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老鹰冲入夜空，费尽力气逆风飞行。我飞过屋顶，来到孤伶伶的路口，朝下方的雕像直奔而去。我在基座边缘落脚，雨毫不留情地击打石头。一切都和一两分钟前完全相同，但已经找不到猎犬的行踪。
「姬索？」没有回应。除了呼号的狂风之外，没有任何声响。
一会儿后，我飞上骑士的帽子，在七个界层里扫视眼前的七条道路。完全没有猎犬的踪影，也没有发现任何巨灵、妖精、魔咒或任何一种魔法的痕迹。街上一片空荡，除了我之外，别无声息。
我觉得不太对劲，又回到基座上，仔细检查一遍。我隐约在石头上发现一道不明显的黑色痕迹，位置大约就在我们刚才坐的地方附近，但无从得知是不是先前就已经有了。
我突然意识到如今情势敌暗我明。不论基座上的我转向哪个方向，都可能有某个悄悄爬入雨中的东西从背后发动攻击。我立刻拔地而起，在雕像附近盘旋上升，雨声震着我的耳膜。我飞到比屋顶更高的地方，不论潜伏在街上的是什么都伤不了我。
就在此时，我听见了那撞击声。这不像把瓶子砸在光头男人脑袋上那种好听又不刺耳的撞击声，反倒像一株高大的野生橡树被连根拔起，随手扔到一旁，或像某个庞然大物不耐烦地把整栋挡路碍事的建筑物顺手挥开的声音。换句话说，大事不妙。
更糟的是，我分辨得出声音的来向。如果雨声再大点，或者那撞击声再小一点，我还有可能误判，英勇地一头冲向错误方向侦查。但我运气没那么好。
不论如何，姬索总是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机会还活着。
于是，我做了两件事。首先，我发射了另一道闪焰，奢望奇迹出现，巡逻队上有别的魔灵看见。如果我记的没错，离此最近的是个在查令十字路口附近的魔精。他没什么用，胆小又不积极，但现在有任何援助都好，那怕只是来当炮灰也行。
然后，我顺着烟囱的高度，沿声音传来的那条路朝北方前进。我正往博物馆区前进。速度很慢，慢得只差没有掉下去（※如果你有办法蹑手蹑脚拍动翅膀，就能明白我的意思。）。途中我不停扫视下方的建筑物。这附近全都是些高档商店，店面又小又黑，很不起眼。门上漆着项链、丝绸、珠宝怀表等古雅商标，光看就猜想得到里面的东西有多么讨人喜欢。黄金是这一区最常见的商品，钻石也是。魔法师若想要买些精美小东西，以便凸显自己的身分地位，就会来这里。当然，有钱的观光客也不少。
巨响之后，就没有其他动静传来，店家门口看来都很正常，灯火亮着，木头招牌在风中嘎吱作响。
雨下在身边，下在底下的街道上，在水面上激起波纹，让我看不见地面的鹅卵石。没有任何人类或魔灵的踪影，我就像飞在鬼城上空。
路变宽了些，从两旁绕过种着美丽花草的小圆环。在这样一条狭窄的街上，显得有点不协调，有些格格不入。然后你就看见草地中央立着根破旧的杆子，花丛间还隐藏着石板，才了解这原来是做什么用的（※一看到「绞刑台街」这路名，大概也心知肚明了。伦敦当局向来很擅长杀鸡儆猴，不过，近年来只有在伦敦塔监狱附近的区域能看见重刑犯的尸体吊在刑架上，在其他地方行刑怕会影响观光业。）。今天晚上，看来这里的一切都被风雨肆虐得惨不忍睹，但吸引我目光，让我盘旋而下停在杆子上的是草丛内的那些痕迹。
这是些类似脚印的痕迹。很大，形状有点像抹刀，宽的那边印着一只独立的趾头。脚印横越整片草地，每一道都深深印在泥土里。
我摇头甩干头上的水，爪子不停敲打着悍子。很好，真是太好了。我那神秘的敌人不但威力十足，体型还很庞大沉重。今晚真是愈来愈精采了。
我的鹰眼顺着脚印的方向往前看。越过草地之后，地上残留着一道散乱的泥巴，头几个脚印还依稀可见。更往前脚印就看不见了，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两旁商店都没有惨遭掠夺者的毒手。我的猎物很明显是往别处去了。我拍动翅膀，沿着马路往前飞。
绞刑台街的尽头是一条宽广大道，由左而右，消失在黑暗中。正对面是一道高耸宏伟的金属栅栏，结实的铁栏干每一根都有二十尺高，两吋粗。栅栏里有两道门，两道都开着。若要说得更详细一点，这两道门其实是和一大堆栏干挂在旁边的一根街灯柱上。栅栏上开了一个歪七扭八的大洞。有个急着想进去的东西把栅栏扯成了两半，这么兴冲冲的，真好。相形之下，我却是千百个不愿意，慢吞吞飞过街靠近栅栏。
我降落在一块扭曲变形的金属顶端。毁坏的大门后面，宽敞的车道通往一道辽阔的阶梯，顶端是雄伟的门廊，八根壮观的廊柱连结一座庞大建筑，高耸如城堡、沉闷如银行。我曾见过，这就是名闻遐迩的大英博物馆。博物馆一进又一进朝四面八方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规模犹如城内一块街区（※大英博物馆里收藏着百万件古物，其中有几十件是透过合法管道取得。因为，在魔法师掌权之前两百年，伦敦的统治者就有这样的习惯，只要是他们的商人在任何地方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就会想尽办法偷来。这种基于好奇和贪婪的瘾头可说是举国上下皆然。参加环游欧洲之旅的贵族和贵妇人无时无刻不睁大了眼，留意每一件能神不知鬼不觉塞进手提包里的小实物；四处征战的士兵行囊里也塞满了掠夺来的珍宝和宝箱；每一个回到故乡首都的商人行李中也一定有一大箱实物。这些东西最后大多变成大英博物馆不斯扩充的馆藏，陈列在众人面前，前面还有用多国语言写成的解说牌，让外国旅客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看见他们遗失的珍宝。尽管魔法师后来把博物馆里的魔法物品夺走，这里仍旧是一座相当令人震撼的文化之墓。）。
