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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男孩似乎从旧城广场死里逃生的事件中学乖了,这让我大大松了口气。他不再坚持扮成闲逛的英国游客,终于允许我以适合的姿态(两个在敌国领土上的间谍,偷偷摸摸、小心翼翼地前进),在这阴沉、令人不快的傍晚剩下的时间里,带领他穿过布拉格迷宫般的破碎街道。我们往北走,用隐身咒藏匿身躯,不厌其烦地闪躲从广场散出的步兵巡逻队;偶尔当大军逼近时,我们也会悄悄躲进倾颓的建筑物里。夜色、相对较少的魔法追杀,对我们的逃脱不无帮助。一些魔精轻巧地爬过屋顶,丢出追踪的脉冲光球,但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让它们转向了。除此之外别无异状:没有放出半火灵,也没有任何等级的巨灵。布拉格的领袖高度倚重驽钝的人类军队,正好让我占了便宜。开始飞行后不到一小时,我们就搭了一辆蔬果卡车的便车,跨越伏尔塔瓦河,然后步行穿过通往城堡的花园区。
在帝国全盛时期,每到傍晚,城堡所在的低矮山丘上会有上千盏油灯,点亮整个山丘。油灯会变换颜色,皇帝偶尔心血来潮时也会改变油灯的位置,将五彩缤纷的灯光投射在斜坡上的树丛和房子(※每盏油灯里都有个密封玻璃罐,里头住着暴躁的妖精。掌灯者是宫廷魔法师里的世袭官员,每天下午威风凛凛地在山坡上踱步,吩咐灯内囚徒提供当晚所需的灯光颜色和亮度。每一道咒令措词的微妙差异,改变的结果可小可大,但总是和宫廷气氛相互呼应。)。现在油灯破碎、灯柱生锈,除了零星的微弱橘点标示出寥寥几扇窗户,我们面前的城堡丘是一片漆黑,裹在重重夜幕中。
走了很久,我们终于来到一段陡峭的鹅卵石阶梯下,上方即为黄金巷。我瞄见冷冰冰黑漆漆的山丘边缘,巷弄灯光以星星为衬底在高处闪烁。阶梯底端旁边有道矮墙,墙后是个垃圾堆,把纳桑尼尔藏在那儿后,我变成一只蝙蝠,飞上阶梯快速巡查一番。
从多年前旧主死亡、我重获自由以来,东面阶梯没什么改变。别痴心妄想会有火灵跳出来捉住我现在的主人,我唯一察觉到的,只是一只藏在大道两边阴暗树枝上的胖猫头鹰。我再三检查,就算在第七界层还是只有猫头鹰。
远方的河对岸,军队还在搜索,我听见士兵的警笛声刺耳地呜叫,带着徒劳无功的悲伤,这声音让我打从灵髓亢奋起来。为什么?因为巴谛魔对他们来说太神速了;因为他们想逮住的巨灵早就远走高飞,鼓着双翼轻快地飞上城堡丘的二百五十六级阶梯;也因为在我前方,骚动的源头就在这宁静夜色的某处,我仍感受到它在每一界层的震动——奇特的、无法辨认的魔法活动。事情越来越有趣了。
蝙蝠经过坍塌得只剩空壳的旧黑塔,它曾是精锐卫队的地盘,现在却荒废无主,被一群栖宿于此的乌鸦占据。越过黑塔就是我的目的地——一条狭窄、不起眼的街道,夹道两侧是一字排开的简陋小屋,满布污垢的高烟囱、小窗户、灰泥剥落的屋子门面,还有直临道路的朴素木门。这地方一直都是这样,即使在全盛时期那几年也不例外。黄金巷自有一套规矩。
屋顶一直都向中间凹陷,现在却已经到了无法维修的境地——支架弯曲、瓷砖散落、一团混乱。我停在巷口小屋裸露的梁柱上,观察整条街道。在最贪婪的皇帝鲁道夫的统治时期,黄金巷是伟大魔法的中心,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制造魔法石(※一颗小卵石,寓言中相信它能将卑金属转变为金银。魔法石的存在当然只是胡扯,你问任何妖精都知道。我们巨灵只要使出媚惑咒或幻象咒,就能改变事物的外观,但要永久改变一个东西真正的本质是不可能的。不过人类永远听不进逆耳之言,为了无意义的追寻,牺牲无数生命。)。有段时间,每间小屋都租给不同的炼金术士,处处呈现一片忙绿活跃的景象(※魔法师从已知的世界各地而来——西班牙、英国、冰天雪地的俄国、印度沙漠的边疆——希望能赢得无法估计的奖赏。