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在天黑之前，玛莎与四十个其他的逃难者和流浪汉一起，被送进了“赤”工厂劳改营。许多人都在抽噎哭泣，可是玛莎没有流一滴眼泪。
涂着黑漆的卡车将他们带入了通电的铁丝篱笆内部，一路经过炮塔和警卫瞭望台。当他们抵达营地穹顶之下的时候，又有一扇内部大门打开了，容许他们通过，然后在他们身后缓缓合上。卡车停在了一个黑暗的水泥停车场里。
士兵们用枪指着俘虏们，要他们排成一队通过检查手续。玛莎每走一步，都觉得下一刻就会有人跳出来指认她的身份。毕竟她是玛莎·琼斯。玛莎·琼斯。恶名昭著的玛莎·琼斯。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没有人来取她的指纹或是扫描她的视网膜，没有人照相，甚至没有人问起她的名字。每一个俘虏都被直接带了进去。她恐惧地意识到，在士兵眼中，俘虏们根本就不是人。他们只是奴隶罢了，是炮灰，是注入这庞大工厂的涌动血脉之中微不足道的血细胞。
警卫们拿走了她的背包。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它。里面并没有装什么东西，大多只是一些生存必备的工具，比如望远镜、火柴和驱赶恶犬的哨子。然而，在背包的侧兜里，却保存着一些她踏上旅途以来收集到的无价之宝：她与马修和伊夫斯在瑟科特一起照的拍立得照片；一个卢布尔雅那女人送给她的圣克里斯托弗徽章，那个女人为了保证玛莎能活下去牺牲了自己的性命；科尔波夫送给她的银质伊斯兰小吊坠；凯尔文准将在另一个“柯萨斯山”指定地点送别时强行塞进她手心的、有些滑稽的幸运兔脚[. 在北美民间被视作一种护身符。
]，他告诉她那是父亲留给自己的东西；还有一枚小小的塑料胸章，上面写着“太棒了！我满九岁了！”。
讽刺的是，警卫们并没有取走她脖子上挂着的钥匙，或是杰克那个装在皮革套里、绑在她手腕上的时空调制器。只有博士才能让时空调制器起效。而且，显然，那把曾经为她打过无数掩护的钥匙也已经失去了它的神奇力量。
她分到了一个陈旧的床位、一只肮脏的食盆和一根带颜色的腕带，以此标示她所从属的工作与起居单位，还有一张用八种不同语言写着她的工作时间与任务的纸片。
“赤”工厂劳改营是主楼穹顶之下单独搭建的一栋又高又大的宿舍楼。大楼一层有自带的淋浴间，而这些淋浴间正上方尽是打开的栅栏，无数铁笼像是密集的脚手架一样紧紧挤在一起，笼子里是金属的支架床。这里没有任何隐私可言。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男男女女被塞进这座笼中之城，举目所见全是其他人囿于囹圄的悲惨生活。阳光从营地穹顶之中星星点点地洒下来，化作灰色的暮光。
玛莎的腕带表示她的编号是“赤/青/十/十五”。“赤”工厂劳改营，“青”区，第十层，十五号床位。
她花了半个小时才找到自己的起居之处，把铺盖整理好。当下的情况令她感觉怪怪的，极度不适。在习惯了六个月的隐匿生活后，突然间大家都看得到她了；并且，在这一群大部分都由日本人组成的俘虏之中，她作为一位年轻的黑人女性，显得格外突兀。
她还没来得及爬上床，就听见号角声大作，电子笼门轰然洞开。
“γ工作组！”扩音器喊道。
她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纸条，那正是她的小组。她站起身，随着其他人一起涌出了笼子。
他们排成队，被一路带到了“白”工厂——那两座巨型圆顶建筑之一。
这里的密集重工业结构令玛莎惊叹：流水线一层接着一层向上延伸，每一层都有几千个工人在忙着制造。玛莎被分配到了十九号甲板。被她替换的那个女人从甲板上下来的时候，看上去累得快要死了。
玛莎仔细地研究了一下手里的纸片。工作看上去非常简单。传送带会将电路板源源不断地带到她身边，而她的任务就是将两块芯片焊接在正确的位置。她可不能指望传送带的速度。一个警卫对她大吼，说她动作太慢了，耽误了工作的速度。在大量机械性的重复工作之后，她的手也开始疼了。嗞嗞！嗞嗞！下一个……嗞嗞！嗞嗞！下一个……
正在她考虑要不要将芯片故意焊接在错误的位置时，她看到两块甲板开外的下方，有个男人被警卫从流水线上拖了下去，当场处决了，罪名是“消极怠工”。
嗞嗞！嗞嗞！下一个……嗞嗞！嗞嗞！下一个……
当玛莎的轮班终于结束时，她已经累得彻底麻木了。她的手遍布血痕，满是割伤和焊接造成的烧伤。替换她的工人到来之后，警卫们就将她的小组押回了宿舍楼。她无从判断他们究竟工作了多久。看守的人递给他们瓶装水，又把面条汤倒进他们的食盆中。
她回到了自己“赤/青/十/十五”的床位。她右边的床位上坐着一名中年日本妇女，正在为她死去的儿子哀泣。她左边的床位上则是一个青年，累得全身都在发抖。
