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冻废土
罗伯特·希尔曼
在玛莎·琼斯四岁的时候，她摔断了手臂。那时她正在公园里和哥哥一起玩儿，荡秋千的时候稍微激动了一点，身子就直接从座椅上飞出去了。有那么一刻，她确实是在飞翔的。玛莎爱极了那个过程，她像宇航员一样不断向上、向上，尽管可能只有短短一秒钟而已——紧接着，重力、大地、泥土就一起袭来，还有清脆的骨裂响声。
“不是我的错，”莱奥说，“她一直叫我推得再用力一些。”说完他就哭了。
玛莎觉得她其实也应该哭的——毕竟她才是受了伤的那个人。但是一辆车正拉着她去往医院，就好像在冒险一样，兴奋感击败了想哭的冲动。
“别担心，”医生说，“你们看，断口很干净。”他把X光片给琼斯一家看。
片子上显现出来的物体奇异极了，像是个幽灵一样。玛莎问医生，那是否真是她的手臂？
“血肉下面就是这样的。”医生对她微笑着解释道。
下面。听上去就像是个秘密的世界，一直隐藏着，直到这一刻才对她显露真容。
医生说她的手臂必须打一段时间的石膏，“给你的骨头留出足够的时间，它们会自己愈合的。”
“你的意思是，”玛莎有些激动，“我的手臂会自己治好自己？”
医生点了点头。“你会没事的。”他说，“你真是个勇敢的孩子。”
玛莎想对他解释，她刚刚的举动并非出于勇气，而是好奇心——但是医生对她这么温柔，她可不想显得没礼貌。
“长大之后，我也要当医生！”玛莎在吃晚饭的时候对父母这样宣布道。他们笑着点了点头，并没有过多地关注这句宣言。他们单单只是庆幸，骨折的意外并没有影响玛莎的情绪。
但她是认真的。那年的圣诞节，她收到了一个玩具听诊器，装在一个塑料盒子里，盒子上画着一个小男孩，正在努力扮成专业医生的样子。听诊器并没有实际的作用，这让玛莎非常失望。她父亲买给她的护士服倒是实用多了，而且包装盒上画着的也是个女孩子，不过玛莎觉得护士服有点无聊。除此之外，就是书了！——那么多的书，每一本都在讲人体是怎么工作的，讲了心脏、肺和血细胞的作用。当玛莎进入青春期的时候，她学校的所有朋友都在卧室墙上贴了乔治·迈克尔的海报，她的墙上却贴满了人体骨骼图，每一根骨头旁边都有小小的箭头，指向它们各自的名字。她母亲觉得稍微有点不堪入目，不过至少比莱奥屋里的海报要强一点——他那时候正疯狂迷恋铁娘子乐队。
每个夜晚，被愈发深奥复杂的人体结构书籍簇拥着，在骨骼静默地注视下，玛莎都会做梦，梦见自己成为医生的样子。
在这世界上，孩子做的每一个梦，都是独一无二的。
然而，成年人的梦却并非如此。他们的噩梦里满是抵押贷款、网络购物和公开演讲。孩童尚未长大成人，还不相信想象力终会受限的谎言，因此在入夜之后，有多少个孩子，就会有多少场不同的神奇冒险。其中，皮埃尔·布鲁耶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从1868年他满六岁起，这个住在巴黎郊外的小男孩开始梦到白色。这样的梦从此以后就没有断绝过。每次他沉入梦乡，白色都在那里等着他。他倒没觉得这样的梦有多么古怪，只是有些时候白色太亮、太刺眼了，令他醒来后依然感到头痛欲裂。
他的父母也不是什么复杂的人。他们家开着一间小小的面包坊，父母只会梦见牛角包和小圆包。“你可能是个色盲，”他的父亲说，“可能你只是把黑色当成了白色而已。我也不知道。”
皮埃尔告诉他，梦里的可不是普通的白色；那种白色有时候还有不同的色差，上面甚至偶尔还会出现裂纹。父亲对此一言不发，只是找了个机会，带皮埃尔去看医生。
这位医生确实曾经听某些有钱有闲的医生说过，病人做的梦可能是有意义的——不过，这种问题还是留给他们去操心吧。这位医生只是个粗汉子而已，他对皮埃尔说，梦就是梦，人是无法控制的。“梦要么自己消失，”他说，“要么就不消失——你也没辙。”
皮埃尔告诉医生他不想要那个梦消失。“我喜欢白色，”他充满自信地小声说，“感觉很神秘。”
皮埃尔十五岁的时候，巴黎有个展会；罕见地，全家决定一起进城看展。那时，北极洲探险尚未做出什么成果，甚至都没人到达过北极点，但极地依然对人们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在布鲁耶先生眼中，仿佛全体法国人都堆在这里，争先恐后地看照片。
“看上去很冷，”皮埃尔的母亲指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一点都不舒服！”
皮埃尔仔细地看了每张照片。他看到了荒漠，看到冰与雪之间的缝隙里露出大海，在单调的白色之中令人眼前一亮。他盯着照片看，完全挪不开眼睛。只有当后面排队的人等不及开始推推挤挤的时候，他才会不情愿地向前走。
“我一直梦到的就是这个。”他对父母说。
“你一直都梦见这些照片？”
“不是照片，”皮埃尔不耐烦地说，“是照片里的那个地方。每当我闭上眼睛，我都会看见这个地方。我要成为一名北极探险家。”
他的母亲善意地指出，去北极探险实在是太危险了，在家烤面包则要安全得多。然而，皮埃尔的意志十分坚定。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在皮埃尔眼中，好像所有人都想抢在他前面踏上北极点。那些人乘船（船沉了）、徒步（脚冻伤了），还发明了一种华而不实的新玩意儿，叫滑雪板。每一次那些探险家失败，皮埃尔心中都不禁涌起一阵释然。征服北极点注定是他一生的功业；他深知他就是为此而生的。一开始，每当他发现自己在听说北极洲发生灾难或有人伤亡的时候窃喜，他心中都充满了可怕的负疚感。到后来，他就没空再感到愧疚了。他的脑子已经被他自己要做的事填得满满当当。1890年的时候，他终于得以在伦敦的国际地理大会上发言。他很不适应公开演讲——从小到大他都很孤僻，不爱交朋友——因此，当他开口对委员会讲话时，他一直在不停地发抖。
“热气球，”他说，“我要乘坐热气球征服北极点。”
房间里闷热浑浊，每位演讲者都讲得很冗长。玛莎不管多努力地听着，还是忍不住睡过去了好几次。博士捅了捅她，“我们就是为了这个来的。”他小声说。
“北极洲根本没有企鹅。”博士说。
有一群人来给他们送行，旁边还有专为游客设置的小摊，在卖各种各样的纪念品。北极探索一直是个热门话题，伦敦的报纸谈论起北极洲探险季来，简直就像谈论皇家赛船会一样乐此不疲。然而，布鲁耶的热气球却引发了更多的热情。大船确实很好，很结实，而且还天生就有种贵气，但是船绝对没有热气球那么漂亮。热气球起航的时候会将绳子扯得笔直，乘风而去，世界在它脚下就仿佛是个巨大的儿童玩具。
“真大。”玛莎第一次见到热气球的时候，对博士这样说。那个气球通体茧绸——世界上最轻、最坚韧的材料——正悬在她上方。不过，当她爬进筐里时，气球看上去就没有那么大了。
突然间，他们就获得了自由。气球升空了。在玛莎看来，与其说他们是正在移动的那一方，不如说是地面在她脚下渐渐撤离了，一切都在变小，包括那些写着“一路顺风”的牌子和那些挥手欢呼的人，他们手里举着旗子、塑胶做的冰山，还有——没错——发条企鹅。
“企鹅是南极洲的，”博士说，“他们彻底搞错方向了！”玛莎真不敢相信博士还在唠叨这件事。
博士刚刚叫玛莎仔细听，她便集中了注意力，聆听皮埃尔·布鲁耶在地理大会上的发言。当他渐渐进入状态之后，就忘记要紧张了。他解释说，乘坐狗拖雪橇在几个月里行走的路程，对于热气球来说，基本上只需要几天而已。他已经不再焦虑地绞着双手了。每次他说到重点，都会紧握拳头，好像要对着空气揍一拳。
“他说得倒是挺有道理。”玛莎小心翼翼地说。
“哦，他很棒，”博士说，“最打动人的地方就是他的别出心裁了。那么多人都想探索北极，而这个男人却能脱颖而出，另辟蹊径。我最喜欢另辟蹊径了。不过，他的方案只有一个问题——呃，一个大问题。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小问题。”
“小问题是什么？”
“是这样的。首先，气球是不能被驾驶的。你确实可以靠绳子来稍微掌控一下方向，比如说你想往哪边走，就把绳子从筐的哪侧丢下去，不过想用这招去对付北极的大风……我觉得不可能，你说呢？除此之外，就是气球里的氢气。在那样的低温环境下，你只能依靠太阳。阳光好的时候，氢气扩张，气球还能升起来；如果突然多云，那就糟了，你只能乖乖地落下去，无计可施。最后，还有气球本身。几千张绸布缝在一起，每一个针孔都是一个漏气点，相信我，一定会漏气的。”
