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向晚时分，后街上、广场边小咖啡馆的老板们，终于可以踏着轻快的脚步，点亮门梁上的提灯，收起在人行道上放了一整天的木椅。老提恩教堂的暗黑色尖塔下传出晚钟声，我亲爱的老友泰柯即长眠于此（※泰柯·布瑞（1562-1601）是魔法师、天文学家暨决斗家，可能是我最不惹人厌的主人。不过，老实说，如果你是他同时代的人，他可能是最惹人厌的，因为泰柯是个活力充沛的家伙，永远在和人决斗，找机会调戏朋友妻。这就是为什么他会没了鼻子，顺道一提——在一场为了女人的决斗中，他的鼻子不幸被一刀削去。我帮他打造了个精美的金鼻子作为替代，还附赠一枝有羽毛缀饰的精致棒子，给他磨光打亮鼻孔，我就这样赢得了他的友谊。从此以后，他召唤我大多只是为了想来场精采对话。），街上充斥着布拉格下班回家居民的街谈巷语。
那天大多数的时间，那小子都死气沉沉地坐在酒馆外盖着白色桌布的桌子旁，读着一大叠的捷克报纸和廉价小册子。只要他一抬头，就能看到街上十二码外旧城广场的好景致；若低头，能看到更好的景色：空咖啡杯、散落着香肠和蝴蝶饼碎屑的盘子，也就是他下午茶的残骸。
我也坐在同一张桌子边，戴着大墨镜，穿着和他相似的时髦外套。为了做做样子，我放了一些蝴蝶饼在盘子上，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看起来就像我在享用，不过我当然什么东西也没下肚（※凡人的食物会拴塞在我们的灵髓中，造成慢性损害。如果我们真的吞下东西——比如说一个人类——那东西通常得是活的，得靠它的活性灵髓刺激我们的灵髓，才能抵过消化那些无用的骨头和血肉所费的力气。抱歉——没害你喷茶吧？）。
旧城广场是城东最大的露天场地之一，耀眼的鹅卵石铺成凹凹凸凸的路面，上面散布行人和卖花小贩。鸟群慵懈地飞到典雅的五层楼住宅前，烟从千家百户的烟囱缓缓飘升。平静景色之美，莫过于此，但我却没闲情逸致欣赏。
「你能不能别再扭来扭去了？」那小子啪地一声把小册子丢到桌上，「你害我没办法专心。」
「没办法啊，」我说，「这里太敌暗我明了。」
「放轻松，这里没有危险。」
我悄悄左顾右盼，「随你怎么说，我还是觉得该留在旅馆里。」
那小子摇头，「在那跳蚤窝再多待一分钟，我就要疯了，床上到处是灰尘，我睡得着才怪，何况还有一大群臭虫整晚在我身上大饱口福——我每打一次喷嚏，就会听到它们从我身上跳开的蹦蹦声。」
「如果你觉得脏，就该去洗个澡。」
他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那浴缸实在不太吸引人，看起来有点太……饥饿。不管怎么说，布拉格都够安全了；这里几乎没有任何魔法活动。我们在这里坐这么久，什么都没看到——没有妖精、没有巨灵、没有咒语——我们是在市中心欸！不可能有人看得出你是魔鬼，放轻松。」
我耸耸肩，「随便你，反正到时候被追着绕墙跑，还被士兵的矛插进裤子里的人不是我。」
他没听进去，再次拿起小册子，眉头紧锁。我则继续我这个下午的差事：一遍又一遍检查七界。
报告一下现在状况：那小子无疑是对的——我们一整天都没有看到魔法活动，但这不表示政府形同虚设：一些穿着身穿深蓝色制服、足蹬亮晶晶长统靴、头戴擦得发亮的帽子（※经验之谈：制服越花俏，兵力越孱弱。布拉格盛世时的军人制服简单隆重、朴实无华，现在却装腔作势地穿戴一堆沉重浮夸的装饰。这里一个大而无当的肩章，那里一个多此一举的黄铜小圆块，真让我不齿。从大老远的街上就可以听到那些金属饰品叮当作响，好像猫头上的铃铛；伦敦的夜警就恰恰相反，制服颜色宛如河底烂泥，可是他们才是该敬畏三分的对象。）的军人，确实不停在广场穿梭。（他们一度驻足在我主人的桌子旁，盘查我们的身分。我主人拿出假身分证，我则对他们施了个蒙翳咒，于是他们忘掉询问对象，失魂落魄地走了。）不过没看到程度足以比拟伦敦的魔法突击行动：搜寻球、魔精化身的鸽子等等……一切似乎都非常单纯无害。