每个魔法师都多才多艺,也都让无数巨灵受尽折磨。每个都为了伟大的追寻,长年驱使他们的奴隶,每个最终都彻彻底底失败。一个接着一个,胡须转黑为白,双手变得孱弱而颤抖,长袍因永不停息的召唤和实验而褪色变色。一个接着一个,他们试图放弃职位,却发现鲁道夫无意放他们自由。打算潜逃的人发现士兵正在城堡阶梯上等着他们自投罗网;试图用魔法离开的人发现城堡周围有一层强大的防御网,把他们全都包围在内。没有人逃得走。许多人最终终死在地牢里;剩下的人则自我了断。对我们这些冷眼旁观整个过程的魔灵来说,这是则寓意深长的道德寓言:囚禁我们的人到头来却沦为自己野心的阶下囚。)。即使制造魔法石的热潮已过,依然有许多外国魔法师住在这条街上,为捷克政府工作。政府希望他们能邻近城堡,方便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格莱斯顿大军拿下整座城市的血腥之夜。
现在已经没有外国魔法师住在这里了。建筑物比我记忆中来得小,蜷缩在一起,好似海鸟挤在海中岬岛。我感觉到老魔法仍渗透在周遭的石造品中,但几乎没有新的魔法力量,除了……各界层原本轻微的颤抖现在越来越强,表示我们离这魔法的根源更近了。蝙蝠仔细查看四周,它看到什么呢?一只狗在老旧墙角边的洞口翻找吃的;一扇透出光的窗户,窗框上挂着薄薄的窗帘,屋内有个驼背老人坐在火炉边;一个年轻女子在街灯刺眼的光线中,蹬着高跟鞋、小心翼翼地沿着鹅卵石步道前进,可能是要去城堡。单调的窗户、紧闭的门窗、屋顶的漏洞、毁损的烟囱,一阵风吹起了街上的垃圾。真是令人欢愉的景象。
十三号位于这条街的中间,是间简陋小屋,灰濛而忧愁,和别的屋子没什么两样,但是在第六界层有面发出绿光的防御网环绕着它。有人在里面,而且那人不想受打扰。
蝙蝠迅速窜高伏低,小心避开往上弯曲到天空的防御网。黄金巷里其余地方都黑暗静谧,完全沉浸在傍晚的居家活动。我沿着来时路猛冲回去,回到山丘下摇醒主人。
「我找到那地方了,」我说,「有轻度防御,不过我们应该能想办法进去。快点,趁现在神不知鬼不觉。」
我之前就说过了,但我还是得再说一遍,真要动起来的时候,人类真是有够没用。男孩爬上那区区二百五十六级楼梯所花的时间,他气喘吁吁和没必要的停顿休息次数,还有他赭红的脸色——我还没见过这番奇景呢。
「真希望我们手边有纸袋之类的东西,」我跟他说,「你的脸发出的热光大概从伏尔塔瓦河对岸都看得到,这连个小山都称不上呢。」
「那里……那里……有什么样的……防御?」他的心思完全在任务上。
「薄薄一层防御网,」我说,「穿过去没问题的。你难道都不运动吗?」
「不,没有时间,太忙了。」
「当然,我都忘了你现在是大人物。」
十分钟左右后,我们到达荒废的黑塔,我又变回托勒密,带着他来到通向街道的小斜坡。我主人在这里靠着墙轻轻喘息,我们往黄金巷的小屋望去。
「状况真是差得令人不敢恭维。」我评论。
「没错,他们应该……把这些房屋全都打掉……重建。」
「我说的是你。」
「是……是哪间?」
「十三号?右边数来第三间,正面是白色灰泥。等你从弥留状态回复过来,我们再看看该怎么办。」
我们小心翼翼地沿着巷道阴影行走,走到离小屋几公尺的地方。我主人就要直接走到正门口时,我伸手拦住他。「别动,防御网就在你正前方,指尖再往前伸一点就会启动它。」
他停下来。「你以为你自己就进得去?」
「小子,我不是以为,我是知道。这种小玩意儿,我从巴比伦还是个微不足道的牧牛场时就会破解了。站到一边观摩,多学着点。」
挡路的是精致的发光细丝网,我大步上前,弯下头靠近它,选了个丝线间的小洞,轻轻吹气。我的目标很准确:如意吹(※一种由嘴巴呼气和魔法记号组成咒语。这和「恼人风」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形成方式完全不同。)的细长气息顺利穿过洞口,悬挂在那里,没有滑进去,也没有掉出来。它轻到不会触动警铃。接下来就简单了。我缓慢而轻柔地伸展气息,它涨得越来越大、丝网也越撑越开。不出几分钟,防御网就被撑出一个离地不远的大圆洞。我将如意吹重塑成圆环状,面不改色地跨过它。「现在,」我说,「该你了。」