“听上去可不像是小问题。”
“不，”博士说，“这些问题确实很小。”
“你们构思、实践了各种各样的方法，”皮埃尔继续说道，“所有的方法都失败了。你们还要让多少人去白白送死？反之，如果采用我的热气球方案，那么会冒生命危险的只有我而已。除我之外，还有两位需要和我一起操控气球的队员。这是通向胜利最便捷、最安全的道路。而且，就算我死在途中，”他耸了耸肩，“至少我不会死得浑浑噩噩。至少我不用把余生都耗在一家面包店里，抛弃我的梦想。”
一片静寂。玛莎趁着这个机会赶紧对博士耳语道：“好吧，那你说的大问题是什么？”
“是这样，”博士说，“他失败了。1890年四月，他和队员一起乘坐热气球起航，然后就彻底失去了音信。”
“但是，博士，”玛莎说，“现在是1890年六月。”
“是啊，”博士说，“很古怪，是不是？我们面前站着的是一个已死之人。只不过，他好像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死了。”
相对其他的死人而言，皮埃尔·布鲁耶看上去可是太过生动了。“先生们，你们误解了我的意思，”最后，他激愤地说道，“我并非来征求你们的同意。我只不过是来阐述我的计划。我已经筹到了钱。我已经找到了队员。一旦时机成熟，我们便会立刻向着北极出发。祝好！”
玛莎盯着博士。他对她笑了。
“好啦，”他说，“我明白，我明白。但这种另辟蹊径真的太令人欣赏了。”
之后，博士把玛莎介绍给了皮埃尔。他郑重地与她握了手。“但愿这一路上你的医术不会派上用场，”他严肃地说，“可是我们无从得知，在那样一个陌生之地，会有什么样的新型疾病在等着我们。”
玛莎很惊讶，他竟然没有针对她的性别做出任何评论。他迫切地想要踏上旅途，一直在喋喋不休：“我不关心你的性别。你只要工作能力过硬就足够了。琼斯医生，我们要去的可是北极点。与其关注你的性别和肤色，还是关注北极要有意义得多。”
“我不喜欢他。”玛莎对博士说。
“他确实有点‘冷’淡。”博士同意道，“不过，想想我们的目的地吧，那倒是和他的性格挺契合的。”
自从气球起飞，布鲁耶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在过去的三个小时里，他一直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那里面即将记录下这次探索的每个细节。他解释道，那些记录比队伍里的任何人都更重要。在这场艰苦的探索中，他们的肉体或许会消亡，但只要一切见闻都被记录下来了，那他们就相当于获得了永生。写了半天之后，他终于搁下笔。“该吃饭了。”他说。
在气球筐里不许动用明火，因为他们头顶就悬着可燃的氢气。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布鲁耶在筐下大约三十英尺的地方挂了一只小炉子，可以通过远程控制点燃或是熄灭。炉子旁甚至有一面以特定角度倾斜的镜子，坐在筐里的人只要探出头去，就能看到煎蛋是不是做好了。
“我早就跟你说过的，”博士说，“真是太棒了。”
布鲁耶端上饭菜，他们便开饭了。
“先生们，”皮埃尔终于开口道，“我们是最幸运的人。我相信，不管有没有我们的贡献，终有一天都会有人发现北极点的。或许在十年之后，地球上的每一个地方就都会被标上地图，我们就再也不需要探险家了。那个时候，如果人类还想探索未知，就需要把目光转向天空，凝望天体。我们是受到眷顾的一代。我们生逢其时，我们依然可以成为第一个。”
玛莎之前从未见过皮埃尔微笑，但他突然就笑起来了，一下子显得年轻了好几岁。即便他满脸胡须、头发灰白，看上去也像极了一个迎接圣诞节清晨的小男孩。
“我们已经踏上征途了。”他说，然后紧紧地拥抱了玛莎和博士。
回首望去，玛莎觉得他们三人终于成为团队的那一刻，是旅途中最快乐的时光。他们一起唱起了歌——博士笨拙地唱起甲壳虫乐队的经典歌曲，而皮埃尔则轻轻地唱起了一首法语歌，幸好塔迪斯很识时务，没有把内容翻译出来。所有人都趴在筐边，凝视着脚下绵延的冰海。玛莎惊叹于眼前的景色，风可以将一蓬蓬雪在冰面上吹散，望去好似波浪一样起伏。皮埃尔用六分仪核对了一下，然后宣布说他们仅用十二个小时，就超越了南森探险队整整两个月的进程。所有人都为这个喜讯欢呼起来，博士给每个人倒上咖啡，他们便举杯相庆。皮埃尔吮吸着烟斗。“我不能点烟，”他说，“不过装一装样子还是可以的。”
他们安排好了值班和睡觉的排序表。玛莎是第一个睡觉的。脚下的雪那么亮，心情又是那么激动，她本以为自己绝不可能睡着，但当她靠着筐边闭上眼睛的时候，她立刻沉入了梦乡，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睡着的。
玛莎梦见她成为一名医生，那就是她在这世界上最想实现的梦想。没有人能阻止她，游乐场里别的女孩子不行，总爱嘲弄她的莱奥也不行。每夜每夜，在她关灯睡觉之前，她都会仔细观察卧室墙上那张人体骨骼图。她看得那么专注，那些骨骼的名字都会出现在她的梦境之中。等一等，玛莎忽然想，我不需要再做梦了，因为我已经成为一名医生了！——但是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却发现它们是那么稚嫩纤小；她发现自己只不过是个孩子罢了，那些梦想对她而言就像是隔着一整个世界那么远，她到底要怎样才能实现它们呢？突然间，她又发现自己正在考试，有个老师在提问，给她的回答打分。我还没到考试的年纪，玛莎说。主考官只是笑了笑，说：“给我讲讲那些骨骼都是怎么回事吧，玛莎。给我讲讲你的渴望和梦想。”于是她便开口说话了，膝盖骨、胫骨、腓骨……“继续说。”老师要求道。锁骨、肩胛骨、肱骨。老师向后仰头，发出轻柔的咕噜声。玛莎觉得一位老师做出这样的举动未免有些奇怪。尺骨、桡骨……“玛莎，这里太冷了，我只有饱餐一顿才能暖和起来。”骶骨、尾骨。老师的头向着玛莎倾过来，她猛地睁大眼睛，玛莎突然发现老师的眼睛里只有一片坚冰，就像气球下的大海一样万年封冻……
对了，气球。博士正在摇晃她的身体，“玛莎，快醒醒，出问题了。”他并没有停下手头的活儿，而是像旋风一样在筐里跑来跑去，把他能找到的一切东西丢出筐外。玛莎迎着炫目的阳光眯起眼睛，发现皮埃尔也在做同样的事情。
“我们还在降落！”皮埃尔喊道。玛莎踉跄着站起身，可她发现保持平衡变得困难极了——她能感觉到脚下的筐正在下降，和气球一起坠落。她四处翻找，抓住了之前用来烧水煮咖啡的平底锅。当她把锅子丢出筐外时，她看见大地正在迅速向他们逼近。她判断不出地面究竟有多远，只能看见气球被拉长的影子隐隐约约地映在雪地上，像是一抹黑渍。
“出什么事了？”她喊道。
“我们丢掉了所有的非必需品！”皮埃尔迎着下坠时的狂风大喊，“现在该怎么办？”
“把必需品也丢掉。”博士说。他抓住了一个沉重的食物补给箱。“帮帮我！”他喊道，玛莎便抓住了箱子的另一边，两人齐心协力，一起跌跌撞撞地把箱子抬到了筐边。他们摇晃着，看上去就好像在跳某种荒唐的舞蹈。紧接着，博士大喊：“动手！”他们便抬起了箱子，把它扔了出去。
“别扔掉食物！”皮埃尔面如死灰，“不要！”
他迅速抓住第二个食物补给箱，将它拖到博士够不到的地方。
“你感觉到了吗？”博士问，“你感觉到发生什么事了吗？”
玛莎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因为他们下坠的速度明显减缓了。“它希望我们把食物都丢掉。”博士说。
“这里唯一的作用力就是重力。”
“我说的不是那个作用力，而是让我们继续飘在空中的作用力。要不然我们早该撞到冰上了。”
筐底撞上了冰凌，雪屑洒了他们一身。这次撞击让他们都跌了跟头，也把气球向上弹了弹。“下一次我们的筐就要翻了，”博士说，“我们别无选择。”于是，他们把剩下的三个食物补给箱都一起扔出了筐外。
