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除了组织的事，凯蒂鲜少容许自己挂念什么，但雨后隔天，她再次去探望父母。
那天傍晚的紧急会议上，反抗份子得知了伟大的新希望，有史以来最大的任务。细节还有待商榷，但店里已满溢着几乎是痛苦难耐的期待，兴奋和骚动让凯蒂不由自主地坐立难安。她向烦躁的情绪投降，一早就出发，向街头小贩买了一小束花，搭上拥挤的巴士到巴尔汉。
街道宁静如昔，小房子整齐干净。她大声敲门，一边把花夹在脸颊和肩膀间，一边伸手在包包里翻找钥匙。但没等她找到，玻璃后便冒出一道影子，接着她母亲打开门，有些迟疑地探眼张望。
看到她，母亲双目顿时一亮，「凯瑟琳！太好了！亲爱的，快进来。」
「嗨，妈，这是给你的。」
接下来一阵笨手笨脚的拥抱亲吻仪式，中间夹杂着审视花朵以及凯蒂极力把自己挤进走廊中的戏码。好不容易关上门，母亲领着凯蒂进屋，直走到那令人熟悉的小厨房，马铃薯还在炉上冒着热气，父亲坐在桌边擦皮鞋。他顾不得手里的刷子和鞋子，站起身好让凯蒂吻他的脸颊，然后示意她坐在空椅子卜」。
「亲爱的，我们正在煮一锅好吃的，」母亲说，「再五分钟就好了。」
「噢，很棒，太好了。」
「总之……」父亲想了一会儿，将刷子放在桌上，鞋子跟朝下地直立在刷子旁边。他对她露出灿烂的微笑。「与颜料画具为伍的生活如何？」
「还过得去，没发生什么事，我也还在学习。」
「那潘尼斐勒先生好吗？」
「身子最近有点虚，走起路来也不太稳。」
「天呐，这样啊，那生意还好吗？最要紧的是，你们有魔法师顾客吗？他们会画画吗？」
「不多。」
「孩子，这就是你该下工夫的地方，他们可是财神爷。」
「是，爸爸，我们现在正在魔法师身上下工夫。你的工作如何？」
「噢，你应该知道，我在复活节时做了个大买卖。」
「爸，复活节是好几个月前了。」
「现在不景气啊。爱瑞丝，可以来杯茶吗？」
「午餐后再喝。」在凯蒂面前，母亲忙着收起多余餐具，慎重地布置餐桌。「嗯，凯蒂，」她说，「我实在搞不懂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住在一起，这里又不远，对你来说也比较省钱。」
「妈，我的房租不贵。」
「对，但吃的和有的没的还是要花钱。我们可以帮你煮饭，但住外面你就得花很多钱在这上面，太浪费了。」
「嗯。」凯蒂拿起叉子，漫不经心地敲打着桌面。「希涅克太太好吗？」她说，「还有雅各，你们最近有没有见到他？」
母亲戴着一双大大的防热手套，屈膝蹲在烤箱前：一阵热气从开着的烤箱喷散出来，肉味透着一股浓郁的香料味。她从烤箱里传出的回声有种奇异感，「洁米拉还算不错，」她说，「你也知道雅各在他父亲那儿做事，我这阵子都没看到他，他不太常出来。阿弗雷得，帮我拿那个木桌垫好吗？这真是烫死了。没错，就是这个。嗯，现在把马铃薯沥干。你该去看看他，亲爱的。这可怜小子一定很高兴有人去陪陪他，尤其是你，怎么可以不理他？」
凯蒂皱了皱眉头，「妈，你以前可不是这样说的。」
「那些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你现在稳重多了。噢，他祖母去世了，洁米拉告诉我的。」
「什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月的哪天吧。别摆那副臭脸，你如果多回来看看我们的话，早就知道了，对不对？再说我真看不出这对你有那么重要。噢，阿弗雷得，快舀出来，要不然待会就冷了。」
马铃薯煮得太老，炖肉却很出色。凯蒂吃得狼吞虎咽，爸妈还没吃完第一盘，她已经将第二盘扒得精光，让母亲欣喜不已。接着，她妈妈聊起那些她从不认识或不记得的人的消息，凯蒂坐着不发一语，摸着裤袋里一个小小、滑滑、沉甸甸的东西，想得出神。
