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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纳桑尼尔想不透他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外面的防御网没有动静,纳桑尼尔、卡夫卡,甚至巴谛魔也没听到他进来的声音。但是他就在那儿,轻松地斜靠在通往阁楼的梯子上,结实的手臂环绕着胸膛。
纳桑尼尔张大了嘴,认出来人只把他吓得倒抽一口气,却连半个字也吐不出。
那个大胡子佣兵,赛门·勒福雷斯雇用的杀手。
两年前在海德兰府一番恶斗后,佣兵逃过一劫。政府探员从英国本土到欧洲大陆上天入地搜捕他,但都毫无结果,连一点蛛丝马迹也无。警方总不能跟这件案子一直穷耗下去,于是过一阵子后就结案放弃搜寻。但纳桑尼尔却无法忘记,他一直被记忆中那可怕景象所苦:外套还染着被害者血迹的佣兵带着撒马尔罕护符,从勒福雷斯书房的阴影中现身。这影像是几年来纳桑尼尔心上始终挥之不去的阴霾。
现在,杀手站在两公尺外,冷眼在他们身上轮流打量。
他如同以往,浑身发散出穷凶极恶的气势。他身材高大魁梧,有一对蓝眼珠和浓眉毛,胡子似乎稍微修剪过,黑发却长到半掩住脖颈。他穿得一身亮黑——宽松的衬衣、军队紧身垫肩上衣、及膝宽裤和高至小腿的宽松长靴。他肆无忌惮的狂妄像拳头般打在纳桑尼尔身上。纳桑尼尔马上意识到自己力量有多么微小,四肢有多么无力。
「卡夫卡,不必费事介绍了,」那男人的声音深沉缓慢又懒洋洋。「我们三个是旧识了。」
老魔法师喟然悲叹,叹息声的意义旁人难以理解,「反正也没差,我不知道你们任何一人的名字。」
「名字从来不是我们的问题。」
巨灵就算吓了一跳,外表却完全不动声色,「你拿回靴子啦,我看到了,」它说。
浓黑的眉毛纠结起来,「我说过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现在是偿还的时候了,你和那小子都要付出代价。」
纳桑尼尔刚才被吓得动弹不得,一直坐在卡夫卡的书桌上,直到这时才起身向前,抬头挺胸、双手插腰,努力宣示自己的权威。
「你被捕了。」他说,说话的时候狠狠瞪着佣兵。
那男人回看纳桑尼尔的眼神是那么凶恶、那么漠然,他感到自己从立足之地渐渐变小、蜷缩成一团。他勃然大怒,于是清清喉咙,「你有没有听到我的话?」
男人手臂一晃,手中便多了把剑,速度快到纳桑尼尔几乎没察觉。剑懒洋洋地指向纳桑尼尔,「小子,你的武器呢?」
纳桑尼尔顽抗地扬起下巴,大拇指突然往巴谛魔一指。「那里,」他说,「他是火灵,只听我一人的号令。只要我说一个字,他马上就把你撕成两半。」
巨灵似乎瑟缩了一下。「呃,是啦,」它语气有点迟疑,「是这样没错啦。」
一阵冷冷的微笑从胡子下晕开。「这家伙就是之前你身边的那只。它那时就杀不了我,你凭什么以为它这次会比较好运?」
「熟能生巧嘛。」巨灵说。
「说得好。」他身形一晃,我们眼前一花,他另一只手上又多了面S型的金属小碟。「我跟这东西也很熟了,」佣兵说,「它会穿过你的灵髓,再回到我手里。」
「到那时,你连一只手都不剩啦,休想接住它了,」纳桑尼尔说,「我的火灵动作快得像条蓄势待发的眼镜蛇,没等你武器离手,他就逮住你了。」纳桑尼尔眼睛在巨灵和佣兵身上来回扫视,没一个看起来真信他的话。