话虽如此，我还是感觉到有一股很强的魔法就在离我们不远之处，而且在七界都发出强大的力量。每个界层受到挑动，第七层震颤得尤其厉害，最棘手的麻烦通常也是从那儿来的。这魔法不是冲着我们来，即使如此还是让我很紧张，尤其因为那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类）压根儿浑然不觉，还坚持装成观光客。我不喜欢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
「我们应该同意和他约在僻静的地方，」我坚持己见，「这里太公开了。」
那小子一哼，「好让他有机会再次打扮成食尸鬼赴约？不必了。他可以像大家一样穿西装，打领带。」
快六点钟时，那小子买了单，把小册子和报纸匆匆塞进背包。「热狗摊就在那里，」他说，「老样子，你断后，有事就保护我。」
「没问题，老大。你这次没有插红羽毛，要不要在头发上别朵玫瑰或绑条缎带？」
「不用，谢谢你的好意。」
「只是保险起见问一下。」
我们在人群中分道扬镳。我脱去外层的装扮，紧靠建筑物的一边行走，那小子则继续往广场中央走去。不知怎的，大部分回家的人群都靠边走，使得他看起来有些形单影只。我目送他离开。一群乌鸦突然从他脚边的鹅卵石板地上窜起，啪搭啪搭地飞往高耸的屋顶。我不安地扫视它们，没有眼线藏在里面。目前为止，一切安好。
之前，一个留着乱蓬蓬小胡子、看起来很有生意头脑的男士骑了一辆脚踏车，车后拖着一口装有轮子的火盆，直奔广场中心的绝佳贩卖位置。就位后，他点燃煤炭，忙着烤起辣味热狗，喂饱饥饿的布拉格市民。如今热狗摊前已形成一行小小的排队人潮，我主人也潜入其中，若无其事地瞄看四周有无丑角的踪迹。
我靠着广场周围的其中一面墙，不动声色地观察整片广场。我不太喜欢这地方：这里有太多窗户，将夕阳余晖折射得金光闪闪，根本无法看出是否有人从那儿监看着下面。
六点到了又过，丑角没有现身。
热狗队伍缩短了一点，纳桑尼尔排在最末端。他拖着脚步往前走，翻找着口袋中的零钱。
我查看广场四周边界的行人，有一小群人聚集在市政厅楼下闲聊，但大部分的人仍赶着回家，在与广场相通的道路来来去去。
即使丑角在这附近，也不见任何踪迹。
我越来越不安。虽然没有可见的魔法活动，但七个界层还是持续传来震动。
我习惯成自然地检查每一条向外的道路。有七条……这至少有个好处：如果要逃跑，有很多通道。
纳桑尼尔已经排到队伍中的第三个，他前面是个小女孩，要求在热狗上多加些番茄酱。
一个高大男子大步跨过广场。他穿着西装、戴着帽子、背着磨损的旧包包。我打量他，似乎与丑角身高相仿，但很难说究竟是不是他。
纳桑尼尔还没有注意到他，他一直注视着那小女孩因为承受不了大热狗的重量而颠颠倒倒的模样。
那男人朝纳桑尼尔快步走去，或许有点太快了——几乎像是有什么不知名的阴谋……
我朝那里移动。
那男人从纳桑尼尔身后经过，但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潇洒地走过鹅卵石步道。
我放下心中的大石，也许那小子是对的，我确实有点太紧张了。
现在轮到纳桑尼尔在买热狗，他似乎在和小贩多要些酸菜。
丑角在哪儿？旧市政厅钟塔上的钟显示六点十二分，他迟到已久。
我听到广场边的行人中传来一阵悠远的叮当声——轻微、规律，好似拉布兰雪橇的铃声，从雪地里远远就可以听到。那铃声似乎同时从四面八方出现，听起来似曾相识，但不知怎的，却又与我记忆中的所有声音都不同……我认不出来。
接着只见直通广场的七条街口都有点点蓝影穿过旁观者前进，我登时省悟。映入眼帘的是布拉格半数的军队，粗鲁地用肩膀推挤着挡路的人往前走，胸前的金属缀饰叮当作响，军靴踏在鹅卵石路上啪啪有声，阳光照得来福枪闪闪发亮。群众往后散开，警告声四起。士兵突然停下来，密密麻麻的队伍将每一条街口都堵得水泄不通。
