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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丝质裹尸布从大理石棺上扬起时,几乎无声无息,只伴随着微弱无比的干涩窸窣声,带起一阵细微的棕色尘云,像尘菌喷射出的袍子云。尘埃在聚集的提灯光下旋转,然后慢慢下沉。潘尼斐勒先生收起裹尸布,小心翼翼收在石棺边缘,这才倾身往前看向棺内。
「把提灯放低些。」他轻声说。
尼克照做,每个人都伸长脖子往内探。
「啊……」潘尼斐勒先生的叹气声,听来仿佛摆在他面前的是一桌美味大餐,而他马上就能大快朵颐。一阵阵吸气声和轻呼响应了他的叹息。连凯蒂都暂时忘却了不安。
那张脸孔,他们每个人都熟得不能再熟,好像是他们自己的脸。它是伦敦生活的中心装饰,每个公共场所都会出现。他们从雕像、纪念碑和道路边的壁画上,看过这个形象上千次。它的侧面肖像轮廓印在学校课本上、政府文件上、在每座市场高悬的告示牌上张贴的海报和标语上。在半数绿树成荫的广场上,它从台座上肃然俯瞰;在钱包中掏出的皱巴巴英镑钞票上,它凝然仰望。透过人们汲汲营营追求、希冀、忧虑的一切,格莱斯顿的脸是永恒的伴侣,看管着芸芸众生。
在这儿,这座陵寝内,他们望着这张熟悉的脸,感到一阵战栗。
那张脸或许是用金箔精打细造而成,一张适合帝国建国者的死亡面具。死者尸骨未寒时,巧匠已经拓模、铸模、灌入金属浆。下葬时,面具已经重新覆上面孔,那副永不腐朽的形象永远凝视着黑暗,而底下的肉体逐渐凋零。那是张老人的脸:鹰勾鼻、薄嘴唇、双颊瘦削(金制面颊上隐隐有线条残留,可能是鬓脚),还镌刻了上千条皱纹。双眼处的金片被切除,惨白的眼珠深陷眼窝,两个空洞阴森森地瞪着永恒。这群目瞪口呆的伙伴仿佛看着一位远古时代的帝王,通身散发骇人的力量。
面具四周是满头白发。
他庄重地躺着,双手交叠在腹部,就跟密室里其他尸体没两样。他的十指已经化为白骨。他身穿黑色西装,整齐扣起,衣服在肋骨处相当贴身,但其余部分则凌乱塌陷。勤奋的蛀虫或蹒虫随处可见,已经开始对衣料蚕食鲸吞,小小的白斑不时闪现。鞋子又小又黑又窄,黯沉的皮革覆上一层额外的尘埃色。
尸首下铺着红缎枕头,枕头放在一个高架上,约占石棺内侧的一半宽。凯蒂的视线还逗留在金面具上,其余人已经注意到旁边较低的架层。
「看看那光泽……」安妮屏息道,「真是不可思议!」
「全都值得带走,」史丹力咧嘴傻笑,「我从没看过这样的灵光!这里一定有什盛东西非常强!不过这整个儿都是力量——连披风都有。」
一件黑紫相间的披风横覆在尸体膝盖上,铺叠整齐,还扣着一枚小小的金制胸针。「『官袍』,」潘尼斐勒先生说,「我们的朋友暨赞助人想要,那就是他的了。看看别的……」
他们看到了,在低层架上,神奇的陪葬品堆得老高。有一排金色的东西:各种动物形状的小雕像、装饰华丽的盒子、镶珠宝的剑和匕首、一串黑玛瑙珠,一个不知名生物的三角形小头骨、一对封印的卷轴。尸髓头侧安放着半圆形的小东西,罩以黑布,但黑布已经褪成灰色、满覆尘埃,里头八成是预知水晶球。靠近脚边,在一只以狗头状雕刻塞子塞住的长颈瓶与一只色泽钝沉的白镴高脚杯之间,有个玻璃器皿,里面躺着一只绒布钱包,旁边是一只黑色小袋,用一枚青铜扣子扣住。一把礼剑靠着尸体放置,剑身有一整个石棺长;旁边还有一根发黑的木杖,除了杖头上刻了一个以圆圈包住的五芒星外,杖身通体朴实无华。