是我自己的错觉，还是这附近每样东西都很大？老鹰奋力抖了抖羽毛，但还是忍不住觉得自身渺小。我衡量一下眼前的状况，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为什么那显然十分强壮且不知名的大脚敌人会到这里来。博物馆里值得破坏的东西很多，够让他忙上整个星期。不论是谁想让英国政府难堪，他都选对了地方，而且我还能很有把握地告诉你，若整晚都没人去干扰这掠夺者，我主人那份朝不保夕的工作恐怕持续不了多久。
当然，这也就表示我也得跟进去（※现在对我而言，复仇是另一个动机。我觉得能再见到姬索的机会可说是微乎其微了。）。
老鹰贴着地面滑翔，越过阶梯，停在门廊廊柱间。前方就是博物馆那扇巨大无比的铜门，我的猎物显然不打算理它，直接撞破旁边厚实的砖墙冲了进去。这种举动实在不够有品味，但差点吓得我屁滚尿流，不得不多花上几分钟，检查门廊残骸是否安全无虞，摆明就是要拖时间。
墙上那个洞又大又黑。我站在远处往内望去，里面是一个类似大厅的地方，一切都静悄悄的，各界层都没有任何动静。有东西蛮横地闯了进去，留下一地残木碎石，碎裂的标志仍旧欢欣鼓舞地写着欢迎光临大英。空气中尘埃弥漫，左边一道墙上撞开了一个大洞。我凝神倾听。远处，越过狂暴的雨声，我隐约听见了那种只有无价古物惨遭破坏才会有的声响。
我又朝天空施放一道闪焰，巴望那个偷懒的魔精刚好正望着这个方向。变身后，我步入博物馆。
凶猛的牛头人（※如果敌人是人类，这模样保证把他吓得魂不附体，如果你想用老套招数来吓人，没什么比牛头人更适合了。而且，经过几世纪的细心锻炼后，我的牛头人扮像可谓一绝。牛角弯曲的弧度恰到好处；牙齿锐利无比，看来简直就像磨过一样，皮肤深黑，宛如黑檀木。我保留了人类的躯干，却换上了森林之神撒特的羊腿和分岔的羊蹄，看来就是比满是疙瘩的膝盖和凉鞋要恐怖多了。），鼻孔里喷着气，长着爪子的手一屈一伸，蹄子扒着尘埃，威风八面扫视着惨遭肆虐的大厅。谁敢挑战它？没人！没错，没人，因为房间里一如预期没半个人。没错，很好，这表示我得试试另一个房间，没问题。牛头人深吸一口气，犹豫不决地踮着脚踏过那片断垣残壁，来到碎裂的墙边。他万分谨慎地四处张望了一下。
一片黑暗，雨滴打在窗户上，地板上满是双耳陶瓶和腓尼基陶罐的碎片，更远一点还有碎玻璃。敌人超前了好几个房间，很好。牛头人勇气十足地踏了进去。
接下来这几分钟，一出慢速的猫抓老鼠游戏上演，情节一再重复。新房间，空空荡荡，更远的前方传来声音。掠夺者兴高采烈地继续破坏，我犹豫不决地跟随在后，如果真的想赶上去，速度一定比这快得多。我承认这作风和以往那个勇往直前的巴谛魔不同。就当我谨小慎微吧，但齐诺的下场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我想先策划出一个万无一失之策，免得命丧黄泉。
我所经之处简直像经历过一场大屠杀，看来不太像是人类干的，如此一来凶手会是什么？火灵？有可能，但手法实在太不漂亮。火灵应该会用很多高级的爆炸咒或炼狱咒之类的魔法来攻击，但眼前除了纯粹暴力，什么线索都看不见。魔王？问题也是一样，而且我应该早就要察觉到他们的魔力才对（※魔王会散发极为强大的力量，就像蜗牛爬过的地方会留下黏黏的痕迹一样，他们的魔法残迹也就这样留在空气中，所以可借此来追寻他们最近的行踪。当然，当着魔王的面用这种比喻绝非明智之举。）。但我却没有丝毫熟悉的感觉，每一间房间同样冰冷死寂。男孩跟我提过先前的攻击事件，这次的情况也一样，看起来和魔灵之类的东西毫不相干。
巨响从下一个崎岖的洞口后面传来。为了彻底了解情况，我派出一颗小小的魔法脉冲光球往前飘去，等着它回来，看看是变弱（表示前方没有魔法）还是变强（表示有威力强大的东西埋伏在前方）了」。
让我错愕的是，它竟然一去不复返。
牛头人若有所思地抚着嘴。诡异至极，却又有点似曾相识。我确定曾在什么地方看过这种情况。
我在墙边倾听，唯一听的见的又是只有远处的声响。牛头人溜了进去……
……来到一处宽广的廊厅，高度要比其他房间高出一倍。雨滴打在两旁高处长方大玻璃窗上，不知从夜里什么地方，或许是远处某座高塔吧，射来一道微弱的白光，照在厅里的陈列品上。厅里摆满巨大的古雕像，每一尊都笼罩在阴影里。有两个化身为带翼人面狮身像的巨灵，曾经替亚述帝国镇守尼姆鲁德的大门（※这些只不过是石雕罢了。亚述帝国势如日中天时，巨灵就有可能是真的，而且还会用类似人面狮身像的态度问陌生人谜语，如果答案不对，文法不正确，或仅仅腔调太土，就一口把对方活活吞下肚。他们是非常严谨的怪兽。）；有用十几种不同颜色的岩石雕塑而成，再配上鳄鱼、猫，朱鹭、胡狼头部的各式埃及神祇和亡灵（※只要我的眼角余光瞥见最后这个阿努比斯，心里总是会觉得不舒服，但我已经慢慢学会放松了。毕竟贾伯逝世已久。）；有大型圣甲虫的雕刻；有早已被人遗忘的祭司的石棺；最重要的是，还有伟大法老巨大雕像的碎片，这些残缺不全的脸、手臂、躯干、手掌和脚掌原先埋藏在沙土里，经人发现后，才用帆船和蒸汽船运来这灰色的北国。
若是在其他情况下，我也许可以来趟怀旧之旅，寻找往昔朋友和主人的面貌，但现在不是时候。厅里被撞出一条路，几尊比较小的法老雕像被撞在一旁，堆成保龄球瓶似的，若雕像有知，早给气死了，一旁几位生前老死不相往来的神祇，这下全挤成一团。但若这些对它而言都算不了什么，还有几座更巨大的雕像就似乎构成了些阻碍。一尊高逾三十尺的拉美西斯大帝坐像矗立在廊厅中央，以坚实花岗岩雕成，巨大无比，不偏不倚挡住敌人的去路。他的头巾尖端微微颤抖着，下方阴暗处隐约有摩擦声传来，显示有东西正在逼迫拉美西斯让路（※拉美西斯如果知道他的雕像这么难搞，一定不意外。他是所有人类当中自我意识最强的，我真是倒霉才会服侍到他。这家伙个子虽小，又有〇形腿，脸上坑坑疤疤的和犀牛屁股没两样，但他的魔法师却威力无比、不屈不挠——我和其他一千个愚蠢的魔灵为了他那雄伟的建筑计划忙了整整四十年。）。
