到那种状态,他宁可亲眼看着千军万马去送死。
但他仍然可以采取预防措施。于是他闭上眼睛,将魔法延伸到沙漠深处,穿越大片沙地、灌木和风蚀岩。这一行动要耗费大量灵火,他的灵伴说不定会在睡眠中梦见死亡。他尝到风的味道,看见起伏变化的沙丘。他在绿洲上空闻到湿润的空气,野骆驼的气息,还有兀鹫飞上天空时引起的空气波动。他计算着金色的朝阳从地平线上升起的时间,躲过早间的热浪。他察觉到沙地上人类活动的痕迹:热情和恐惧,愤怒和希望。
他对周边环境非常了解,如有必要,可以稍微改变一下自然环境。战争总是难以预料的,你的军队掌握的优势越多,在突发事件降临时就越有胜算。
希望我能知道你在做什么,科力瓦。
那宫殿是白色的。纯白。中心的圆形拱顶非常之高,升起的太阳必然先照耀其上,然后才可以泽被苍生。柱子也是白色的大理石,表面缠绕着几条花纹,像女人皮肤下蓝色的血管。这样的石头在任何地方都价值不菲,在沙漠地区更是加倍贵重,因为最近的采石场也在千里之外。
当然了,王权所在之所嘛。
科力瓦看了一会儿宫殿,让自己的头脑冷静下来。周围,整座城邦正在苏醒,卫兵警惕着任何靠近宫殿的人。希德莉亚有没有告诉守卫他可能会来?现在还在他脑中翻腾的那个召唤咒语,也是希德莉亚的杰作吗?那咒语十分微弱,好像也没打算突破他的精神防御。一定要描述的话,它更像是个邀请。如果科力瓦能够确定这是希德莉亚的咒语就好了,只要她把注意力集中在科力瓦身上,并使用法术寻找他,萨尔瓦多的士兵就能顺利行动。但是,这个咒语微弱得难以分辨,他看不出任何特征:像一缕纤细的发丝,微弱得完全无法确定其中带有谁的痕迹。
科力瓦拍拍衣服,驼色的旅行装立即变成黑色。他要进入宫殿大门,而且不打算做任何掩饰。他解除了周身的法术,让人人都能看见他。卫兵被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全都拿起了武器。但在仔细打量了科力瓦之后,他们又收回了刀剑。
他轻松地走上台阶,仿佛这只是一般性的拜访。但他的头脑却一刻也没有放松:聚集力量,准备咒语,收集有关这座建筑及其居民的一切消息。宫殿看上去像是全新的建筑,没有悠久历史所遗留的防御魔法。但希德莉亚的特征非常明显,她的力量很强大。尤其是现在,她可以用灵火达到一切目的。
科力瓦走上台阶时,有卫兵打了个响指。一个年轻女人从门口的阴影中走出来,向科力瓦鞠躬,示意他跟自己来。科力瓦注意到,有一丝力量从他们的目的地方向传来,但是停下来仔细分辨的话,完全找不出它的来源。神仙保佑,这千万不要又是一个陷阱。
他深吸一口气,对自己重复那句他曾告诉卡玛拉的话:希德莉亚不想杀我。只需要让她分心就够了。而就算我死了,战争也要照常进行。一想到死的念头,内心的伊卡提灵魂就变得惴惴不安。他已经有几百年没有这样强烈的感觉了,科力瓦压抑着这股冲动,让自己的神智保持清醒。现在不可以失去控制。
但是你要面对的是噬灵鸟女王,他心想,在她面前,你能够否定自己的本性吗?
仆人把他带到一个空房间里,示意他等待。这是个大房间,里面没多少家具:几条凳子,一条窄桌靠墙放着,几个放着武器的木头架子。科力瓦很想仔细看一下那些武器,但是过往经验告诉他,不要随便乱动希德莉亚屋里的任何东西。他只能走近一点,观察各种各样的剑,以及其他武器。其中六七支青铜长矛上刻着神像,仿佛等待着品尝鲜血的味道。所有这些都不是实战用的武器。科力瓦不知道它们是不是一直都存放在这里,还是为了招待他而搬来的。他很想注意一下地上的痕迹,看这些东西被移动的时间。但这也可能是希德莉亚的另一个陷阱。他绝对不会再上当了。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一个男人在他身后说。
是坎诺凯特语。
科力瓦聚集起灵火,转过身。虽然他已经模糊地认出了这个声音,但看到说话人时,他仍旧惊讶得无法呼吸。
是纽库。
他比科力瓦记忆中的模样干净多了,但除此以外,却没有任何不同。坎诺凯特人棱角分明的脸,因长期经受寒冷而粗糙不堪的皮肤,让人分不出瞳孔和虹膜的漆黑双眸。当然,还有那身盔甲。噬灵鸟皮制成的紧身衣,表面闪耀着钴蓝的光芒,像彩虹又像油污。他截着一条项链,使用海豹肠子串起噬灵鸟尾部尖刺的碎片制成的。这是从对手身上取得的战利品?这每一块碎片不只是代表了一个死去的噬灵鸟,同时还有一个发疯的人类灵伴,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战利品。
自科力瓦得知纽库还活着之后,他就一直在为他们的重逢做准备。但还是准备得太不足。太少了。记忆从他灵魂的阴暗角落里呼啸而来,不是清晰连贯的画面,而是一波接一波的情绪,以及过往生活的画面——他努力忘却的那段生活。尖叫。
尖叫着冲进光线暗淡的风中,
翅膀在严寒中拍打,
憎恨如同舌头上压着的冰块,
骄傲是他们的力量,愤怒则是他们的动力,
但阳光在哪里?
利爪撕开冰冷的空气和血肉,
热血泛起泡沫,如同翻腾的憎恨,
憎恨,憎恨夹杂在风里,让一切思绪都变得疯狂。
因痛苦疯狂畏惧饥饿而尖叫,
祈求神灵停下这一切,
祈求神灵抹消这一切,
这就是背叛人类的代价——
“人类世界不会善待你,”纽库说,“你这个背叛者。”
科力瓦咬紧牙,不让自己受到那段记忆的影响。他灵魂中的伤口陡然被撕开了。“你还是一样狂妄自大。”
纽库笑了,“庆贺对手的失败算不算狂妄自大?如果算的话,那我大概有罪。但你——失败后居然还活了下来——这可是不小的功绩。”那双黑眼睛闪着残忍的寒光,“告诉我,在飞行的时候灵伴突然被杀是什么感觉?突然感到灵魂被撕裂而来不及补救是什么感觉?那一定感觉特别虚弱吧。”
科力瓦突然回忆起失去伊卡提的感受,清晰得仿佛是刚刚发生的。在那个可怕的时刻,他作为人类的身份被鲜血淋漓地撕裂。他想要像受伤的野兽一样嚎叫,就像他曾经在极地的时候那样:盲目挣扎,极度绝望。但他只是握紧双手,就算内心的假象正在崩溃,也要努力维持镇定的外表。他闭上眼睛,仿佛深受打击,但暗地里正集中力量检查屋里的咒语。这不难。整个房间都暗藏着力量,墙壁、地板、天花板都受到咒语的保护,就连屋里的空气也戒备森严。难怪屋里的窗户全都关着,要是新鲜空气进来,这些防御就会被冲淡。科力瓦没有过多地检查那些武器,但是毫无疑问,它们也附上了法力,甚至会在科力瓦触摸的时候做出回应,就像特非兰的那个陷阱一样。
“别这样。”他努力装出痛苦的样子低声说,希望纽库能因此感到满意,从而再争取到一些宝贵的时间。
不能对这个房间里的物品使用魔法,科力瓦感到焦虑,也不能直接对纽库使用魔法,否则就要冒着和他的伊卡提面对面的风险。他非常焦虑地意识到,在这个房间里,他只能对自身使用魔法,而唯一安全的武器就是他的头脑。但这也是不小的优势。纽库说到底只是个无知的野蛮人,他一直是在自己无法理解的强大力量中成长起来的。他也许学过怎样假装一个世故圆滑有修养的人,但是他没有受过丝毫的基础教育。而科力瓦曾是个巫者,在他遭遇伊卡提之前,还当过愈师,清楚人的身体是怎样运作的。
这是他唯一的优势。
但也足够了。
他慢慢抬头看着纽库。不需要任何魔法,科力瓦就能感觉到他的力量正在体内聚集,伊卡提的愤怒清晰地出现在他眼中。在很多年前,他从科力瓦手中夺取了极地的控制权。但科力瓦还活着,这无疑是对自己的冒犯。他绝不会放过科力瓦。
“你还记得那一天吗?”纽库的语气不乏讽刺,语气温柔得像情人的问候,却狠狠撕扯着科力瓦的自尊,“我记得很清楚。我还记得你那个灵伴的血的味道。它临死时尖叫挣扎,而你躺在雪地里,像个幼儿般无助。”显然,他是想刺激科力瓦灵魂中属于伊卡提的部分,这样他就会在盛怒中屈从于伊卡提的天性。他几乎快要成功了。
科力瓦抱着胳膊,努力集中精神,他知道自己的理智只能再坚持几秒钟,他不能浪费时间。魔法以异乎寻常的速度席卷过他全身。肌肉开始伸展。骨骼变粗。血液的成分开始变化。每一个器官,每一滴液体,他的身体完完全全地变了——不是平时那样理智的变形,而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变化,每一个细胞仿佛都在垂死挣扎。
纽库笑了。狂妄自大的蠢货,他以为科力瓦只是感到痛苦。他甚至开始享受对手的痛苦。
但他错了。
这是他所犯的最后一个错误。
接着,变形完成了,科力瓦不再控制自己。他灵魂深处那渴望复仇的野兽呼啸而出,把一切染成了猩红色。
 
一双手扶住了卡玛拉。她脚下的沙子流动起来,头则像着火一样发热。
“你还好吗?”拉密鲁斯问,“发生什么了?”
过了好一会儿,卡玛拉才意识到自己在和谁说话。刚才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科力瓦身上,几乎感觉不到周围的环境。接着就是刚才精神层面的那阵风暴。她茫然地看着拉密鲁斯,不知道该如何作答。萨尔瓦多就在他旁边,也是一脸焦急,不过焦急的原因可能略有不同。
“到时间了吗?”高地之王问。
到了吗?
戴着科力瓦的指环,卡玛拉可以追踪到他的情绪。她知道在科力瓦到达杰泽雅时,情绪稳定。她可以感知到科力瓦脑中轻微的畏惧,此后又理智地应对了外来的烦扰。接着,剧变突然发生。一阵强烈的情绪席卷而来:愤怒、仇恨、暴躁还有痛苦……仿佛是爆炸一般。科力瓦的指环上仿佛覆盖了一层猩红。这是在暗示什么?还是确实发生了些什么?