凯蒂就算没有旁人的天贼,也能感到这堆事物散发出强大魔力。事实上,连空气都为之震颤。
潘尼斐勒先生浑身一颤,回过神来,「好!开始行动!打开袋子准备好,我们要搜刮一空!」他看了看表,惊讶得倒抽一口气,「将近一点了!我们浪费太多时间!安妮,你先。」
他把身子倚着石棺边缘,上身往里直伸,双手拼命抓东西,「来,这些埃及小玩意儿,如果我没搞错……这个钱包……喂!小心点!袋子满了?好——史丹力,换你……」
石棺遭到洗劫之际,凯蒂站在后面,双手颓然垂下,帆布背袋开着口。在她发现那几具尸体时那股淹没她的不安感,现在又冒出来了。她不断来回张望着前方的假墙与后方入口处的阶梯,无中生有的恐惧感令她浑身发毛。伴随这份紧张而来的,是懊悔参与这次夜袭行动。她的理想(她希望眼见魔法师倒台、权力回归普通人手中)从来没有和潘尼斐勒先生组织的现实离得这么远过。而眼前的现实是多么荒谬可笑!同伴毫不掩饰的贪婪、兴奋的喊叫、潘尼斐勒先生涨红发亮的脸孔、宝物丢入袋中时发出的叮当轻响……这一切忽然都令她十分厌恶。原来反抗份子不过是一窝小偷和盗墓贼,而她也是其中一员。
「凯蒂!过来!」
史丹力与尼克已经装满袋子,往一旁站开,轮到她了。她走上前,潘尼斐勒先生整个身子现在又更往里探,肩膀以上都没入石棺。他直起身子,递给她一个小小的陪葬壶和蛇头纹饰广口瓶后,连忙又埋头摸进石棺。「来……」他的话音在墓内古怪地回荡,「拿着披风……还有权杖,这两样要给霍普金先生的赞助人,他一直——噢!——领导有方;我从这头碰不到另一边,史丹力,可以请你接手吗?」
凯蒂接过木杖,把披风塞进背袋底,微带滑腻的阴凉感让她缩了缩手。她看着史丹力在石棺边撑起身子,弯下腰伸手碰触石棺底,双腿在半空中摆晃。在他对面,潘尼斐勒先生靠着墙,抹了把眉毛,气喘吁吁地说:「只剩几样,就可以——噢!抓住他!他就不能小心一点吗!」
史丹力可能兴奋过头,结果整个人倒栽葱跌进石棺内,手上的提灯往后飞撞在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你这傻小子!要是打破什么……」潘尼斐勒先生急忙靠上前往里瞧,但是在一片漆黑中什么也看不见。窸窣声从底下断断绩绩传来,伴随一些不协调的噪音。「小心站起来!别弄坏水晶球!」
凯蒂拾起在石板地上滚动的提灯,一面咕哝史丹力的蠢。他一向笨手笨脚,但这次实在太蠢了。她攀过破棺盖,想让提灯照亮石棺内,却被史丹力猛然从棺缘冒出的头吓得往后一跳。他的软帽滑下来,把脸全都遮住了。
「呜噢!」他以一种恼人的高音说道,「哎呀呀,我真是笨手笨脚呀!」
凯蒂怒气爆发,「你这样吓我,搞什么鬼?别闹了!」
「史丹力,快点。」潘尼斐勒先生说。
「真抱歉,真抱歉。」但是史丹力看起来毫无歉意,既没把帽子戴正,也没有往棺外移动一步。
潘尼斐勒先生气得快发疯了。「小鬼,不快动,就等着吃我棍子。」
「动?噢,我做得到。」说着史丹力的头就开始白痴地前伸后缩,仿佛跟着只有他才听得到的节奏。凯蒂惊慌地看着他又突然把头往下一缩,过了一会儿又冒出来,还咯咯笑。这个动作似乎带给史丹力孩子气的愉悦,他不停重复动作,还不时发出「噢」、「哈」的叫声。「你看得到我!」他喊道,声音被帽子蒙得糊糊的,「现在……看不到!」
「这小子疯了。」潘尼斐勒先生说。
「史丹力,马上出来。」凯蒂换了一种截然不同的语调说道,她的心跳不知怎的忽然加快起来。
「史丹力,是我吗?」那颗头说道,「史丹力,嗯嗯……跟我很搭。正是。善良诚恳的英国名字,G先生也会同意。」