我早已跑着穿过广场。
「曼德列克！」我大叫，「别管丑角啦，咱们得溜了。」
那小子手握着热狗转过身，这才注意到士兵出现。「啊，」他说，「烦死人了。」
「说的再正确不过了，而且我们还不能从屋顶逃跑，那里的敌军也是压倒性多数。」
纳桑尼尔抬头一看，只见好一副壮观景象——几十只魔精已从远方屋顶一路攀爬过来，如今正盘踞在广场边房屋最高处的瓦片和烟囟上，虎视眈眈地睥睨我们，耍着尾巴挑衅。
热狗小贩早已看到土兵的封锁线，他惊呼一声，一屁股跳上脚踏车坐垫，猛然转向，冲过鹅卵石道，顾不得身后一路洒下热拘、酸菜、热气腾腾的木炭。
「这些士兵只是人类，」纳桑尼尔说，「这里又不是伦敦，对吧？我们硬闯。」
我们正冲往最近的一条街，也就是克拉瓦街。「我还以为你不希望我使用暴力，也不要光明正大使用魔法。」我说。
「此一时彼一时，既然我们的捷克朋友先动手，我们也用不着——啊。」
意外发生时，骑脚踏车的小贩还在我们的视线范围内。小贩好像吓得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在广场上来来回回横冲直撞绕了两圈；突然间，他改变策略，低下头，双脚拼命踩踏，直直往一支士兵队伍冲去。一名士兵举起来福枪，只听得一声枪响，骑车小贩身子抽搐一下，头往身侧一垂，双脚从踏板上滑落，整个人猛的一震，掉到地上。脚踏车因为惯性，继续劲头十足地向前疾冲，火盆乒乒砰砰地掉到车后，一头撞进乱了阵脚的士兵中，翻倒在地，热狗、热炭、冰冷的包心菜和车身一古脑儿全都压在最靠近的士兵身上。
我主人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我需要防护咒，」他说，「现在就要。」
「如您所顾。」
我举起手指在我俩周身包了一层防护罩：它挂在半空中，发出微光，在第二界层可以看见，它是个马铃薯状的不规则圆球，会随着我们移动而变换形状。「现在，」那小子粗声说，「施展爆炸术吧，我们要炸开一条血路。」
我看着他。「你确定要这么做？这些人可不是巨灵。」
「唔，只要把他们打到一边去就好，下手别太狠——我不管，只要我们能毫发无伤通过就好——」
一名士兵从一团东倒西歪的身躯中站起来，快速瞄准目标。一声枪响，子弹从三十码外射来，直直射进防护罩又穿出，恰好擦过纳桑尼尔的头顶，将头发一分为二。
那小子瞪着我，「这是哪门子的防护咒啊？」
我扮了个鬼脸，「他们用的是银子弹（※就像银会对我们的灵髓造成严重伤害，它也可以穿过许多我们的魔法防护，就像热刀切过奶油。就算布拉格现在的魔法能力已经变得很弱了，但他们似乎还没把老把戏忘得一干二净。往昔银子弹主要不是用在巨灵身上——通常是拿来对付更棘手的敌人。），防护罩不安全。来这边——」我转身，一把抓住他后领，并在同一瞬间做了个必要的变身。纤细优雅的托勒密身形开始长大，表面变得粗糙，皮肤石化，深色头发转为绿色苔藓。整个广场上的士兵都可以欣赏到O形腿的黑黝黝石像鬼踏着笨重却快速的步伐前进，身旁拉着一个怒发冲冠的少年。
「你要去哪里？」那小子抗议着，「我们被包围了！」
石像鬼咬着嘴喙，「别吵，我正在思考。」
现在要在这团混乱中思考，可真是够呛的。我全力冲刺，回到广场中央。士兵从每一条街慢慢逼近，来福枪已经上膛，短靴砰砰落下，徽章饰带铿锵摇曳。屋顶上，魔精热切地啾啾鸣叫，开始意气风发地大步向前，顺着陡坡溜下，爪子喀嗒喀嗒地滑过屋瓦。像是成千上万只昆虫经过。石像鬼放慢速度，最后停了下来。越来越多子弹咻咻地从我们身旁擦过，那小子就这样悬在空中，很容易成为标靶。我把他晃到我面前，用石翼裹住，将火线阻挡在外。这还有个额外好处：让他的抱怨消音。
一颗银子弹射中我的翅膀，毒质刺痛我的灵髓。
我们四面八方都被包围了。街头有银弹，高处有魔精。选择只剩下一个——中间。
我暂时缩回一边翅膀，把那小子举高，让他可以迅速浏览广场一圈。「看一下，」我说，「你觉得哪栋房子的墙壁最薄？」