卡玛拉毫无头绪,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科力瓦可能已经遇到了希德莉亚,这就是他刚才情绪变化的原因。但具体情况尚未明了。她无法用魔法来收集信息,因为希德莉亚有可能会发现。出于同样的原因,科力瓦也不能直接联系她。到底要怎么办才能知道科力瓦的现状?
卡玛拉突然非常愤怒,但更多的则是急躁和担忧。该死的科力瓦!如果这次战争之后两人都还活着,她一定要扭断他的脖子。
是不是可以让巫者出动了呢?朦胧中,萨尔瓦多似乎问了这个问题。希德莉亚的注意力是否已经完全被科力瓦所吸引?
我不知道,卡玛拉很想这样说,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去查清状况。
但是,这种态度不能领导军队。军队需要确定无疑的命令……至少表面上必须礁定无疑。
“不,”卡玛拉回答,“现在还不能。”
她心里暗骂着科力瓦——同时也为他担忧——表面却耐心等待着。
 
侍者进来的时候,那撒安刚系好自己的剑。
“东侧冀,大人,”侍者激动得喘不过气来,“有人在打斗。是纽库和一个陌生人……”
那撒安心里咒骂着,迅速站起身。
纽库是夫人的跟屁虫之一,也是那撒安最讨厌的一个。以他的标准来看,纽库连给他倒夜壶都不配。那撒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种感觉,毕竟纽库从来没有任何冒犯他的言行,而且在宫中也遵守各种礼仪。一定要说哪里不对的话,只能说他的顺从态度有时候过分了些,仿佛整件事对他来说都无关紧要。每次他走进屋里,那撒安就觉得汗毛倒竖,肌肉紧张得像是要上战场。纽库周身散发着一种挑衅的味道,那种不言而喻的挑衅气息以一种极不明显的方式刺激着那撒安。
蒂吉丽坚持让这个令人不快的家伙自由出入那撒安的宫殿,这是她和那撒安为数不多的争论之一。巫者们说,纽库的灵魂不完全是人类——管它是什么意思。那撒安希望他犯的是比较严重的罪过,这样就能把他永远赶走。鬼才会关心夫人喜不喜欢。
他到了发生争执的房间门口,有几个宫廷卫兵守在外面,不让闲杂人等进入。房间里传来打斗的声音,但似乎用的不是金属武器。那撒安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夫人说我们只能在外面——”一个仆人说。
不等他说完,那撒安就拔出剑,推开门。屋里没有任何装饰,只有武器库里拿出来的架子靠墙紧放。防尘板死死地关着,密不透光。虽说屋里四角点了灯,但因为没有阳光,一切看起来都不清晰。确实是有人在对战,一方是纽库,另一方是个黑头发的高个子,他们两个都没用武器,但绝对不是简单的摔跤比赛。他们的速度人类远不能及,每次攻击都伴随着一团团火焰,阴影和浓烟在两人之间盘旋,又迅速消失。有血流出,但马上变成猩红的烟雾随即蒸发。那撒安听见重击之下骨头碎裂的声音,整个房间仿佛都在摇晃,但受伤的一方只是看一眼自己的伤口,再狠狠还击。
恶魔就是这样战斗的,那撒安心想。
他看见希德莉亚待在房间一角,盯着打斗的两人,眼睛闪闪发光,饱满的嘴唇半张着,充满了欲望。她看见那撒安进来,便向他招手,挽住他没拿剑的胳膊。“他们看不见我们,也听不见。”她轻快地说。那撒安觉得这话应该不假。她的脉搏急促而激烈,处于极度兴奋中,她身上散发着一股浓烈的燥热味道,好像这里是卧室而非战场。那撒安立即警觉起来,他挣脱希德莉亚,和她保持着距离,好避开那股气味。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
“就是一直以来的那回事。”她回答。那撒安看见纽库掐住了对手,要是普通人被他这一抓,定然必死无疑,可黑发的陌生人只是改变了身体形态,便从他手中逃脱,还留下一片蓝色的火焰灼烧着纽库全身,但火势转瞬之间也化归虚无。那撒安知道,在难以看清的快速动作之下,两人的打斗远比肉眼所见更为复杂。“力量。”希德莉亚又说,“欲望。统治。”她露出冰冷的微笑,“求爱。”
那撒安想起自己初见这个微笑的场景。那时她身处战场中心,周围死亡环绕,鲜血像大雨一样落在脚边。他非常害怕她的能力,同时又极度希望得到她的帮助。这种模式从未改变。
那天夜里,她拿整支军队寻开心。今天虽然只有两个人,但动机无疑是相同的。自那撒安认识她以来,这份天性第一次表露无遗。他能读出那个虚伪冷笑的真正意义。在这两个想把对方撕成碎片的人面前,那撒安第一次知道她渴求的是什么。
也许他一直都知道,只是不去想而已。
让他们为我而死。她的表情再坦然不过。
速度和力量就是一切。纽库也不得不用同样的速度和力量回应。其他一切都没有意义。
尽管内心充满着恐惧和绝望,但科力瓦也抱着同样的想法。他知道,用法术打斗是没意义的。他曾生活在法师们可以互相残杀的时代,知道应该怎么做。要出其不意。除此以外别无办法。当你要对付一个转念之间就能治愈伤痛、躲避攻击的人时,打倒他的唯一办法就只有不给对方任何机会自我恢复。而老道的法师甚至可以察觉到敌人的意图,所以你不能事先计划好行动步骤。限制条件实在太多。
但他也无法撤离战斗。内心的野兽已经被释放出来了,那愤怒根本无从抑制。过去一直淤积在内心的痛苦记忆,已经随着对复仇的强烈渴望而觉醒,掩盖了一切理智。他的整个存在都只关心一件事:打败那个多年来一直胜过他的人,让他也尝尝疯狂的滋味。
房间里充满了他们的法术,双方不得不像普通人一样打斗——他们在拼尽全力,用比对手更快、更原始的力量攻击。魔法在他们之间闪耀,但是紧张的节奏之下,刻意的施法只会导致自己落败。火焰扑向科力瓦,但还来不及接触到他的衣服就熄灭了;有毒的烟雾冲进纽库的肺部,但立刻就消解于无形。事实上他们谁都没机会召唤出全新的元素之力,就算一个普通火球,在缺少燃料的时候也会很快熄灭。他们只能贴身近战。科力瓦很快就知道了怎样才能物尽其用。他的汗水可以变成酸雾。他的呼吸可以产生有毒气体。但这样的法术要冒很大风险,他必须小心操作,免得伤害到自己。
而且周围还有武器。
科力瓦不敢接触它们,害怕其中有诈,但纽库却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他让所有的剑从架子上升起,然后投向科力瓦。法师将自己皮肤表面的油脂变成牢固的防御——时机正好,纽库的手正好变成伊卡提的爪子擦过他的喉咙。真是个蠢货,竟然在对手的防御处进攻。一把剑击中了科力瓦,但没有刺入皮肤,纽库蓝黑色的爪子仿佛打在棉花上一样从他身上弹开。
从眼角的余光里,科力瓦看见那些剑都插进了墙里,但是有三把剑中途掉落,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它们。显然,那里站着无形的看客,不希望被误伤。
他不知道打斗持续了多久,但已有微弱的阳光从防尘板里透进来,加热了空气。很好。纽库不适应炎热天气,会更容易犯错。他已经显得疲劳,有一两次还脚步踉跄。他是筋疲力尽了,还是另有原因?总之,纽库明显是在不断提升自己的力量和速度,以便同科力瓦匹敌。变形术如果使用不恰当,很可能会毁掉肉体。人类体内细而多孔的骨骼和细长的韧带常常不足以支撑变化之后的肌肉,而超常运动则会让肌肉不断产生毒素。科力瓦对这些副作用非常清楚。而纽库呢?如果坎诺凯特人的体质坚持不住了,那么他自我治愈之时就是科力瓦怒下杀手之刻。在这样的打斗中,短暂的一瞬足以区分生死。
科力瓦抓住了纽库,手指化作利爪刺进纽库还来不及愈合的肌肉里,迫使他使出超乎常人的力量……他能感觉到肢体折断了。不是简单的因蛮力而骨折,而是骨头从内部崩溃。他听见纽库惊讶地嘟囔了一声,转而将注意力集中到修复自己的骨头上。
科力瓦抓住这宝贵的瞬间,将纽库举起来用尽全力撞向石墙。他不指望自己能轻易砸碎他的头——虽然那会很过瘾——但他的行动迫使纽库放弃了治疗。事发突然,纽库突然发现自己正撞向竖着长矛的那堵墙——他可以选择保住自己的头,也可以选择不让自己落地,但两者不能兼顾。
一秒钟的犹豫。已经足够了。这一秒钟,科力瓦可以召唤出他需要的武器。在放开纽库的瞬间,他将手中的汗水变成了无法渗透自己皮肤的液体膜,然后碰触自己的额头——额上的汗水也发生了相同的改变。做这些动作时,他不由得微微发抖,因为那武器是致命的。他必须抓住机会一试。
纽库在半空中变化着姿态,在他撞向墙面的同时,开始施展魔法融化下方的长矛。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科力瓦瞬间移动到墙边,他抓住纽库身上没有防御的部位,毒液立即沾上了这个坎诺凯寺的皮肤。纽库的身体不断抖动,尚未僵硬就撞上了墙边的武器。大部分利刃都被噬灵鸟皮的盔甲挡住了,但正下方的长矛刺穿了他,科力瓦听见纽库恐惧地叫起来——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害怕另一种变化。
接着,他栽倒在地,躯体不由自主地抽搐了几下,显然他已经失去了自控能力。科力瓦站在原地,等着看自己的计划到底奏效没有。纽库确实已经失去了知觉。战斗结束。
科力瓦内心的野兽咆哮起来,催促他去撕烂纽库的喉咙,喝他的血来完成复仇。但科力瓦摇摇头,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在法术上。肌肉经过变化后产生剧烈的痛苦,疲劳更使这种痛苦雪上加霜。他小心地去除掉手掌上的毒素,确保不留下一星半点。拉撒勒斯给卡玛拉下的那种毒太难控制,连法师都用不好。谢天谢地,他根据特非兰那枚指环上残留的毒素进行了测试。
接着,他转向那位观众。他很清楚屋里还会有谁,但看见本人仍旧令人震惊。
希德莉亚·阿米内斯塔斯。
她穿着深紫色的华丽丝袍,深色的卷发之间戴着一顶王冠,金色的项链像瀑布一样从她胸前垂下。她的气息中既有人类的味道,也有噬灵鸟女王刺激的香甜味。这香味唤醒了过去的记忆,令科力瓦感到战栗。纽库已经没有威胁了,他的尸体是胜利的象征,是摆在她眼前的战利品。科力瓦想起了昔日的死者们,那些丧命的战士,个个都披着蓝黑色盔甲,全是他放在历任女王脚下的战利品。他想遏制住这突如其来的记忆,但是与纽库的搏斗打开了他的记忆之门,他无法将其关闭。他曾是女王的伴侣,但纽库夺走了这个位置。现在,他又卷土重来了。
希德莉亚身边还有一个男人。一时间,科力瓦以为自己还要和他恶战一场。不过那人虽然全副武装警惕着科力瓦,但并没有那种气势。这个人不知道求偶飞行的意义,也不曾屈服于伊卡提的饥渴。和他相比,这个男人简直就是一只弱小的狗崽。
现在,科力瓦可以回应内心那份饥渴了,古老的仪式终于可以完成。他忍着疼痛慢慢跪下,低下头。与此同时,希德莉亚紧张地吸了口气,他能感觉到她的心跳与自己的心跳相呼应。
“我为你厮杀。”他低声说。
在冰蓝的天空中飞行,沉醉于女王的气息……口中是敌人鲜血的滋味……这就是我的贡品,这是我的力量,我的价值……我为你厮杀,女王!