佛瑞德站到了凯蒂身边。「嘿……」他的态度迟疑得不寻常,「他的声音怎么变了?」
头颅突然定住不动,然后故作娇媚地偏了偏。「嗳呀,那倒是大哉问。不知有谁猜得到答案。」凯蒂慢慢往后退一步,佛瑞德说的对,那声音不但现在听来一点也不像史丹力,似乎之前也不曾像过。
「噢,小女孩,别想逃,」头颅剧烈地左摇右晃,「这样只会惹麻烦。让我瞧瞧你。」石棺内升起一团破烂的黑袖子,从中伸出几根骷髅手指。头颅往侧轻点,然后骷髅手指非常宝贝地揭开覆在脸上的便帽,戴到头上,拉成俏皮的角度。「那样好多了,」声音传出,「现在我们可以好好对望了。」
帽子底下露出一张闪着金光的脸孔,但不是史丹力。头颅上白发四散。
安妮蓦地发出一声哭叫,转身便往楼梯跑去。头颅惊讶地一扬,「该死,真是没礼貌!我们还没彼此认识呢!」骨头手腕突然一抖,从石棺内飞出一样东西,呼啸着凌空飞去。水晶球随着一阵破裂声,落至楼梯底,然后直直滚向安妮。她尖叫一声,往后跌坐在地上。
众人看着水晶球猛然飞越空中落地,然后又都慢慢转过头看向大理石棺,有个东西正从里面站起来,动作僵硬,笨手笨脚,还伴随着一阵阵骨头撞击的喀啦响。它终于站直,身形隐在黑暗中,它掸掸外衣上的灰尘,一面不停对着周遭啧啧作声,像个挑三拣四的老姑婆。「瞧瞧这一团混乱!G先生准会发狂!还有虫子竟然对他老人家的内衣大肆破坏!晒不到太阳的地方到处都是洞!」
它突然弯腰,伸出一只手臂,细长的手指骨从石棺旁边的地上勾起一盏掉落的提灯。它高举着灯,像个巡夜人,借着灯光一一仔细打量着每张惊恐的脸。它转头时,颈椎发出刺耳的吱嘎声,黄金死亡面具在披散的白发后闪闪发光。
「那么,」面具后传来的话音千变万化,每转一个音,音调就跟着一变,先是尖细的孩童声调,随后变得低沉洪亮;先是男性,马上转为女性,接着又变成野兽的低吼声。它不是还无法决定用哪种声调,就是乐在其中。「那么,为您上戏。五个孤独的灵魂,深埋地底,无路可逃。请教各位大名?」
凯蒂、佛瑞德、尼克三人正呆立在通往金属栅栏的半路上,动弹不得;潘尼斐勒先生站得更远,贴在架子下的墙边瑟瑟发抖。安妮最靠近阶梯,趴伏在地上低声啜泣不止。没有一个人能开口回答。
「噢,得了吧,」黄金面具往侧一倾,「我可是试着释出善意呢。才刚醒过来就发现一只戴着过大软帽的小蠢蛋正在翻箱倒柜想把我的财产洗劫一空,我想我这么做已经很宽宏大量了,更何况——看看这套寿衣上的损伤!他竟然拳打脚踢,这可都是他干的好事!我问问你们,这个年头的小孩——这提醒了我,今年是哪一年?你,就是你,没在呜呜叫的女孩儿,回答我!」
凯蒂的嘴唇干得说不出话来。黄金面具点点头,「我想,应该是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怎么说?因为这股无聊感,没错,你们说的对。不过,还有这股疼痛!噢,你们不会相信的!痛到我无法专心,还有这么久的烦闷与孤寂,还有虫子在黑暗中啃蚀啮咬的吵杂声。换成是个低阶的家伙早就发疯了。不过我可不会。好几年前我就解决了疼痛的问题,其余的我可忍耐过来了。如今,有了一线光和一些同伴可以聊聊天,我大可告诉你们,我觉得好得不得了。」骷髅喀答一声折了折指骨,左右跳动。「稍微有点僵硬——没什么好奇怪的,肌腱都没了。不过,马马虎虎啦。骨头都在定位吗?合格。财产也都一件不少吗?噢,没有……」声音沉静下来,「几只小老鼠钻进来偷走了。不乖的小老鼠……得抓住它们的尾巴,拔掉它们的胡须。」