男孩皱眉,「要干什么?我什么都没看到啊。」
我有些恼怒地改变了如意吹的外形,让它在第二界层现形。「满意了吗?」我说,「小心跨过那个圈。」
他照做了,但似乎还有点不以为然。「哈,」他说,「搞不好全都是你自导自演。」
「人类这么无知并不是我的错,」我怒道,「你又一次把我的专业视如无物。五千年的经验供你差遣,居然连一个谢字都没听到。很好,如果你不信有防御网,我很乐意帮你启动,你就等着魔法师卡夫卡冲出来吧。」
「不用了,不用了。」他现在着急了,「我相信你。」
「你确定?」我手指绕来绕去,缓缓伸向发光的细网。
「我确定!冷静点。现在——我们悄悄爬窗户进去,逮他个措手不及。」
「很好。你先请。」
他坚定地向前走,一头撞进我没注意到的第二层防御网(※这陷阱真的、真的很巧妙,它只存在第七界层,而且还是用最细的丝网布成的。没看穿也情有可原。)。震耳欲聋的警铃声从屋里传来,仿佛是由十几个钟铃和报时钟组成,持续好几秒。我和纳桑尼尔面面相觑,但没等我俩反应过来,警铃就戛然而止,门后传来一阵连滚带爬的声音,一个戴着犹太小帽的高大男子杀气腾腾地甩开门冲了出来(※他不是只戴犹太小帽,也有穿别的衣服。先说一声,免得你太兴奋。等着,我待会再描述细节,这关乎叙述的流畅性问题。),大声怒吼。
「我告诉过你,」他大喊,「你太早来了!清晨才会做好!你可不可以让我安——噢,」他这才正眼打量我们,「你们是何方妖孽?」
「虽不中亦不远矣,」我说,「究竟是何方妖孽就要看你怎么界定了。」我扑上去一把将他压倒在地,一转眼他的双手就被身上穿的晨袍(※看到没?他有穿晨袍,顺便一提,还有睡衣裤。他穿着非常正派。)衣带牢牢绑在身后。这是为了防止他比出任何迅速手势召唤什么来助阵(※同时也防止他比出粗俗手势,这搞不好会教坏小孩。)。他嘴里塞进纳桑尼尔上衣的一角,不让他有机会念出咒令。我将他从头绑到脚,没等主人开口下令就把他送回门内,大功告成。必要时,巨灵就是可以这么快手快脚。
「瞧瞧!」我傲然说,「根本看不出一丁点暴力痕迹。」
我主人眨眨眼。「你毁了我的衬衫,」他说,「你把它撕成两半。」
「真可惜啊,」我说,「现在把门关上。我们进去再说。」
关上门后,我们总算可以好好巡视周遭环境一番。卡夫卡先生的房子以学者型肮脏来形容最为贴切。整面地板和上头的每件家具都盖满书本和散落的手稿,形成错综复杂、好几吋厚的地层。每样东西都覆着一层薄灰,钢笔和羽毛笔四处散落,还有许多颜色暗沉、味道刺鼻的东西,恶心的模样看起来像魔法师一两个月前的午餐剩菜。这些东西下是一面大工作桌、一张椅子和一个皮沙发,角落里摆着单一水龙头的简陋长方形水槽,有些走失的羊皮稿移居到水槽里。
光这个房间似乎就占满了小屋的一楼。背面的窗户可以俯瞰山脚下整片夜景,透过玻璃,遥远的城市从下方传来黯淡的灯光。一把木梯延伸到天花板上的洞,应该是通往卧房,但魔法师看样子已经好一段时间没去过卧房了,走近细看,只见他眼圈发黑、双颊疲惫蜡黄、骨瘦如柴,以一种几乎被压垮的姿态站着,好像所有的精力都披榨干了。
无论是魔法师本人还是他的房间,都不是什么特别令人赞叹的景观。但这却是第七界层震动的来源,我感觉到那力量,比之前更强,让我的牙齿都打颤了。
「让他坐下,」我主人说,「坐在沙发上。把那垃圾移开,对。」他坐在工作桌一角,一只脚踏在地上,另一只脚随意地悬空荡来荡去。「现在,」他接着以流畅的捷克语对俘虏说,「我没多少时间,卡夫卡先生,我希望你能和我合作。」
那魔法师以疲倦的双眼直盯着他,有气无力地耸了耸肩。
「我警告你,」男孩继续说,「我是个法力强大的魔法师,麾下有很多吓人的魔灵。现在在你面前的——」说到这,我威风凛凛地抬头挺胸,「——只不过是我最最平庸不堪的一个奴隶。」说道这,我顿时肩膀垮下、肚皮像泄了气的皮球般瘪下。「你胆敢不提供我想要的资讯,就等着自食恶果吧。」