卡玛拉睁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从科力瓦处传来的图像非常强烈,让人忘了当下的一切。
她终于回过神来。
她转向萨尔瓦多,“他和她在一起。”她说话的同时,几乎能在唇边品尝到噬灵鸟的味道,“出发!”
高地之王略一示意,领头的巫者便走上前开始施法。六扇传送门同时出现。已经耐心等待了一个小时的军队安静而迅速地行动起来。
两个巫者迅速站在相对的位置上,建立起普通的防御屏障。其他人则开始进行吟诵仪式,这个过程稍长,但会使巫术的连接更为牢固。剩下的巫者负责保护他们不受其他法术的伤害。士兵们负责抵御普通攻击。每项工作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最终,屏障建立起来了。希德莉亚和她的噬灵鸟女王逃不出这个陷阱。
接着就轮到卡玛拉了。
她心脏狂跳,试着不去想科力瓦。法师履行了他的职责,现在理当轮到卡玛拉。她必须集中精神,不能被科力瓦所干扰。
但是,他最后传来的图像令人十分不安。不是伊卡提造成的不安——虽然那种感觉确实恐怖——而是图像中缺失的部分。那图像中,他身上已经没有了人类的气息。众神在上,她和科力瓦之间只有一丝微弱的联系,也许他只是压缩了不必要的信息。众神在上,希望他还没有完全失去人性。
如果真的发生了那种情况,卡玛拉不知道他还能否恢复。
她紧紧抱着胳膊,运用天眼看向眼前的沙漠。巫者们已经就位,隐约的闪光环绕着杰泽雅。卡玛拉能看到巫术的光辉从不同的地方闪现,在烈日照耀下如同闪亮的玻璃。各个部分的巫术本质上不尽相同,它们的施法路径和亮度都大相径庭,当所有巫术交汇时,各种力量泛起闪耀的涟漪,如同沙漠中被烈日暴晒过的空气。渐渐地,巫术构成的穹顶在杰泽雅上空成形了,这层防护同时还延伸到沙地之下,将整个城邦包裹起来。这是强大但不稳定的结构,有太多思想掺杂其中,卡玛拉的天眼可以看出所有这些力量在不时地颤抖,不同巫术的交汇处,各种力量在交错撞击,发出细微的巫术火花。
她检查了一下指环,从科力瓦的情绪来看,希德莉亚还在城内。她又对拉密鲁斯和萨尔瓦多点点头,表示目前为止一切都好。
咒文也终于咏唱完成,卡玛拉看见它化成了一道屏障。屏障表面稳定,各部分之间的断裂也已弥合,整个穹顶闪现出柔和的光辉,每一处都同样明亮。先前混乱的巫术、横冲直撞的力量全都得到了统一,像水晶一样光滑无瑕。在卡玛拉看来,它不仅外观更统一,内在的力量也更强大了。这样的防御足以约束强大的巫者……甚至法师。
格薇洛法也是其中的一部分。之前,卡玛拉还不完全理解她让所有雷尔团结起来的那种特殊力量,但现在,终于亲眼见证了。她闪耀着和透明的穹顶一样的神秘光芒。那股平衡之力也激起了她心中的共鸣。任何可以看到超自然力量的生物都会发现,格薇洛法是这一切的中心,是整个行动的关键所在。巫术形成的闪光穹顶是她本人的延伸。
拉密鲁斯望向卡玛拉。终于轮到她上场了。
她举起双臂,聚集力量。灵火从那不知名的灵伴体内迅速涌入她的灵魂中,她按自己的目的塑造着温暖的生命之火,在脑海中描绘着噬灵鸟的外貌,使自己开始变形。这法术很困难,除了要变成已知的形象以外,她还需要强大的意志力来塑造新的身体——一个细胞一个细胞地变化,就算科力瓦已经把噬灵鸟女王的形象刻印在了她脑海中,她仍不能掉以轻心。在变化的同时,她还感觉到体内伊卡提的本性正在复苏——并不断扩张——最终她屈服于这种天性。如果她想要成功地召集起求偶飞行,并让所有雄性噬灵鸟尾随而至,那么她必须调动起内心所有的噬灵鸟本能。
不要管在飞行中会有谁来追随她,也不要去想这次变形会对人类灵魂造成什么影响。科力瓦愿意屈服于内心的野兽来赢得整场战斗,她也有等同的勇气。
等到最后一块闪亮的鳞片形成,最后一片彩色玻璃般的翼膜在昆虫状的翅膀上伸展开,她飞了起来。大地渐渐远去,阳光照耀着她的翼膜,她能感觉到阳光将力量注入她体内,温暖了她的血液,让她变得强有力。
下方的穹顶依然在闪光,只是显得暗淡了些。显然,噬灵鸟能看到施法的痕迹。
很快,附近的山谷中出现了一个盘旋着的阴影。她知道有噬灵鸟发现了她。时机成熟了。
她往巨大的肺部深深吸入一口气,然后按科力瓦的记忆发出女王的尖叫。长而尖锐的呼啸随风回荡在沙漠中。地上的人们纷纷抬头张望,杰泽雅的居民肯定也都在看着她。包括希德莉亚。
她不知道这具新身体该怎样释放吸引配偶的气味,幸而魔法能提供类似的效果,让制造出的味道随风向东传播。很快它就会传遍每条峡谷,每个岩缝,传到每个可供人和噬灵鸟藏身的所在。她调集起伊卡提女王的力量——这比她身为人类时要容易得多——等待雄性噬灵鸟出现。
它们离开峡谷和山洞中的藏身之所,一只接一只地出现了。它们张开华丽的翅膀,在清晨的阳光中仿佛一群刚刚破茧而出的蝴蝶。一旦有两只噬灵鸟接近,它们就会互相打斗,甚至在打斗尚未结束时就已经鲜血横流。有一两次,卡玛拉听见了尖叫声,和雷斯在单顿城堡里模仿的叫声一模一样,于是她知道,那头雄性噬灵鸟已经斗志高涨,正叫嚣着挑战别人。它们找不到召集大家的女王,于是只能相互竞争。如果卡玛拉放任不管,它们很可能会一直自相残杀直至全部死亡。但这不符合她的期望,她是要让它们迅速离开杰泽雅。
总共约有二十只噬灵鸟,大部队可能还在北方极地。有少数噬灵鸟注意到了地面上的人类军队,但是,求偶飞行本能让它们无暇他顾。就算它们的人类灵伴知道发生了什么,现在也无法控制了,除了盲目的本能以外,这些野兽脑海中其他的一切都荡然无存。这是到达杰泽雅以来卡玛拉第一次真正感到害怕。到现在为止,所有的冒险行动都显得极不真实——就连她自己变形、开始飞行都好像是在做梦——但雄性噬灵鸟的叫声警醒着她,眼前是严峻的现实,她现在必须全身心投入战斗,如果不能获胜,大地必然生灵涂炭。
她也会死。
专心,她告诫自己。目前的首要任务是让噬灵鸟离开杰泽雅,免得阻碍萨尔瓦多的军队。一次完成一件事。
她解除了魔法的防御,让其他的雄性噬灵鸟都能看见她。
它们立刻有了回应。空气中传来明白无误的信息,就连那些在半空中盲目盘旋的噬灵鸟也立即感知到了她的存在。
卡玛拉眼见它们向自己飞来,立即调头竭尽全力全速向西飞行。形势对她更有利。她的身体更轻巧,因为她不需要雄性特有的武器。风从她光滑的身体上拂过,没有任何尖刺或突起阻碍气流。除非她主动减速,否则没有任何雄鸟能追上她。
她扇动着巨大的翅膀,以最快的速度飞过开阔的沙漠。其他噬灵鸟紧随其后。她几次听见身后传来愤怒的尖啸,还有一次,她似乎看见一团黑影从半空中落下。也许真正的噬灵鸟女王可以保持着扑翅的节奏,在飞行时观望身后。但卡玛拉却不敢这么做。她始终盯着眼前的天空,同时以魔法加强自己的听力,这样,在雄性噬灵鸟靠得太近时,她就有机会及时发现。目前,她确实成功地引开了所有的噬灵鸟,至少让萨尔瓦多的人拥有了消灭真正女王的机会。
她牢记着科力瓦描述的求偶飞行,最终来到一片开阔地。周围只有辽阔的苍空和烈日炙烤的沙土,她陡然改变了飞行路线,迅速往南飞去。她身后不远处的雄性噬灵鸟也盲目地跟随着近在咫尺的女王,稍远的那些则准备直冲向前,赶到她面前。卡玛拉的心脏狂跳不已,她转了个急弯,好让远处的噬灵鸟以为计策得逞……它们会直接撞上她身后的噬灵鸟,进而开始激战。紧随卡玛拉的噬灵鸟见到前方出现对手,都尖叫着发出挑战,同时狠狠搅动空气,想竭力追上她。卡玛拉感觉仿佛有风暴在拍击她后方的翅膀。
接着,就在两群噬灵鸟要将她前后包围的时候,她消失了。噬灵鸟女王的天赋让她隐形,她紧紧地收拢翅膀,以令人窒息的速度直线坠落。即使有任何噬灵鸟看穿了她的诡计,它们也来不及在这样短的时间内作出回应。
前后两群噬灵鸟发生了正面冲突,清晨明亮的天空在它们的狂怒中染上了鲜血。少数噬灵鸟逃离了混乱,在半空中盘旋,寻找消失的目标。但是它们只是在天空中寻找,谁也没有想到要去看看地面。卡玛拉就紧贴着地面滑翔。
当她抬头观望时,内心有一阵难以言喻的满足,不完全属于人类的满足。没错,她确实达成了最初的目的,让噬灵鸟远离萨尔瓦多的军队;而且,她也成功挑起了混战,可以杀死大部分噬灵鸟,削弱它们的力量。但她的满足感不只如此。半空中的混战唤起了她灵魂深处的某些东西,她生出了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满足。就是这样。事情就该这样。
伊卡提们渐渐分开,有些还在打斗,但大部分已经开始寻找卡玛拉。她考虑着下面的计划,该怎样飞行才能最大限度造成伤亡。她注意到,那些在混战中毫发无伤的噬灵鸟和她之前的预计大不相同。这场竞争比的并非体型和力量这类原始特征。高智商的伊卡提能更准确地分析她的飞行路线,并赢得先机。最有自制力的噬灵鸟能安然无恙地逃离混战。在平时的普通飞行中,暴力可能比智力更占优势,但在这种复杂的情况下,则需要更多的思考。
这种生物竟变得如此强大!