听证会结束后，凯蒂度过一个极不愉快的夜晚，先是她母亲，然后是父亲，都对判决结果大感震怒，尽管凯蒂提醒他们她的无辜和尤里乌斯·塔罗的恶毒，尽管她发誓无论如何都会找法子凑足那六百镑以平息法院的愤怒，却徒劳无功，她父母还是不为所动。他们的争论最后归结到滔滔不绝的几点：（1）他们没钱。（2）他们得卖掉房子。（3）她是个愚蠢又自以为是的捣蛋鬼，自以为能挑战魔法师的权威。（4a）当初大家是怎么劝她的？（4b）当初他们怎么跟她说的？（5）不要这么做。（6）但她太死脑筋，不听。（7）这下他们该怎么办？
不出所料，这样的对话以母亲哀哀啜泣、父亲大动肝火、凯蒂怒气冲冲衡进房间做结。直到她坐在床上、双眼暴怒地瞪着对面的墙时，她才想起那老人——潘尼斐勒先生、他提议的奇怪协助。和父母亲争论的当口，她把老人忘得一干二净，而现在她既惶惑又沮丧，一切似乎变得很不真实。她只能将这件事暂且抛诸脑后。
几小时后，母亲带了茶来找她和解，却发现一张椅子牢牢横挡在门后。母亲透过薄薄的门板说：「凯瑟琳，我忘了跟你说，你的朋友雅各出院了，今天早上回家了。」
「天呐！你怎么不告诉我？」椅子猛然拉开，一头浓密乱发下，她涨红的脸庞往外怒视，「我得去见他。」
「我想大概不行，医生说——」凯蒂早已跑得不见人影。
他坐在床上，穿着一套崭新的蓝色睡衣，袖子上还留有折痕，颜色斑驳的双手交握在大腿上方，床单上放着玻璃碗装的葡萄，一颗也没动过。他眼睛上裹着两圈干净的白色纱布，头顶上长出短短的细毛，脸庞一如她脑海里记得的模样，像是被可怕的灰色和黑色水流给冲刷染色。
她走进来，他对她微微一笑，笑容有点扭曲。
「凯蒂！消息传得还真快。」
她颤抖地靠近床边，握起他的手，「你……你怎么知道是我？」
「没有人像你这样爬楼梯，像头公象一样，你还好吗？」
她看一眼她那没有损伤，粉嫩白净的手，「没事，我很好。」
「我听说了。」他试着维持笑容，却失败了。「你很幸运——我很高兴。」
「是的。你现在感觉如何？」
「噢，就是完全没劲，病恹恹的，像是一卷烟爆过的培根。只要一移动，皮肤就会很痛，而且还痒得要命。不过他们说这些都会过去，我的眼睛也开始康复了。」
凯蒂突然松了一口气，「这太棒了！什么时候……？」
「某天，我不知道……」他突然显得意兴阑珊、暴躁不安。「别管这些，告诉我发生什么事，我听说你上过法庭。」
除了潘尼斐勒先生的事，她把一切都告诉了他。雅各直挺挺坐在床上，脸色灰暗阴郁。听她讲完，他叹了口气。
「凯蒂，你真是太呆了。」他说。
「真是谢谢你。」她拔下几颗葡萄，粗鲁地塞进嘴里。
「我妈跟你说过不要那么做，她说——」
「她这么说，每个人都这么说。他们全都对极了，只有我错到底。」她把葡萄籽吐在掌心，丢进床边的垃圾桶。
「相信我，我很感谢你的努力，我很遗憾，你因我而受委曲。」
「这没什么，我们会筹到钱的。」
「大家都知道法院把持在少数人手中。在那里，重要的不是你做了什庆，而是你是谁、你认识什么人。」
「好了！别再谈这个。」凯蒂可没心情听人说教。
「好，我不说。」他露齿笑着，这次的笑容成功了点。「就算隔着绷带，我都可以感觉到你的脸很臭。」
他们安静了一会儿，雅各终于开口，「总之，你别担心塔罗会全身而退。」他搓揉着自己的侧脸。
「不要揉。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真的很痒！我的意思是说，除了上法院还有别的办法。」
「像是？」
「哎呀！这样不行，我得把手压在屁股下才行。嗯，靠过来点，隔墙有耳……这样很好。塔罗以为自己是魔法师，就能撇得一干二净。就算他曾经对我起疑心，现在也懒得再看我一眼，而且他决不会想到我和希涅克公司的关系。」
「你爸的公司？」
「欸，要不然呢？当然是我爸的公司。这会让塔罗付出代价的。他就像很多魔法师一样，会把魔法书送来希涅克公司装订。卡尔告诉我，他查核过帐目，塔罗每几年就会跟我们下订单。他喜欢用红褐色的鳄鱼皮装订，看，他的罪状上应该再加上缺乏品味这一条。反正我们可以慢慢等，他迟早会送书来装订，不然就是订购别的东西……啊！我受不了了！我得抓一抓！」