卡夫卡先生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点点头,眼睛骨碌骨碌地转。
男孩看着我,「这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我建议先拿出他口中的布,再搞清楚。」
「好吧。但若他念出任何咒语的一个音节,马上宰了他!」为了配合这句话,男孩试着摆出心狠手辣的表情,却让自己看起来活像得了溃疡。我移开魔法师口中的布,魔法师马上咳咳呸呸地吐着口水。他现在的口齿比起方才也没清晰多少。
纳桑尼尔用手指敲着桌面空出的一小角。「注意这里,卡夫卡先生!我要你仔细听好我所有的问题。我警告你,沉默不会带给你任何好处。先说——」
「我知道你为何而来!」声音从魔法师的嘴巴爆发出来,那力量就像河水突然暴涨。那声音桀骛不驯、忿忿不平、精疲力尽到谷底。「不消说,一定是为了手稿!当然是为了手稿!我这六个月以来全副精力都在解开手稿的奥秘,你怎么可能是为了别的而来?这段时间它蚕食鲸吞我的生命,看——它夺走我的青春!每写一笔,我的皮肤就更皱一点。一定是手稿!不可能是为了别的!」
纳桑尼尔后退一步,「手稿?嗯,可能吧。但先让我说清——」
「我已经发誓要保密,」卡夫卡先生继续说,「我的生命曾遭威胁——但我现在还在乎什么?一次就很够了,两次——对任何男人来说都不可能。看看我的精力衰弱多少……」他举起被绑着的手腕,照着光线。它们细得像根竹竿,抖个没完,皮肤薄到骨头会透光。「这就是他对我干的好事。为了这个,我燃烧全部的生命。」
「是——但你怎么——」
「我知道你是何方神圣,」那男人继续说,好像当我主人不存在似的盖过他的话,「你是英国政府的探员。我早料到你会在这时找上门,但我得承认没料到会是这么个乳臭未干的生手。若你早到一个月,或许能拯救我,现在走到这地步,也没什么意义了,我什么都不在乎了。」他像是打从心底深深叹气,「那东西就在你后面,在桌子上。」
男孩回头一看,伸手拿起一张纸,突然痛得失声惊叫,马上丢掉它,「啊!它有电!这花招——」
「别再拿你的乳臭未干丢人现眼了,」我说,「你真让我没面子。你看不出来这是什么?每个有眼睛的人都可以告诉你,那是布拉格所有魔法活动的核心,也难怪你会被电到。用你口袋里那条花俏的手帕包住手,仔细瞧瞧,再告诉我是什么。」
我当然早就知道那是什么,我以前曾看过这种东西,但我还是很乐于看到那虚张声势的臭小子怕得发抖,吓到忘了反抗我的命令。他用荷叶边手帕裹住手,以最谨慎小心的态度再次拿起纸。那是一大张用小牛皮裁制而成的手稿,牛皮无疑是以古法拉直风干——厚厚的乳黄色皮革纸,平滑优美,却流窜着力量。那力量并非来自物质本身,而是来自上面的文字。文字是以一种半红半黑的罕见墨水写就(※我猜测这象征土的力量(黑色)和魔法师的血(红色)的结合,带给泥土生命。不过这只是猜测,我对魔俑魔法是外行。),从左至右、由下到上,字迹优美流畅,一行行符文细腻典雅。男孩看呆了,眼睛瞪得斗大。即使不明白咒文的意义,他也能感受到那手稿的艺术性,以及灌注其中的心血。如果他插得了嘴,也许能更清楚表达他的震惊。但那个魔法师,卡夫卡老先生,仍然像只金丝雀一样叨个没完,千真万确。
「手稿还没有完成,」他说,「你看那里,还少半行,还得忙上一整晚,反正也是我的最后一晚了,就算墨水没把我的血榨干,他也一定会杀了我。你有没有看到页面上方空白处,那个小方框?他的雇主会在那签上名字。要控制那生物,那是他唯一需要用上自己的血的地方,这对他来说太划算了,喔,对,对可怜卡夫卡来说却大大不值。」
「他叫什么名字?」我问。我发现最好直接切入重点。
「那个雇主?」卡夫卡尖声笑了起来,活像只失心疯的老鸟,「我不知道,我从没见过他。」