卡玛拉想好了飞行路线,再次解除隐身力量,飞向高空。血洒在她周围,在沙地中掀起小小的尘埃。沙漠中的腥风血雨。
上啊,小子们。看你们有多聪明。
多美好的一刻啊,希德莉亚心想。
纽库倒在武器架旁边,伤得很重,但还没死透。这也算是对他在特非兰失败的惩罚,希德莉亚心想。她最痛恨的那个法师现在因伊卡提的天性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那撒安总算明白了她有多强大:世界上最强大的两个男人为了她像狗一样打架,还能有比这更美好的时刻吗?
她怀着满足的心情低头盯住科力瓦,默默品尝自己的胜利。然后,她对一言不发的那撒安说:“那撒安领主,”她优雅地一点头,“请允许我为你介绍科力瓦。他曾任安沙撒的皇室法师,现在……”她耸耸肩,“并无任何契约。显然,他此次来到杰泽雅没有任何正式通报。我让他到宫里来,好让他作出解释。”
“我明白了。”那撒安平静地说。他的表情叫人难以理解。希德莉亚猜想,他大概是对眼前的情况感到不满——不然还能怎样?——但那撒安没说什么。希德莉亚很了解他,知道这种沉默绝不代表束手无策。
她眯起眼睛转向科力瓦。“你杀了我的仆人,”她说,“还破坏了我的宫殿。你觉得这么做会让我高兴吗?”
她期待着科力瓦的回应里多少能有一些反抗,但是,他所有的精气神似乎都消失了。显然不是生理上的疲惫。他神情恍惚,双眼十分空洞。希德莉亚不知道他和噬灵鸟之间发生过什么,但无疑他的灵魂因此受到了重创,而她现在正往这伤口上撒盐。
谢谢你给我这个武器,纽库。这么看来,你多少还是有用的。
“你的仆人袭击我,”科力瓦阴沉地说,“如果你明白伊卡提的法则,就知道我要怎么对付他。”他眼中有一丝微弱的愤怒,“或者,你希望我让他获胜?”
她正要回答,却忽然感到女王激动起来。她让女王看到目前的情况,伊卡提通过她的思想看到了足够的细节,理解了正在发生的一切。一个无声的疑问传入她脑中:你最讨厌这一个?
是的。
为什么?
别的法师只是帮不了我。这一个却籍同情之名对我的死亡幸灾乐祸。
她感觉到伊卡提正透过自己的眼睛看着科力瓦。科力瓦似乎也感觉到了女王的存在,他睁大了眼睛,鼻孔张大。希德莉亚意识到,他是在嗅探空气中的气味,寻找噬灵鸟女王的气息。当他确认那股气味后,眼中流露出畏惧……以及欲望。
他现在是你的了,伊卡提说。
是的。
“这不是借口,科力瓦,”她双臂抱在胸前,“我想我确实需要一些赔偿。”
她脑中突然闪过一丝担忧,是来自外界的担忧——女王似乎感到困惑且恐惧。她抬手示意科力瓦安静,然后集中自己的感官,刹那间,天上传来的可怕啸叫声充斥了她的脑海。她隐约知道——猜测出——发生了什么,但她的理智拒绝接受这个事实。她的女王没有发出声,那么,那啸叫声是从哪里来的?
她感觉到自己的灵伴十分恐惧,如果不能立刻安抚它,希德莉亚自己也会被恐惧淹没。
安静,她想,我会去找你。
她看了看科力瓦——法师依旧一动不动——然后又看看那撒安。“看住他们两个。”她对领主说。没时间留下来慢慢解释和给出具体要求了。她聚集起力量准备打开传送门,这样,她就能马上赶到深山里的伊卡提女王身边去。
什么也没发生。
她惊讶地又试了一次。
什么也没发生!
伊卡提的恐惧涌入脑海,几乎难以理智地思考。不可能还有一个女王!没有其他女王存在了!希德莉亚跑到窗边,推开沉重的挡板,外面的空气涌入室内。也许是她在室内施放的反弹法术影响到了她自己。但外界空气中的气味令她毛骨悚然。她再次建立传送门……再次失败了。
她转身冲到科力瓦面前。法师站了起来,态度明显比之前镇定得多。“你做了什么?”她怒气高涨,“你干了什么!!!”
“我请了几个朋友帮忙,”他平静地回答,嘴角露出微笑,“希望你不要介意。”
希德莉亚突然出手袭击,她将伊卡提和她自己的愤怒化作炙热的魔法。这股力量猛然扑向科力瓦,她甚至能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科力瓦被扔到房间另一头,撞进墙里。接着,她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让感官延伸到沙漠中,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看见了巫者。
军队。
一个陌生的法师。
萨尔瓦多!
她想要消灭他们,但这批人受到了保护,完全不受影响。于是她绕过他们,找到忠于那撒安的部落驻扎地。他们的军队已经全副武装准备行动,一定是密探发现了入侵者。她把信息传给部落的巫者,告诉他们入侵者的位置,同时下令消灭他们。接着,她再次观察那支军队,只要想办法解除了他们的防护,就可以像碾碎虫子一样杀死他们。
“作为奴隶你干得不错。”
这句话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的注意力再次回到屋里,科力瓦已经站了起来。不管他之前受过什么伤,现在都已经恢复了。
“考虑到你的出身,”他接着说,“我从没想到你能做到这地步。很了不起,真的。”
希德莉亚一时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下意识地上前几步。“你知道什么?”她低声说。
“不多,”科力瓦回答,“很难找到线索。你是掩盖行踪的大师。但是我找到了一些记录,说有个艾兰提的奴隶曾一路北上,侍奉过多个主人,差不多和你在桑卡拉出现的时间一致。”他看了那撒安一眼,“艾兰提有一种奴隶,是专门培养来作为床伴的。在某些地方很受欢迎。这一个尤其非常优秀。”
“那撒安对这些没有兴趣!”希德莉亚语气中有了新添的怒意。
“围绕着这个奴隶,有桩怪事流传开来。”科力瓦继续说,“她的每个雇主都死了。当然死因很明确——一个死于意外事故,一个死于肺病,还有一个在旅行途中被强盗杀了——于是这个奴隶就被更显赫的人买走。我想,这只是单纯的好运吧。”
“没人关心这种事。”希德莉亚嘶哑地说。她双手像爪子似的不断伸屈。
“最终有个对她痴迷不已的人给了她自由,他将她以自由人的身份带到自治城邦,意欲和她结婚……不幸的是,他也死了。据说是死于热伤风。”科力瓦摇摇头,“接着那个奴隶就消失了,与此同时,你出现在桑卡拉。这两件事之间没有任何联系,对吧?”
希德莉亚怒火中烧,一时说不出话。她的伊卡提无法理解,但是希德莉亚没时间解释。她将注意力集中在内心,再次聚集力量——空气中出现一丝钢铁的震动,接着,一柄利剑砍向她的脖子——一片黑暗。
 
剩下的两个人一言不发地盯着希德莉亚的无头尸体。接着,那撒安蹲下身,用希德莉亚的袍子把剑擦干净,缓缓插回剑鞘。他看着科力瓦,“要是知道她只是人类的话,我会更早下手。”然后他又补充道,“谢谢。”
窗外噬灵鸟的叫声清晰可辨,那是从卡玛拉的方向传来的。科力瓦一开始没听到外面的骚动。他和希德莉亚的这场游戏太惊险,必须全心投入。但是最终,他赢了。不光彩的历史突然曝光,足以分散她的注意。这段时间足够萨尔瓦多的军队采取行动。而且也足够让那撒安杀死她——虽然这是意外。愚蠢的女人。我在很多年前就发现了你的秘密。秘密是法师的最爱,你忘了吗?