就算是乌图库也能在几分钟之内发现，面对如此庞大的东西时，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绕路继续前进。但我的敌人就像是只试图举起象腿的小狗般，想把挡路的雕像撞开。所以说，（往好处想）或许我的敌人很笨，（往坏处想）或许它很有野心，不大肆破坏一番绝不善罢干休。
不论我怎么想，它现在都忙得很开心。我因此有机会仔细观察一下我要面对的究竟是何方神圣。牛头人蹑手蹑脚静悄悄地穿过黑漆漆的廊厅，来到一具至今完好如初的大石棺旁。它从后面盯着拉美西斯雕像的底部，一脸困惑地皱起了眉头。
大多数巨灵都有绝佳的夜视能力，我们比人类优越的地方多得不胜枚举，这只是其中之一而已。黑暗对我们而言算不了什么，就算是在你们也能看见的第一界层也一样。但现在尽管我以闪电般的速度在其他界层中来回扫视，却发现我无法穿透集中在雕像底部那一团幽深的黑暗。那团黑暗时胀时缩，但在第七界层和第一界层中都同样深浓得难以穿透。不论撼动着拉美西斯的东西是什么，无疑都藏身在那一团黑暗中，但我却什么也看不见。
然而，我约略可以判断出它接下来的动向，而且它很够意思，一直停在原地不动，展开偷袭的时机看来似乎已经到了。我朝四周望了望，寻找适合拿来扔的东西。不远处一个玻璃罩里，有一块诡异的黑色石头，外型不规则，小到我可以抬得起来，却又大得足以让火灵的脑袋吃足苦头。平坦的那一面刻着许多字，我没时间去读。看起来像是用两、三种语言写成的，应该是给博物馆观光客看的规定。管他的，能用就行。
牛头人小心翼翼将玻璃罩从地面上举起，越过石头，再放回地面上，没发出半点声响。它侧头看了看，那团黑暗还挤在拉美西斯的脚边，丝毫没有罢休的迹象，但雕像仍旧不为所动。很好。
我弯下腰，一把将石头抱在我肌肉贲起的手臂里，回头越过廊厅，寻找合适的制高点。我看见了一尊个头不大的法老，但认不出他是谁，肯定没什么名气，就连表情看来都有点不好意思。高台上是一张雕刻宝座，他高高坐在上头，腿部看来够宽，容得下一个牛头人站在上面。
我抱着石头，一路往高台、宝座和他大腿跳了上去。我眯起眼睛，越过他的肩膀望去，太棒了，我离那团搏动不已的黑暗正好是石头一击之遥，位置也够高，角度刚好。我绷起羊腿，鼓起二头肌，哼了一声，希望替自己带好运，然后就像台攻城的投石器般，把石头往外扔了出去。
石头刻着字的那一面在窗户透进来的光线里闪了一两秒，当着拉美西斯的面坠落，正中雕像底座那一团黑雾。
砰！一声石头互击的巨响。细小的黑色石头碎片从雾里四射而出，石器和碎玻璃应声四溅。
嗯，我砸中了某个东西，而且还砸得很重。
那团黑雾仿佛突然发怒，腾涌了起来。黑雾暂时消退了些，我瞥见里头有个非常庞大结实的东西，气愤而盲目地挥舞着一只巨大的手臂。然后，云雾再度笼上，往外蔓延，轻轻拍打着最近的那一尊雕像，仿佛盲目地在寻找凶手一样。
实不相瞒，威风八面的牛头人老早就躲起来了。我尽可能压低身体，蹲伏在法老的大腿上，透过大理石上的裂缝偷瞄着外头的状况。连头上的角也往下垂了些，免得被发现。黑雾里头的东西动了起来，寻找偷袭者，它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拉美西斯雕像的底部，笼罩住附近的雕像，时而扩散，时而消退。看不见的脚传来阵阵低沉的脚步声。
对手毕竟有穿墙而过的能耐，因此，我对第一次攻击的效果确实没抱太大的期望，但那石头造成的伤害竟然这么小，实在让我有点失望。不过，我还是瞥见了里头的东西，我的任务是要摧毁它，如果行不通，就得获得一些关于它的资讯，这是条值得继续尝试的路。小石头在那团黑雾里留下了一个小凹痕……这样的话，大石头会有什么效果呢？
这团涌动的云雾往廊厅对面移动，前去查看一群可疑的雕像。牛头人悄悄从法老大腿上爬下来，静得让人难以置信。它在各个藏身处之间左突右窜，越过廊厅，来到墙边另一尊巨大的沙岩法老躯干雕像旁（※从他胸口的长方形图案可以看出他是第十八王朝「光荣统一」的雅赫摩斯。但如今他的头和四肢都不见了，说这样的大话不免显得有些空洞。）。
这截躯干相当高，约有十五尺左右。我挤进雕像后的阴影里，顺手从一旁架上抓过一个陪葬用的小罐子。把自己藏好之后，我伸出一只毛茸茸的手臂，把罐子扔在约十尺外之处。罐子清脆地碎成一地，我很满意。
那团黑雾仿佛就是在等这道声音，立刻掉头朝声音的方向急速涌去。它踏着急促的脚步，伸出黑暗的触手四处探索，抽打在途经的雕像上。云雾朝碎裂的罐子逼近，停了下来，犹豫不决地翻涌着。
它就位了。此时，牛头人已经往上爬到沙岩躯干雕像的中间，背顶着墙，用蹄子全力把雕像往外推。雕像立刻前后摆动起来，传出阵阵细微的声响（※我的敌人在试图移动拉美西斯雕像时，真该把杠杆原理记在脑袋里。就像我曾对阿基米德说过的：「只要给我一恨够长的杠杆，我就能移动地球。」面对眼前这种情况，要移动地球是太不自量力了点，但一座六吨的无头雕像刚刚好。）。那团黑雾听见声音，朝我扑来。
可惜慢了那么一点。我再用力一推，廊厅里呼呼作响，雕像失去重心倒了下来，狠很砸在那团云雾上。
一撞之下，云雾碎成千千万万片残骸，四溅飞散。
我赶紧跳开，轻盈地落在一旁，随即转头打量眼前的情况。
雕像并没有平躺在地板上，中间裂了一半，顶端离地数尺，仿佛靠在某个大东西上头。
我小心翼翼往前走去。从我的角度看不见倒在下面的是什么东西。不过，看起来我是成功了。几分钟后，我就可以离开这里，通知那个男孩，准备解除任务。
我往前更靠近了些，弯下腰，往雕像底下看。