它一面絮絮叨叨,凯蒂一面慢慢把一只手伸进袋子,摸索着她塞在披风等物品底下的元素球。她现在碰到了,紧紧握在湿冷的手心里。她感觉到身边的佛瑞德也在做同样的事,但是动作没她那么精准。她担心他发出的沙沙声会很快被发现。于是她开口说话,倒不是真抱着什么期望,只是为了让骷髅分心。
「格莱斯顿先生,求求您,」她结结巴巴地说,「您的财产在我们这儿,先生,我们很乐意全部奉还。」
随着一阵令人难受的碾磨声,骷髅的头从颈部旋转了一百八十度向后看。它没看到东西,困惑地左右转了转头,再把头转回来。「小女孩,你是在对谁说话?我吗?」
「呃……是的,我想——」
「我,格莱斯顿先生?你是疯了,还是脑袋里面装棉花?」
「那个——」
「看看这只手。」五只手指骨举向光亮处,在腕关节处转了一圈。「看看骨盆。看看这排肋骨。」随着它所说到的地方,指骨掀起该部位上的破烂衣物,露出黄色的骨骼。「再看看这张脸。」那一瞬间,黄金面具一歪,凯蒂瞥到一具骷髅头咧着一排牙齿,露出两个空洞的眼窝。「小女孩,老实说,你看到的是活的格莱斯顿先生吗?」
「呃……不太像是。」
「『不太像是……』错!答案是『不是!』不,他不是活的。你想问为什么?因为他死了。死了一百一十年,在这棺材里腐朽。不太像是。这是哪门子答案?小女孩,你有够呆,你跟你的朋友都是呆子。讲到这个……」它伸出一只指骨往下指指大理石棺边的铜匾,「你看不懂吗?」
凯蒂不发一语,只是摇摇头。骷髅嘲讽地以手指拍拍前额,「不懂苏美文!竟然还敢来搜刮格莱斯顿先生的陵墓!所以你不知道这上面写着『请勿叨扰长眠此处的伟大领袖,愿他安息』?」
「不,我们不知道,我们很抱歉。」
「也不知道这里写着『守卫永驻』、『报复手段凶狠』、『道歉无效』?」
「不,完全不知道。」凯蒂从眼角瞄到佛瑞德把袋子略微放低,右手还藏在里面。他已准备就绪,
「很好,那么你们还想怎么样?无知就要付出代价,在本案,代价就是不痛快的一死。第一批闯入者也是惶恐道歉,你们该看看他们那副卑躬屈膝下跪讨饶的模样!他们就在那儿。」它猛地伸出拇指骨往假墙一指。「他们可真是勤奋积极,错不了。不到几个星期,尸骨未寒就进来了。如果我没记错,其中一个还是G先生的机要秘书,好一个忠心耿耿的典范,复制了钥匙,还不知怎的顺利避开了毒云咒。我把他们藏起来好保持整洁,如果你们表现良好,我也会比照办理。在这儿等着。」
骷髅将一条僵硬的裤管跨过石棺壁。凯蒂与佛瑞德互望了一眼,同时将元素球从背包里掏出来,扔向骷髅。它嫌恶地举起一只手,有个看不见的东西挡住了飞越空中的球,球重重掉落地面,没有往外爆开,却如同内爆般,在传出一声沮丧悲惨的尖叫后消失无踪,只在地板上留下小小的黑色污点。
骷髅责难道:「我真的不能让这儿变得乱七八糟。格莱斯顿先生还在的时候啊,访客都比较慎重呢。」
潘尼斐勒先生从自己的袋子中取出一片银碟,倚着拐杖将银碟从侧面丢向骷髅。它滑入灰尘遍布的上衣的前袖端,牢牢黏住。金色面具之后传出刺耳的尖吼:「我的灵髓!我感觉得到!我最受不了的就是银了!老家伙,看看你们有多么喜欢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打人!」一枝浅绿色的箭矢从面具后疾射而出,穿入潘尼斐勒先生的胸膛,猛烈的劲势还把他带得重重撞上墙。他的身躯落地瘫成一团。骷髅满意地咕哝一声,转回身子面向其余人。「这可让他学乖了。」