他一时没意会过来，接着，他眼睛瞪得斗大，「你该不会——」
「那栋吗？粉红色百叶窗那栋？噢，也许你是对的。嗯，看我的……」
话还没说完，我们已经飞起来了，冒着枪林弹雨猛冲——我，嘴喙前伸，眼睛集中视线；他，喘着气，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圃，用双臂护着头。以步行来说，石像鬼能在漂亮转弯的同时维持高速，这是由于我们跑的时候会不断拍击翅膀，像是帮浦打气一般，而且我很乐意告诉你，我们会在所经之路的石头上留下一条细细焦痕。
稍微介绍一下我的标的物：一栋古色古香的四层楼建筑，方正宽敞，一楼有高高的拱门，标示出一条店铺拱廊，后面高耸着提恩教堂阴郁的尖塔（※我仿佛能听见泰柯这老家伙鼓躁着要我说下去。泰柯热爱赌博，真的嗜赌如命。他有一次拿我的自由来打赌，赌我无法在他指定的那天，从伏尔塔瓦河上一跃而过。如果我成功了，他就是我的奴隶，任我处置。当然，那狡猾的猎犬早就事先算好春天涨潮的日子。在指定的那天，伏尔塔瓦河暴涨到岸边，淹没的范围远超平日，我的蹄子登时落入滚滚河水。我主人大为幸灾乐祸，把鼻子都笑掉了。）。这栋房子的屋主很喜爱它，最近才把每扇窗户的两道百叶窗都新漆成令人愉悦的粉红色。每一层窗台上都摆着低矮狭长的花盆，粉白色芍药多到要爆出来。窗户里侧挂着折边的蕾丝窗帘，一副贞洁端庄的模样。总之，全都矫揉造作得可怕，只差百叶窗上没刻些爱心图案，否则就完美了。
士兵从街道两侧包抄，把我们团团包围。
魔精掠过屋檐排水沟，挥舞着蝙蝠般的翅膀降落。
我想，折衷之后，我们的目标应该是三楼，刚好夹在两群敌人中间。
我奔跑、一跳，翅膀喀拉喀拉地拍打着，两吨重的石像鬼傲然射向半空。两颗子弹向我们袭来；一只小魔精不知怎的超过了同伴，落在我们逃跑的路线上。子弹分别从我们身子两侧掠过；至于那魔精则吃了一记石拳，被压得又扁又圆，活像一片惨不忍睹的肉饼。
两吨重的石像鬼撞进二楼的窗户。
防护咒还有效力，所以周遭炸开的玻璃、木头、砖块和灰泥没怎么伤到我和那小子，但这那小子还是长声惨呼，哀嚎声之大，几可与我们到达飞行轨迹最高点时、掠过坐在浴室椅子上的老妇人所发出的叫声媲美。我草草瞄了附庸风雅的浴室一眼，里面的蕾丝花边装潢实在太争风头。然后我们再次飞出她的生活，一眨眼就冲破对面的墙。
我们跌了下来，在一阵砖块风暴中，和某个少根筋的家伙晾在窗外的衣物纠缠一番，然后跌进后街阴凉的影子中。我们跌得很重，石像鬼年老的小腿吸收了大部分的撞击力，那小子则从它掌中飞出，滚进旁边的排水沟。
我撑着疲惫的身躯站起来，那小子也照做了。现在虽然听不太到后面的杀伐喊叫，但士兵和魔精过不了多久就会追上。这是一条通往旧城中心的窄街，我们走下去，没有说话。
我们走了半小时，累得瘫在一座荒废花园的蓊郁树影下调息。好些时候都没有听到后面的追兵声了，我老早就变回托勒密那比较不惹眼的身形。
「所以，」我说，「这真是『低调』的任务啊。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那小子没有回答，他正看着手里紧握的东西。
「要我说，别管丑角了，」我说，「如果他还有点脑袋，这场混战后就会移民百慕达。你不可能再找到他。」
「不需要找他了，」我主人说，「况且找他也没用，他死了。」
「什么？」我出了名的能言善道这次受到严峻考验。直到此刻我才发现那小子手中还握着他买的热狗。那热狗在经过这趟历险后，看起来有些凄凉，原本撒满酸菜的地方被一层由灰泥、木屑、玻璃碎片和花瓣混合成的美妙酱料取而代之。那小子目不转睛地瞪着它。
「听着，我知道你饿了，」我说，「但要把那东西吃下肚就有点太夸张了。我帮你弄个汉堡什么的来吃吧。」
那小子摇头，用脏兮兮的手指掰开面包。「这个，」他缓缓地说，「就是丑角承诺要给我们的东西，我们在布拉格的下一个连络人。」
「一根热狗？」