一只巨手突然伸了出来，抓住我一只毛茸茸的腿，速度之快，让我根本来不及反应。那只蓝灰色的手除了一只拇指之外，还有三只指头，像墓碑一样又冰又硬。手里的血管好像长在大理石里头，却又活力十足地搏动着。它像老虎钳般紧紧钳住我。牛头人痛得狂吼。我得变形才能从它手里抽出身来，但我头痛得发晕，无法集中注意力，变不了形。一阵可怕的阴冷向外蔓延，如一件毯子般将我裹住。我体内的火焰逐渐消退，能量有如止不住血的伤口，不断流失。
牛头人的身体倾斜，像一个里头空空如也的玩偶般倒在地板上。冰冷孤寂的死亡笼罩四周。
然后，那岩石般坚硬的手腕松开了我的脚，把牛头人的身体高高扔进空中，划过一道丑陋的弧线，让我狠狠撞在一旁的墙上。我陷入恍惚状态，撞上墙，尾上角下倒栽在底下的地板上。
我这样茫茫然地躺了一会儿，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听见一阵像是沙岩躯干雕像移动时所发出的摩擦声，却没有任何反应。我感觉地板在震动，就好像那座雕像立刻被扔到一旁，我还是没有任何举动。我听见一阵又一阵剧烈震动，好像一双巨大的石脚准备站起来，我仍旧一点反应也没有。但被那只巨手抓过后那种沁人冰寒的可怕感觉却逐渐消退，体内的火焰重新燃起。现在，那双巨大的石脚不断朝我逼近，我感觉到有东西不怀好意地紧盯着我，于是体内又有了采取行动的能量。
我张开眼睛，一片阴影笼罩着我。
我勉强集中意志，从牛头人变回先前那只猫，高高跃起，远离那一脚踩下就在地板上留下深深脚印的脚掌。猫落在近旁，背毛直竖，尾巴像马桶刷般张了开来，一声怒吼，又跳了开。
猫飞跃在空中时，转过头，将敌人的模样清清楚楚全看在眼里。
丝丝缕缕的黑雾已经开始在它四周重新聚集，仿佛一滴滴水银，汇入那层永远笼罩着它的迷雾里。不过，还有大半留住外头，让我能够看得清楚，它的轮廓暴露在月光下，随着飞跃的我迅速转头。
乍看之下，我还以为是楼梯里哪座雕像活了过来，一个巨大无比的形体，外型和人类相去不远，足足有三公尺高。两只手，两条腿，身躯笨重，最上面是一颗相较之下显得很小的光滑脑袋。
它只存在于第一界层里，在其他几个界层中，只有一片纯然的黑暗。
猫落在鳄神索贝克满是鳞片的脑袋上，在那里待了一会儿，嘶嘶威吓着。那个形体的一切都散发着一种诡异而罕见的气息，我觉得，光是看见它，我的能量就会减少。
它以惊人的速度朝我走来。有那么一会儿，透过窗户射进来的光照亮了它那张不怎么好看的脸，和古老的雕像相较之下，实在教人失望。那些雕像都经过精心雕刻，无一例外，这便是埃及人引以为傲之处，除此之外，组织完善的宗教和土木工程也是他们的强项。除了体型，那个东西最明显之处就是，它非常粗糙，一点也不自然，皮肤表面一点也不规则，除了平面之外，有隆起，也有裂痕，好像才刚刚被漫不经心地拍打成形。它没有耳朵，也没有头发。你期望会看见眼睛的地方，只有两个看起来像是用只巨大铅笔的钝端挤出来的凹洞。它没有鼻子，只有一张大嘴，鲨鱼般愚蠢而贪婪地微微张着。在它额头正中央有一个椭圆形，我在不久前曾经看过。
这个椭圆形很小，也和那个形体一样是蓝灰色质地，但脸和身体有多粗糙，这椭圆形就有多精巧。这是一只张开的眼睛，没有眼皮，也没有睫毛，却有带着放射状线条的虹膜和圆形的瞳孔。就在那一层黑暗笼上之前，瞳孔正中央一道灵光一闪而过，注视着我。
那团黑暗飞扑而来，猫迅速跳开。我听见身后索贝克粉身碎骨的声音。我一落地便朝最近的那扇门飞窜而去。该是离开的时候了，我已经发现了需要的资讯。我没自不量力，以为留下来还有什么搞头。
某样东西从我头上掠过，把门撞开。猫一跃而过，刺耳的脚步声随之而来。
我在一间又小又黑的房间内，里头挂满洋溢异国风情却精致易损的帘幔和壁毯。尽头处有一扇高窗，看来有机会逃出。猫朝窗户跑去，胡须向后，耳朵平贴着头，爪子不停在地板上飞奔。它一跃而起，却在最后一秒急转弯，还附赠一句一点也不像猫会吐出口的脏话。它看见窗后的强力防御网闪着白光。魔法师已经来了，他们把我们封死在里面。
猫飞快转过身，寻找别的出口，却一个也没发现。
该死的魔法师。
一团腾涌的黑雾挡住门口。
猫弓起背，身体伏低在地，摆出防絮架势。身后，雨水滴滴答答打在窗上。
好一阵子，猫和那团黑雾都按兵不动。然后，一个白色的小东西破雾而出，横越房间，原来是索贝克那颗齐肩而断的鳄鱼头。猫跳在一旁。鳄鱼头砸破玻璃，撞上防御网，嘶嘶作响。打在防御网上的雨水成了蒸腾的雾气，热腾腾的雨从玻璃碎裂的洞口灌了进来，卷起一阵疾风，壁毯和墙上的帘幔也随之飘了起来。
阵阵脚步声。黑暗进逼，在整间房里蔓延。
猫退到一角，尽可能缩成一团。那只眼睛随时有可能看见我……
又是一阵骤雨，壁毯边缘啪啦帕啦响。我有了一个主意。
不算绝妙好计，但当时也没得挑剔。
猫朝悬垂在最近的帘幔跳去，帘幔的模样看来脆弱不堪，可能是从美洲来的，只见一大片玉米田里夹杂着几个方形的人形图案。猫沿着帘幔爬到顶端，上头几段绳子小心翼翼地将它连接在墙上。爪子一挥，绳子断成两截。风马上带着帘幔往房间中央飘去，撞上那团黑雾中央的东西。
此时，猫已经跳上了下一张壁毯，一爪割断绳子。接着又是一张。转瞬间就已有五、六张壁毯和帘幔被吹到房间中央，风雨中，仿佛鬼魂般朦胧起舞。
那云雾中的东西扯开了第一块帘幔，但风又吹来了另一张。碎块在四面八方飘飞旋转，搞得那东西晕头转向，也遮住它的视线。我感觉到它疯狂地挥舞着巨大的手臂，一双巨腿也在房里跌跌撞撞。
正当它忙得不可开交之际，我也准备开溜。
这说来筒单，做起来可不容易，因为此时黑雾仿佛溢满整间房间，我可不想一头撞上里面那个要命东西。我贴着墙，小心翼翼地前进。
就在我离门还有一半距离时，那东西显然气昏头失控了。它突然跺起脚，一拳猛打在左侧墙上。灰泥从天而降，一团灰尘和碎片落在房里，和下头打转的风、雨和古董纺织品一起肆虐。
接着又是一拳，墙壁应声倒塌，整面天花板也跟着垮了下来。
猫瞪大眼睛楞了一下，才赶紧把身体缩成一团，以求自保。
转眼间，十几吨石头、砖块、水泥、钢铁和各式各样石器就这么直接倒在我身上，整间房间变成一堆瓦砾。