「雅各，别抓，还是吃颗葡萄，转移你的注意力。」
「没用的，我晚上睡觉会抓着抓着就醒过来，我妈还得用绷带把我的手绑起来。真的痒死了，你最好叫我妈拿点药膏过来。」
「我最好先走。」
「再等一下，我刚刚是说，下一次动手脚的，不只是塔罗的书籍装订。」
凯蒂皱了皱眉头，「什么？还有里面的咒语吗？」
雅各不怀好意地笑着，「只要知道窍门，我们可以更动页面、篡改句子，或抽换图表。其实这不仅可能，对我爸认识的人来说，根本就易如反掌。我们可以挑一些合适的符咒暗中窜改，然后……我们等着瞧。」
「他不会注意到吗？」
「他只会念咒语，画五芒星，反正不管他做什么，接下来……谁知道？符咒出错，魔法师就会遭遇不测。我爸跟我说过，魔法是一门精确的艺术。」雅各靠回枕头上，「也许要等个几年才能让塔罗掉进陷阱，但又有什么关系？我可以放长线钓大鱼。反正我的脸在这四、五年内还是会这么糟，我可以等。」他突然把脸转开，「把我妈找来吧，别告诉任何人我刚刚跟你说的。」
凯蒂在厨房找到希涅克太太，她正在将一种少见、掺杂着大量深绿色香料的油状白色乳液筛入药罐中。听到凯蒂传来的讯息，她点点头，灰色的眼睛里充满忧虑。
「我刚弄好这乳液，」她说，匆匆将罐子塞住，从餐具柜里抓了一块布。「你会自己出去？没问题吧？」她丢下这句话后就急忙跑出厨房。
凯蒂拖着沉重的步伐往门厅走去，才没走两步就被一个低沉、短促的口哨声叫住。她转过身，只见雅各年迈的祖母坐在火炉边她惯坐的椅子上，骨瘦如柴的膝盖间夹着一大碗还没去壳的豆子。她明亮的黑眼睛对凯蒂闪了闪，笑的时候，脸上数不清的皱纹也随着转向。凯蒂有些迟疑地回以微笑。祖母举起干枯的手，勾了两下满是皱纹的手指，唤她过去。凯蒂的心扑通扑通跳着，向祖母走去。她虽然多次拜访，但却没和雅各的祖母讲过几个字，她甚至不曾听过她讲话。莫名的惊慌突然吞没了她，该说什么呢？她又不会说捷克语。这老妇人想要干嘛？凯蒂突然间觉得自己变成童话故事里的一角，一个被抛弃的小孩困在厨房里，与会吃人的老巫婆共处一室。她——
「这个，」雅各的祖母以一口清楚利落的南伦敦腔说，「是给你的。」她伸手到宽松的裙子口袋里摸索一番，但目光却没离开凯蒂的脸。「你要好好把它留在身边……咦，我的小可怜在哪？啊——在这儿，喏。」
祖母紧紧握着那东西，将它交到凯蒂的手上。凯蒂还没看到东西，就能感到它的重量和掌上的冰冷触感。那是一个金属小坠饰，外形像颗泪珠，顶端有枚圆环用来系上链子。凯蒂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谢谢您，」她说，「这真……漂亮。」
雅各的祖母哼了一声，「嗯，这可是银做的。这比较重要，女娃儿。」
「这，这一定非常贵重。我……我想我不应该——」
「拿着，戴上它。」两只如皮革般坚韧的手包住凯蒂的手，让她弯起手指握住坠饰。「未来的事永远说不准。现在，我还有一百颗豆子要剥，或许一百零二颗——每一年一颗，呃？所以我得专心了。你走吧！」
接下来几天，凯蒂和父母一而再、再而三地讨论，但结果总是一样：就算他们把所有积蓄凑在一起，和法庭的罚金相比还是差了好几百镑。尽管仍有许多不确定，卖掉房子似乎是唯一的解决方法。
也许，除了潘尼斐勒先生之外。
有兴趣就打电话给我，有效期限一星期。凯蒂不曾向父母提到他，也没跟任何人说起，但他的话她却一直放在心上。他答应过要帮她，对此她大致没什么意见，但问题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可不认为他纯粹是一片好心。
但若她再不采取行动，父母就要失去房子了。
电话簿里确实有T·H·潘尼斐勒这名字：上面写着萨瑟克区「美术用品供应商」，旁边的电话号码和凯蒂手上的名片一样。这样看来，他的事应该是真的了。
但他想要什么？凯蒂一方面深深感觉不该和他扯上瓜葛，一方面又无法眼睁睁看着自己丧失一切。如果不赶紧缴交罚款，她就会被逮捕，而潘尼斐勒先生的提议是她唯一的救生索，必须紧紧抓住。