“我们要死了，”他一直在不停地嘀咕，“我们都要死了。”
玛莎想要安慰他，想和他聊聊天。她知道此时此刻，她应该开始讲故事才对，来鼓舞身边人的士气。即便现在身陷囹圄，她也要继续完成她的重大工作，可是她真的太累了。
令她最终失去意识的不是睡意，而是深深的疲倦。
第二天还有第三天都和第一天一模一样。玛莎在流水线上做工的能力明显进步了，足以让她的速度过关，可是每当她走下自己的岗位时，都会累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你从哪里来？”她左边床位的青年一直在问她。
“我从所有地方来，”她梦呓般地说，“我要睡觉。”
她的手又酸又痛，布满伤痕。她早已分不清白天与黑夜。营地中弥漫着越来越浓的恶臭。不断有人因过度疲劳或是营养不良而死去，尽管这里的垃圾处理系统十分落后，但起码警卫们还会把尸体从宿舍里拖出去。
玛莎在半睡半醒间思考过为何她的感官屏蔽器会失效。它是否只是耗尽了能量？
有时候她会听见号角吹响的声音，这代表新一批奴隶刚刚抵达了“赤”工厂劳改营。在玛莎来到这里三天后，她就看见了一群新的奴隶正通过检查。
“肯定出错了，”一个壮硕的高加索人在努力对警卫解释，“你们看看我的身份证明。好好看看！”
“没有错。”警卫说。
“我的老天爷！”男人大吼道。警卫们手中的枪在第一时间对准了他。
一个星期过去了。玛莎几乎已经完全忘了阳光的模样。她变成了机器人，极其擅长工作。焊接机戳两次，下一个，焊接机戳两次，下一个……
“我们还会再看到外面的天空吗？”她左边床位的青年问。玛莎已经知道他的名字叫作仁。
“会。”她点点头，只想马上睡觉。
“真的吗？”她右边床位的中年女人问。她的名字叫户神。
玛莎叹了口气。她已经筋疲力尽，但是她依然努力打起精神。
“仁？”
“怎么了？”
“把所有人都叫来，附近床位还醒着的人都可以来。我想给大家讲一个故事。”
“一个故事？”户神在栅栏的另一边问。
“我太累了，只能讲一次，但是我保证故事会很精彩。”
仁召集了大约三十个人围在玛莎的笼子旁边。
她坐起身，努力克服着极度的疲惫，缓缓开口：“请好好听我讲。我不知道我还能这样撑多久，但非常重要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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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着黑漆的卡车将他们带入了通电的铁丝篱笆内部，一路经过炮塔和警卫瞭望台。当他们抵达营地穹顶之下的时候，又有一扇内部大门打开了，容许他们通过，然后在他们身后缓缓合上。卡车停在了一个黑暗的水泥停车场里。
士兵们用枪指着俘虏们，要他们排成一队通过检查手续。玛莎每走一步，都觉得下一刻就会有人跳出来指认她的身份。毕竟她是玛莎·琼斯。玛莎·琼斯。恶名昭著的玛莎·琼斯。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没有人来取她的指纹或是扫描她的视网膜，没有人照相，甚至没有人问起她的名字。每一个俘虏都被直接带了进去。她恐惧地意识到，在士兵眼中，俘虏们根本就不是人。他们只是奴隶罢了，是炮灰，是注入这庞大工厂的涌动血脉之中微不足道的血细胞。
警卫们拿走了她的背包。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它。里面并没有装什么东西，大多只是一些生存必备的工具，比如望远镜、火柴和驱赶恶犬的哨子。然而，在背包的侧兜里，却保存着一些她踏上旅途以来收集到的无价之宝：她与马修和伊夫斯在瑟科特一起照的拍立得照片；一个卢布尔雅那女人送给她的圣克里斯托弗徽章，那个女人为了保证玛莎能活下去牺牲了自己的性命；科尔波夫送给她的银质伊斯兰小吊坠；凯尔文准将在另一个“柯萨斯山”指定地点送别时强行塞进她手心的、有些滑稽的幸运兔脚[. 在北美民间被视作一种护身符。
]，他告诉她那是父亲留给自己的东西；还有一枚小小的塑料胸章，上面写着“太棒了！我满九岁了！”。
讽刺的是，警卫们并没有取走她脖子上挂着的钥匙，或是杰克那个装在皮革套里、绑在她手腕上的时空调制器。只有博士才能让时空调制器起效。而且，显然，那把曾经为她打过无数掩护的钥匙也已经失去了它的神奇力量。
她分到了一个陈旧的床位、一只肮脏的食盆和一根带颜色的腕带，以此标示她所从属的工作与起居单位，还有一张用八种不同语言写着她的工作时间与任务的纸片。