纳桑尼尔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姬索？」没有回应。除了呼号的狂风之外，没有任何声响。
一会儿后，我飞上骑士的帽子，在七个界层里扫视眼前的七条道路。完全没有猎犬的踪影，也没有发现任何巨灵、妖精、魔咒或任何一种魔法的痕迹。街上一片空荡，除了我之外，别无声息。
我觉得不太对劲，又回到基座上，仔细检查一遍。我隐约在石头上发现一道不明显的黑色痕迹，位置大约就在我们刚才坐的地方附近，但无从得知是不是先前就已经有了。
我突然意识到如今情势敌暗我明。不论基座上的我转向哪个方向，都可能有某个悄悄爬入雨中的东西从背后发动攻击。我立刻拔地而起，在雕像附近盘旋上升，雨声震着我的耳膜。我飞到比屋顶更高的地方，不论潜伏在街上的是什么都伤不了我。
就在此时，我听见了那撞击声。这不像把瓶子砸在光头男人脑袋上那种好听又不刺耳的撞击声，反倒像一株高大的野生橡树被连根拔起，随手扔到一旁，或像某个庞然大物不耐烦地把整栋挡路碍事的建筑物顺手挥开的声音。换句话说，大事不妙。
更糟的是，我分辨得出声音的来向。如果雨声再大点，或者那撞击声再小一点，我还有可能误判，英勇地一头冲向错误方向侦查。但我运气没那么好。
不论如何，姬索总是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机会还活着。
于是，我做了两件事。首先，我发射了另一道闪焰，奢望奇迹出现，巡逻队上有别的魔灵看见。如果我记的没错，离此最近的是个在查令十字路口附近的魔精。他没什么用，胆小又不积极，但现在有任何援助都好，那怕只是来当炮灰也行。
然后，我顺着烟囱的高度，沿声音传来的那条路朝北方前进。我正往博物馆区前进。速度很慢，慢得只差没有掉下去（※如果你有办法蹑手蹑脚拍动翅膀，就能明白我的意思。）。途中我不停扫视下方的建筑物。这附近全都是些高档商店，店面又小又黑，很不起眼。门上漆着项链、丝绸、珠宝怀表等古雅商标，光看就猜想得到里面的东西有多么讨人喜欢。黄金是这一区最常见的商品，钻石也是。魔法师若想要买些精美小东西，以便凸显自己的身分地位，就会来这里。当然，有钱的观光客也不少。
巨响之后，就没有其他动静传来，店家门口看来都很正常，灯火亮着，木头招牌在风中嘎吱作响。
雨下在身边，下在底下的街道上，在水面上激起波纹，让我看不见地面的鹅卵石。没有任何人类或魔灵的踪影，我就像飞在鬼城上空。
路变宽了些，从两旁绕过种着美丽花草的小圆环。在这样一条狭窄的街上，显得有点不协调，有些格格不入。然后你就看见草地中央立着根破旧的杆子，花丛间还隐藏着石板，才了解这原来是做什么用的（※一看到「绞刑台街」这路名，大概也心知肚明了。伦敦当局向来很擅长杀鸡儆猴，不过，近年来只有在伦敦塔监狱附近的区域能看见重刑犯的尸体吊在刑架上，在其他地方行刑怕会影响观光业。）。今天晚上，看来这里的一切都被风雨肆虐得惨不忍睹，但吸引我目光，让我盘旋而下停在杆子上的是草丛内的那些痕迹。
这是些类似脚印的痕迹。很大，形状有点像抹刀，宽的那边印着一只独立的趾头。脚印横越整片草地，每一道都深深印在泥土里。
我摇头甩干头上的水，爪子不停敲打着悍子。很好，真是太好了。我那神秘的敌人不但威力十足，体型还很庞大沉重。今晚真是愈来愈精采了。
我的鹰眼顺着脚印的方向往前看。越过草地之后，地上残留着一道散乱的泥巴，头几个脚印还依稀可见。更往前脚印就看不见了，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两旁商店都没有惨遭掠夺者的毒手。我的猎物很明显是往别处去了。我拍动翅膀，沿着马路往前飞。
绞刑台街的尽头是一条宽广大道，由左而右，消失在黑暗中。正对面是一道高耸宏伟的金属栅栏，结实的铁栏干每一根都有二十尺高，两吋粗。栅栏里有两道门，两道都开着。若要说得更详细一点，这两道门其实是和一大堆栏干挂在旁边的一根街灯柱上。栅栏上开了一个歪七扭八的大洞。有个急着想进去的东西把栅栏扯成了两半，这么兴冲冲的，真好。相形之下，我却是千百个不愿意，慢吞吞飞过街靠近栅栏。
我降落在一块扭曲变形的金属顶端。毁坏的大门后面，宽敞的车道通往一道辽阔的阶梯，顶端是雄伟的门廊，八根壮观的廊柱连结一座庞大建筑，高耸如城堡、沉闷如银行。我曾见过，这就是名闻遐迩的大英博物馆。博物馆一进又一进朝四面八方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规模犹如城内一块街区（※大英博物馆里收藏着百万件古物，其中有几十件是透过合法管道取得。因为，在魔法师掌权之前两百年，伦敦的统治者就有这样的习惯，只要是他们的商人在任何地方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就会想尽办法偷来。这种基于好奇和贪婪的瘾头可说是举国上下皆然。参加环游欧洲之旅的贵族和贵妇人无时无刻不睁大了眼，留意每一件能神不知鬼不觉塞进手提包里的小实物；四处征战的士兵行囊里也塞满了掠夺来的珍宝和宝箱；每一个回到故乡首都的商人行李中也一定有一大箱实物。这些东西最后大多变成大英博物馆不斯扩充的馆藏，陈列在众人面前，前面还有用多国语言写成的解说牌，让外国旅客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看见他们遗失的珍宝。尽管魔法师后来把博物馆里的魔法物品夺走，这里仍旧是一座相当令人震撼的文化之墓。）。