终于，她下定决心。
在距离她家两条街外，有座电话亭。一天早上，她挤进那狭窄窒闷的空间，拨打那号码。
一道干瘪、喘不过气的声音响起，「美术用品社，您好。」
「潘尼斐勒先生吗？」
「琼斯小姐！我真是太高兴了，我还担心你不会打来。」
「我打来了，听着，我……我对你的提议很有兴趣，但在下一步动作前，我得先知道你要我做什么。」
「当然当然，我会向你解释，我们见个面好吗？」
「不，现在就在电话上告诉我。」
「这并不明智。」
「对我来说很明智，我不会让自己深陷险境。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谁……」
「这也对。这样吧，我想个办法，你不同意就算了，我们也不用再联络；如果你接受，我们就继续进行。我建议约在七晷场的德鲁伊咖啡馆碰面，你知道那里吗？是个很热闹的地方，永远人来人往。在那你可以安全地和我说话。如果还不放心，我建议你在我的名片旁写上我们碰面的地点，装进信封里封起来，把它留在房间或者寄给你自己都可以。如果你发生什么事，警察都会找上我，这样你应该可以放心了。另外，不管我们会面的结果如何，我都会给你钱，你的债务在今天结束前就会偿清。」
潘尼斐勒先生讲完这一连串话，似乎精疲力尽，他轻轻喘着气，凯蒂认真思索这个提议。她没有考虑太久，条件实在好到令人难以抗拒。
「好，」她说，「我同意。几点在德鲁伊碰面？」
凯蒂小心翼翼地准备，写了张便条给父母，将便条和名片一起塞进信封。她把信封放在床上，靠在枕边立着。父母七点才会回来，而他们预定的会面时间是三点。如果一切顺利，她有足够的时间回家，在纸条被发现前移走。
她在莱斯特广场走出地铁，往七晷场的方向走去。几个魔法师坐在司机开的豪华轿车里呼啸而过，人行道上充斥着旅客，每个在人群中奋力行走的人都看紧自己的皮包以免被扒，因此她前进得很缓慢。
为了加快速度，她选择走捷径：一条绕过流行服装店后面的巷子，切过整个街区，直接通到七晷场附近的一条街。那巷子湿冷狭窄，但没有观光客和街头艺人在一旁，足以让凯蒂觉得是条快速的康庄大道了。她迅速转入，以稳定的步伐前进，瞥一眼手表，差十分三点，时间刚刚好。
走到巷子的一半时，她吓了一跳。一只虎斑猫发出报丧女妖般的尖叫，从隐藏的棚架跳到她面前，然后穿过对墙的窗格，消失了，接着从里面传出一阵瓶瓶罐罐翻倒的声音后，又重归寂静。
凯蒂深吸一口气，继续走下去。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轻微的脚步声鬼鬼祟祟地跟着她。
她颈后毛发直竖，加速前进。别惊慌，别人也只是想走捷径而已，反正巷子尽头也不远了，她甚至可以瞥见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
后面的脚步似乎也跟着她加速，凯蒂眼睛睁大，心脏剧烈跳动，开始小跑步起来。
有个东西从一道门口的阴影中踏出来，全身漆黑，脸上遮着光滑的面具，狭长的开口露出了眼睛。
凯蒂失声惊叫，转身要跑。
又冒出两个戴着面具的人，蹑手蹑脚跟在后面。
她张嘴要尖叫，但没有机会。其中一个追赶她的人很快采取行动，有什么东西离开了他的手——一个小小的黑球体，撞在她脚边的地上，碎裂、消失，消失的地方升起了一团黑色烟雾，不停地转动，愈变愈浓。
凯蒂害怕到一动也不敢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团烟雾化为一只蓝黑色的有翼生物，体型娇小，有着细长的角、宽大的红眼。那生物停顿了一会儿，在半空中不停摇头晃脑，好像不确定下一步该怎么做。
丢出圆球的人手指着凯蒂，大喊咒令。
那东西停止旋转，露出幸灾乐祸的邪恶笑容，笑到脸几乎裂成两半。