但是佛瑞德又有动作,他从身上好几个暗袋中抽出一片又一片银碟,一眨眼间已全往骷髅扔去。只见骷髅矮身躲开第一片、跳过第二片、一偏头闪过第三片,只有一绺发丝被削落。此时它整个身子已经挪到棺外,看来似乎重拾行动能力,每跨一步,每跳一次,都愈来愈灵活轻盈,到后来身影甚至晃得模糊起来。「真好玩!」它一边闪躲、旋身,一边喊道,「我真得好好谢谢你们大家!」
佛瑞德的秘密弹药库似乎取之不尽,只见他掷出一片银雨。尼克、安妮与凯蒂趁机缓缓地往楼梯撤退。突然间飞出另一枝浅绿箭矢,刺穿佛瑞德的双腿,让他不禁摔倒在地。但一眨眼他又撑起身子,摇摇晃晃,痛得皱起眉头,但确实还活着。
骷髅讶然停步。「哎呀,这么说,是自然抵抗力,能让魔法转向。自布拉格以来就没见过了。」它以一只指骨轻敲着黄金面具的嘴唇,「不知道我接下来要怎么做?让我想想……啊哈!」它纵身一跃又跳进棺内,一阵东翻西找,「史丹力,闪边去,我要找……有了!应该没错。」它的手又露出来,握着一把礼剑。「这跟魔法不相干,只是一块坚固耐用的帝国钢。小不点先生,你想你能弹开这个吗?来试试看喽!」它举剑在头上挥舞着,踮脚前进。
佛瑞德站着,从外套里抽出弹簧刀,卡答一声打开。
凯蒂已经抵达金属栅栏,迟疑地徘徊在楼梯口。尼克和安妮已经往上爬得不见踪影,她还能听到他们慌乱的步伐。她四处张望寻找潘尼斐勒先生,他自己的抵抗力也发挥了效用,他正四肢匍匐着朝她爬来。她不顾自己的求生本能,压下转身拔腿就跑的冲动,冲回墓穴,抓住潘尼斐勒先生的双肩,用尽全身力气把他拖向楼梯口。
虽然看不到身后的佛瑞德,但她听到他怒吼一声,接着传来一道嘶嘶声,最后是一阵闷声撞击。
凯蒂使劲把潘尼斐勒先生往上拖,她完全没料到自己有这股蛮力。
穿过金属栅栏,爬上几阶,她现在让潘尼斐勒先生站住脚了,他一只手仍紧握拐杖,另一只手紧揪着凯蒂的外套。他的呼吸浅而急促,显得很吃力。他说不出话来,提灯也掉了,四周一片漆黑。凯蒂用墓里取得的权杖撑着身子,每一步都跌跌撞撞。
从他们身后底下某处传来一阵呼喊。「哟——呵!有人在吗?偷溜进护墙板的小老鼠?有多少只?一只……两只,喔,小亲亲,其中一只跛脚了!」
凯蒂脸上沾满蜘蛛网,潘尼斐勒先生的呼吸变得像气喘。
「你们不下来我这边吗?」那声音继续哀求,「我好寂寞,你们那两位朋友都不再说话了呢。」
她感到潘尼斐勒先生的脸凑近她耳边。「我——我得休息一下。」
「不行,得继续走。」
「我走不动了。」
「如果你们不下来,那……换我上去喽!」远远的下方,金属格栅吱嘎吱嘎响了起来。
「继续走。」
一步,再一步。她记不得还要走几步,反正她已经忘了数。反正他们快到了。但是潘尼斐勒先生慢了下来,他沉重的身躯把她往后拖。
「拜托,」她悄声说,「再撑一下就好。」
但他已经停下脚步,她感到他在她旁边的阶上蹲下,急促地喘着气。她徒劳地拉着他的手臂,徒劳地期待他反应。
「抱歉,凯蒂……」
她只好放弃,身体往后贴住弯曲的石头,然后从腰带中拔出刀子,伺机而动。
一阵布料的沙沙声,黑暗中的嘎嘎响。凯蒂举起手中的刀子。
静默无声。
接着,突然一个急冲,一声简短的闷哼,潘尼斐勒先生被拉入黑暗中。前一刻他还在这儿,下一瞬他就消失无踪,同时有个重物从凯蒂身边被拉走,咚、咚、咚地一路被拖下楼。
她僵在原地动弹不得约五秒钟,接着全速往楼上跑,好像没看见那一层层厚积的蜘蛛网似的低头猛冲,还不时撞上墙壁,绊倒在不平的台阶上,最后终于瞥见前方有一条黯淡的长形光影,跌跌撞撞地扑入空旷昏暗的正殿。那儿的窗户透入街灯的光芒,魔法师的雕像严厉地瞪着无助而沮丧的她。