是我自己的错觉，还是这附近每样东西都很大？老鹰奋力抖了抖羽毛，但还是忍不住觉得自身渺小。我衡量一下眼前的状况，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为什么那显然十分强壮且不知名的大脚敌人会到这里来。博物馆里值得破坏的东西很多，够让他忙上整个星期。不论是谁想让英国政府难堪，他都选对了地方，而且我还能很有把握地告诉你，若整晚都没人去干扰这掠夺者，我主人那份朝不保夕的工作恐怕持续不了多久。
当然，这也就表示我也得跟进去（※现在对我而言，复仇是另一个动机。我觉得能再见到姬索的机会可说是微乎其微了。）。
老鹰贴着地面滑翔，越过阶梯，停在门廊廊柱间。前方就是博物馆那扇巨大无比的铜门，我的猎物显然不打算理它，直接撞破旁边厚实的砖墙冲了进去。这种举动实在不够有品味，但差点吓得我屁滚尿流，不得不多花上几分钟，检查门廊残骸是否安全无虞，摆明就是要拖时间。
墙上那个洞又大又黑。我站在远处往内望去，里面是一个类似大厅的地方，一切都静悄悄的，各界层都没有任何动静。有东西蛮横地闯了进去，留下一地残木碎石，碎裂的标志仍旧欢欣鼓舞地写着欢迎光临大英。空气中尘埃弥漫，左边一道墙上撞开了一个大洞。我凝神倾听。远处，越过狂暴的雨声，我隐约听见了那种只有无价古物惨遭破坏才会有的声响。
我又朝天空施放一道闪焰，巴望那个偷懒的魔精刚好正望着这个方向。变身后，我步入博物馆。
凶猛的牛头人（※如果敌人是人类，这模样保证把他吓得魂不附体，如果你想用老套招数来吓人，没什么比牛头人更适合了。而且，经过几世纪的细心锻炼后，我的牛头人扮像可谓一绝。牛角弯曲的弧度恰到好处；牙齿锐利无比，看来简直就像磨过一样，皮肤深黑，宛如黑檀木。我保留了人类的躯干，却换上了森林之神撒特的羊腿和分岔的羊蹄，看来就是比满是疙瘩的膝盖和凉鞋要恐怖多了。），鼻孔里喷着气，长着爪子的手一屈一伸，蹄子扒着尘埃，威风八面扫视着惨遭肆虐的大厅。谁敢挑战它？没人！没错，没人，因为房间里一如预期没半个人。没错，很好，这表示我得试试另一个房间，没问题。牛头人深吸一口气，犹豫不决地踮着脚踏过那片断垣残壁，来到碎裂的墙边。他万分谨慎地四处张望了一下。
一片黑暗，雨滴打在窗户上，地板上满是双耳陶瓶和腓尼基陶罐的碎片，更远一点还有碎玻璃。敌人超前了好几个房间，很好。牛头人勇气十足地踏了进去。
接下来这几分钟，一出慢速的猫抓老鼠游戏上演，情节一再重复。新房间，空空荡荡，更远的前方传来声音。掠夺者兴高采烈地继续破坏，我犹豫不决地跟随在后，如果真的想赶上去，速度一定比这快得多。我承认这作风和以往那个勇往直前的巴谛魔不同。就当我谨小慎微吧，但齐诺的下场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我想先策划出一个万无一失之策，免得命丧黄泉。
我所经之处简直像经历过一场大屠杀，看来不太像是人类干的，如此一来凶手会是什么？火灵？有可能，但手法实在太不漂亮。火灵应该会用很多高级的爆炸咒或炼狱咒之类的魔法来攻击，但眼前除了纯粹暴力，什么线索都看不见。魔王？问题也是一样，而且我应该早就要察觉到他们的魔力才对（※魔王会散发极为强大的力量，就像蜗牛爬过的地方会留下黏黏的痕迹一样，他们的魔法残迹也就这样留在空气中，所以可借此来追寻他们最近的行踪。当然，当着魔王的面用这种比喻绝非明智之举。）。但我却没有丝毫熟悉的感觉，每一间房间同样冰冷死寂。男孩跟我提过先前的攻击事件，这次的情况也一样，看起来和魔灵之类的东西毫不相干。
巨响从下一个崎岖的洞口后面传来。为了彻底了解情况，我派出一颗小小的魔法脉冲光球往前飘去，等着它回来，看看是变弱（表示前方没有魔法）还是变强（表示有威力强大的东西埋伏在前方）了」。
让我错愕的是，它竟然一去不复返。
牛头人若有所思地抚着嘴。诡异至极，却又有点似曾相识。我确定曾在什么地方看过这种情况。
我在墙边倾听，唯一听的见的又是只有远处的声响。牛头人溜了进去……
……来到一处宽广的廊厅，高度要比其他房间高出一倍。雨滴打在两旁高处长方大玻璃窗上，不知从夜里什么地方，或许是远处某座高塔吧，射来一道微弱的白光，照在厅里的陈列品上。厅里摆满巨大的古雕像，每一尊都笼罩在阴影里。有两个化身为带翼人面狮身像的巨灵，曾经替亚述帝国镇守尼姆鲁德的大门（※这些只不过是石雕罢了。亚述帝国势如日中天时，巨灵就有可能是真的，而且还会用类似人面狮身像的态度问陌生人谜语，如果答案不对，文法不正确，或仅仅腔调太土，就一口把对方活活吞下肚。他们是非常严谨的怪兽。）；有用十几种不同颜色的岩石雕塑而成，再配上鳄鱼、猫，朱鹭、胡狼头部的各式埃及神祇和亡灵（※只要我的眼角余光瞥见最后这个阿努比斯，心里总是会觉得不舒服，但我已经慢慢学会放松了。毕竟贾伯逝世已久。）；有大型圣甲虫的雕刻；有早已被人遗忘的祭司的石棺；最重要的是，还有伟大法老巨大雕像的碎片，这些残缺不全的脸、手臂、躯干、手掌和脚掌原先埋藏在沙土里，经人发现后，才用帆船和蒸汽船运来这灰色的北国。
若是在其他情况下，我也许可以来趟怀旧之旅，寻找往昔朋友和主人的面貌，但现在不是时候。厅里被撞出一条路，几尊比较小的法老雕像被撞在一旁，堆成保龄球瓶似的，若雕像有知，早给气死了，一旁几位生前老死不相往来的神祇，这下全挤成一团。但若这些对它而言都算不了什么，还有几座更巨大的雕像就似乎构成了些阻碍。一尊高逾三十尺的拉美西斯大帝坐像矗立在廊厅中央，以坚实花岗岩雕成，巨大无比，不偏不倚挡住敌人的去路。他的头巾尖端微微颤抖着，下方阴暗处隐约有摩擦声传来，显示有东西正在逼迫拉美西斯让路（※拉美西斯如果知道他的雕像这么难搞，一定不意外。他是所有人类当中自我意识最强的，我真是倒霉才会服侍到他。这家伙个子虽小，又有〇形腿，脸上坑坑疤疤的和犀牛屁股没两样，但他的魔法师却威力无比、不屈不挠——我和其他一千个愚蠢的魔灵为了他那雄伟的建筑计划忙了整整四十年。）。