就在那一刻，气球停止了挣扎，仿佛他们刚刚按下了什么写着“终结危机”的按钮。气球就仿佛在对他们说，哦，你们希望我上去吗？小意思！紧接着，气球带着一种几乎要让玛莎发笑的淡定，开始再一次向上徐徐升起，平静又懒散。他们迅速升高——玛莎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他们丢下去的食物补给变成雪地里蚂蚁般的小黑点，然后再也看不到了。
“我们活下来了。”她说。虽然这个事实显而易见，但是必须得有人说出口才行。
“不管这个东西是什么，”博士说，“我们的命全都捏在它手里。”他盯着眼前那片白茫茫的极地废土。
有一天，皮埃尔从六分仪上抬起头来，清了清嗓子，然后正式宣布他认为他们已经快要抵达了：“先生们，在我们脚下，就是北极点。”
玛莎不禁望向筐外。她知道这个举动毫无意义，也不会使她看到什么异样的东西。无论天上地下还是四周，都只有一片白。几周以来，除了白色之外，什么都没有。
“你觉得呢，博士？”皮埃尔问。但是博士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讲过一句话了。
一开始，博士还是往常那副活力满满的样子。“我们必须活下来，”他对大家说，“那才是最重要的。把所有可以丢下去的东西都集中放在一起，这样如果我们再次下坠，就有了准备。”在他将最沉重的物品——雪橇、科学实验器材——全都贴着筐边摆放，以此保证方便的时候，玛莎甚至觉得他都有点享受这个过程了。“我们要做好准备，把大部分东西都丢掉。”博士说。
他将皮埃尔的笔记本拿在手里，但是那位探险者却赶紧夺了回去。“这个不行。”皮埃尔说。有那么一瞬间，博士看上去仿佛要和他争辩，但博士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同意了。“好的，那个不行。”他答应道。
他们一直在注意保暖，也按计划规律地睡觉和值班。不过，就算是值班，其实也没有什么可看的。玛莎待了几个小时之后，就开始觉得四周那片几近虚无的白色开始令她有些发盲了。当然，已经没有食物了，博士交代大家只能去尽力适应。第一天，玛莎一点都没感到饿，她以为是自己太害怕了。又过了几天，她就没再考虑过食物的事情；在第一个星期结束的时候，她甚至忘了还有饿这回事。偶尔她会恍惚地想起——她是不是忘记了有关食物的什么事情？比如说，她该进食了——这个时候她就会一个激灵，想起她早就该挨饿了。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挨饿。可是紧接着她就又会陷入之前的那种恍惚之中，她脑海里有个微小的声音在告诉她，不必担心。那好吧，她便回答了那个小声音，放纵自己睡去——如果真的出了什么问题，博士会打理好的。
有时候玛莎的梦是平静祥和的。她醒来后不会记得梦境的内容，但她知道那些梦全然属于自己，而不是他人。然而，更多的时候，那位主考官会突兀地打断她的梦，“别再梦见你在百慕大度假的事儿了，”她说，“也别再梦见你七岁那年的圣诞节，或者是你跟莱奥纳多·迪卡普里奥的约会了。给我讲讲骨骼的事情吧，玛莎。这里太冷了。我必须要饱餐。给我讲讲关于骨骼的所有事情，讲讲你为什么这么热爱它们。”
当大家再也没有歌可以唱的时候，就开始分享自己的梦。玛莎对博士和皮埃尔说了她是如何从小就想成为一名医生的。皮埃尔也讲了他梦见白色的事情。
几周以来，博士都很少关注任何事情，玛莎甚至都有些担心他了——可是突然间，他对皮埃尔的话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只有白色？真的吗？”
“但是当我们在这里的时候，”皮埃尔说，“和白色在一起……有时候，我就会梦见其他的东西。”
“什么样的东西？”
“就是其他的东西，”皮埃尔耸了耸肩，“白色之外的东西。就好像我终于获得了自由一样。这让我感觉很轻松。”
皮埃尔不愿再说下去了，他只想睡得越久越好。每次他睡觉，脸上都带着一抹笑意。他看上去那么平静幸福，让玛莎都感觉有些嫉妒了。而当他醒着的时候，他就会不断地在笔记本上涂涂写写。玛莎不知道有什么可写的。他们身边根本就没发生任何可供皮埃尔写出来的事情。但他还是坚持要写，用手臂挡着纸页，好像小学生生怕别人要抄他的作业似的。
“博士，你会梦见什么？”玛莎问。
“我从不做梦。”他简短地说。
不过有一次，在皮埃尔睡去之后，他还是告诉了玛莎。
“在旧地图上，你会看到这样的字眼：‘恶龙出没注意’。当然，地图的意思不是说那里真的有龙，只是说那些地方从未有人去过。人们不知道会在那里找到什么，因为一切皆有可能。像皮埃尔那样的探险家，他们不满足于这样的答案。他们一定要不停地扩张已知的边界，永远不会就此罢手、不会说出那一句‘这样就够了’。他们永不知足。可是，”他说，“万一当你真迈出了那一步，到达了未知之地，却发现那里确实有恶龙在等候呢？”
有一天，皮埃尔从六分仪上抬起头来，表示他们应该马上就抵达了，“先生们，在我们脚下，就是北极点。博士，你怎么看？”博士只是严肃地望着他。
“你怎么知道？”玛莎问，“我们甚至连陆地都看不见。”
“在过去的两个月中，我们一直都在以稳定的二十节速度前进，走着一样的路程，风速也毫无改变。”
“等等，”玛莎说，“过去的几个月？你以为我们走了多长时间？”
皮埃尔皱了皱眉头，“四个月，或者五个月。你觉得呢？”
玛莎几乎要笑出声来，“太荒谬了，最多半个月而已！”
“博士，你怎么看？”皮埃尔又问了一遍。
玛莎也望向她的老友，“是啊，博士，我们到底走了多久？”
博士舔了舔嘴唇，安静地开口道：“已经过了几年的时间。很多很多年，我已经数不清了。那么多的时间……我努力不把最坏的情况展现在你们眼前，因此耗费了很多精力。对不起。”
他的两位同伴呆呆地看着他。
“一生的时光，都耗在了这个筐里。可是……”他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了音速起子。玛莎从未如此庆幸看到它，它是那么熟悉，给人以安全感。博士用它指着筐外。一道蓝光撕裂了白色，在它燃烧着向下袭去的时候，光芒并没有丝毫减弱，而是一路照亮了途经的所有地方。在他们下方几百英尺的地方……有一些轮廓……是的！玛莎能看见雪地了。还有冰川。还有他们丢下去的食物补给箱。
“可是，”博士继续说道，“时间根本没有流逝。”
“它们甚至没有结冰，”皮埃尔低声说，“它们本该在几分钟里就冻得结结实实。”他抬头凝视着博士，脸色铁青，那一刻玛莎真觉得他会跳起来揍博士一拳，“这不可能！我们下面绝对就是北极点！必须是这样的！我也会在我的笔记本里这样记录！”
“你的笔记本除了谎言之外，一无所有。”
然而皮埃尔还是怒气冲冲地走到笔记本前面坐下来，拿起了笔。
“博士，它是什么东西？”玛莎问。
“它会扭曲时间。”博士说，“一遍遍循环同样的几秒钟。我们真的被冻结在时间里了。这就像是个完美的冰箱，里面的肉总是新鲜的，而且取之不竭。”
皮埃尔说不出话。他想开口，可是所有的字都卡在了喉咙里，他的嘴只能像金鱼一样无力地开合。他只能呆呆地把笔记本递给博士。博士看了看。每一页都写满了字。每一页都曾被一遍又一遍地涂写过，一篇日记覆盖在另一篇之上，直到所有的字都糊成一大团墨黑的污点，什么都辨认不清。
“我不认为这是你第一次来北极探险。”博士说。他把笔记本递给皮埃尔，可皮埃尔只是随手将本子抛在了地上，“让我们看看究竟怎么回事吧。”
他把音速起子高高举起，按了一下。几声轻响，他们头顶巨大的氢气球轰然炸开。一股氢气猛地窜上冰冻的天空，密度大到就连玛莎都能看见它的形状。紧接着，保证他们可以继续飞翔的丝绸罩子落了下去，迅速消失在一片苍白中。玛莎准备好了迎接下落和无法避免的坠毁——但是，荒唐的是，他们只是在半空中悬停着而已。她低头，大地还在那里，在无法触及的地方，固执地不愿遵从物理定律。然后她又抬起了头。
她已经好久都没有仰望过天空了，因为气球就是她的全部天空，它遮住了上面的一切景色。现在，眼前一览无余的景象令她目瞪口呆。博士和皮埃尔脸上也是一模一样的神色。
他们并不孤单。
气球。起初玛莎以为要有几十只，这已经很不可思议了——但她紧接着就看见，在那一层之上还有一层，再一层，无尽地向上延伸。天空中足足有几百只气球，或者几千只，像是一支遮天蔽日的舰队。
可这还不是最古怪的事情。