科力瓦环顾房间,四周全是血,纽库躺在一堆武器旁边。他还没死。科力瓦内心生出新的愤怒,他只想咬断纽库的脖子。但是他们之间还有些事情尚未解决。
他看着那撒安,“暂时不要杀他。”
领主感到意外,但还是点头应允。
科力瓦跳到窗台上。打斗声吸引了很多人,他们都聚集在外面远远观望。科力瓦在石头窗台上站着,看着人群,他深知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全身是血,头发蓬乱。他居然莫名地觉得高兴。
你确定自己要这么做吗?他问自己。他闭上眼睛,全身一阵颤抖,也许这将是他有史以来做得最愚蠢的事情。只有疯子才这么做。
纽库还躺在那里。他想起那晚,纽库杀死了他的伊卡提。他想起自己穿过天雷,双手张开仿佛要拥抱那石柱,泪水冻结在他脸上,死去巫者的尖叫声充斥脑海,他只求一死……随后,最后一丝疑虑消失了,被复仇的渴望所取代,比人类的任何欲望都强烈。
众神给了你这次机会,他对自己说,不能错过。
他最大限度地鼓起勇气,跨过窗台,跳到空中。围观的人群惊叫起来,但是他赶在落地前迅速变形。这次变形并不困难,他内心里真切地记得这个形象,就像记得自己的相貌一样。他只需要停止作为人类的思想,让古老的记忆充斥身心,放弃这几百年来人类的一切,回到过去他最害怕也最渴望的状态。
目睹他的变形,人们纷纷被吓跑,只剩下少许几个人看到一只巨大的噬灵鸟飞过他们的城邦。它在沙漠上空盘旋,然后循着同类的气味向西飞去,很决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中。
 
二三十只噬灵鸟尖叫着相互挑衅,那声音简直振聋发聩。它们完全没在意地面上人类军队的存在。有时候它们飞得很低,翅膀甚至掀起脚下的尘土。当它们靠近时,拉密鲁斯发觉有些巫者显得畏惧,但天雷卫士却都跃跃欲试,他们始终注意着萨尔瓦多和法维亚斯,希望得到进攻的指示。但是,在卡玛拉引它们离开杰泽雅之前,绝不能开始攻击,否则,受伤的噬灵鸟会把注意力转移到进攻者身上,不再会离开城邦。
当卡玛拉出现时,雄性噬灵鸟果然都跟在她身后,大家松了口气。随后,噬灵鸟们向西飞去,它们愤怒的嘶叫声回荡在大地上,最终渐渐远去,消失不见。
听过如此刺耳的音调之后,寂静真是美妙。
屏障建起之后,拉密鲁斯也释放了法术,像薄雾一样附在巫者们的屏障上,随时探测希德莉亚的动向。现在,他的咒语开始有所反应。显然,有无数小规模咒语在同一时间被施放出来,它们扑向巫者们的屏降——同时也触动了他本人的咒语。他的咒语微微泛起涟漪,就像一把石子投进了池塘,接着,屏障再次平静下来。他明白了那些咒语的目的。
拉密鲁斯表情阴沉地看着萨尔瓦多,“各个部落都收到警报了。他们会马上前往杰泽雅,并杀死途中遇到的任何外国人。简单来说,就是杀死我们。”
法维亚斯低声骂了一句,“他们还有多远?”
拉密鲁斯摇头,“目前还不知道。我记得希德莉亚希望他们来得越快越好,所以,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
“他们会从不同的方向一起来袭。”萨尔瓦多低声说。
这是预料之中的事。事实上,他们率领这么多普通士兵就是为了防备这种情况。但这并不意味着部落的袭击没有危险,他们还没有部署行动方案。
必须尽快找到噬灵鸟女王,拉密鲁斯想,不然一切都是白费。
萨尔瓦多刚想要开口说话,就看到杰泽雅方向飞来一个黑影,别的一切都不重要了,所有人都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女王来了。
拉密鲁斯听见天雷卫士开始准备进攻,弓箭手拉弓搭箭,巫者为他们的箭头增添额外的力量。但是有哪里不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明白过来,于是他尽全力大喊:“住手!”听到他急迫的喊声,高地之王抬起手示意停止进攻。希娜闭上眼睛,将消息传给所有的先知。到目前为止,没有人放箭。
“那不是雌鸟。”拉密鲁斯说。
那甚至不是一只真正的噬灵鸟。它的外形确实是,但却没有那种特有的古怪力量。拉密鲁斯发现,所有人都能够毫不费力注视它,真正的伊卡提绝不是这样的。
那头假的巨兽沿着巫者的屏障在低空盘旋。拉密鲁斯屏住呼吸。接着,它飞过了皇室军队,一阵风从拉密鲁斯脚下腾起,掀起的沙尘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但他还是捕捉到风里的每一点魔力,同时还解读出了这些力量背后的人类特征。
是科力瓦。
科力瓦的疯狂行为让拉密鲁斯同时感到愤怒和畏惧。他是否在杰泽雅发现了值得这样冒险的东西?还是真的已经失心疯了?拉密鲁斯想起在律法制定之前,科力瓦的野兽模样。现在他理解了其中的缘由,也意识到,科力瓦最终一定会大张旗鼓释放自己的伊卡提天性。要是在体验过这样的自由之后,他不愿再回到人类的枷锁中该怎么办?
那头巨兽离开杰泽雅向西飞去,拉密鲁斯看着科力瓦掀起的狂风扫过的地面。沙地上留下一幅地图,杰泽雅在中心,两侧是山。城邦周围画了一个大圈,显然是表示巫者们的屏障。圈外是一些奇怪的符号,每个符号都是由一些细小笔画组成的长方形。拉密鲁斯认出来那是军队的记号。这些符号离他们非常近,让人很不安。很快就会有军队打过来,而且数量众多。他仔细再看,发现两旁的山中也有同样的符号,但那些只是小点,没有特别的形状。
地图下方写着两个象形文字。是一个早就消亡的古老文明留下的文字,很少有人能解读。除了拉密鲁斯。还有科力瓦。
“这是在说什么?”萨尔瓦多问。
“第一个表示一个强大的女人。第二个表示死亡。”他看着高地之王,“我想,希德莉亚已经死了。”
“那自然是好消息,但这是谁告诉我们的?”
拉密鲁斯深吸了一口气,“应该是科力瓦,陛下。”
这话大有深意,萨尔瓦多却不怎么惊讶,也许他的信仰让他能够接受法师变成噬灵鸟的事实。要不就是因为在他看来这两者同样邪恶。
法维亚斯看着地图,“如果希德莉亚死了,她的伊卡提现在应该已经疯了吧?”
“理论上说,是的。”拉密鲁斯回答。
他们都希望希德莉亚死后,她的噬灵鸟会很快出现。就像单顿城邦里她的同类一样,愤怒地尖叫,试图攻击杀死希德莉亚的人。根据先例,很快就会出现这种情况。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
但附近却如此寂静。太奇怪了。
这个女王还很年轻,拉密鲁斯对自己说,科力瓦认为,她十分依赖和希德莉亚的联系,因为她没有任何生活经验。但是,如果年轻使得她更容易适应变化怎么办?人类在儿童时期更容易学习,老了就要费力得多。
“我们必须找到她,”萨尔瓦多说,“要是找不到她……”他咬住了嘴唇。格薇洛法希望,自己能像在斯皮纳山的时候一样迎击这头噬灵鸟女王。但萨尔瓦多并不同意,他只把格薇洛法作为最后的选择。
要是女王再不出现,就必须只能依靠格薇洛法了。
“那些是什么?”法维亚斯指着山中的小点。
“可能是噬灵鸟骑手躲藏的地点,”萨尔瓦多说,“如果是这样,我们就要派军队去消灭他们。如果科力瓦告诉我们的事情属实,他们现在应该不堪一击。带上巫者一起,以便找到那些地图上没有标注的骑手。我们必须斩草除根。”
拉密鲁斯看着西边,想起一大群疯狂的噬灵鸟追随卡玛拉而去的情景。如果它们的灵伴死了,噬灵鸟就没有了人类的智慧,她也就会少很多危险。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部落军队马上就会赶到。”法维亚斯犹豫道。
“我可以阻挡他们,”拉密鲁斯说,“你们去消灭噬灵鸟骑手,特别注意要找到女王。”
萨尔瓦略带疑问地看着他。拉密鲁斯没有畏缩,也没有回答,片刻后高地之王粗鲁地一点头,转身走了。
 
图克里特部落的武士正士气高涨地穿过沙漠,他们的首领突然停下,并示意其他人也都暂停。那些肌肉结实的矮种马训练有素,但即使如此,骑手们也要用力拉住缰绳,才能在急行军中让它们停下。沙土被马蹄扬起,又被风吹散,空气中蒙上了一层沙。首领望着远处。
有人听见他低声咒骂,那一长串生动鲜活的脏话包括了各种牲口的器官以及敌人的龌龊习性。就连他的马都知道这不是个好兆头,于是正紧张地用蹄子刨地。
接着,他简短地说:“沙子。”所有人都明白了缘由。
东边几不可见处确实有日出的光晕,但是眼尖的人可以看到,一丝灰云正远远地从地平线上升起,并且快速地向他们靠拢,不是好现象。事实上,这应该是最坏的状况,大地裂开,正要把他们都送入深渊。也许有些战士会觉得这是好事。
只有一个选择,因此不需要任何命令。所有人下马,并叫他们的马都侧面向东坐下。这些牲畜感觉到灾难将至,都紧张地拉扯缰绳,不过这种反对完全无效,情况紧急不容商量。其实它们也都明白。
风暴移动得很快。一个风和沙构成的恶魔向他们袭来。如果这些人曾见过大海的话,也许会觉得这些沙就像巨浪,浪尖就扑向他们的头顶。但这些牧民从未离开过自己的故土,所以只知道不能和沙暴对抗,除了等待这沙漠恶魔离开外,没有任何办法。
第一波沙暴袭来时,所有人都躲在马身后,用宽大的沙漠长袍罩住牲畜的头和他们自己,尽可能多一层保护。但是风以惊人的力量吹过,将沙子灌进每一条缝隙,就算嘴里堵上布条也还是被灌了满嘴的沙。稍微能呼吸的人都在默默祈祷,希望神灵驱散这场沙暴。但没人指望祈祷能够灵验。因为在他们前往杰泽雅的途中遭遇这样一场风暴,无疑是城邦中的神灵在表示反对,只有对沙漠一无所知的白痴才会忽略这个信号。
神灵似乎觉得他们的理解不够正确,那快速袭来的风沙恶魔现在依然在他们周围盘桓,有些人觉得风呼啸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大笑。
 
空气中伊卡提的气味很浓,给科力瓦留下了清晰的路标。二十多只噬灵鸟打斗的气味一直传播到半里地外。每个伊卡提都有独特的气味,就像人类的名字一样。虽然科力瓦记不清这些噬灵鸟的主人是谁,但有些气味却很熟悉。他现在正在追踪的这些噬灵鸟,很可能过去曾和他一同飞行——相互打斗。这个念头令人高兴又紧张。
这些气味在半空中越发浓烈,甜麝香味说明有一个女王正在飞行,这股气味唤醒了另一些黑暗的回忆,不过他现在不再转移自己的思绪了。变形后,他已经大开记忆之门,想关上也无可能了。
不过这很值得,他坚持道。这句话已经成了飞行中的咒语,精神上的一剂良药,让他维持着内在的人性。饥饿感几乎要盖过人类的意识了,但他没有试图阻止,而是让这感觉传遍全身,将自己淹没,将自己推向疯狂的边缘,他知道,这股饥饿感必须得到满足——他已经为此等了几百年——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今天他必须成为伊卡提。
温暖的阳光照在他的翅膀上,无比舒适,甚至隐隐作痛。这也是他始料未及的。虽说他知道噬灵鸟靠阳光生活,但那不过是人类语言的描述,是乏味的人类经验。他的伊卡提被困在北地太久,已经忘了热带阳光温暖翅膀的感觉。即使是在太阳永不落山的盛夏,伊卡提的意识中依然会出现对极夜降临的恐惧。它们总是透过恐惧来接受阳光。
但现在,阳光照在镶嵌珠宝似的翅膀上,力量源源不断——阳光温暖了血液,让他心跳加快——他能感受到每一丝拂过身体的气流。在阳光中飞行,让他达到人类前所未及的高度。如果那双多面体状的眼睛能够流泪的话,他一定会高兴得哭出来。人类的激情哪能比得上现在无比的快乐。
他和其他人真是愚蠢,居然会满世界去找伊卡提!那些生物肯定会来这种地方,它们渴望沐浴着灿烂的阳光!为什么科力瓦一开始没想到呢?