“赤”工厂劳改营是主楼穹顶之下单独搭建的一栋又高又大的宿舍楼。大楼一层有自带的淋浴间，而这些淋浴间正上方尽是打开的栅栏，无数铁笼像是密集的脚手架一样紧紧挤在一起，笼子里是金属的支架床。这里没有任何隐私可言。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男男女女被塞进这座笼中之城，举目所见全是其他人囿于囹圄的悲惨生活。阳光从营地穹顶之中星星点点地洒下来，化作灰色的暮光。
玛莎的腕带表示她的编号是“赤/青/十/十五”。“赤”工厂劳改营，“青”区，第十层，十五号床位。
她花了半个小时才找到自己的起居之处，把铺盖整理好。当下的情况令她感觉怪怪的，极度不适。在习惯了六个月的隐匿生活后，突然间大家都看得到她了；并且，在这一群大部分都由日本人组成的俘虏之中，她作为一位年轻的黑人女性，显得格外突兀。
她还没来得及爬上床，就听见号角声大作，电子笼门轰然洞开。
“γ工作组！”扩音器喊道。
她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纸条，那正是她的小组。她站起身，随着其他人一起涌出了笼子。
他们排成队，被一路带到了“白”工厂——那两座巨型圆顶建筑之一。
这里的密集重工业结构令玛莎惊叹：流水线一层接着一层向上延伸，每一层都有几千个工人在忙着制造。玛莎被分配到了十九号甲板。被她替换的那个女人从甲板上下来的时候，看上去累得快要死了。
玛莎仔细地研究了一下手里的纸片。工作看上去非常简单。传送带会将电路板源源不断地带到她身边，而她的任务就是将两块芯片焊接在正确的位置。她可不能指望传送带的速度。一个警卫对她大吼，说她动作太慢了，耽误了工作的速度。在大量机械性的重复工作之后，她的手也开始疼了。嗞嗞！嗞嗞！下一个……嗞嗞！嗞嗞！下一个……
正在她考虑要不要将芯片故意焊接在错误的位置时，她看到两块甲板开外的下方，有个男人被警卫从流水线上拖了下去，当场处决了，罪名是“消极怠工”。
嗞嗞！嗞嗞！下一个……嗞嗞！嗞嗞！下一个……
当玛莎的轮班终于结束时，她已经累得彻底麻木了。她的手遍布血痕，满是割伤和焊接造成的烧伤。替换她的工人到来之后，警卫们就将她的小组押回了宿舍楼。她无从判断他们究竟工作了多久。看守的人递给他们瓶装水，又把面条汤倒进他们的食盆中。
她回到了自己“赤/青/十/十五”的床位。她右边的床位上坐着一名中年日本妇女，正在为她死去的儿子哀泣。她左边的床位上则是一个青年，累得全身都在发抖。
“我们要死了，”他一直在不停地嘀咕，“我们都要死了。”
玛莎想要安慰他，想和他聊聊天。她知道此时此刻，她应该开始讲故事才对，来鼓舞身边人的士气。即便现在身陷囹圄，她也要继续完成她的重大工作，可是她真的太累了。
令她最终失去意识的不是睡意，而是深深的疲倦。
第二天还有第三天都和第一天一模一样。玛莎在流水线上做工的能力明显进步了，足以让她的速度过关，可是每当她走下自己的岗位时，都会累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你从哪里来？”她左边床位的青年一直在问她。
“我从所有地方来，”她梦呓般地说，“我要睡觉。”
她的手又酸又痛，布满伤痕。她早已分不清白天与黑夜。营地中弥漫着越来越浓的恶臭。不断有人因过度疲劳或是营养不良而死去，尽管这里的垃圾处理系统十分落后，但起码警卫们还会把尸体从宿舍里拖出去。
玛莎在半睡半醒间思考过为何她的感官屏蔽器会失效。它是否只是耗尽了能量？
有时候她会听见号角吹响的声音，这代表新一批奴隶刚刚抵达了“赤”工厂劳改营。在玛莎来到这里三天后，她就看见了一群新的奴隶正通过检查。
“肯定出错了，”一个壮硕的高加索人在努力对警卫解释，“你们看看我的身份证明。好好看看！”
“没有错。”警卫说。
“我的老天爷！”男人大吼道。警卫们手中的枪在第一时间对准了他。
一个星期过去了。玛莎几乎已经完全忘了阳光的模样。她变成了机器人，极其擅长工作。焊接机戳两次，下一个，焊接机戳两次，下一个……
“我们还会再看到外面的天空吗？”她左边床位的青年问。玛莎已经知道他的名字叫作仁。
“会。”她点点头，只想马上睡觉。
“真的吗？”她右边床位的中年女人问。她的名字叫户神。
玛莎叹了口气。她已经筋疲力尽，但是她依然努力打起精神。
“仁？”
“怎么了？”
“把所有人都叫来，附近床位还醒着的人都可以来。我想给大家讲一个故事。”
“一个故事？”户神在栅栏的另一边问。
“我太累了，只能讲一次，但是我保证故事会很精彩。”
仁召集了大约三十个人围在玛莎的笼子旁边。
她坐起身，努力克服着极度的疲惫，缓缓开口：“请好好听我讲。我不知道我还能这样撑多久，但非常重要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