「不是，你这笨蛋。是这个……」他从热狗下拉出一小张卡片，上面有些折痕和番茄酱污渍。「丑角就是那个热狗小贩，」他继续说，「那是他假扮的。现在他已经为国捐躯，所以为他复仇也变成我们任务的一部分。首先——我们得找到这位魔法师。」
他拿出那张卡片，上面写着潦草的几个字：
卡夫卡
黄金巷十三号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那天大多数的时间，那小子都死气沉沉地坐在酒馆外盖着白色桌布的桌子旁，读着一大叠的捷克报纸和廉价小册子。只要他一抬头，就能看到街上十二码外旧城广场的好景致；若低头，能看到更好的景色：空咖啡杯、散落着香肠和蝴蝶饼碎屑的盘子，也就是他下午茶的残骸。
我也坐在同一张桌子边，戴着大墨镜，穿着和他相似的时髦外套。为了做做样子，我放了一些蝴蝶饼在盘子上，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看起来就像我在享用，不过我当然什么东西也没下肚（※凡人的食物会拴塞在我们的灵髓中，造成慢性损害。如果我们真的吞下东西——比如说一个人类——那东西通常得是活的，得靠它的活性灵髓刺激我们的灵髓，才能抵过消化那些无用的骨头和血肉所费的力气。抱歉——没害你喷茶吧？）。
旧城广场是城东最大的露天场地之一，耀眼的鹅卵石铺成凹凹凸凸的路面，上面散布行人和卖花小贩。鸟群慵懈地飞到典雅的五层楼住宅前，烟从千家百户的烟囱缓缓飘升。平静景色之美，莫过于此，但我却没闲情逸致欣赏。
「你能不能别再扭来扭去了？」那小子啪地一声把小册子丢到桌上，「你害我没办法专心。」
「没办法啊，」我说，「这里太敌暗我明了。」
「放轻松，这里没有危险。」
我悄悄左顾右盼，「随你怎么说，我还是觉得该留在旅馆里。」
那小子摇头，「在那跳蚤窝再多待一分钟，我就要疯了，床上到处是灰尘，我睡得着才怪，何况还有一大群臭虫整晚在我身上大饱口福——我每打一次喷嚏，就会听到它们从我身上跳开的蹦蹦声。」
「如果你觉得脏，就该去洗个澡。」
他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那浴缸实在不太吸引人，看起来有点太……饥饿。不管怎么说，布拉格都够安全了；这里几乎没有任何魔法活动。我们在这里坐这么久，什么都没看到——没有妖精、没有巨灵、没有咒语——我们是在市中心欸！不可能有人看得出你是魔鬼，放轻松。」
我耸耸肩，「随便你，反正到时候被追着绕墙跑，还被士兵的矛插进裤子里的人不是我。」
他没听进去，再次拿起小册子，眉头紧锁。我则继续我这个下午的差事：一遍又一遍检查七界。
报告一下现在状况：那小子无疑是对的——我们一整天都没有看到魔法活动，但这不表示政府形同虚设：一些穿着身穿深蓝色制服、足蹬亮晶晶长统靴、头戴擦得发亮的帽子（※经验之谈：制服越花俏，兵力越孱弱。布拉格盛世时的军人制服简单隆重、朴实无华，现在却装腔作势地穿戴一堆沉重浮夸的装饰。这里一个大而无当的肩章，那里一个多此一举的黄铜小圆块，真让我不齿。从大老远的街上就可以听到那些金属饰品叮当作响，好像猫头上的铃铛；伦敦的夜警就恰恰相反，制服颜色宛如河底烂泥，可是他们才是该敬畏三分的对象。）的军人，确实不停在广场穿梭。（他们一度驻足在我主人的桌子旁，盘查我们的身分。我主人拿出假身分证，我则对他们施了个蒙翳咒，于是他们忘掉询问对象，失魂落魄地走了。）不过没看到程度足以比拟伦敦的魔法突击行动：搜寻球、魔精化身的鸽子等等……一切似乎都非常单纯无害。
话虽如此，我还是感觉到有一股很强的魔法就在离我们不远之处，而且在七界都发出强大的力量。每个界层受到挑动，第七层震颤得尤其厉害，最棘手的麻烦通常也是从那儿来的。这魔法不是冲着我们来，即使如此还是让我很紧张，尤其因为那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类）压根儿浑然不觉，还坚持装成观光客。我不喜欢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