“那些都是我的气球，”皮埃尔说，“一模一样的徽记，一模一样的设计……”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不敢再说下去了。他知道，如果他把后面的话说出口，他的世界观大概也会随之崩塌——因为在那些气球里，还坐着一模一样的皮埃尔，站在每个气球筐的边缘向外眺望，身边也有两个不同的队员。
“我做了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问道。
“应该是它对你做了什么才对。”博士纠正道，“它把你困在了死循环里。每一次你都带着队员出行，每一次它都会把你送回一切的原点，寻找新的队员。同样的北极探险一次又一次地上演，每一次都注定着失败。”
“但是为什么？”玛莎问，“它为什么要这么做？”
“它能做的事情只有进食，”博士说，“仅此而已。所以，它才是人性的相反面。因为人类都会有梦想、有欲求、有探索的冲动，想去追求高于自身存在的意义。人的野心——它正是以此为食。它吃下去的正是人类理智与情感背后的动机。多么可憎啊！”他转向了皮埃尔，“它已经侵入了你的梦境之中，控制着你去成为一名探险家，令你饥渴难耐，一次又一次地来到这里。”
皮埃尔的脸上尽是痛苦之色，“你的意思是，我起初想要探险的那份冲动……想要为人类认知添砖加瓦的愿望……甚至都不属于我自己？”
博士什么都没说，因为他也没有答案。
皮埃尔战抖着，他看上去仿佛马上就要昏倒了，只能抓着筐边稳住身体。他抓得更紧了，指节发白，然后他对着冰冻的废土大吼起来。
“我一直都想成为一个特殊的人……”冰风扑向他的脸，他的双眼因为刺痛而满含泪水，“来啊，”他说，“现在就冲着我来啊，看着我的脸亲口告诉我，我并不特殊！”
头顶气球的皮埃尔·布鲁耶侧了侧头，看上去像是在思考一样。然后它耸了耸肩。它坐在气球筐边，双腿甩出筐外，然后一点点爬了下来。很快，它就只靠指甲挂在筐上了，悬在真正的皮埃尔·布鲁耶头顶大约九米的地方。它向下张望，在看到相隔的距离时烦躁地咂了咂嘴。紧接着，它的手指甲忽然变长了，像是弹性皮筋一样猛然拉伸——只不过，它并不是真正的弹性皮筋，而是冰。它的手指甲变成了十根长长的冰柱。假皮埃尔轻轻地降落在他们的筐里。
“我身上有多少东西是属于我自己的？”一个皮埃尔勇敢地质问另一个，“我究竟有没有可能成为伟人？”
他的双生子身上布满糖霜般的冰花，头发在头顶冻僵了，牙齿不住地打战，眼睛里却有铁一样冷硬的光。“我好冷啊。”这个皮埃尔说道，语气近乎充满歉意。他用一种几乎可以称之为温柔的动作，将手抚上了另一个皮埃尔的脸颊，然后瞬间吸走了他的生命。
“我想，该我出场了。”博士说。
那个像是皮埃尔·布鲁耶的怪物从那具他刚刚造出来的冻僵尸体上转开了眼睛，望向博士。
“我曾感觉到你在我梦境的边缘试探。你很想知道我的梦里都有些什么，是不是？你想了解我的渴望和欲求，了解我探索过的地方。”他走近了，皮埃尔宛如冰封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我横渡过西北航道，踏上过月球，到访过火星、金星，还有那些你需要长着三个舌头才能叫出名字的星球。我曾在千年前就到灰飞烟灭的、熊熊燃烧的星系旁边安然饮茶。而我的旅途还远未结束。远未结束。所以，如果你想进食，那你最好有个好胃口。”他没有再等待，而是径直攥住了皮埃尔的双手，按在自己的脸颊上，然后紧紧地把它们扣在那里。
白色变暗了，转成了红色，最后变成了瘀血般的紫色。“感觉得到吗？”博士喘息着说，“那么多的梦，你永远不会知道，更不会了解。”
然后他喊出声来：“玛莎，我错了！我以为我可以削弱它，填满它，让它受不了自己爆炸。可是它真的太冷了，太饿了！”
玛莎没有迟疑。她迅速地把自己的手也按在了博士脸上。她感觉得到触及之处有多么寒冷，她自己的手则是那么的温暖。她更用力地按了下去，直至她感觉自己也触摸到了博士身上的暖意。她知道，在博士身体里的某一处，必当埋藏着暖意。
“我也去过月球，”她对着皮埃尔当面斥道，“虽然相比之下我没有在那么多星系旁边喝过茶，不过我也是去过一些的。但探险从来不是我的梦想。我不是什么探险家。我只想把人们都好好修补起来，使他们完好如初。”
博士和玛莎就那样站着，紧贴在一起，拥抱着对面的怪物。一声钝响，仿佛足球掉在了厚雪里，时间忽地解冻了，向后猛然倒流，伤痕累累的天空轰然炸裂。
后来有一天，玛莎确实抵达了北极点。
“我们从没去过那里，是不是？”博士问，“还有那么多事情要操心呢。不过，这个问题很好解决！”他在控制台上设置了一番，奋力摇了半天手柄，然后在一分钟后拉开了门。
“这里有点冷，”他说，“待不了太久。”
玛莎迈入雪中，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肩以抵御寒冷。她凝视着面前的白色，向着四面八方绵延的白色。
“这里只是个地方而已。”她最终说道。
“只是个地方而已。”博士赞同道，“有些时候，目的地本身远没有想要抵达的渴望那样激动人心。”他指了指她留下脚印的地方，“快看！现在是1890年左右。你是第一个在北极点留下脚印的人。玛莎·琼斯，一位先锋！”
她笑了。
“走吧。”他说。在他们离去之前，他小心翼翼地抹去了两个人的脚印，“我可不想毁了其他人的兴致。现在，咱们快去喝点什么暖和一下。”
他把塔迪斯带到了整整两百年后的同一个坐标上。这里建起了名为“北极体验”的互动博物馆，有许多可供孩子玩耍的展区，还有一间礼品店，里面满是写着“我到过北极点”的T恤衫和发条企鹅。
“我再说一遍，北极没有企鹅。”博士说。
他在博物馆咖啡厅里为两个人都买了要价奇高的咖啡。他们在观察厅里找了个好位置坐下来，透过塑料窗户凝望着这片曾一度是全世界最孤独、最荒芜的土地。
然后他把自己的梦告诉了她。在他的星球上，地图上永远不会有“恶龙出没注意”的字样。因为他的族人早就探索过整个宇宙，他们无时不在，无处不在。某一刻他们还在测绘星空，下一刻一切就终结了。这就是时空旅行。博士说，在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曾想成为一名探险家。但是宇宙里已经再没什么可探索的东西了。别人告诉他，他就不该离开家——离家的意义是什么呢？但是他找到了意义。他找到了意义。每次他忘记了意义，他就会闭上眼睛，再度开始做梦。意义就在他的梦里。
当然，皮埃尔·布鲁耶永远没有抵达北极。他六岁那年，他对父母抱怨道：“我从来都不做梦。每次我睡觉的时候，梦里都一无所有。”别人都会做梦，他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父母带他去看了医生。“做梦才讨厌呢，”医生粗鲁地说，“你不做梦更好。”医生心里感到很烦躁，因为这一家子居然用这点儿不值一提的小事来麻烦他。面包师的儿子，医生对自己说，就算做梦，又能梦见什么伟大的东西呢？
于是皮埃尔就开始在父母亲的小店里工作。他从来都不笑。
“带着一点爱去工作吧，”母亲温柔地建议，“我就是这么做的。”
但是皮埃尔不知道，那些牛角包、法棍和比利时小圆包究竟有什么可爱的。反正他永远都见不到比利时——就连从法国到比利时那点距离的探索，他都做不到。
有一天，皮埃尔正在做面包。他洒了些糖霜上去。他仔细看了看。还需要更多的糖，他对自己说。于是他洒了一层，又一层。那些小白屑覆盖了面包，覆盖了柜台，也覆盖了他的双手。他足足用光了三袋糖霜，把整个面包都埋住了。他不禁开始疑惑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可是那一夜，他又开始做梦了。他只梦见偶尔有白色一闪而过，宛如惊鸿一瞥，还有他可以过上的、截然不同的人生。于是他开始在工作的时候微笑了，心中期盼着干完一天的活，就可以赶快休息。偶尔他会突然得到灵感，在甜点上挤一层厚厚的奶油，看上去就像是盖了雪。还有的时候，他会做出气球形状的小圆包，那些面包又轻软又蓬松，好像真的可以像气球一样升起来，在空中自由地飘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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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玛莎·琼斯四岁的时候，她摔断了手臂。那时她正在公园里和哥哥一起玩儿，荡秋千的时候稍微激动了一点，身子就直接从座椅上飞出去了。有那么一刻，她确实是在飞翔的。玛莎爱极了那个过程，她像宇航员一样不断向上、向上，尽管可能只有短短一秒钟而已——紧接着，重力、大地、泥土就一起袭来，还有清脆的骨裂响声。