它低下角，发狂似的拍打着翅膀，发出开心的尖叫声，往凯蒂的头扑去。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那天傍晚的紧急会议上，反抗份子得知了伟大的新希望，有史以来最大的任务。细节还有待商榷，但店里已满溢着几乎是痛苦难耐的期待，兴奋和骚动让凯蒂不由自主地坐立难安。她向烦躁的情绪投降，一早就出发，向街头小贩买了一小束花，搭上拥挤的巴士到巴尔汉。
街道宁静如昔，小房子整齐干净。她大声敲门，一边把花夹在脸颊和肩膀间，一边伸手在包包里翻找钥匙。但没等她找到，玻璃后便冒出一道影子，接着她母亲打开门，有些迟疑地探眼张望。
看到她，母亲双目顿时一亮，「凯瑟琳！太好了！亲爱的，快进来。」
「嗨，妈，这是给你的。」
接下来一阵笨手笨脚的拥抱亲吻仪式，中间夹杂着审视花朵以及凯蒂极力把自己挤进走廊中的戏码。好不容易关上门，母亲领着凯蒂进屋，直走到那令人熟悉的小厨房，马铃薯还在炉上冒着热气，父亲坐在桌边擦皮鞋。他顾不得手里的刷子和鞋子，站起身好让凯蒂吻他的脸颊，然后示意她坐在空椅子卜」。
「亲爱的，我们正在煮一锅好吃的，」母亲说，「再五分钟就好了。」
「噢，很棒，太好了。」
「总之……」父亲想了一会儿，将刷子放在桌上，鞋子跟朝下地直立在刷子旁边。他对她露出灿烂的微笑。「与颜料画具为伍的生活如何？」
「还过得去，没发生什么事，我也还在学习。」
「那潘尼斐勒先生好吗？」
「身子最近有点虚，走起路来也不太稳。」
「天呐，这样啊，那生意还好吗？最要紧的是，你们有魔法师顾客吗？他们会画画吗？」
「不多。」
「孩子，这就是你该下工夫的地方，他们可是财神爷。」
「是，爸爸，我们现在正在魔法师身上下工夫。你的工作如何？」
「噢，你应该知道，我在复活节时做了个大买卖。」
「爸，复活节是好几个月前了。」
「现在不景气啊。爱瑞丝，可以来杯茶吗？」
「午餐后再喝。」在凯蒂面前，母亲忙着收起多余餐具，慎重地布置餐桌。「嗯，凯蒂，」她说，「我实在搞不懂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住在一起，这里又不远，对你来说也比较省钱。」
「妈，我的房租不贵。」
「对，但吃的和有的没的还是要花钱。我们可以帮你煮饭，但住外面你就得花很多钱在这上面，太浪费了。」
「嗯。」凯蒂拿起叉子，漫不经心地敲打着桌面。「希涅克太太好吗？」她说，「还有雅各，你们最近有没有见到他？」
母亲戴着一双大大的防热手套，屈膝蹲在烤箱前：一阵热气从开着的烤箱喷散出来，肉味透着一股浓郁的香料味。她从烤箱里传出的回声有种奇异感，「洁米拉还算不错，」她说，「你也知道雅各在他父亲那儿做事，我这阵子都没看到他，他不太常出来。阿弗雷得，帮我拿那个木桌垫好吗？这真是烫死了。没错，就是这个。嗯，现在把马铃薯沥干。你该去看看他，亲爱的。这可怜小子一定很高兴有人去陪陪他，尤其是你，怎么可以不理他？」
凯蒂皱了皱眉头，「妈，你以前可不是这样说的。」
「那些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你现在稳重多了。噢，他祖母去世了，洁米拉告诉我的。」
「什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月的哪天吧。别摆那副臭脸，你如果多回来看看我们的话，早就知道了，对不对？再说我真看不出这对你有那么重要。噢，阿弗雷得，快舀出来，要不然待会就冷了。」
马铃薯煮得太老，炖肉却很出色。凯蒂吃得狼吞虎咽，爸妈还没吃完第一盘，她已经将第二盘扒得精光，让母亲欣喜不已。接着，她妈妈聊起那些她从不认识或不记得的人的消息，凯蒂坐着不发一语，摸着裤袋里一个小小、滑滑、沉甸甸的东西，想得出神。