「我们应该同意和他约在僻静的地方，」我坚持己见，「这里太公开了。」
那小子一哼，「好让他有机会再次打扮成食尸鬼赴约？不必了。他可以像大家一样穿西装，打领带。」
快六点钟时，那小子买了单，把小册子和报纸匆匆塞进背包。「热狗摊就在那里，」他说，「老样子，你断后，有事就保护我。」
「没问题，老大。你这次没有插红羽毛，要不要在头发上别朵玫瑰或绑条缎带？」
「不用，谢谢你的好意。」
「只是保险起见问一下。」
我们在人群中分道扬镳。我脱去外层的装扮，紧靠建筑物的一边行走，那小子则继续往广场中央走去。不知怎的，大部分回家的人群都靠边走，使得他看起来有些形单影只。我目送他离开。一群乌鸦突然从他脚边的鹅卵石板地上窜起，啪搭啪搭地飞往高耸的屋顶。我不安地扫视它们，没有眼线藏在里面。目前为止，一切安好。
之前，一个留着乱蓬蓬小胡子、看起来很有生意头脑的男士骑了一辆脚踏车，车后拖着一口装有轮子的火盆，直奔广场中心的绝佳贩卖位置。就位后，他点燃煤炭，忙着烤起辣味热狗，喂饱饥饿的布拉格市民。如今热狗摊前已形成一行小小的排队人潮，我主人也潜入其中，若无其事地瞄看四周有无丑角的踪迹。
我靠着广场周围的其中一面墙，不动声色地观察整片广场。我不太喜欢这地方：这里有太多窗户，将夕阳余晖折射得金光闪闪，根本无法看出是否有人从那儿监看着下面。
六点到了又过，丑角没有现身。
热狗队伍缩短了一点，纳桑尼尔排在最末端。他拖着脚步往前走，翻找着口袋中的零钱。
我查看广场四周边界的行人，有一小群人聚集在市政厅楼下闲聊，但大部分的人仍赶着回家，在与广场相通的道路来来去去。
即使丑角在这附近，也不见任何踪迹。
我越来越不安。虽然没有可见的魔法活动，但七个界层还是持续传来震动。
我习惯成自然地检查每一条向外的道路。有七条……这至少有个好处：如果要逃跑，有很多通道。
纳桑尼尔已经排到队伍中的第三个，他前面是个小女孩，要求在热狗上多加些番茄酱。
一个高大男子大步跨过广场。他穿着西装、戴着帽子、背着磨损的旧包包。我打量他，似乎与丑角身高相仿，但很难说究竟是不是他。
纳桑尼尔还没有注意到他，他一直注视着那小女孩因为承受不了大热狗的重量而颠颠倒倒的模样。
那男人朝纳桑尼尔快步走去，或许有点太快了——几乎像是有什么不知名的阴谋……
我朝那里移动。
那男人从纳桑尼尔身后经过，但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潇洒地走过鹅卵石步道。
我放下心中的大石，也许那小子是对的，我确实有点太紧张了。
现在轮到纳桑尼尔在买热狗，他似乎在和小贩多要些酸菜。
丑角在哪儿？旧市政厅钟塔上的钟显示六点十二分，他迟到已久。
我听到广场边的行人中传来一阵悠远的叮当声——轻微、规律，好似拉布兰雪橇的铃声，从雪地里远远就可以听到。那铃声似乎同时从四面八方出现，听起来似曾相识，但不知怎的，却又与我记忆中的所有声音都不同……我认不出来。
接着只见直通广场的七条街口都有点点蓝影穿过旁观者前进，我登时省悟。映入眼帘的是布拉格半数的军队，粗鲁地用肩膀推挤着挡路的人往前走，胸前的金属缀饰叮当作响，军靴踏在鹅卵石路上啪啪有声，阳光照得来福枪闪闪发亮。群众往后散开，警告声四起。士兵突然停下来，密密麻麻的队伍将每一条街口都堵得水泄不通。
我早已跑着穿过广场。
「曼德列克！」我大叫，「别管丑角啦，咱们得溜了。」
那小子手握着热狗转过身，这才注意到士兵出现。「啊，」他说，「烦死人了。」
「说的再正确不过了，而且我们还不能从屋顶逃跑，那里的敌军也是压倒性多数。」
纳桑尼尔抬头一看，只见好一副壮观景象——几十只魔精已从远方屋顶一路攀爬过来，如今正盘踞在广场边房屋最高处的瓦片和烟囟上，虎视眈眈地睥睨我们，耍着尾巴挑衅。