“不是我的错，”莱奥说，“她一直叫我推得再用力一些。”说完他就哭了。
玛莎觉得她其实也应该哭的——毕竟她才是受了伤的那个人。但是一辆车正拉着她去往医院，就好像在冒险一样，兴奋感击败了想哭的冲动。
“别担心，”医生说，“你们看，断口很干净。”他把X光片给琼斯一家看。
片子上显现出来的物体奇异极了，像是个幽灵一样。玛莎问医生，那是否真是她的手臂？
“血肉下面就是这样的。”医生对她微笑着解释道。
下面。听上去就像是个秘密的世界，一直隐藏着，直到这一刻才对她显露真容。
医生说她的手臂必须打一段时间的石膏，“给你的骨头留出足够的时间，它们会自己愈合的。”
“你的意思是，”玛莎有些激动，“我的手臂会自己治好自己？”
医生点了点头。“你会没事的。”他说，“你真是个勇敢的孩子。”
玛莎想对他解释，她刚刚的举动并非出于勇气，而是好奇心——但是医生对她这么温柔，她可不想显得没礼貌。
“长大之后，我也要当医生！”玛莎在吃晚饭的时候对父母这样宣布道。他们笑着点了点头，并没有过多地关注这句宣言。他们单单只是庆幸，骨折的意外并没有影响玛莎的情绪。
但她是认真的。那年的圣诞节，她收到了一个玩具听诊器，装在一个塑料盒子里，盒子上画着一个小男孩，正在努力扮成专业医生的样子。听诊器并没有实际的作用，这让玛莎非常失望。她父亲买给她的护士服倒是实用多了，而且包装盒上画着的也是个女孩子，不过玛莎觉得护士服有点无聊。除此之外，就是书了！——那么多的书，每一本都在讲人体是怎么工作的，讲了心脏、肺和血细胞的作用。当玛莎进入青春期的时候，她学校的所有朋友都在卧室墙上贴了乔治·迈克尔的海报，她的墙上却贴满了人体骨骼图，每一根骨头旁边都有小小的箭头，指向它们各自的名字。她母亲觉得稍微有点不堪入目，不过至少比莱奥屋里的海报要强一点——他那时候正疯狂迷恋铁娘子乐队。
每个夜晚，被愈发深奥复杂的人体结构书籍簇拥着，在骨骼静默地注视下，玛莎都会做梦，梦见自己成为医生的样子。
在这世界上，孩子做的每一个梦，都是独一无二的。
然而，成年人的梦却并非如此。他们的噩梦里满是抵押贷款、网络购物和公开演讲。孩童尚未长大成人，还不相信想象力终会受限的谎言，因此在入夜之后，有多少个孩子，就会有多少场不同的神奇冒险。其中，皮埃尔·布鲁耶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从1868年他满六岁起，这个住在巴黎郊外的小男孩开始梦到白色。这样的梦从此以后就没有断绝过。每次他沉入梦乡，白色都在那里等着他。他倒没觉得这样的梦有多么古怪，只是有些时候白色太亮、太刺眼了，令他醒来后依然感到头痛欲裂。
他的父母也不是什么复杂的人。他们家开着一间小小的面包坊，父母只会梦见牛角包和小圆包。“你可能是个色盲，”他的父亲说，“可能你只是把黑色当成了白色而已。我也不知道。”
皮埃尔告诉他，梦里的可不是普通的白色；那种白色有时候还有不同的色差，上面甚至偶尔还会出现裂纹。父亲对此一言不发，只是找了个机会，带皮埃尔去看医生。
这位医生确实曾经听某些有钱有闲的医生说过，病人做的梦可能是有意义的——不过，这种问题还是留给他们去操心吧。这位医生只是个粗汉子而已，他对皮埃尔说，梦就是梦，人是无法控制的。“梦要么自己消失，”他说，“要么就不消失——你也没辙。”
皮埃尔告诉医生他不想要那个梦消失。“我喜欢白色，”他充满自信地小声说，“感觉很神秘。”
皮埃尔十五岁的时候，巴黎有个展会；罕见地，全家决定一起进城看展。那时，北极洲探险尚未做出什么成果，甚至都没人到达过北极点，但极地依然对人们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在布鲁耶先生眼中，仿佛全体法国人都堆在这里，争先恐后地看照片。
“看上去很冷，”皮埃尔的母亲指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一点都不舒服！”
皮埃尔仔细地看了每张照片。他看到了荒漠，看到冰与雪之间的缝隙里露出大海，在单调的白色之中令人眼前一亮。他盯着照片看，完全挪不开眼睛。只有当后面排队的人等不及开始推推挤挤的时候，他才会不情愿地向前走。
“我一直梦到的就是这个。”他对父母说。
“你一直都梦见这些照片？”
“不是照片，”皮埃尔不耐烦地说，“是照片里的那个地方。每当我闭上眼睛，我都会看见这个地方。我要成为一名北极探险家。”
他的母亲善意地指出，去北极探险实在是太危险了，在家烤面包则要安全得多。然而，皮埃尔的意志十分坚定。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在皮埃尔眼中，好像所有人都想抢在他前面踏上北极点。那些人乘船（船沉了）、徒步（脚冻伤了），还发明了一种华而不实的新玩意儿，叫滑雪板。每一次那些探险家失败，皮埃尔心中都不禁涌起一阵释然。征服北极点注定是他一生的功业；他深知他就是为此而生的。一开始，每当他发现自己在听说北极洲发生灾难或有人伤亡的时候窃喜，他心中都充满了可怕的负疚感。到后来，他就没空再感到愧疚了。他的脑子已经被他自己要做的事填得满满当当。1890年的时候，他终于得以在伦敦的国际地理大会上发言。他很不适应公开演讲——从小到大他都很孤僻，不爱交朋友——因此，当他开口对委员会讲话时，他一直在不停地发抖。
“热气球，”他说，“我要乘坐热气球征服北极点。”
房间里闷热浑浊，每位演讲者都讲得很冗长。玛莎不管多努力地听着，还是忍不住睡过去了好几次。博士捅了捅她，“我们就是为了这个来的。”他小声说。
“北极洲根本没有企鹅。”博士说。
有一群人来给他们送行，旁边还有专为游客设置的小摊，在卖各种各样的纪念品。北极探索一直是个热门话题，伦敦的报纸谈论起北极洲探险季来，简直就像谈论皇家赛船会一样乐此不疲。然而，布鲁耶的热气球却引发了更多的热情。大船确实很好，很结实，而且还天生就有种贵气，但是船绝对没有热气球那么漂亮。热气球起航的时候会将绳子扯得笔直，乘风而去，世界在它脚下就仿佛是个巨大的儿童玩具。
“真大。”玛莎第一次见到热气球的时候，对博士这样说。那个气球通体茧绸——世界上最轻、最坚韧的材料——正悬在她上方。不过，当她爬进筐里时，气球看上去就没有那么大了。
突然间，他们就获得了自由。气球升空了。在玛莎看来，与其说他们是正在移动的那一方，不如说是地面在她脚下渐渐撤离了，一切都在变小，包括那些写着“一路顺风”的牌子和那些挥手欢呼的人，他们手里举着旗子、塑胶做的冰山，还有——没错——发条企鹅。
“企鹅是南极洲的，”博士说，“他们彻底搞错方向了！”玛莎真不敢相信博士还在唠叨这件事。
博士刚刚叫玛莎仔细听，她便集中了注意力，聆听皮埃尔·布鲁耶在地理大会上的发言。当他渐渐进入状态之后，就忘记要紧张了。他解释说，乘坐狗拖雪橇在几个月里行走的路程，对于热气球来说，基本上只需要几天而已。他已经不再焦虑地绞着双手了。每次他说到重点，都会紧握拳头，好像要对着空气揍一拳。
“他说得倒是挺有道理。”玛莎小心翼翼地说。
“哦，他很棒，”博士说，“最打动人的地方就是他的别出心裁了。那么多人都想探索北极，而这个男人却能脱颖而出，另辟蹊径。我最喜欢另辟蹊径了。不过，他的方案只有一个问题——呃，一个大问题。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小问题。”
“小问题是什么？”