他一边飞,一边修复自己的肌肉,就像他和纽库打斗时一样。如果卡玛拉率领雄鸟直线飞离杰泽雅,他就可以动用一切魔法去追上他们。但是,如果她像真正的女王一样飞行——如果她在科力瓦的记忆中学到了足够多的细节,就会知道求偶飞行非常复杂——它们会时不时地改变方向,或者在空中盘旋飞舞。
盘旋……
过去的记忆再次袭来,求偶飞行的画面像幽灵、像过往的情人,缠住了他。他所记得的最后一个女王是个飞行高手,带领追随者沿着蛇形路线飞行,无比美丽,又极其凶险。科力瓦怎么能够向人类解释这飞行中发狂似的激情呢?不是嗜血或欲望这么简单的概念,而是人类的语言无法描述的超凡行为。
风中传来声响,那是远远的嘶叫声。他感到心跳加快,热血沸腾。这动力不仅仅来源于单纯的欲望。欲望总是短暂而有限。而饥饿感,几百年来折磨着他内心的饥饿感,从未得到过满足。直到这一刻。
很快,黑影出现在了前方的空域。大部分雄鸟都在一对一地厮杀,看来卡玛拉已经知道该怎么让它们自我毁灭了。光是根据他的记忆,卡玛拉就能做到这个地步,科力瓦感到佩服。让这样一个女人来消灭噬灵鸟,真是再合适不过!
他没看见卡玛拉,但是这不重要。他不是来找她的。
他在稍远处观战,试图认清每只噬灵鸟的特征。他能不能区分出多年前自己在北地认识的那些噬灵鸟呢?所有的气味都混合在空气中,欲望和愤怒如此强大,他觉得自己也被感染了。
最大的一头噬灵鸟突然离开混战。它胸膛宽阔,脊背的刺比别的噬灵鸟高出一指,腹部两侧布满历次打斗留下的伤疤。试图寻找女王的努力失败后,它正极度愤怒地向其他对手挑战,连天空都为之颤抖。
科力瓦记得那个叫声。
他记得。
他做出回应。
那头巨兽盘旋着来到他面前。它能认出科力瓦变化而成的噬灵鸟吗?科力瓦尽了最大努力变化出灵伴的外形。它还熟悉这个回应的声音吗?上一次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他们还在极北地区的冰原上,不远处就是天雷那鬼魅般的啸叫。
它们一道升高,要飞到足够远处,不让混战打搅他们俩。空气越来越稀薄,越来越冰冷,他们必须加倍努力地扑翅。然而这只是决斗的开始。脆弱的伊卡提在这种高度很容易因为呼吸急促而变得惊慌,然后从高空跌落。但这两个却完全不为所动。他们都是同类中的强者,他们都知道最好要到一个对手难以忍受的环境中去。
他们最终攀升到了合适的高度,开始面向彼此绕圈。那只噬灵鸟的脑袋已经转向自己了,宝石般的翼膜在它脖子两侧展开,为蛇形的脑袋增添了几分气势。对手的这副模样,让科力瓦的血液瞬间冲上大脑,人类灵魂中完全不存在的一种渴望被唤醒,他也毫不犹豫地就接受了。
两个巨大的蛇形身躯开始兜圈子,这是微妙而致命的舞蹈,双方都在寻找对方的弱点以便自己获得先机。剃刀般的尾巴不断进攻最薄弱的翅膀……但他们的距离还不够近。必须集中精神并周密计划,除了全心投入外,再无他法可以获胜。而这一切就算要摈弃人性他也愿意。
值得。
周遭的世界消失了。
伊卡提突然向他进攻,尾刺破空而来,速度快得简直看不清。科力瓦收拢翅膀,任由重力把自己拉下去,接着又再次乘风飞起,朝着对手的尾巴就是一口。牙齿钉进厚实的肌肉里,对手一阵抽搐,血流进了他口中。但不等科力瓦完全咬台,对方就挣脱了,随即迅速和他拉开距离。尾巴上的两行深痕在它飞行时鲜血四淌。科力瓦知道,这伤口不足以杀死噬灵鸟,但可以阻碍它的行动。
对手也意识到了这点,它转身直接冲向科力瓦。科力瓦勉强避开致命的利齿,却遭遇了对手的尖爪。他挥动翅膀,想在最后关头再次躲闪,侧腹却还是被扫中了。
他甩动尾巴,和对手缠绕在了一起。这是求偶而不是打斗的动作,对方大吃一惊。但杀手锏现在才正式使出:科力瓦牢牢地缠住了对手的尾巴,然后狠狠一拉,迫使对方失去平衡。那只伊卡提不得不集中全部精力去控制气流,科力瓦借机发难,他咬住对手的翼骨,撕裂虹膜,最后一把扯掉翅膀,丢进空中。这只伊卡提顿时只剩下半边翅膀了。它挣扎着想还击,但科力瓦拖住它的尾巴,让它无法发力。科力瓦的翅膀扑打着,但它们无法支持两头噬灵鸟的重量。
他们像蛇一样交缠着落向地面。冷风从科力瓦耳边刮过,他绝望地四下观望,想赶在落地之前给予对手致命一击。可那伊卡提还死死地抓着他的侧腹,不给他机会,但他绝不会为这点小伤就放弃自己的目的。疼痛不算什么。甚至性命也不算什么。杀死对手才是至高的目的。
他的爪子划过伊卡提的翅膀,把所及之处的每一块肌肉、骨头、翼膜都肢解成碎片。噬灵鸟痛苦地嚎叫起来,开始疯狂挣扎,想要挣脱科力瓦。而科力瓦立刻放开了它。他松开对手的尾巴,躲开对手的利爪,留出足够的距离,伸展双翼免得自己继续下落。
结束了。
他重重地喘气,血液从腹部流下。而他的对手正不断加速着旋转坠落,显然失去了自救能力。它受伤的单翼在空中扑打,却只是雪上加霜而已。伊卡提落地时,它的翅膀几乎已经只剩下了骨架,科力瓦觉得自己听见了巨大身躯落地的声响。地上腾起一团沙尘,接着一片闪光的翼膜从空中飘落,落在那具破碎的尸体旁边。
科力瓦盘旋着查看那头伊卡提的动静,确定它已死透之后,才发出胜利的嚎叫,声音之大,连泪海那边都能听见。过去几百年间所受的折磨都回荡在这叫声中,而下方混战的伊卡提们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想知道是谁发出这样可怕的声音。
接着,一切都安静了。
科力瓦带着奇怪的恭敬态度看着这只纽库的噬灵鸟。他知道噬灵鸟的死亡对坎诺凯特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只有经历过那种疯狂的人才知道其中的可怕。但他没有一丝怜悯。他们就是这样。纽库只是参加游戏,然后输掉了而已。
现在我们两清了,他满足地想。
他转过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些噬灵鸟……周围全是厮打的叫喊,而他已经宣布了属于自己的胜利。他内心知道,自己现在该恢复人类的样子,然后返回杰泽雅,但是其中的原因却不甚明了。他为什么要离开这里?他已经在噬灵鸟中获得了地位,它们会承认他的权威。这不就是最重要的吗?
他迷惑地看了一眼东边的地平线,然后张开翅膀加入到了同类之中。
 
一名穿过传送门的天雷卫士浑身浴血,萨尔瓦多一看到他,便立即让愈师为他治疗。但那人步伐稳定地走进营帐,显然并没有受伤。现在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温度持续上升,热浪让人感到压抑。当那个天雷卫士来到皇室卫队面前时,他脸上已经满是汗水,外衣的领口处更是被血汗浸透。他低下头,以军人的态度向法维亚斯致意,然后转向高地之王,“陛下,绝大部分噬灵鸟骑手都已经被消灭了。”
萨尔瓦多挑起眉毛,“绝大部分?”
“我们总共找到了二十一个。大部分都和科力瓦法师描述的一样,处于一种恍惚又兴奋的状态。少数几个比较清醒,可以进行反抗,但似乎也没有任何法力。我们和先知一同行动,很容易就杀死了他们。”他的态度很肃穆,但语气中有些嫌恶的意味。天雷卫士接受训练是为了杀死噬灵鸟,而不是人类。但是,只有具有雷尔血统的人才能承受噬灵鸟魔法的影响,所以只能由天雷卫士来完成这项任务。萨尔瓦多那些跃跃欲试的士兵只能先留在后方。“我们中有少数人受伤,愈师已经为他们治疗。我方没有损失。”
“二十一……”
萨尔瓦多的嘴绷得很紧,“其他的逃走了吗?”
天雷卫士摇头,“没找到他们。我们认为他们可能藏在别处。可能在北边。”
二十一个噬灵鸟骑手死了。是好消息,不是吗?这说明,跟在卡玛拉身后的噬灵鸟中有二十一头突然失去了智力,很可能就此发疯。科力瓦说它们大概会互相厮打。众神在上,希望是这样。
这是一场值得庆祝的胜利,尽管他们最主要的目的还没有达成。
“女王呢?”格薇洛法在他之前提出了这个问题,“她在哪里?”
天雷卫士伸手摸了摸满是汗水的头发,显然这个消息有些难以启齿,“我们没发现她的踪迹,陛下。但这并不表示她不在那里。我们检查了每个洞穴,都没有发现雌鸟的痕迹,我们的先知认为这只是伪装。所有人都没有对付女王的经验。另外,女王还没有完全成年,也就是说,她的精神力量可能不如成年雌鸟那么强大。先知们是这么说的。法术不是我的强项。”他叹了口气,显然对这次的失败感到惭愧,“很抱歉,陛下。我本希望能给您带来更好的消息。”
“二十一个骑手死了,”萨尔瓦多说,“他们每一个都是巨大的威胁。你们干得很好。”
天雷卫士低下头,“感谢您的赞美,陛下。”
萨尔瓦多保持着表面的平静,但是内心正在被焦虑感灼烧。他们到这里来只为了一件事:找到并杀死噬灵鸟女王。现在看来,他们完成了所有的任务,偏偏少了这最核心的一环。希德莉亚死了,大部分噬灵鸟骑手也都已经殒命,剩下的伊卡提只是愚蠢的野兽而已……但只要女王还活着,这一切都没有意义。没有意义!只需要几个月的时间,等到成年,女王就又会产下第一窝卵,接着,新的噬灵鸟就会来到世间,其中也会包括新的女王,整个种族又会再次兴盛。第二个黑暗世纪还是会降临。
必须在这里结束这一切。没有别的选择。
他听见法维亚斯在身后问拉密鲁斯:“部落的人怎么样?你对付得了他们吗?”