热狗小贩早已看到土兵的封锁线，他惊呼一声，一屁股跳上脚踏车坐垫，猛然转向，冲过鹅卵石道，顾不得身后一路洒下热拘、酸菜、热气腾腾的木炭。
「这些士兵只是人类，」纳桑尼尔说，「这里又不是伦敦，对吧？我们硬闯。」
我们正冲往最近的一条街，也就是克拉瓦街。「我还以为你不希望我使用暴力，也不要光明正大使用魔法。」我说。
「此一时彼一时，既然我们的捷克朋友先动手，我们也用不着——啊。」
意外发生时，骑脚踏车的小贩还在我们的视线范围内。小贩好像吓得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在广场上来来回回横冲直撞绕了两圈；突然间，他改变策略，低下头，双脚拼命踩踏，直直往一支士兵队伍冲去。一名士兵举起来福枪，只听得一声枪响，骑车小贩身子抽搐一下，头往身侧一垂，双脚从踏板上滑落，整个人猛的一震，掉到地上。脚踏车因为惯性，继续劲头十足地向前疾冲，火盆乒乒砰砰地掉到车后，一头撞进乱了阵脚的士兵中，翻倒在地，热狗、热炭、冰冷的包心菜和车身一古脑儿全都压在最靠近的士兵身上。
我主人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我需要防护咒，」他说，「现在就要。」
「如您所顾。」
我举起手指在我俩周身包了一层防护罩：它挂在半空中，发出微光，在第二界层可以看见，它是个马铃薯状的不规则圆球，会随着我们移动而变换形状。「现在，」那小子粗声说，「施展爆炸术吧，我们要炸开一条血路。」
我看着他。「你确定要这么做？这些人可不是巨灵。」
「唔，只要把他们打到一边去就好，下手别太狠——我不管，只要我们能毫发无伤通过就好——」
一名士兵从一团东倒西歪的身躯中站起来，快速瞄准目标。一声枪响，子弹从三十码外射来，直直射进防护罩又穿出，恰好擦过纳桑尼尔的头顶，将头发一分为二。
那小子瞪着我，「这是哪门子的防护咒啊？」
我扮了个鬼脸，「他们用的是银子弹（※就像银会对我们的灵髓造成严重伤害，它也可以穿过许多我们的魔法防护，就像热刀切过奶油。就算布拉格现在的魔法能力已经变得很弱了，但他们似乎还没把老把戏忘得一干二净。往昔银子弹主要不是用在巨灵身上——通常是拿来对付更棘手的敌人。），防护罩不安全。来这边——」我转身，一把抓住他后领，并在同一瞬间做了个必要的变身。纤细优雅的托勒密身形开始长大，表面变得粗糙，皮肤石化，深色头发转为绿色苔藓。整个广场上的士兵都可以欣赏到O形腿的黑黝黝石像鬼踏着笨重却快速的步伐前进，身旁拉着一个怒发冲冠的少年。
「你要去哪里？」那小子抗议着，「我们被包围了！」
石像鬼咬着嘴喙，「别吵，我正在思考。」
现在要在这团混乱中思考，可真是够呛的。我全力冲刺，回到广场中央。士兵从每一条街慢慢逼近，来福枪已经上膛，短靴砰砰落下，徽章饰带铿锵摇曳。屋顶上，魔精热切地啾啾鸣叫，开始意气风发地大步向前，顺着陡坡溜下，爪子喀嗒喀嗒地滑过屋瓦。像是成千上万只昆虫经过。石像鬼放慢速度，最后停了下来。越来越多子弹咻咻地从我们身旁擦过，那小子就这样悬在空中，很容易成为标靶。我把他晃到我面前，用石翼裹住，将火线阻挡在外。这还有个额外好处：让他的抱怨消音。
一颗银子弹射中我的翅膀，毒质刺痛我的灵髓。
我们四面八方都被包围了。街头有银弹，高处有魔精。选择只剩下一个——中间。
我暂时缩回一边翅膀，把那小子举高，让他可以迅速浏览广场一圈。「看一下，」我说，「你觉得哪栋房子的墙壁最薄？」
他一时没意会过来，接着，他眼睛瞪得斗大，「你该不会——」
「那栋吗？粉红色百叶窗那栋？噢，也许你是对的。嗯，看我的……」
话还没说完，我们已经飞起来了，冒着枪林弹雨猛冲——我，嘴喙前伸，眼睛集中视线；他，喘着气，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圃，用双臂护着头。以步行来说，石像鬼能在漂亮转弯的同时维持高速，这是由于我们跑的时候会不断拍击翅膀，像是帮浦打气一般，而且我很乐意告诉你，我们会在所经之路的石头上留下一条细细焦痕。