「没有一个魔鬼的动作会比我快。」佣兵说。
「是吗?」纳桑尼尔反唇相稽,「你尽管试试看。」
巴谛魔匆匆举起手指,「听着——」
「给他点颜色瞧瞧。」
「我搞不好真会那么做。」
「看看你的下场会怎样。」
「嘿,等等,」巨灵说,「你们要比男子气概很好,但拜托别把我算进去。你们两人何不来个腕力竞赛,或是比比体力之类的?想办法自己解决你们的问题啊。」
纳桑尼尔不理他。「巴谛魔,」他开口,「我命令你——」
此时,出乎意料地,卡夫卡站起身。
「不准动!」佣兵的眼睛转向,剑尖也偏了点。
卡夫卡似乎听而不闻,他离原本站的地方摇摇摆摆地移动了一点,然后跌跌撞撞地向前走,远离沙发,踩过满是文件纸张的地板。他赤足踏在羊皮纸上,发出微小的嘎扎声。没几步他就走到了桌边,伸出只剩皮包骨的手臂,从纳桑尼尔松松握着的手上抓回魔俑手稿。他往后一站,把手稿紧抱在胸前。
佣兵本来似乎要丢出金属碟,但却半途停手。「卡夫卡,放下那东西!」他咆哮道,「想想你家人——想想米雅。」
卡夫卡闭上眼睛,身体又开始左摇右晃。他抬头望向天花板,「米雅?我早已失去她了。」
「今晚完成那手稿,你明天就可以见到她,我发誓!」
卡夫卡张开眼睛,眼神黯淡却清晰。「有什么用?我根本见不到明天日出,我早就油尽灯枯了。」
佣兵的表情变得极为暴躁,他可不是喜欢讨价还价的人。「我雇主跟我保证他们平安无事,」他说,「我们今晚就可以让他们出狱,明早他们就能搭飞机到布拉格。仔细想想——你难道希望这一切心血都白费?」
纳桑尼尔瞄到巨灵正慢慢移动位置,佣兵似乎没注意。纳桑尼尔清一清喉咙,意图分散他的注意力。「卡夫卡,别听他的,」他说,「他在骗你。」
佣兵突然看向纳桑尼尔。「今天下午没在广场逮到你,」他说,「我非常不开心。我已经给警察最详细的指示,他们却还是搞砸了,我应该亲自出马才对。」
「你早就知道我们在这里?」纳桑尼尔问。
「当然,你们还真会凑热闹,要是晚个一两天就好了——那时我已经带着完整的手稿返回伦敦,你们什么也查不到。不过既然你们来了,我总得找些事让你们忙忙,于是我就向警察密报你们的行踪。」
纳桑尼尔眯起眼睛,「谁告诉你我会来?」
「当然是我雇主,」佣兵说,「然后我告诉捷克人。他们跟踪那个语无伦次的英国探员一整天,知道这样终究就能找到你们。顺道一提,他们以为你来布拉格是要策划一场爆炸,不过现在讲这些都没用了,他们太让我失望。」
他一面说话,手中一面举起剑和银碟,目光在纳桑尼尔和魔法师身上来回游移。纳桑尼尔有些头昏——几乎没人知道他来布拉格,而佣兵却知道消息,这代表……不行,他必须专心才行。他看到巴谛魔仍一吋吋往旁移动,神不知鬼不觉地像条蛇。巨灵再过去一点,就会到佣兵的视线之外,一个正好可以攻击他的位置。
「原来你找到另一个卑鄙叛国贼来代替勒福雷斯。」他厉声说道。
「勒福雷斯?」男人有些揶揄地耸了耸眉毛,「就算在那时,他也不是我的头号雇主。他只不过是个跳梁小丑,一头热地妄想成大事。我主人鼓励他发展下去,但勒福雷斯不是他手上唯一的棋子,我也不是他仅有的仆人。」
纳桑尼尔怒火难耐。「是谁?你为谁工作?」
「开得出好价码的人,不用说也知道,你可真是个奇怪的小魔法师。」