男孩仍旧出神地盯着手稿。「这是为了唤起另一个魔俑。」他缓缓说,「这手稿会被放进魔俑口中,让它苏生。魔法师正将他的生命灌注到这纸上,这纸则拿来喂食魔俑……」他抬起头看卡夫卡,脸上既惊恐又迷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问,「这会要了你的命。」
我挥手催促。「现在不必管那个,」我说,「我们得找出谁是幕后主使。时间不多,快破晓了。」
但魔法师又继续说下去,他凝视的目光显得有些呆滞,意味着他已经看不清楚我们了。「当然是因为卡尔,」他说,「还有米雅。他们答应我,若我制造出那东西,卡尔和米雅就能平安回来。你们一定得了解,我不信那套鬼话,但我无法放弃那一丝渺茫希望。也许他会兑现诺言,也许不会。他们大概早就死了。」他突然咳了起来,咳嗽声天崩地裂地骇人。「老实说——恐怕真是如此。」
男孩一头雾水,「卡尔、米雅?我不懂。」
「他们是我唯一的亲人,」魔法师说,「就这样失踪,太让人难过了。这是个不公不义的世界,但当你有一线希望,还是会奋不顾身地爬过去——就算你是个天杀的英国人,也该明白这点。我无法放过能再见到他们的唯一机会。」
「你家人在哪里?」纳桑尼尔询问。
「哈!」听到这句话,魔法师整个人弹起来,眼睛闪过凶光。「我怎么知道?天涯海角的监禁船上?伦敦塔?还是尸骨早化成灰了?英国小子,那是你的地盘,你来告诉我啊。你是英国政府的人,对吧?」
我主人点点头。
「你要找的人,不乐见你的政府好过。」卡夫卡又咳起来,「话说回来,你早就知道了,否则你来这里干嘛?我的政府如果知道我干的好事,一定会杀了我。他们可不想造出新魔俑,免得引起另一个格莱斯顿挥舞那可怕的魔杖来攻打布拉格。」
「我猜,」男孩说,「你亲人是捷克间谍?他们到英国卧底?」
魔法师点头,「然后被俘虏。我再也没听到他们的消息。接着有一位男士找上门,说他的雇主可以让他们活着回来,但我得透露魔俑的秘密,制造出必要的手稿。我还能怎么办?为人父者还能怎么办?」
我主人不寻常地安静无语,我也不寻常地安静无语。我望着卡夫卡消瘦憔悴的脸庞和双手、呆滞无神的双眼,从中看到他花了无尽的时间埋首于书本和文献,看到他将生命灌注到页面中,只为了有一丝希望让家人回到身边。
「一个月前我完成第一份手稿,」卡夫卡说,「那时传令者改变了要求,现在要两个魔俑。我跟他们争论,这样会让我送命,我根本无法活着再看到米雅和卡尔,但没有用……他太残酷了,根本不听我说。」
「多说点那个传令者,」男孩突然说,「如果你孩子还活着,我保证会让他们回到你身边。」
濒死的男人努力撑起自己,眼睛盯着我主人,锐利的目光取代原本的黯淡无光。他仔细掂量纳桑尼尔,「年轻如你,能做出这种承诺?」他喃哺说道。
「我是受人敬重的政府官员,」纳桑尼尔说。「我有权力——」
「你是有权力,但我能信任你吗?」卡夫卡重重叹了口气,「你毕竟是英国人。我问你的魔鬼吧——」他问话的时候视线没有离开纳桑尼尔,「你怎么说?他值得信任吗?」
我鼓起脸颊,用力吹了口气,「可狡猾了,他是魔法师欸,魔法师连自己祖母都能卖掉换钱。但比起某些魔法师,他的腐败程度算是少了点。我是说可能啦,少上那么一丁点。」
纳桑尼尔看着我,「巴谛魔,真谢谢你掷地有声的背书。」
「不客气。」
但让我惊讶的是,卡夫卡居然点头了,「很好,小子,我让你的良心做决定。反正我已经无法活着见到他们。老实说,我已经不行了。我一点都不在乎你或他——你们大可自相残杀,直到所有英国人都毁灭殆尽。不过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拆你,让一切就此了结吧。」他开始有气无力地咳嗽,下巴低到抵着胸膛。「可以确定的是,我不会完成这手稿了,不会有两个魔俑在伦敦大街上横行。」
「喔,这真是可惜,」一道深沉的声音说。
纳桑尼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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