听证会结束后，凯蒂度过一个极不愉快的夜晚，先是她母亲，然后是父亲，都对判决结果大感震怒，尽管凯蒂提醒他们她的无辜和尤里乌斯·塔罗的恶毒，尽管她发誓无论如何都会找法子凑足那六百镑以平息法院的愤怒，却徒劳无功，她父母还是不为所动。他们的争论最后归结到滔滔不绝的几点：（1）他们没钱。（2）他们得卖掉房子。（3）她是个愚蠢又自以为是的捣蛋鬼，自以为能挑战魔法师的权威。（4a）当初大家是怎么劝她的？（4b）当初他们怎么跟她说的？（5）不要这么做。（6）但她太死脑筋，不听。（7）这下他们该怎么办？
不出所料，这样的对话以母亲哀哀啜泣、父亲大动肝火、凯蒂怒气冲冲衡进房间做结。直到她坐在床上、双眼暴怒地瞪着对面的墙时，她才想起那老人——潘尼斐勒先生、他提议的奇怪协助。和父母亲争论的当口，她把老人忘得一干二净，而现在她既惶惑又沮丧，一切似乎变得很不真实。她只能将这件事暂且抛诸脑后。
几小时后，母亲带了茶来找她和解，却发现一张椅子牢牢横挡在门后。母亲透过薄薄的门板说：「凯瑟琳，我忘了跟你说，你的朋友雅各出院了，今天早上回家了。」
「天呐！你怎么不告诉我？」椅子猛然拉开，一头浓密乱发下，她涨红的脸庞往外怒视，「我得去见他。」
「我想大概不行，医生说——」凯蒂早已跑得不见人影。
他坐在床上，穿着一套崭新的蓝色睡衣，袖子上还留有折痕，颜色斑驳的双手交握在大腿上方，床单上放着玻璃碗装的葡萄，一颗也没动过。他眼睛上裹着两圈干净的白色纱布，头顶上长出短短的细毛，脸庞一如她脑海里记得的模样，像是被可怕的灰色和黑色水流给冲刷染色。
她走进来，他对她微微一笑，笑容有点扭曲。
「凯蒂！消息传得还真快。」
她颤抖地靠近床边，握起他的手，「你……你怎么知道是我？」
「没有人像你这样爬楼梯，像头公象一样，你还好吗？」
她看一眼她那没有损伤，粉嫩白净的手，「没事，我很好。」
「我听说了。」他试着维持笑容，却失败了。「你很幸运——我很高兴。」
「是的。你现在感觉如何？」
「噢，就是完全没劲，病恹恹的，像是一卷烟爆过的培根。只要一移动，皮肤就会很痛，而且还痒得要命。不过他们说这些都会过去，我的眼睛也开始康复了。」
凯蒂突然松了一口气，「这太棒了！什么时候……？」
「某天，我不知道……」他突然显得意兴阑珊、暴躁不安。「别管这些，告诉我发生什么事，我听说你上过法庭。」
除了潘尼斐勒先生的事，她把一切都告诉了他。雅各直挺挺坐在床上，脸色灰暗阴郁。听她讲完，他叹了口气。
「凯蒂，你真是太呆了。」他说。
「真是谢谢你。」她拔下几颗葡萄，粗鲁地塞进嘴里。
「我妈跟你说过不要那么做，她说——」
「她这么说，每个人都这么说。他们全都对极了，只有我错到底。」她把葡萄籽吐在掌心，丢进床边的垃圾桶。
「相信我，我很感谢你的努力，我很遗憾，你因我而受委曲。」
「这没什么，我们会筹到钱的。」
「大家都知道法院把持在少数人手中。在那里，重要的不是你做了什庆，而是你是谁、你认识什么人。」
「好了！别再谈这个。」凯蒂可没心情听人说教。
「好，我不说。」他露齿笑着，这次的笑容成功了点。「就算隔着绷带，我都可以感觉到你的脸很臭。」
他们安静了一会儿，雅各终于开口，「总之，你别担心塔罗会全身而退。」他搓揉着自己的侧脸。
「不要揉。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真的很痒！我的意思是说，除了上法院还有别的办法。」
「像是？」
「哎呀！这样不行，我得把手压在屁股下才行。嗯，靠过来点，隔墙有耳……这样很好。塔罗以为自己是魔法师，就能撇得一干二净。就算他曾经对我起疑心，现在也懒得再看我一眼，而且他决不会想到我和希涅克公司的关系。」
「你爸的公司？」
「欸，要不然呢？当然是我爸的公司。这会让塔罗付出代价的。他就像很多魔法师一样，会把魔法书送来希涅克公司装订。卡尔告诉我，他查核过帐目，塔罗每几年就会跟我们下订单。他喜欢用红褐色的鳄鱼皮装订，看，他的罪状上应该再加上缺乏品味这一条。反正我们可以慢慢等，他迟早会送书来装订，不然就是订购别的东西……啊！我受不了了！我得抓一抓！」
「雅各，别抓，还是吃颗葡萄，转移你的注意力。」