这时,巨灵成功地潜到佣兵视线的边缘,扬手准备给他一击,但就这时,卡夫卡也动手了。刚刚他一直站在纳桑尼尔身旁,手里握着启动魔俑的手稿,现在,他紧闭双眼,不发一语,突然用力将手稿撕成两半。
效果出人意料。
魔法力量从撕毁的手稿中倾泻而出,如地震般袭卷整间小屋。纳桑尼尔被抛进空中飞舞的杂物漩涡中:里面有巨灵、佣兵、桌子、沙发,纸张、笔、四处泼洒的墨水。在电光火石的瞬间,纳桑尼尔看到三个可见的界层以不同的速率震动:每样东西都变成三个。墙壁剧震、地板倾斜、电灯爆裂后熄灭。纳桑尼尔重重摔到地板上。
震波从地板被吸收到土壤,渐渐退去。手稿的能量消失了,各界层重归平静,也不再出现回响。纳桑尼尔抬起头,发现自己倒在翻覆的沙发下,他往窗户望去,城市的灯光仍然透过窗户闪烁,但不知怎的看起来比之前高出许多。他好一会儿才想起刚刚发生的事。整间小屋都歪了,如今正在山坡边缘摇摇欲坠。地板稍稍倾向窗户那头,纳桑尼尔就眼睁睁看着许多小东西滑过身边,最后停在也已半歪的墙面上。
房间一片昏暗,充斥着纸片微微挪动的沙沙声。佣兵到哪去了?巴谛魔呢?纳桑尼尔静静躺在沙发下,眼睛像黑夜中的兔子,睁得斗大。
他倒是能清楚看到卡夫卡。老魔法师仰天倒在半歪的水槽上,浑身铺满从天而降的各式纸张,活像临时凑合的寿衣。即便隔着一段距离,纳桑尼尔都能看出他已经死了。
沙发的重量毫不留情地压着纳桑尼尔的一条腿,将他紧紧钉在地上。他当然巴不得快点移开沙发,但也明白这么做太冒险。他静静躺着,张大眼睛,竖起耳朵。
有脚步声,一道人影慢慢进入视线范围。佣兵在水槽旁的尸体边停下,略略检查后暗骂一声,接着沿着窗边散落一地的家具,一路翻找过去。他步伐很慢,双腿还要用力抵抗地板的斜率。他没握剑,但右手有个银光闪闪的东西。
佣兵在残骸中毫无所获,于是便回头往房间另一侧搜去,规律地左右扫视,眯着眼往黑暗中搜寻。纳桑尼尔眼见他越来越靠近沙发,大为惊恐,但他无法后退:沙发保护他不让人看见,却也让他动弹不得。他紧咬嘴唇,在脑海中寻找适当的召唤咒。
佣兵似乎这时才注意到倾覆的沙发,有两秒钟,他站在那儿动也不动。接着,银碟在手,他双膝一弯,矮身举起沙发,露出底下抱头缩成一团的纳桑尼尔。
巴谛魔出现在他身后。
埃及小男孩漂浮在倾斜地板的上方,双脚轻松地悬在半空,双手摊开。银光环绕全身,映得白色缠腰布和深色头发闪闪发光。巨灵轻快地吹着口哨。慵兵身形一闪,转身甩出银碟,只见它咻的一声飞越半空,划穿巴谛魔身周的光环,打着旋绕过房间。
「噢,不妙,你没丢中。」巨灵说。它的指尖爆出炼狱咒,大火吞噬佣兵所站之处,一团火球裹住他上半身。他大声呼喊,不停抓着脸,踉踉跄跄往前行走,将整个房间都染上红黄色的光芒,眼中的怒火从紧抓脸庞的指间透出。
一路咻咻作响的银碟直抵房间彼端,但听它呼啸声一变,转头又朝佣兵之手飞去。它中途割过埃及小男孩身侧。纳桑尼尔听见巨灵失声大叫,小男孩的形体开始闪烁晃动。
银碟回到慵兵着火的手上。
纳桑尼尔将腿从沙发下拔出,使尽吃奶的力气推开沙发,踉跄地踏到凹凸不平的地上,撑着手站起身来。
埃及小男孩消失无踪。借由火光的照射,只见他原本所站之处有只跛了脚的老鼠匆匆窜进阴影。着火的男人大步跟在后面,在热气中不停眨眼。他身上衣服烤得焦黑,指间的银碟闪着红光。
纳桑尼尔试图理清思绪,他旁边是通往阁楼的楼梯,它倒得刚好斜抵天花板。他靠着楼梯好稳住身体。