法师脸上露出冷笑,“他们现在……很忙。”
萨尔瓦多咬咬牙。是你允许他行动的。他的罪过由你来承担。“如果我问你对他们干了什么,我会因此后悔吗?”
“只是一些幻象,让他们相信现在不能开战。”
“那么多人,同时相信?”
“他们都惧怕同样的东西,所以操作起来很容易。我只是让那种恐惧变为现实。”
萨尔瓦多嘴角动了动,“听起来真是仁慈。”
拉密鲁斯再次冷笑道,“不,陛下,只是方便快捷而已。”
高地之王转向天雷卫士:“你可以先休息一下。”他指指不远处的沙丘上堆放的食物和水,上面盖了两层帆布,以保持凉爽,但这么做只是徒劳。这么热的天气里,任何东西都会和煮过的一样。
等天雷卫士走远之后,萨尔瓦多面向其他人:“我该和他们一起去的。”
法维亚斯低声说:“陛下?”
“女王的力量是隐身。也许她的洞穴就在他们眼前,而他们却看不见。也许我能发现。”
拉密鲁斯深吸一口气,“陛下,你只是理论上免疫伊卡提的力量。虽说是一个有据可依的理论,也许你对此也很有把握,但是其中详情我们却一无所知。另外,要是有噬灵鸟离开卡玛拉,它们必定会先返回自己的巢穴。您冒那样的风险是极不明智的。”
萨尔瓦多眯起眼睛,“你是让我的臣民去冒险,而我却躲起来?”
拉密鲁斯面无表情,“这是权宜之计,陛下。仅此而已。这次行动可以没有其他人,但不能没有你。”
“那你有什么建议?”萨尔瓦多问。他被拉密鲁斯的冷酷言辞所激怒,“除了在这里搓手说我们没找到猎物以外,”他看到格薇洛法想说什么,便立刻抬手阻止她,“除了让我母亲当诱饵以外。”
昨晚,他和格薇洛法讨论过这事。我在斯皮纳消灭了一只,格薇洛法说,在杰泽雅也能行。
我不同意,萨尔瓦多回答,我禁止你这么做。
但那样做很有效,不是吗?
你的生命非常宝贵,不可以这样盲目冒险。
如果没有别的办法呢,孩子?如果其他所有办法都不可行,我们就是找不到噬灵鸟女王,你还是禁止我这么做吗?你愿意为此牺牲,难道我期盼奉献的愿望比你少吗?
他咬着牙低声答应格薇洛法:那就作为最后的手段,但只能是最后的手段。除非其他手段都失败了,否则不能尝试。
现在还没到那一步,他对自己说,还没到。
“目前有两种可能性。”法维亚斯说,“其一,一见情况不妙,女王已经逃走了,或者希德莉亚死后她就逃走了。这样的话,我们就很难再找到她。其二,她还藏在附近。她也许被另一个女王的气味吓坏了,想等到气味消散后再出来。”
希娜说:“我们可以消除气味。”
萨尔瓦多点头,“就这么做。”
巫者立即行动起来。
拉密鲁斯平静地补充:“还有第三种可能性,她逗留在原地,而且非常理智,她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甚至可能在安全的地方关注着这场战斗。”
“你似乎是说她非常智慧,”法维亚斯道,“但是她的人类灵伴已经死了,科力瓦说,她不会因幼年和希德莉亚结盟就比其他噬灵鸟更聪明。相反,她会比别的噬灵鸟更依赖人类,她在灵伴死后会更不稳定。”
“科力瓦说的或许很有道理,”拉密鲁斯回答,“但别忘了那只是猜测。万一他错了呢?万一从幼年时期就被希德莉亚那样的人培养,会促进噬灵鸟的智力发育呢?即使她的人类灵伴死亡,更高等的智慧依然存在,那又该怎么办?”
那样的话,萨尔瓦多心想,就算我们引诱她,对手也不会上当。她能看穿我们的计策,并且保持距离。
他感觉内心的愤怒已经达到顶点,就要发作出来,于是赶紧离开众人。周围的悲观气氛极度压抑。从来没有一场战斗能实现这么多目标,但他内心一阵苦涩,因为全都没有意义。如果周围有一件家具,他肯定会砸了它,就算有块石头让他踢踢也好。但周围只有沙子。踢沙子一点意思也没有。
他想问问格薇洛法的意见,但却本能地压抑了自己的想法。还不如一直盯着西边的天空,等着看会发生什么。比如卡玛拉回来了。或者科力瓦回来了。或者别的噬灵鸟出现了。或者拉密鲁斯用来加强防护的咒语失效了,这样的话,他就得提防敌军从各个方向出现。
他摇摇头,有哪里出错了,什么地方不对劲呢?他回头看其他人,大家都望着他所在的方向,仿佛西边帐篷里的东西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但是他眺望远处时,却什么都看不真切。最后他下意识地决定去找格薇洛法。
他迫使自己转身——他隐约地知道自己要找格薇洛法干什么——但是身体却不同意。恐惧感在他心中升起。
格薇洛法已经离开了营帐,正独自站在空地上。她手里拿着长矛——任何人离开帐篷时都必须带武器——但她只是轻轻地提着,把它横放在身前。她好像在看着天上的什么东西。不。她并没有盯着什么东西。她抬起眼睛,但没有看任何东西。
萨尔瓦多追随着她的目光。一个黑影忽然进入视野,腐烂的香甜味充斤在空气中。不用分析细节,他就已经明白。
噬灵鸟来了。
它从明亮的天空中朝格薇洛法俯冲下来,利爪张开,仿佛老鹰在捕食原野上的老鼠。萨尔瓦多知道,虽然格薇洛法看着天空,但她实际上什么也没发现——至少没有完全集中精神——她不可能保护自己。
萨尔瓦多大喊一声穿过沙地,他也许是想喊格薇洛法的名字,但那声音却只是绝望的叫喊而已。他握紧长矛全速冲刺,心知即使如此也已经太迟了。那东西太近了——而且俯冲得太快——而他和格薇洛法离得太远。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希望自己是个巫者,这样就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来加快速度。但所有这些只是希望而已,于是他只有祈祷。
让我牺牲吧,放过她!
宝石般的巨大翅膀遮云蔽日,整个天空和沙地都被染上了杂乱的色彩。萨尔瓦多终于在利爪将格薇洛法扑倒之前抓住了她,同时伸出长矛做出抵抗。格薇洛法像布娃娃一样全身发软,没有任何反抗。巨爪从萨尔瓦多背后掠过,他感到一阵风力,伊卡提愤怒的尖叫震得他耳鸣不已。其他人也能听见吗?还是说,他们都已经被伊卡提的力量催眠了,完全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他就地一滚,双手刺出长矛,也不管是否瞄准了目标,他只想给自己留出一些空间。巨大的身躯好像太阳上的污点,那种甜麝香味像有毒的烟雾一样充满他的肺部。他努力不让自己呕吐,坚持站在母亲身边保护她。
其他人在哪里?他们会来帮忙吗?即使他们看不见噬灵鸟,也该看见他在努力和某种东西搏斗,他们也该拿起武器向它所在的地方进攻。但是当他双手举起长矛,竭尽全力战斗时,突然绝望地意识到,女王的力量太强大了,其他人根本不会来帮忙,因为他们的注意力都被诱导到了别的事务上:来袭的部落军队,噬灵鸟骑手,沙暴。所有被催眠的人都忙于自己的事务,不会多来看他一眼,甚至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萨尔瓦多只能靠自己。
噬灵鸟巨大的翅膀就在他头顶几尺高处挥舞,掀起了大量的沙子。他被打得披头散发,只能靠自己举起长矛做出攻击的架势。绝望中,他努力回忆着噬灵鸟的身体结构,想找出对方的弱点。这一头噬灵鸟的体格比法维亚斯给他展示的图片更瘦长,他需要接近关键的部位,才能找准重要脏器的位置。自己仅有一次机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突然,噬灵鸟低下三角形的头颅,露出利齿。萨尔瓦多的长矛奋力挥动,逼得她愤怒地退行,巨大的下颚离他脑袋只有几尺之遥。距离太近了,国王想,自己甚至能尝到她的味道,那恶心的甜腻腐烂味。噬灵鸟巨大黑眼的无数个小立面都映出萨尔瓦多满是汗水的脸,他突然意识到,如果自己移动得够快,就能使她失去目标。他默默祈祷着举起自己的长矛——接着一阵疼痛毫无预警地传来。他被击飞到空中,然后重重地落地,难以喘息。一时间,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红色,沙子混着血水堵在他喉咙里,他努力咳嗽,却又引得胸口一阵剧痛。法维亚斯的话语在脑海中响起,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太大意了。噬灵鸟的尾巴也是进攻的利器,不能小看它们。
他忍着痛努力撑起身子,勉强站好。侧边的盔甲被打得凹陷了下去,噬灵鸟的一击居然能在钢铁上留下如此深的印记。要不是因为这里是沙地,萨尔瓦多多半已经死了。他每吸一口气都感到刺痛无比,肋骨肯定断了不只一根。但他不能就这样放弃,好不容易来到这么遥远的地方,不能就这样结束。他绝不允许这个生物获胜。
现在,视野清晰了一些,他能看见长矛落在旁边,于是立即捡了起来。剃刀般锋利的爪子立刻从身后袭来,像钳子一样牢牢夹住他,把他提了起来。疼痛太过剧烈,他一时间眼前漆黑。等再次恢复视觉时,发现自己已经远离了地面,他看不清周围是否有城邦或宿营地。
噬灵鸟的爪子像铁栅栏一样扣住他的胸口,要不是萨尔瓦多穿着钢制胸甲,一定早就被挤碎了。即使如此,当爪子加大力度时,他还是能听见钢铁破裂的声音,能感觉到胸甲在渐渐地变形,终会变成夹着一滩烂肉的废铜烂铁。他身体另一侧的肋骨也断了,侧腹传来的剧痛几乎令他晕厥。
不能就这样死去!他一边吸气一边愤怒地想。视野已经变得黯淡。血液渗入肺部,眼中出现了黑点。每次吸气都伴随极大的痛苦。我绝不会像个猎物一样死去!