就算是乌图库也能在几分钟之内发现，面对如此庞大的东西时，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绕路继续前进。但我的敌人就像是只试图举起象腿的小狗般，想把挡路的雕像撞开。所以说，（往好处想）或许我的敌人很笨，（往坏处想）或许它很有野心，不大肆破坏一番绝不善罢干休。
不论我怎么想，它现在都忙得很开心。我因此有机会仔细观察一下我要面对的究竟是何方神圣。牛头人蹑手蹑脚静悄悄地穿过黑漆漆的廊厅，来到一具至今完好如初的大石棺旁。它从后面盯着拉美西斯雕像的底部，一脸困惑地皱起了眉头。
大多数巨灵都有绝佳的夜视能力，我们比人类优越的地方多得不胜枚举，这只是其中之一而已。黑暗对我们而言算不了什么，就算是在你们也能看见的第一界层也一样。但现在尽管我以闪电般的速度在其他界层中来回扫视，却发现我无法穿透集中在雕像底部那一团幽深的黑暗。那团黑暗时胀时缩，但在第七界层和第一界层中都同样深浓得难以穿透。不论撼动着拉美西斯的东西是什么，无疑都藏身在那一团黑暗中，但我却什么也看不见。
然而，我约略可以判断出它接下来的动向，而且它很够意思，一直停在原地不动，展开偷袭的时机看来似乎已经到了。我朝四周望了望，寻找适合拿来扔的东西。不远处一个玻璃罩里，有一块诡异的黑色石头，外型不规则，小到我可以抬得起来，却又大得足以让火灵的脑袋吃足苦头。平坦的那一面刻着许多字，我没时间去读。看起来像是用两、三种语言写成的，应该是给博物馆观光客看的规定。管他的，能用就行。
牛头人小心翼翼将玻璃罩从地面上举起，越过石头，再放回地面上，没发出半点声响。它侧头看了看，那团黑暗还挤在拉美西斯的脚边，丝毫没有罢休的迹象，但雕像仍旧不为所动。很好。
我弯下腰，一把将石头抱在我肌肉贲起的手臂里，回头越过廊厅，寻找合适的制高点。我看见了一尊个头不大的法老，但认不出他是谁，肯定没什么名气，就连表情看来都有点不好意思。高台上是一张雕刻宝座，他高高坐在上头，腿部看来够宽，容得下一个牛头人站在上面。
我抱着石头，一路往高台、宝座和他大腿跳了上去。我眯起眼睛，越过他的肩膀望去，太棒了，我离那团搏动不已的黑暗正好是石头一击之遥，位置也够高，角度刚好。我绷起羊腿，鼓起二头肌，哼了一声，希望替自己带好运，然后就像台攻城的投石器般，把石头往外扔了出去。
石头刻着字的那一面在窗户透进来的光线里闪了一两秒，当着拉美西斯的面坠落，正中雕像底座那一团黑雾。
砰！一声石头互击的巨响。细小的黑色石头碎片从雾里四射而出，石器和碎玻璃应声四溅。
嗯，我砸中了某个东西，而且还砸得很重。
那团黑雾仿佛突然发怒，腾涌了起来。黑雾暂时消退了些，我瞥见里头有个非常庞大结实的东西，气愤而盲目地挥舞着一只巨大的手臂。然后，云雾再度笼上，往外蔓延，轻轻拍打着最近的那一尊雕像，仿佛盲目地在寻找凶手一样。
实不相瞒，威风八面的牛头人老早就躲起来了。我尽可能压低身体，蹲伏在法老的大腿上，透过大理石上的裂缝偷瞄着外头的状况。连头上的角也往下垂了些，免得被发现。黑雾里头的东西动了起来，寻找偷袭者，它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拉美西斯雕像的底部，笼罩住附近的雕像，时而扩散，时而消退。看不见的脚传来阵阵低沉的脚步声。
对手毕竟有穿墙而过的能耐，因此，我对第一次攻击的效果确实没抱太大的期望，但那石头造成的伤害竟然这么小，实在让我有点失望。不过，我还是瞥见了里头的东西，我的任务是要摧毁它，如果行不通，就得获得一些关于它的资讯，这是条值得继续尝试的路。小石头在那团黑雾里留下了一个小凹痕……这样的话，大石头会有什么效果呢？
这团涌动的云雾往廊厅对面移动，前去查看一群可疑的雕像。牛头人悄悄从法老大腿上爬下来，静得让人难以置信。它在各个藏身处之间左突右窜，越过廊厅，来到墙边另一尊巨大的沙岩法老躯干雕像旁（※从他胸口的长方形图案可以看出他是第十八王朝「光荣统一」的雅赫摩斯。但如今他的头和四肢都不见了，说这样的大话不免显得有些空洞。）。
这截躯干相当高，约有十五尺左右。我挤进雕像后的阴影里，顺手从一旁架上抓过一个陪葬用的小罐子。把自己藏好之后，我伸出一只毛茸茸的手臂，把罐子扔在约十尺外之处。罐子清脆地碎成一地，我很满意。
那团黑雾仿佛就是在等这道声音，立刻掉头朝声音的方向急速涌去。它踏着急促的脚步，伸出黑暗的触手四处探索，抽打在途经的雕像上。云雾朝碎裂的罐子逼近，停了下来，犹豫不决地翻涌着。
它就位了。此时，牛头人已经往上爬到沙岩躯干雕像的中间，背顶着墙，用蹄子全力把雕像往外推。雕像立刻前后摆动起来，传出阵阵细微的声响（※我的敌人在试图移动拉美西斯雕像时，真该把杠杆原理记在脑袋里。就像我曾对阿基米德说过的：「只要给我一恨够长的杠杆，我就能移动地球。」面对眼前这种情况，要移动地球是太不自量力了点，但一座六吨的无头雕像刚刚好。）。那团黑雾听见声音，朝我扑来。
可惜慢了那么一点。我再用力一推，廊厅里呼呼作响，雕像失去重心倒了下来，狠很砸在那团云雾上。
一撞之下，云雾碎成千千万万片残骸，四溅飞散。
我赶紧跳开，轻盈地落在一旁，随即转头打量眼前的情况。
雕像并没有平躺在地板上，中间裂了一半，顶端离地数尺，仿佛靠在某个大东西上头。
我小心翼翼往前走去。从我的角度看不见倒在下面的是什么东西。不过，看起来我是成功了。几分钟后，我就可以离开这里，通知那个男孩，准备解除任务。
我往前更靠近了些，弯下腰，往雕像底下看。
一只巨手突然伸了出来，抓住我一只毛茸茸的腿，速度之快，让我根本来不及反应。那只蓝灰色的手除了一只拇指之外，还有三只指头，像墓碑一样又冰又硬。手里的血管好像长在大理石里头，却又活力十足地搏动着。它像老虎钳般紧紧钳住我。牛头人痛得狂吼。我得变形才能从它手里抽出身来，但我头痛得发晕，无法集中注意力，变不了形。一阵可怕的阴冷向外蔓延，如一件毯子般将我裹住。我体内的火焰逐渐消退，能量有如止不住血的伤口，不断流失。