「没用的，我晚上睡觉会抓着抓着就醒过来，我妈还得用绷带把我的手绑起来。真的痒死了，你最好叫我妈拿点药膏过来。」
「我最好先走。」
「再等一下，我刚刚是说，下一次动手脚的，不只是塔罗的书籍装订。」
凯蒂皱了皱眉头，「什么？还有里面的咒语吗？」
雅各不怀好意地笑着，「只要知道窍门，我们可以更动页面、篡改句子，或抽换图表。其实这不仅可能，对我爸认识的人来说，根本就易如反掌。我们可以挑一些合适的符咒暗中窜改，然后……我们等着瞧。」
「他不会注意到吗？」
「他只会念咒语，画五芒星，反正不管他做什么，接下来……谁知道？符咒出错，魔法师就会遭遇不测。我爸跟我说过，魔法是一门精确的艺术。」雅各靠回枕头上，「也许要等个几年才能让塔罗掉进陷阱，但又有什么关系？我可以放长线钓大鱼。反正我的脸在这四、五年内还是会这么糟，我可以等。」他突然把脸转开，「把我妈找来吧，别告诉任何人我刚刚跟你说的。」
凯蒂在厨房找到希涅克太太，她正在将一种少见、掺杂着大量深绿色香料的油状白色乳液筛入药罐中。听到凯蒂传来的讯息，她点点头，灰色的眼睛里充满忧虑。
「我刚弄好这乳液，」她说，匆匆将罐子塞住，从餐具柜里抓了一块布。「你会自己出去？没问题吧？」她丢下这句话后就急忙跑出厨房。
凯蒂拖着沉重的步伐往门厅走去，才没走两步就被一个低沉、短促的口哨声叫住。她转过身，只见雅各年迈的祖母坐在火炉边她惯坐的椅子上，骨瘦如柴的膝盖间夹着一大碗还没去壳的豆子。她明亮的黑眼睛对凯蒂闪了闪，笑的时候，脸上数不清的皱纹也随着转向。凯蒂有些迟疑地回以微笑。祖母举起干枯的手，勾了两下满是皱纹的手指，唤她过去。凯蒂的心扑通扑通跳着，向祖母走去。她虽然多次拜访，但却没和雅各的祖母讲过几个字，她甚至不曾听过她讲话。莫名的惊慌突然吞没了她，该说什么呢？她又不会说捷克语。这老妇人想要干嘛？凯蒂突然间觉得自己变成童话故事里的一角，一个被抛弃的小孩困在厨房里，与会吃人的老巫婆共处一室。她——
「这个，」雅各的祖母以一口清楚利落的南伦敦腔说，「是给你的。」她伸手到宽松的裙子口袋里摸索一番，但目光却没离开凯蒂的脸。「你要好好把它留在身边……咦，我的小可怜在哪？啊——在这儿，喏。」
祖母紧紧握着那东西，将它交到凯蒂的手上。凯蒂还没看到东西，就能感到它的重量和掌上的冰冷触感。那是一个金属小坠饰，外形像颗泪珠，顶端有枚圆环用来系上链子。凯蒂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谢谢您，」她说，「这真……漂亮。」
雅各的祖母哼了一声，「嗯，这可是银做的。这比较重要，女娃儿。」
「这，这一定非常贵重。我……我想我不应该——」
「拿着，戴上它。」两只如皮革般坚韧的手包住凯蒂的手，让她弯起手指握住坠饰。「未来的事永远说不准。现在，我还有一百颗豆子要剥，或许一百零二颗——每一年一颗，呃？所以我得专心了。你走吧！」
接下来几天，凯蒂和父母一而再、再而三地讨论，但结果总是一样：就算他们把所有积蓄凑在一起，和法庭的罚金相比还是差了好几百镑。尽管仍有许多不确定，卖掉房子似乎是唯一的解决方法。
也许，除了潘尼斐勒先生之外。
有兴趣就打电话给我，有效期限一星期。凯蒂不曾向父母提到他，也没跟任何人说起，但他的话她却一直放在心上。他答应过要帮她，对此她大致没什么意见，但问题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可不认为他纯粹是一片好心。
但若她再不采取行动，父母就要失去房子了。
电话簿里确实有T·H·潘尼斐勒这名字：上面写着萨瑟克区「美术用品供应商」，旁边的电话号码和凯蒂手上的名片一样。这样看来，他的事应该是真的了。
但他想要什么？凯蒂一方面深深感觉不该和他扯上瓜葛，一方面又无法眼睁睁看着自己丧失一切。如果不赶紧缴交罚款，她就会被逮捕，而潘尼斐勒先生的提议是她唯一的救生索，必须紧紧抓住。
终于，她下定决心。