她飞奔过耳堂,险险避开几座雕像的台座,却结结实实撞上一排木椅,椅子相撞声轰然回荡在广大的空间里。她经过一根巨大石柱,又一根,然后慢下步伐。既然已经离墓穴入口好一段距离了,她放任自己哭出来,哭得喘不过气。
直到此时,她才想起刚刚要是用留在墓门上的钥匙把门锁上就好了。
「凯蒂。」阴暗处传出一声小小的呼唤。凯蒂心脏差点跳出来,她把小刀横在胸前,节节后退。
「凯蒂,是我。」一道细光从笔管手电筒射出来,安妮的脸露出来,脸色苍白,眼神灰暗。她蜷缩在一座高大的木讲台后。
「我们得出去。」凯蒂声音沙哑,「哪条路通往大门?」
「佛瑞德呢?潘尼斐勒先生呢?」
「安妮,哪条路通往大门?你记得吗?」
「不记得……我是说,可能是那一条,这么暗,实在很难分辨。可是——」
「那走吧。把手电筒关掉。」
她开始小跑步,安妮踉踉跄跄地跟上,一开始在惊慌之下,凯蒂毫无方向地盲目奔跑,脑子一片空白,那是地底下污浊的黑暗造成的,令她麻木、阻止她思绪清晰;但现在,尽管四周还是一片充满霉味的黑暗,至少空气清新,有助于她掌握目前四周环境,定位方向。一排浅色窗户高悬在上方发亮:她们又绕回正殿了,而回廊大门在反方向。她停步,让安妮追上她。
「它刚刚才经过这儿。」她悄声说,「小心走。」
「它在哪——?」
「别问。」她蹑足往前走了几步,「尼克怎么了?」
「他不见了,我没看见……」
凯蒂喃喃咒骂一声,「算了。」
「凯蒂——我掉了袋子。」
「嗳,无关紧要了,对吧?我们什么都弄丢了。」她这么说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左手还抓着权杖。这让她吓了一跳。在整个惊心动魄的逃亡过程中,她丝毫没意识到这样物品的存在。她那装着披风等宝物的帆布背包,早已遗落在楼梯上某处。
「那是什么?」
她们在黑漆漆的正殿中央驻足。
「我没听到——」
「有东西在跑,你没——」
「没……没,我没听到。继续走。」
她们又走了几步,感到前方有根高耸的圆柱。凯蒂转向安妮。「到圆柱后面,我们要用手电筒找门的位置。我不知道我们距离多远。」
「好。」就在那一瞬间,有个东西飞掠而过,听起来就在她们身后。两人马上尖叫,分别往反方向一扑。凯蒂半撞上圆柱,失去平衡跌倒在地,小刀脱手飞出。她尽快站起来转身。
一片漆黑。某处传来微弱的摩擦声。笔管手电筒躺在地上,往柱子射出一道怯生生的弱光。四处不见安妮的身影。
凯蒂慢慢,慢慢退向圆柱后方。
通向回廊的门就在附近,她很确定,但到底在哪儿,她说不上来。她仍然握着权杖,滑步向前,手往前伸,摸索着往正殿南面的墙走去。
令她讶异的是,她的手指触碰到粗糙的木头,而且一丝真正清新的冷空气吹到她的脸上,她心里一松,差点瘫下来。这道门并没有关上,门缝微开,她急急扑上前,手忙脚乱地推开,挤过身去。
就在那一瞬间,一阵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的正殿内响起。答、答、答,一个跛脚人的拐杖敲地的声音。
凯蒂不敢呼吸,也不敢动,就这样半个身子在门内、半个身子在门外。
答、答、答。一阵细不可闻的耳语:「凯蒂……救救我……」
不可能,不可能。她想穿过门进入回廊,却停住。
「凯蒂……拜托……」声音非常虚弱,脚步声踉踉跄跄……
她紧闭双眼,深深吸一口气,然后滑回正殿。