牛头人的身体倾斜，像一个里头空空如也的玩偶般倒在地板上。冰冷孤寂的死亡笼罩四周。
然后，那岩石般坚硬的手腕松开了我的脚，把牛头人的身体高高扔进空中，划过一道丑陋的弧线，让我狠狠撞在一旁的墙上。我陷入恍惚状态，撞上墙，尾上角下倒栽在底下的地板上。
我这样茫茫然地躺了一会儿，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听见一阵像是沙岩躯干雕像移动时所发出的摩擦声，却没有任何反应。我感觉地板在震动，就好像那座雕像立刻被扔到一旁，我还是没有任何举动。我听见一阵又一阵剧烈震动，好像一双巨大的石脚准备站起来，我仍旧一点反应也没有。但被那只巨手抓过后那种沁人冰寒的可怕感觉却逐渐消退，体内的火焰重新燃起。现在，那双巨大的石脚不断朝我逼近，我感觉到有东西不怀好意地紧盯着我，于是体内又有了采取行动的能量。
我张开眼睛，一片阴影笼罩着我。
我勉强集中意志，从牛头人变回先前那只猫，高高跃起，远离那一脚踩下就在地板上留下深深脚印的脚掌。猫落在近旁，背毛直竖，尾巴像马桶刷般张了开来，一声怒吼，又跳了开。
猫飞跃在空中时，转过头，将敌人的模样清清楚楚全看在眼里。
丝丝缕缕的黑雾已经开始在它四周重新聚集，仿佛一滴滴水银，汇入那层永远笼罩着它的迷雾里。不过，还有大半留住外头，让我能够看得清楚，它的轮廓暴露在月光下，随着飞跃的我迅速转头。
乍看之下，我还以为是楼梯里哪座雕像活了过来，一个巨大无比的形体，外型和人类相去不远，足足有三公尺高。两只手，两条腿，身躯笨重，最上面是一颗相较之下显得很小的光滑脑袋。
它只存在于第一界层里，在其他几个界层中，只有一片纯然的黑暗。
猫落在鳄神索贝克满是鳞片的脑袋上，在那里待了一会儿，嘶嘶威吓着。那个形体的一切都散发着一种诡异而罕见的气息，我觉得，光是看见它，我的能量就会减少。
它以惊人的速度朝我走来。有那么一会儿，透过窗户射进来的光照亮了它那张不怎么好看的脸，和古老的雕像相较之下，实在教人失望。那些雕像都经过精心雕刻，无一例外，这便是埃及人引以为傲之处，除此之外，组织完善的宗教和土木工程也是他们的强项。除了体型，那个东西最明显之处就是，它非常粗糙，一点也不自然，皮肤表面一点也不规则，除了平面之外，有隆起，也有裂痕，好像才刚刚被漫不经心地拍打成形。它没有耳朵，也没有头发。你期望会看见眼睛的地方，只有两个看起来像是用只巨大铅笔的钝端挤出来的凹洞。它没有鼻子，只有一张大嘴，鲨鱼般愚蠢而贪婪地微微张着。在它额头正中央有一个椭圆形，我在不久前曾经看过。
这个椭圆形很小，也和那个形体一样是蓝灰色质地，但脸和身体有多粗糙，这椭圆形就有多精巧。这是一只张开的眼睛，没有眼皮，也没有睫毛，却有带着放射状线条的虹膜和圆形的瞳孔。就在那一层黑暗笼上之前，瞳孔正中央一道灵光一闪而过，注视着我。
那团黑暗飞扑而来，猫迅速跳开。我听见身后索贝克粉身碎骨的声音。我一落地便朝最近的那扇门飞窜而去。该是离开的时候了，我已经发现了需要的资讯。我没自不量力，以为留下来还有什么搞头。
某样东西从我头上掠过，把门撞开。猫一跃而过，刺耳的脚步声随之而来。
我在一间又小又黑的房间内，里头挂满洋溢异国风情却精致易损的帘幔和壁毯。尽头处有一扇高窗，看来有机会逃出。猫朝窗户跑去，胡须向后，耳朵平贴着头，爪子不停在地板上飞奔。它一跃而起，却在最后一秒急转弯，还附赠一句一点也不像猫会吐出口的脏话。它看见窗后的强力防御网闪着白光。魔法师已经来了，他们把我们封死在里面。
猫飞快转过身，寻找别的出口，却一个也没发现。
该死的魔法师。
一团腾涌的黑雾挡住门口。
猫弓起背，身体伏低在地，摆出防絮架势。身后，雨水滴滴答答打在窗上。
好一阵子，猫和那团黑雾都按兵不动。然后，一个白色的小东西破雾而出，横越房间，原来是索贝克那颗齐肩而断的鳄鱼头。猫跳在一旁。鳄鱼头砸破玻璃，撞上防御网，嘶嘶作响。打在防御网上的雨水成了蒸腾的雾气，热腾腾的雨从玻璃碎裂的洞口灌了进来，卷起一阵疾风，壁毯和墙上的帘幔也随之飘了起来。
阵阵脚步声。黑暗进逼，在整间房里蔓延。
猫退到一角，尽可能缩成一团。那只眼睛随时有可能看见我……
又是一阵骤雨，壁毯边缘啪啦帕啦响。我有了一个主意。
不算绝妙好计，但当时也没得挑剔。
猫朝悬垂在最近的帘幔跳去，帘幔的模样看来脆弱不堪，可能是从美洲来的，只见一大片玉米田里夹杂着几个方形的人形图案。猫沿着帘幔爬到顶端，上头几段绳子小心翼翼地将它连接在墙上。爪子一挥，绳子断成两截。风马上带着帘幔往房间中央飘去，撞上那团黑雾中央的东西。
此时，猫已经跳上了下一张壁毯，一爪割断绳子。接着又是一张。转瞬间就已有五、六张壁毯和帘幔被吹到房间中央，风雨中，仿佛鬼魂般朦胧起舞。
那云雾中的东西扯开了第一块帘幔，但风又吹来了另一张。碎块在四面八方飘飞旋转，搞得那东西晕头转向，也遮住它的视线。我感觉到它疯狂地挥舞着巨大的手臂，一双巨腿也在房里跌跌撞撞。
正当它忙得不可开交之际，我也准备开溜。
这说来筒单，做起来可不容易，因为此时黑雾仿佛溢满整间房间，我可不想一头撞上里面那个要命东西。我贴着墙，小心翼翼地前进。
就在我离门还有一半距离时，那东西显然气昏头失控了。它突然跺起脚，一拳猛打在左侧墙上。灰泥从天而降，一团灰尘和碎片落在房里，和下头打转的风、雨和古董纺织品一起肆虐。
接着又是一拳，墙壁应声倒塌，整面天花板也跟着垮了下来。
猫瞪大眼睛楞了一下，才赶紧把身体缩成一团，以求自保。
转眼间，十几吨石头、砖块、水泥、钢铁和各式各样石器就这么直接倒在我身上，整间房间变成一堆瓦砾。
纳桑尼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