在距离她家两条街外，有座电话亭。一天早上，她挤进那狭窄窒闷的空间，拨打那号码。
一道干瘪、喘不过气的声音响起，「美术用品社，您好。」
「潘尼斐勒先生吗？」
「琼斯小姐！我真是太高兴了，我还担心你不会打来。」
「我打来了，听着，我……我对你的提议很有兴趣，但在下一步动作前，我得先知道你要我做什么。」
「当然当然，我会向你解释，我们见个面好吗？」
「不，现在就在电话上告诉我。」
「这并不明智。」
「对我来说很明智，我不会让自己深陷险境。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谁……」
「这也对。这样吧，我想个办法，你不同意就算了，我们也不用再联络；如果你接受，我们就继续进行。我建议约在七晷场的德鲁伊咖啡馆碰面，你知道那里吗？是个很热闹的地方，永远人来人往。在那你可以安全地和我说话。如果还不放心，我建议你在我的名片旁写上我们碰面的地点，装进信封里封起来，把它留在房间或者寄给你自己都可以。如果你发生什么事，警察都会找上我，这样你应该可以放心了。另外，不管我们会面的结果如何，我都会给你钱，你的债务在今天结束前就会偿清。」
潘尼斐勒先生讲完这一连串话，似乎精疲力尽，他轻轻喘着气，凯蒂认真思索这个提议。她没有考虑太久，条件实在好到令人难以抗拒。
「好，」她说，「我同意。几点在德鲁伊碰面？」
凯蒂小心翼翼地准备，写了张便条给父母，将便条和名片一起塞进信封。她把信封放在床上，靠在枕边立着。父母七点才会回来，而他们预定的会面时间是三点。如果一切顺利，她有足够的时间回家，在纸条被发现前移走。
她在莱斯特广场走出地铁，往七晷场的方向走去。几个魔法师坐在司机开的豪华轿车里呼啸而过，人行道上充斥着旅客，每个在人群中奋力行走的人都看紧自己的皮包以免被扒，因此她前进得很缓慢。
为了加快速度，她选择走捷径：一条绕过流行服装店后面的巷子，切过整个街区，直接通到七晷场附近的一条街。那巷子湿冷狭窄，但没有观光客和街头艺人在一旁，足以让凯蒂觉得是条快速的康庄大道了。她迅速转入，以稳定的步伐前进，瞥一眼手表，差十分三点，时间刚刚好。
走到巷子的一半时，她吓了一跳。一只虎斑猫发出报丧女妖般的尖叫，从隐藏的棚架跳到她面前，然后穿过对墙的窗格，消失了，接着从里面传出一阵瓶瓶罐罐翻倒的声音后，又重归寂静。
凯蒂深吸一口气，继续走下去。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轻微的脚步声鬼鬼祟祟地跟着她。
她颈后毛发直竖，加速前进。别惊慌，别人也只是想走捷径而已，反正巷子尽头也不远了，她甚至可以瞥见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
后面的脚步似乎也跟着她加速，凯蒂眼睛睁大，心脏剧烈跳动，开始小跑步起来。
有个东西从一道门口的阴影中踏出来，全身漆黑，脸上遮着光滑的面具，狭长的开口露出了眼睛。
凯蒂失声惊叫，转身要跑。
又冒出两个戴着面具的人，蹑手蹑脚跟在后面。
她张嘴要尖叫，但没有机会。其中一个追赶她的人很快采取行动，有什么东西离开了他的手——一个小小的黑球体，撞在她脚边的地上，碎裂、消失，消失的地方升起了一团黑色烟雾，不停地转动，愈变愈浓。
凯蒂害怕到一动也不敢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团烟雾化为一只蓝黑色的有翼生物，体型娇小，有着细长的角、宽大的红眼。那生物停顿了一会儿，在半空中不停摇头晃脑，好像不确定下一步该怎么做。
丢出圆球的人手指着凯蒂，大喊咒令。
那东西停止旋转，露出幸灾乐祸的邪恶笑容，笑到脸几乎裂成两半。
它低下角，发狂似的拍打着翅膀，发出开心的尖叫声，往凯蒂的头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