有个人正在正殿中央耷拉着脚步,拐杖迟疑地点着地板。太暗,看不清楚那身形是谁,但看起来很困惑,漫无方向,四处梭巡,呼唤她的名字,伴随着无力的咳嗽声。凯蒂从圆柱后打量着那身影,它一看似要接近,她就缩回去。她仅能看出那身形大小确是潘尼斐勒先生没错,动作和声音也差相仿佛,但尽管如此,她的心仍惴惴不安。那一定是陷阱,那怪物想诱她上钩。但她就是无法转身逃走,她总得搞清楚潘尼斐勒先生是不是还活着。
她需要手电筒。
安妮的手电筒仍躺在原地没动,那道细光仍多此一举地打在隔壁的圆柱上。凯蒂等到蹒跚的身影走得略远后,才俯身跪地,像猫一样蹑手蹑脚膝行前进,把手电筒握进手心。她关掉电源,退后躲入黑暗中。
那身影似乎感觉到动静,在正殿当中停下脚步转身,发出一声颤抖的叹息。「有……有人在吗?」
凯蒂躲在柱子后,不发一声。
「求求你……那东西快找到我了。」答答声再度响起,稳稳地向她靠近。
凯蒂咬咬嘴唇。她可以跳出来,打开手电筒,一照就跑。但恐惧让她四肢僵硬,动弹不得。
答、答……接着一阵空洞的哗啦声,她听到拐杖落到石板地面,然后是一个重物撞地的闷响。
凯蒂下了决心。她用牙齿叼住手电筒,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样小东西:希涅克奶奶的银坠饰,在她掌心里又冷又硬。她将手电筒从齿间拿下握好,然后踏出圆柱,打开手电筒。
就在她身边,骷髅漫不经心地倚着圆柱,一手插着腰,黄金面具在闪烁。「想不到吧!」它一说完便扑向她。
凯蒂尖叫一声,往后一跌,松开手电筒,将手中的银坠饰刺向摸来的漆黑身影。空气打旋,骨头嘎吱作响,一声粗哑的喊叫:「喔!这样不公平!」身影硬生生勒住。凯蒂第一次直视它的双眼:两个发亮的红点,燃烧着恼怒的火光。
凯蒂退后,仍然把银坠握在身前。那双发红的目光牢牢攀住她,跟着她的步伐,但随着她手中的银饰左右摆动而在黑暗中旋转改向。
「小女孩,把那东西放下。」骷髅用相当懊恼的语气说着,「它烧痛我。以那么小的东西来说,成分想必非常精纯。」
「退后!」凯蒂斥喝。那扇门就在她背后不远处。
「喏,我看来像要那么做吗?你知道我是奉命行事。老实说是奉两条命令:首要之务呢,是保护格莱斯顿先生的财产,检查。干得好,霍诺流斯,毫无问题;其次呢,摧毁入侵墓穴的任何事物。目前得分?满分十二分,拿到十分,不赖,但还可以更好。小女孩,你是第十一分。」它突然向前一戳,凯蒂感到手指骨扫过黑暗,她尖叫一声,把银坠饰往上一挥。绿色磷光一闪,响起一声野兽般的嚎叫。
「噢!该死!把它丢开!」
「喏,我看来像要那么做吗?」凯蒂感到背后有阵清冷的微风。她后退两步,几乎撞上打开的门缝。她挤过去,进入回廊。
骷髅现在是个在拱洞内隆起的阴影,它挥着拳头。「早知应该带着剑来找你!凯蒂!我还三心二意,在想要不要回去抓……」接着它僵住,歪着头。有什么引起它的注意。
凯蒂一步一步地在回廊上往后退。
「星星……我都忘记了。」拱洞下的身影突然单脚一跳,站上一处壁缘,望向上空。「星星好多……好亮,珍珠般的蓝色。」即便凯蒂迅速退到回廊另一端,隔了好几码远,还是能听到它在猛吸空气、喃喃自语、发出着迷和喜悦的呼喊。它似乎完全忘记她了。
「没有石头,没有虫子,多大的转变!没有霉菌,没有充满尘埃与死人的寂静。什么都没有。这么多星星……好宽广的空间……」
凯蒂弯过转角,往回廊大门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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