老鼠飞窜过陈年羊皮纸,纸张在它脚底下霹啪作响。
飞盘将羊皮纸切成两半,老鼠尖叫一声,滚到另一头去。
男人燃烧的手指移动着,手上又出现两片银碟。老鼠发狂似地惊惶奔跑,却还是不够快,一片银碟嵌入地板,银质倒钩也扣住了它的尾巴。老鼠有气无力地挣扎着想拉开钩子。
佣兵大摇大摆地走近,举起正闷烧着的靴子。
纳桑尼尔一阵蛮力,推倒往阁楼的梯子,让梯子重重压在佣兵的背上。佣兵猝不及防,失去平衡往一边倒下,一时间火星乱飞。他跌在小屋地板上,点燃了四周的手稿。
老鼠用力使劲拉出尾巴,一个猛跳,落在纳桑尼尔身旁。「刚刚谢啦,」它喘着气,「你看到我刚刚怎么帮你料理他了?」
纳桑尼尔睁大眼瞪着那拖着沉重步伐的人影,只见那佣兵勃然大怒,将梯子从身上扔出去,对身边的火焰似乎浑然不觉。「他怎么还能活下来?」纳桑尼尔低声说,「火蔓延到他全身,他整个人都烧起来了。」
「恐怕只有衣服着火,」老鼠说,「他其实刀枪不入,不过我们总算把他逼到窗户边了,小心点。」
它举起小小的粉红爪子,大胡子男人转身,终于看到纳桑尼尔。他怒声狂吼,举起手,手上的银色暗器闪闪发光。他手往后一扬……
结果狠狠撞上火力全开的旋风咒。鼠爪上激射而出的旋风咒,将他双脚卷离地面、抛出窗外,身周还裹着一圈闪闪发光的碎玻璃瀑布和与他一起被旋风卷起的着火碎纸。他跌入夜色中,跌到远远的山脚下,身上兀自燃烧的火焰标出他跌落的位置。纳桑尼尔远远看到他弹起来一次,然后就躺着一动也不动。
老鼠已经从倾斜地板朝小屋门口冲去。「快点,」它嚷着,「你以为这样就能阻止他吗?我们大概只有五或十分钟的时间。」
纳桑尼尔尾随着它,爬过成堆余烟未熄的纸片到户外,触动第一层防御网,接着另一层。空中响起警铃低沉的嗡嗡声,把黄金巷的居民从忧伤的梦中吵醒,但老鼠和少年老早就跑到倾颓黑塔之外,全速冲下城堡阶梯,仿佛所有曾经受人召唤的魔鬼都叫嚣着紧追在后。
隔天早晨稍晚,纳桑尼尔身穿干净衣服、头戴假发、手持新偷来的护照通过捷克边境,进入英国掌控的普鲁士领土。他搭面包师傅货车的便车,进入克姆尼兹的城镇,直奔英国领事馆,说明他的处境。打几通电话、核对密码,确定了他的身分。大约中午过后,他便搭机飞往伦敦当地的小飞机场。
在边界时,纳桑尼尔就驱散了巨灵,延长召唤时间让他筋疲力尽。这几天来他几乎都没好好睡觉。飞机上很温暖,虽然他很想从佣兵的话中拼凑出头绪,但疲倦和引擎的嗡嗡声都发挥了效果。飞机几乎还没离开地面,纳桑尼尔就进入梦乡了。
到达巴克斯丘时,空服员叫醒他,「先生,我们到了,您的坐车已经在等了,请动作快些。」
他踏上出口阶梯时,外面下着冷冷的毛毛细雨。黑头轿车已经等在停机坪旁,纳桑尼尔慢慢走下来,兀自昏昏欲睡。他本来多少预期会看到老师,但后座空无一人。司机帮他开门时,触了一下帽沿致意。
「先生,惠特威尔女士向您问候,」他说,「您得马上返回伦敦,反抗份子袭击了西敏寺的核心,而且——嗯,您自己会看到后果。现在没时间多讲,我们大祸临头。」
纳桑尼尔一言不发地爬进轿车,门喀嗒一声在他身后关上。
凯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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