“是这样的。首先，气球是不能被驾驶的。你确实可以靠绳子来稍微掌控一下方向，比如说你想往哪边走，就把绳子从筐的哪侧丢下去，不过想用这招去对付北极的大风……我觉得不可能，你说呢？除此之外，就是气球里的氢气。在那样的低温环境下，你只能依靠太阳。阳光好的时候，氢气扩张，气球还能升起来；如果突然多云，那就糟了，你只能乖乖地落下去，无计可施。最后，还有气球本身。几千张绸布缝在一起，每一个针孔都是一个漏气点，相信我，一定会漏气的。”
“听上去可不像是小问题。”
“不，”博士说，“这些问题确实很小。”
“你们构思、实践了各种各样的方法，”皮埃尔继续说道，“所有的方法都失败了。你们还要让多少人去白白送死？反之，如果采用我的热气球方案，那么会冒生命危险的只有我而已。除我之外，还有两位需要和我一起操控气球的队员。这是通向胜利最便捷、最安全的道路。而且，就算我死在途中，”他耸了耸肩，“至少我不会死得浑浑噩噩。至少我不用把余生都耗在一家面包店里，抛弃我的梦想。”
一片静寂。玛莎趁着这个机会赶紧对博士耳语道：“好吧，那你说的大问题是什么？”
“是这样，”博士说，“他失败了。1890年四月，他和队员一起乘坐热气球起航，然后就彻底失去了音信。”
“但是，博士，”玛莎说，“现在是1890年六月。”
“是啊，”博士说，“很古怪，是不是？我们面前站着的是一个已死之人。只不过，他好像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死了。”
相对其他的死人而言，皮埃尔·布鲁耶看上去可是太过生动了。“先生们，你们误解了我的意思，”最后，他激愤地说道，“我并非来征求你们的同意。我只不过是来阐述我的计划。我已经筹到了钱。我已经找到了队员。一旦时机成熟，我们便会立刻向着北极出发。祝好！”
玛莎盯着博士。他对她笑了。
“好啦，”他说，“我明白，我明白。但这种另辟蹊径真的太令人欣赏了。”
之后，博士把玛莎介绍给了皮埃尔。他郑重地与她握了手。“但愿这一路上你的医术不会派上用场，”他严肃地说，“可是我们无从得知，在那样一个陌生之地，会有什么样的新型疾病在等着我们。”
玛莎很惊讶，他竟然没有针对她的性别做出任何评论。他迫切地想要踏上旅途，一直在喋喋不休：“我不关心你的性别。你只要工作能力过硬就足够了。琼斯医生，我们要去的可是北极点。与其关注你的性别和肤色，还是关注北极要有意义得多。”
“我不喜欢他。”玛莎对博士说。
“他确实有点‘冷’淡。”博士同意道，“不过，想想我们的目的地吧，那倒是和他的性格挺契合的。”
自从气球起飞，布鲁耶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在过去的三个小时里，他一直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那里面即将记录下这次探索的每个细节。他解释道，那些记录比队伍里的任何人都更重要。在这场艰苦的探索中，他们的肉体或许会消亡，但只要一切见闻都被记录下来了，那他们就相当于获得了永生。写了半天之后，他终于搁下笔。“该吃饭了。”他说。
在气球筐里不许动用明火，因为他们头顶就悬着可燃的氢气。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布鲁耶在筐下大约三十英尺的地方挂了一只小炉子，可以通过远程控制点燃或是熄灭。炉子旁甚至有一面以特定角度倾斜的镜子，坐在筐里的人只要探出头去，就能看到煎蛋是不是做好了。
“我早就跟你说过的，”博士说，“真是太棒了。”
布鲁耶端上饭菜，他们便开饭了。
“先生们，”皮埃尔终于开口道，“我们是最幸运的人。我相信，不管有没有我们的贡献，终有一天都会有人发现北极点的。或许在十年之后，地球上的每一个地方就都会被标上地图，我们就再也不需要探险家了。那个时候，如果人类还想探索未知，就需要把目光转向天空，凝望天体。我们是受到眷顾的一代。我们生逢其时，我们依然可以成为第一个。”
玛莎之前从未见过皮埃尔微笑，但他突然就笑起来了，一下子显得年轻了好几岁。即便他满脸胡须、头发灰白，看上去也像极了一个迎接圣诞节清晨的小男孩。
“我们已经踏上征途了。”他说，然后紧紧地拥抱了玛莎和博士。
回首望去，玛莎觉得他们三人终于成为团队的那一刻，是旅途中最快乐的时光。他们一起唱起了歌——博士笨拙地唱起甲壳虫乐队的经典歌曲，而皮埃尔则轻轻地唱起了一首法语歌，幸好塔迪斯很识时务，没有把内容翻译出来。所有人都趴在筐边，凝视着脚下绵延的冰海。玛莎惊叹于眼前的景色，风可以将一蓬蓬雪在冰面上吹散，望去好似波浪一样起伏。皮埃尔用六分仪核对了一下，然后宣布说他们仅用十二个小时，就超越了南森探险队整整两个月的进程。所有人都为这个喜讯欢呼起来，博士给每个人倒上咖啡，他们便举杯相庆。皮埃尔吮吸着烟斗。“我不能点烟，”他说，“不过装一装样子还是可以的。”
他们安排好了值班和睡觉的排序表。玛莎是第一个睡觉的。脚下的雪那么亮，心情又是那么激动，她本以为自己绝不可能睡着，但当她靠着筐边闭上眼睛的时候，她立刻沉入了梦乡，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睡着的。
玛莎梦见她成为一名医生，那就是她在这世界上最想实现的梦想。没有人能阻止她，游乐场里别的女孩子不行，总爱嘲弄她的莱奥也不行。每夜每夜，在她关灯睡觉之前，她都会仔细观察卧室墙上那张人体骨骼图。她看得那么专注，那些骨骼的名字都会出现在她的梦境之中。等一等，玛莎忽然想，我不需要再做梦了，因为我已经成为一名医生了！——但是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却发现它们是那么稚嫩纤小；她发现自己只不过是个孩子罢了，那些梦想对她而言就像是隔着一整个世界那么远，她到底要怎样才能实现它们呢？突然间，她又发现自己正在考试，有个老师在提问，给她的回答打分。我还没到考试的年纪，玛莎说。主考官只是笑了笑，说：“给我讲讲那些骨骼都是怎么回事吧，玛莎。给我讲讲你的渴望和梦想。”于是她便开口说话了，膝盖骨、胫骨、腓骨……“继续说。”老师要求道。锁骨、肩胛骨、肱骨。老师向后仰头，发出轻柔的咕噜声。玛莎觉得一位老师做出这样的举动未免有些奇怪。尺骨、桡骨……“玛莎，这里太冷了，我只有饱餐一顿才能暖和起来。”骶骨、尾骨。老师的头向着玛莎倾过来，她猛地睁大眼睛，玛莎突然发现老师的眼睛里只有一片坚冰，就像气球下的大海一样万年封冻……
对了，气球。博士正在摇晃她的身体，“玛莎，快醒醒，出问题了。”他并没有停下手头的活儿，而是像旋风一样在筐里跑来跑去，把他能找到的一切东西丢出筐外。玛莎迎着炫目的阳光眯起眼睛，发现皮埃尔也在做同样的事情。
“我们还在降落！”皮埃尔喊道。玛莎踉跄着站起身，可她发现保持平衡变得困难极了——她能感觉到脚下的筐正在下降，和气球一起坠落。她四处翻找，抓住了之前用来烧水煮咖啡的平底锅。当她把锅子丢出筐外时，她看见大地正在迅速向他们逼近。她判断不出地面究竟有多远，只能看见气球被拉长的影子隐隐约约地映在雪地上，像是一抹黑渍。
“出什么事了？”她喊道。
“我们丢掉了所有的非必需品！”皮埃尔迎着下坠时的狂风大喊，“现在该怎么办？”
“把必需品也丢掉。”博士说。他抓住了一个沉重的食物补给箱。“帮帮我！”他喊道，玛莎便抓住了箱子的另一边，两人齐心协力，一起跌跌撞撞地把箱子抬到了筐边。他们摇晃着，看上去就好像在跳某种荒唐的舞蹈。紧接着，博士大喊：“动手！”他们便抬起了箱子，把它扔了出去。
“别扔掉食物！”皮埃尔面如死灰，“不要！”
他迅速抓住第二个食物补给箱，将它拖到博士够不到的地方。
“你感觉到了吗？”博士问，“你感觉到发生什么事了吗？”
玛莎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因为他们下坠的速度明显减缓了。“它希望我们把食物都丢掉。”博士说。
“这里唯一的作用力就是重力。”
“我说的不是那个作用力，而是让我们继续飘在空中的作用力。要不然我们早该撞到冰上了。”
筐底撞上了冰凌，雪屑洒了他们一身。这次撞击让他们都跌了跟头，也把气球向上弹了弹。“下一次我们的筐就要翻了，”博士说，“我们别无选择。”于是，他们把剩下的三个食物补给箱都一起扔出了筐外。