但他现在唯一的武器不过是用噬灵鸟的尖刺做成的短剑,他知道,就算自己能把剑拔出来也无法刺死噬灵鸟。再说他的手也被爪子抓住了,利爪挤着钢铁压进了他的肩膀,肌肉一阵阵抽搐疼痛。绝不能晕过去,他对自己说。绝不能放弃。他要战斗到造物主亲自来带走他的灵魂为止,这样,噬灵鸟能得到的不过是空空的皮囊……
他几乎要疯了,亦真亦幻的模糊片段从他眼前闪过。他看到法维亚斯解剖书上的图案飞过,上面把噬灵鸟的弱点用红色加以标注,还附有详细注解。看,法维亚斯的声音再次在耳中响起,腿上的动脉。关节处是它的弱点。这里受伤对噬灵鸟来说是致命的,就像切断人的动脉一样。
他想挣脱伊卡提的利爪,但爪子抓得更紧了,把肺里最后一丝空气也挤了出去,痛苦几乎主宰了一切。他的心脏奋力挣扎,好往血管里输出足够的血液。伟大的毁灭主,他绝望地祈祷,给我力量,让我在死前完成这个任务吧,我恳求你。让我成为你消除这世间灾祸的工具。
他咬牙忍住痛,转头看着法维亚斯说过的那个关节处。薄薄的皮肤下,腿和身体的相连处。他觉得自己听见了噬灵鸟的血液在皮肤下流动的声音,它们是如此接近表皮。他将视线集中在一点,忽略其他的一切。恐惧只是暂时的,身体的痛苦也无关紧要。反正很快他就将面见造物主了,还在乎那么多干吗。
他的内心涌起一股怪异的平静。身体的痛苦似乎也都远去了,疼痛没有减轻,但仿佛与己无关。他能感觉到刀锋似的利爪已经埋刺进自己体内,他奋力抽出短剑,紧握住剑柄,以防它被风吹走。整个世界都褪色了,灰暗了,只有头顶的那个脆弱的关节部位还在闪光。有谁在因为痛苦而尖叫,萨尔瓦多自己则奋力高举短剑,瞄向那个致命的位置。有谁在吐血,在剧烈抽搐,太痛苦了,人类灵魂完全不能承受。
造物主,请指引我,为了你所爱的人类。
他深吸一口气,竭尽全力向上刺击。接着伊卡提猛地收回脚爪,在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之后,萨尔瓦多发现自己竟两手空空,他不禁惊恐地想到,是不是短剑被弄丢了。但他在绝望中抬首时,发现剑正插在噬灵鸟的腿上,剑柄就在他上方。伤口虽然很深,但只有一丝血渗出来。糟糕,他没刺中主动脉。
他再也不能继续呼吸,只有无力地垂挂在噬灵鸟的爪子上,祈祷上苍再赐予他一点力量做完自己该做的事。接着,他再次忍痛咬紧牙关,挺身抓住皮质剑柄。钴蓝色的剑刃划过噬灵鸟的肌肉,更多的血从腿上涌出,但还不够。伊卡提因疼痛而嚎叫,想用力甩开他,可是萨尔瓦多做出了最后一搏,短剑被他用尽最后的气力向左推了一寸——灼热的鲜血如泉涌一般喷了出来,那条动脉被割开了。
伊卡提女王甩开了他。
坠落。
风在他上方呼啸,但是气流影响不到他。破碎的胸甲束缚得太紧,呼吸早已成为奢望。但是没关系。他在人世的时间结束了。不需要呼吸了。
谢谢,造物主,接受了我的牺牲,保全了我的母亲。请让我的死亡为此行的所有人赎罪。
造物主显然很满意他的祈祷,因为就在萨尔瓦多落地之前,她仁慈地允许高地之王失去了意识。
 
女王看着这一切。
科力瓦能远远地感觉到她,距离是如此之远,她只是地平线上的一个黑点。一开始,科力瓦以为她只是寻找腐肉的秃鹰。但有某种东西促使他仔细去看,他才认出了她的轮廓。这不是鸟类,她悬浮在空中的姿态没有任何秃鹰能做到。一阵颤抖蹿上他的脊背,他看见了她……知道了她是谁。
别的伊卡提都没有看到她。她是故意的吗?卡玛拉竟能如此熟练地使用噬灵鸟女王的力量吗?科力瓦想起过去的求偶飞行,他透过自己的伊卡提双眼看见的一切——当女王消失时,它们愤怒地互相撕咬对方的翅膀,一切理性都从它们的意识中消失,只剩野兽的狂怒。难怪雄鸟会自相残杀,这样的能量必须得到释放,否则就会吞没自身。
如果她允许科力瓦看见自己,而且只有他能看见,那这算不算一个邀请?光是这样想想就让血流涌上他的翅膀,他很难再做其他思考,唯有奋力挥舞翅膀,尽快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当他往那个方向飞去时,几只雄鸟想要拦截他,他避开了它们,没有发生冲突。他一直盯着远处的那个身影,唯恐她会瞬间消失。另外几只噬灵鸟看到他往西飞去,于是好奇地跟在他身后。但它们没发现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只有天空、烈日和灼沙,气浪泛着涟漪,简直就像有人施放了传送门法术。
她在那里,只有他一个人能看见。
求偶飞行的目的如此明确,他很难再注意到别的事。他了解自己身体的每一条肌肉,每一次收缩和放松的扑翅节奏,都给身体带来了愉说。周围的空气似乎闪耀着各种色彩,阳光照在他的背上,阵阵舒爽。他的伊卡提从未与他分享过像今天这样真切的感受!是因为这感觉对噬灵鸟来说习以为常吗?还是说由于人类与伊卡提之间的联系还不够紧密,所以体会不到呢?或者只有他这样的混合生物才能感受到?如果是这样,卡玛拉是否也有同样的感觉呢?空气对她来说是否也充满活力,每一次运动,不管多么微小,都会温暖着她的血液?
他离她很近了,近到可以清楚地观察。阳光在周围闪耀,她悬浮在空中,蛇形的长尾巴卷起又放松。再近一点,再近一点他就能缠住她的尾巴了。那光滑的表面会与他粗糙的皮肤接触,他们的身体会完美地结合。这种想法令他疯狂。他感到在靠近她的同时,自己的翅膀有了新的节奏。这是最愉快的时刻,他们的双翼将按照这同一种节奏扑扇。那是人类无法理解的狂喜。
但就在他接近她的时候,女王在空中一转身,离他而去了。
他惊讶了一下,然后迅速跟上。她速度很快,非常快。但他一定能赶上,她掀起的混乱气流,让他越发热血沸腾。但每次险些要追上时,她都会转身逃走,只留下他气得发抖。有一次他离得非常之近,几乎能咬到她的尾巴了——结果一阵顺风吹来,两人之间的距离立刻拉大了好远,他几乎担心自己要跟丢了。
数里外的沙地上有石头露出地面,黑色的岩石平原出现在沙漠的断层处。她毫不犹豫地扑翅而过,然后降至极低的高度,爪子几乎挨到地面。他不知道她的意图,只好跟上。她沿着一条特定的断裂带飞行,接着再次下降,消失了踪影。
他非常惊讶,在这一带反复盘旋观察。断裂带对噬灵鸟来说太窄了,无法降下,他的翅膀会被两边的岩石撕破。那她又是怎么进去的?为什么要进去?他悬在断裂带的上方陷入了深深的疑惑。没有噬灵鸟能下到这种地方。
但人类可以。
女人。
她变回了人形,站在下面看着他。他一时间难以理解发生了什么,接着,骇人的真相回到他脑海中。
噬灵鸟女王消失了。
他怒不可遏,奋力飞上高空。他的翅膀用力扑打着断裂带两边的岩石。他最小一只翅膀上的骨头断了,但他感觉不到疼。消失了!她消失了!对她的渴望成了他体内无法满足的烈火,但是他所追求的那个生物已经和他大相径庭。不能一同扑翅,不能缠住对方的尾巴了。
“科力瓦!”
这个词非常陌生。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那是人类的语言。一个名字。
他的名字。
他停在岩石上,受伤的翅膀抽搐着,他再次低头看她。
她全身赤裸,皮肤上满是汗水,高耸的乳房散发着诱人的热气,皮肤的香气则唤醒了他少许的记忆,那是和愤怒、嗜血无关的一种欲望。科力瓦被困在两种不同生物的渴望中,不知所措,无法回应。在意识深处,他知道现在这个身体是错的,他必须变回来。但该怎么变化?
她穿过断裂带的沙地,慢慢走向他。他的翅膀无力地搭在岩石上,不能主动靠近这个女人。“变回人类吧,科力瓦。”她的气味传入他的鼻子里,唤醒了更多人类的记忆。人类爱人。倦怠的愉快。布满汗水的女性肌肤,被热带阳光照耀着。
“回到我身边。”她低声说着,张开双臂。
他下意识地聚集起力量,不自觉地使用了魔法。接下来的变化完全无法控制,变化的同时,他的四肢一阵剧痛,仿佛雏鸟破壳而出。他的翅膀消失了,他跌落到卡玛拉面前的沙地上,摔得他几乎窒息。两条腿,两只手。没有别的。这就对了,不是吗?
他抬起头。好近啊,她是如此接近,如此真实。他伸手触摸到她,她没有退缩。她的皮肤光滑如丝。他站起来,双手抚摸她的身体,跟随她的曲线,从臀部向上直到丰满的胸部。他惊讶地发现,她的身体如此陌生。皮肤这样光滑。这样脆弱。坚实的鳞片哪里去了?翅膀哪里去了?少了那么多!
她靠近科力瓦,紧贴着他的身体,亲吻他的嘴唇。愉悦的印象从他头脑中闪过,既有人类的,也有伊卡提的,他努力回到卡玛拉所在的世界。接着,她找到了他欲望的所在,抚摸着他,她掌握了主动权。他们倒在沙地上,她张开双腿,周围只剩下炙热和美妙,美妙的人类的热,还有与飞行完全无关的节奏。她兴奋得叫出来,完全是人类的声音。接着,他的热情也达到顶点,这炙热的温度如此强烈,短短一瞬间就消耗殆尽,他体内一切不协调的感觉都消失了。
关于翅膀的记忆消失了。
关于冰的记忆也消失了。
一切结束后,他躺在卡玛拉身边的沙地上,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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