稍微介绍一下我的标的物：一栋古色古香的四层楼建筑，方正宽敞，一楼有高高的拱门，标示出一条店铺拱廊，后面高耸着提恩教堂阴郁的尖塔（※我仿佛能听见泰柯这老家伙鼓躁着要我说下去。泰柯热爱赌博，真的嗜赌如命。他有一次拿我的自由来打赌，赌我无法在他指定的那天，从伏尔塔瓦河上一跃而过。如果我成功了，他就是我的奴隶，任我处置。当然，那狡猾的猎犬早就事先算好春天涨潮的日子。在指定的那天，伏尔塔瓦河暴涨到岸边，淹没的范围远超平日，我的蹄子登时落入滚滚河水。我主人大为幸灾乐祸，把鼻子都笑掉了。）。这栋房子的屋主很喜爱它，最近才把每扇窗户的两道百叶窗都新漆成令人愉悦的粉红色。每一层窗台上都摆着低矮狭长的花盆，粉白色芍药多到要爆出来。窗户里侧挂着折边的蕾丝窗帘，一副贞洁端庄的模样。总之，全都矫揉造作得可怕，只差百叶窗上没刻些爱心图案，否则就完美了。
士兵从街道两侧包抄，把我们团团包围。
魔精掠过屋檐排水沟，挥舞着蝙蝠般的翅膀降落。
我想，折衷之后，我们的目标应该是三楼，刚好夹在两群敌人中间。
我奔跑、一跳，翅膀喀拉喀拉地拍打着，两吨重的石像鬼傲然射向半空。两颗子弹向我们袭来；一只小魔精不知怎的超过了同伴，落在我们逃跑的路线上。子弹分别从我们身子两侧掠过；至于那魔精则吃了一记石拳，被压得又扁又圆，活像一片惨不忍睹的肉饼。
两吨重的石像鬼撞进二楼的窗户。
防护咒还有效力，所以周遭炸开的玻璃、木头、砖块和灰泥没怎么伤到我和那小子，但这那小子还是长声惨呼，哀嚎声之大，几可与我们到达飞行轨迹最高点时、掠过坐在浴室椅子上的老妇人所发出的叫声媲美。我草草瞄了附庸风雅的浴室一眼，里面的蕾丝花边装潢实在太争风头。然后我们再次飞出她的生活，一眨眼就冲破对面的墙。
我们跌了下来，在一阵砖块风暴中，和某个少根筋的家伙晾在窗外的衣物纠缠一番，然后跌进后街阴凉的影子中。我们跌得很重，石像鬼年老的小腿吸收了大部分的撞击力，那小子则从它掌中飞出，滚进旁边的排水沟。
我撑着疲惫的身躯站起来，那小子也照做了。现在虽然听不太到后面的杀伐喊叫，但士兵和魔精过不了多久就会追上。这是一条通往旧城中心的窄街，我们走下去，没有说话。
我们走了半小时，累得瘫在一座荒废花园的蓊郁树影下调息。好些时候都没有听到后面的追兵声了，我老早就变回托勒密那比较不惹眼的身形。
「所以，」我说，「这真是『低调』的任务啊。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那小子没有回答，他正看着手里紧握的东西。
「要我说，别管丑角了，」我说，「如果他还有点脑袋，这场混战后就会移民百慕达。你不可能再找到他。」
「不需要找他了，」我主人说，「况且找他也没用，他死了。」
「什么？」我出了名的能言善道这次受到严峻考验。直到此刻我才发现那小子手中还握着他买的热狗。那热狗在经过这趟历险后，看起来有些凄凉，原本撒满酸菜的地方被一层由灰泥、木屑、玻璃碎片和花瓣混合成的美妙酱料取而代之。那小子目不转睛地瞪着它。
「听着，我知道你饿了，」我说，「但要把那东西吃下肚就有点太夸张了。我帮你弄个汉堡什么的来吃吧。」
那小子摇头，用脏兮兮的手指掰开面包。「这个，」他缓缓地说，「就是丑角承诺要给我们的东西，我们在布拉格的下一个连络人。」
「一根热狗？」
「不是，你这笨蛋。是这个……」他从热狗下拉出一小张卡片，上面有些折痕和番茄酱污渍。「丑角就是那个热狗小贩，」他继续说，「那是他假扮的。现在他已经为国捐躯，所以为他复仇也变成我们任务的一部分。首先——我们得找到这位魔法师。」
他拿出那张卡片，上面写着潦草的几个字：
卡夫卡
黄金巷十三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