就在那一刻，气球停止了挣扎，仿佛他们刚刚按下了什么写着“终结危机”的按钮。气球就仿佛在对他们说，哦，你们希望我上去吗？小意思！紧接着，气球带着一种几乎要让玛莎发笑的淡定，开始再一次向上徐徐升起，平静又懒散。他们迅速升高——玛莎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他们丢下去的食物补给变成雪地里蚂蚁般的小黑点，然后再也看不到了。
“我们活下来了。”她说。虽然这个事实显而易见，但是必须得有人说出口才行。
“不管这个东西是什么，”博士说，“我们的命全都捏在它手里。”他盯着眼前那片白茫茫的极地废土。
有一天，皮埃尔从六分仪上抬起头来，清了清嗓子，然后正式宣布他认为他们已经快要抵达了：“先生们，在我们脚下，就是北极点。”
玛莎不禁望向筐外。她知道这个举动毫无意义，也不会使她看到什么异样的东西。无论天上地下还是四周，都只有一片白。几周以来，除了白色之外，什么都没有。
“你觉得呢，博士？”皮埃尔问。但是博士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讲过一句话了。
一开始，博士还是往常那副活力满满的样子。“我们必须活下来，”他对大家说，“那才是最重要的。把所有可以丢下去的东西都集中放在一起，这样如果我们再次下坠，就有了准备。”在他将最沉重的物品——雪橇、科学实验器材——全都贴着筐边摆放，以此保证方便的时候，玛莎甚至觉得他都有点享受这个过程了。“我们要做好准备，把大部分东西都丢掉。”博士说。
他将皮埃尔的笔记本拿在手里，但是那位探险者却赶紧夺了回去。“这个不行。”皮埃尔说。有那么一瞬间，博士看上去仿佛要和他争辩，但博士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同意了。“好的，那个不行。”他答应道。
他们一直在注意保暖，也按计划规律地睡觉和值班。不过，就算是值班，其实也没有什么可看的。玛莎待了几个小时之后，就开始觉得四周那片几近虚无的白色开始令她有些发盲了。当然，已经没有食物了，博士交代大家只能去尽力适应。第一天，玛莎一点都没感到饿，她以为是自己太害怕了。又过了几天，她就没再考虑过食物的事情；在第一个星期结束的时候，她甚至忘了还有饿这回事。偶尔她会恍惚地想起——她是不是忘记了有关食物的什么事情？比如说，她该进食了——这个时候她就会一个激灵，想起她早就该挨饿了。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挨饿。可是紧接着她就又会陷入之前的那种恍惚之中，她脑海里有个微小的声音在告诉她，不必担心。那好吧，她便回答了那个小声音，放纵自己睡去——如果真的出了什么问题，博士会打理好的。
有时候玛莎的梦是平静祥和的。她醒来后不会记得梦境的内容，但她知道那些梦全然属于自己，而不是他人。然而，更多的时候，那位主考官会突兀地打断她的梦，“别再梦见你在百慕大度假的事儿了，”她说，“也别再梦见你七岁那年的圣诞节，或者是你跟莱奥纳多·迪卡普里奥的约会了。给我讲讲骨骼的事情吧，玛莎。这里太冷了。我必须要饱餐。给我讲讲关于骨骼的所有事情，讲讲你为什么这么热爱它们。”
当大家再也没有歌可以唱的时候，就开始分享自己的梦。玛莎对博士和皮埃尔说了她是如何从小就想成为一名医生的。皮埃尔也讲了他梦见白色的事情。
几周以来，博士都很少关注任何事情，玛莎甚至都有些担心他了——可是突然间，他对皮埃尔的话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只有白色？真的吗？”
“但是当我们在这里的时候，”皮埃尔说，“和白色在一起……有时候，我就会梦见其他的东西。”
“什么样的东西？”
“就是其他的东西，”皮埃尔耸了耸肩，“白色之外的东西。就好像我终于获得了自由一样。这让我感觉很轻松。”
皮埃尔不愿再说下去了，他只想睡得越久越好。每次他睡觉，脸上都带着一抹笑意。他看上去那么平静幸福，让玛莎都感觉有些嫉妒了。而当他醒着的时候，他就会不断地在笔记本上涂涂写写。玛莎不知道有什么可写的。他们身边根本就没发生任何可供皮埃尔写出来的事情。但他还是坚持要写，用手臂挡着纸页，好像小学生生怕别人要抄他的作业似的。
“博士，你会梦见什么？”玛莎问。
“我从不做梦。”他简短地说。
不过有一次，在皮埃尔睡去之后，他还是告诉了玛莎。
“在旧地图上，你会看到这样的字眼：‘恶龙出没注意’。当然，地图的意思不是说那里真的有龙，只是说那些地方从未有人去过。人们不知道会在那里找到什么，因为一切皆有可能。像皮埃尔那样的探险家，他们不满足于这样的答案。他们一定要不停地扩张已知的边界，永远不会就此罢手、不会说出那一句‘这样就够了’。他们永不知足。可是，”他说，“万一当你真迈出了那一步，到达了未知之地，却发现那里确实有恶龙在等候呢？”
有一天，皮埃尔从六分仪上抬起头来，表示他们应该马上就抵达了，“先生们，在我们脚下，就是北极点。博士，你怎么看？”博士只是严肃地望着他。
“你怎么知道？”玛莎问，“我们甚至连陆地都看不见。”
“在过去的两个月中，我们一直都在以稳定的二十节速度前进，走着一样的路程，风速也毫无改变。”
“等等，”玛莎说，“过去的几个月？你以为我们走了多长时间？”
皮埃尔皱了皱眉头，“四个月，或者五个月。你觉得呢？”
玛莎几乎要笑出声来，“太荒谬了，最多半个月而已！”
“博士，你怎么看？”皮埃尔又问了一遍。
玛莎也望向她的老友，“是啊，博士，我们到底走了多久？”
博士舔了舔嘴唇，安静地开口道：“已经过了几年的时间。很多很多年，我已经数不清了。那么多的时间……我努力不把最坏的情况展现在你们眼前，因此耗费了很多精力。对不起。”
他的两位同伴呆呆地看着他。
“一生的时光，都耗在了这个筐里。可是……”他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了音速起子。玛莎从未如此庆幸看到它，它是那么熟悉，给人以安全感。博士用它指着筐外。一道蓝光撕裂了白色，在它燃烧着向下袭去的时候，光芒并没有丝毫减弱，而是一路照亮了途经的所有地方。在他们下方几百英尺的地方……有一些轮廓……是的！玛莎能看见雪地了。还有冰川。还有他们丢下去的食物补给箱。
“可是，”博士继续说道，“时间根本没有流逝。”
“它们甚至没有结冰，”皮埃尔低声说，“它们本该在几分钟里就冻得结结实实。”他抬头凝视着博士，脸色铁青，那一刻玛莎真觉得他会跳起来揍博士一拳，“这不可能！我们下面绝对就是北极点！必须是这样的！我也会在我的笔记本里这样记录！”
“你的笔记本除了谎言之外，一无所有。”
然而皮埃尔还是怒气冲冲地走到笔记本前面坐下来，拿起了笔。
“博士，它是什么东西？”玛莎问。
“它会扭曲时间。”博士说，“一遍遍循环同样的几秒钟。我们真的被冻结在时间里了。这就像是个完美的冰箱，里面的肉总是新鲜的，而且取之不竭。”
皮埃尔说不出话。他想开口，可是所有的字都卡在了喉咙里，他的嘴只能像金鱼一样无力地开合。他只能呆呆地把笔记本递给博士。博士看了看。每一页都写满了字。每一页都曾被一遍又一遍地涂写过，一篇日记覆盖在另一篇之上，直到所有的字都糊成一大团墨黑的污点，什么都辨认不清。
“我不认为这是你第一次来北极探险。”博士说。他把笔记本递给皮埃尔，可皮埃尔只是随手将本子抛在了地上，“让我们看看究竟怎么回事吧。”
他把音速起子高高举起，按了一下。几声轻响，他们头顶巨大的氢气球轰然炸开。一股氢气猛地窜上冰冻的天空，密度大到就连玛莎都能看见它的形状。紧接着，保证他们可以继续飞翔的丝绸罩子落了下去，迅速消失在一片苍白中。玛莎准备好了迎接下落和无法避免的坠毁——但是，荒唐的是，他们只是在半空中悬停着而已。她低头，大地还在那里，在无法触及的地方，固执地不愿遵从物理定律。然后她又抬起了头。
她已经好久都没有仰望过天空了，因为气球就是她的全部天空，它遮住了上面的一切景色。现在，眼前一览无余的景象令她目瞪口呆。博士和皮埃尔脸上也是一模一样的神色。
他们并不孤单。
气球。起初玛莎以为要有几十只，这已经很不可思议了——但她紧接着就看见，在那一层之上还有一层，再一层，无尽地向上延伸。天空中足足有几百只气球，或者几千只，像是一支遮天蔽日的舰队。
可这还不是最古怪的事情。
“那些都是我的气球，”皮埃尔说，“一模一样的徽记，一模一样的设计……”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不敢再说下去了。他知道，如果他把后面的话说出口，他的世界观大概也会随之崩塌——因为在那些气球里，还坐着一模一样的皮埃尔，站在每个气球筐的边缘向外眺望，身边也有两个不同的队员。
“我做了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问道。
“应该是它对你做了什么才对。”博士纠正道，“它把你困在了死循环里。每一次你都带着队员出行，每一次它都会把你送回一切的原点，寻找新的队员。同样的北极探险一次又一次地上演，每一次都注定着失败。”
“但是为什么？”玛莎问，“它为什么要这么做？”
“它能做的事情只有进食，”博士说，“仅此而已。所以，它才是人性的相反面。因为人类都会有梦想、有欲求、有探索的冲动，想去追求高于自身存在的意义。人的野心——它正是以此为食。它吃下去的正是人类理智与情感背后的动机。多么可憎啊！”他转向了皮埃尔，“它已经侵入了你的梦境之中，控制着你去成为一名探险家，令你饥渴难耐，一次又一次地来到这里。”
皮埃尔的脸上尽是痛苦之色，“你的意思是，我起初想要探险的那份冲动……想要为人类认知添砖加瓦的愿望……甚至都不属于我自己？”
博士什么都没说，因为他也没有答案。
皮埃尔战抖着，他看上去仿佛马上就要昏倒了，只能抓着筐边稳住身体。他抓得更紧了，指节发白，然后他对着冰冻的废土大吼起来。
“我一直都想成为一个特殊的人……”冰风扑向他的脸，他的双眼因为刺痛而满含泪水，“来啊，”他说，“现在就冲着我来啊，看着我的脸亲口告诉我，我并不特殊！”
头顶气球的皮埃尔·布鲁耶侧了侧头，看上去像是在思考一样。然后它耸了耸肩。它坐在气球筐边，双腿甩出筐外，然后一点点爬了下来。很快，它就只靠指甲挂在筐上了，悬在真正的皮埃尔·布鲁耶头顶大约九米的地方。它向下张望，在看到相隔的距离时烦躁地咂了咂嘴。紧接着，它的手指甲忽然变长了，像是弹性皮筋一样猛然拉伸——只不过，它并不是真正的弹性皮筋，而是冰。它的手指甲变成了十根长长的冰柱。假皮埃尔轻轻地降落在他们的筐里。
“我身上有多少东西是属于我自己的？”一个皮埃尔勇敢地质问另一个，“我究竟有没有可能成为伟人？”
他的双生子身上布满糖霜般的冰花，头发在头顶冻僵了，牙齿不住地打战，眼睛里却有铁一样冷硬的光。“我好冷啊。”这个皮埃尔说道，语气近乎充满歉意。他用一种几乎可以称之为温柔的动作，将手抚上了另一个皮埃尔的脸颊，然后瞬间吸走了他的生命。
“我想，该我出场了。”博士说。
那个像是皮埃尔·布鲁耶的怪物从那具他刚刚造出来的冻僵尸体上转开了眼睛，望向博士。
“我曾感觉到你在我梦境的边缘试探。你很想知道我的梦里都有些什么，是不是？你想了解我的渴望和欲求，了解我探索过的地方。”他走近了，皮埃尔宛如冰封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我横渡过西北航道，踏上过月球，到访过火星、金星，还有那些你需要长着三个舌头才能叫出名字的星球。我曾在千年前就到灰飞烟灭的、熊熊燃烧的星系旁边安然饮茶。而我的旅途还远未结束。远未结束。所以，如果你想进食，那你最好有个好胃口。”他没有再等待，而是径直攥住了皮埃尔的双手，按在自己的脸颊上，然后紧紧地把它们扣在那里。
白色变暗了，转成了红色，最后变成了瘀血般的紫色。“感觉得到吗？”博士喘息着说，“那么多的梦，你永远不会知道，更不会了解。”
然后他喊出声来：“玛莎，我错了！我以为我可以削弱它，填满它，让它受不了自己爆炸。可是它真的太冷了，太饿了！”
玛莎没有迟疑。她迅速地把自己的手也按在了博士脸上。她感觉得到触及之处有多么寒冷，她自己的手则是那么的温暖。她更用力地按了下去，直至她感觉自己也触摸到了博士身上的暖意。她知道，在博士身体里的某一处，必当埋藏着暖意。
“我也去过月球，”她对着皮埃尔当面斥道，“虽然相比之下我没有在那么多星系旁边喝过茶，不过我也是去过一些的。但探险从来不是我的梦想。我不是什么探险家。我只想把人们都好好修补起来，使他们完好如初。”
博士和玛莎就那样站着，紧贴在一起，拥抱着对面的怪物。一声钝响，仿佛足球掉在了厚雪里，时间忽地解冻了，向后猛然倒流，伤痕累累的天空轰然炸裂。
后来有一天，玛莎确实抵达了北极点。
“我们从没去过那里，是不是？”博士问，“还有那么多事情要操心呢。不过，这个问题很好解决！”他在控制台上设置了一番，奋力摇了半天手柄，然后在一分钟后拉开了门。
“这里有点冷，”他说，“待不了太久。”
玛莎迈入雪中，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肩以抵御寒冷。她凝视着面前的白色，向着四面八方绵延的白色。
“这里只是个地方而已。”她最终说道。
“只是个地方而已。”博士赞同道，“有些时候，目的地本身远没有想要抵达的渴望那样激动人心。”他指了指她留下脚印的地方，“快看！现在是1890年左右。你是第一个在北极点留下脚印的人。玛莎·琼斯，一位先锋！”
她笑了。
“走吧。”他说。在他们离去之前，他小心翼翼地抹去了两个人的脚印，“我可不想毁了其他人的兴致。现在，咱们快去喝点什么暖和一下。”
他把塔迪斯带到了整整两百年后的同一个坐标上。这里建起了名为“北极体验”的互动博物馆，有许多可供孩子玩耍的展区，还有一间礼品店，里面满是写着“我到过北极点”的T恤衫和发条企鹅。
“我再说一遍，北极没有企鹅。”博士说。
他在博物馆咖啡厅里为两个人都买了要价奇高的咖啡。他们在观察厅里找了个好位置坐下来，透过塑料窗户凝望着这片曾一度是全世界最孤独、最荒芜的土地。
然后他把自己的梦告诉了她。在他的星球上，地图上永远不会有“恶龙出没注意”的字样。因为他的族人早就探索过整个宇宙，他们无时不在，无处不在。某一刻他们还在测绘星空，下一刻一切就终结了。这就是时空旅行。博士说，在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曾想成为一名探险家。但是宇宙里已经再没什么可探索的东西了。别人告诉他，他就不该离开家——离家的意义是什么呢？但是他找到了意义。他找到了意义。每次他忘记了意义，他就会闭上眼睛，再度开始做梦。意义就在他的梦里。
当然，皮埃尔·布鲁耶永远没有抵达北极。他六岁那年，他对父母抱怨道：“我从来都不做梦。每次我睡觉的时候，梦里都一无所有。”别人都会做梦，他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父母带他去看了医生。“做梦才讨厌呢，”医生粗鲁地说，“你不做梦更好。”医生心里感到很烦躁，因为这一家子居然用这点儿不值一提的小事来麻烦他。面包师的儿子，医生对自己说，就算做梦，又能梦见什么伟大的东西呢？
于是皮埃尔就开始在父母亲的小店里工作。他从来都不笑。
“带着一点爱去工作吧，”母亲温柔地建议，“我就是这么做的。”
但是皮埃尔不知道，那些牛角包、法棍和比利时小圆包究竟有什么可爱的。反正他永远都见不到比利时——就连从法国到比利时那点距离的探索，他都做不到。
有一天，皮埃尔正在做面包。他洒了些糖霜上去。他仔细看了看。还需要更多的糖，他对自己说。于是他洒了一层，又一层。那些小白屑覆盖了面包，覆盖了柜台，也覆盖了他的双手。他足足用光了三袋糖霜，把整个面包都埋住了。他不禁开始疑惑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可是那一夜，他又开始做梦了。他只梦见偶尔有白色一闪而过，宛如惊鸿一瞥，还有他可以过上的、截然不同的人生。于是他开始在工作的时候微笑了，心中期盼着干完一天的活，就可以赶快休息。偶尔他会突然得到灵感，在甜点上挤一层厚厚的奶油，看上去就像是盖了雪。还有的时候，他会做出气球形状的小圆包，那些面包又轻软又蓬松，好像真的可以像气球一样升起来，在空中自由地飘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