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缪尔·R.德拉尼与《爱因斯坦交叉点》
有关科幻这种文学分支,有两种常见的误解。
第一种误解是,科幻(在德拉尼写《爱因斯坦交叉点》的时候,很多编辑和作家主张,这个缩写“SF”用于表示幻想小说更好,但很久以前他们就输掉了这场辩论)写的是未来,也就是说,科幻本质上是一种预测的文学。因此《1984》被解读为奥威尔预测1984年的世界的尝试,同样,海因莱因的《2100年起义》被看作是企图预测2100年的生活。但是,不管任何形式的老大哥的兴起,反性联盟当前的许多化身,还是基督教基要主义者雨后春笋般增长的势力,如果有人把这些看作海因莱因或者奥威尔曾经忙于预测未来之事,那他们完全不得要领。
第二种误解是一种第二阶段的误解,如果你已经摆脱了“科幻就是预测未来”的幻想,那么就容易有这种误解:科幻写的是已经消失的现在。更具体地说,科幻写的仅仅是它写作的那个时代。因此,阿尔弗雷德·贝斯特的《被毁灭的人》和《虎!虎!》(又名《群星,我的归宿》)写的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同样,威廉·吉布森的《神经漫游者》是我们实际度过的那个1984年。现在这话倒是不错,但就目前情况而言,这对于科幻小说并不比任何其他写作实践更加正确:因为我们的故事永远都是我们时代的果实。科幻小说,就像其他所有艺术形式一样,是时代的产物,反映、回应或者阐明它写作的那个时期的偏见、恐惧与假设。但科幻没有这么简单:你不能只是读读贝斯特就能破译和重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
好的科幻作品最重要的东西,那种让科幻延续下来的东西,是它为我们讲述现在的方式。它现在告诉我们什么?更重要的,它会一直告诉我们的是什么?因为科幻变为一个卓越的文学分支的地方,也正是它比时代思潮更大更重要的地方,不管作者是不是有意为之。
《爱因斯坦交叉点》(这是外人加在这本书上的一个低俗的题目:德拉尼的最初标题是《一场传奇而无形的黑暗》)这部小说,背景设置在像我们这样的人已经离开地球,其他生物搬进了我们的世界:就像非法闯人者进到一所配有家具的房子里,并不舒服却又一丝不苟地穿戴着我们的生活、神话与梦。随着小说的发展,德拉尼故意而又自然地而编织出神话:洛贝,我们的叙述者,是俄耳甫斯,或者说扮演俄耳甫斯,同样,其他演员发现自己扮演耶稣和犹大,珍·哈露(来自坎迪·达琳)和比利小子。他们局促不安地住在我们的传说里:他们并不合适。
已故的凯西·阿克在她为《海卫一之乱》卫斯理出版社版本的前言中曾经详细讨论俄耳甫斯,以及塞缪尔·R.德拉尼像俄耳甫斯一样神秘的先知角色。她在那里说的都对,我向读者推荐那篇文章。德拉尼是一位神秘的吟游诗人,《爱因斯坦交叉点》是一本神秘的小说,这很快就会显而易见。
在最古老的版本中,俄耳甫斯的故事好像仅仅是季节的神话:俄耳甫斯进入阴间寻找欧里狄克,他安全地把她重新带到阳光之下。很久以前我们就丢掉了这个团圆的结局。然而,德拉尼的洛贝不仅仅是俄耳甫斯。
《爱因斯坦交叉点》是一本才华横溢的书,然而又自觉地怀疑自己的才华,设计章节时引用了从萨德到叶芝的一系列作家(这些是不是非法闯人者搬入的房子的原主人?),还有作者本人在写这本书和在希腊群岛漫步时笔记本上的摘录。它是年轻作家的作品,出身于他在两部自传作品《光影浮动》和《天堂早餐》之中描写的环境,在这本书中,他以年轻人独有的方式书写了音乐,爱情,成长,还有小说的价值。
你可以把这本书看作一幅肖像画,画中的这一代人梦想新鲜毒品与自由性爱可以带来清新的黎明,可以导致更优秀人类的出现,在这一代人面前的世界里徘徊,就像魔法少年走过废弃的城市——穿过罗马、雅典或是纽约的废墟:这本书是在占据与重新解释那些被称为嬉皮士的人的神话。但如果这本书仅仅如此,它的故事会相当乏味,现在也不会有什么共鸣。然而,它的回响持续至今。
好了,我们已经说明了《爱因斯坦交叉点》不是什么,那么它是什么呢?
我把它看作一次对神话的检验,我们为什么需要它们,为什么讲述它们,它们对我们做了什么,我们是否理解它们。每一代人都会取代此前的一代。每一代人都会重新发现前一代人的传说与真理,研究它们,去芜存菁,他们从不知道或者关心,甚至也不明白,下一代人将会发现,他们这些新鲜而永恒的真理之中,有些只不过是流行一时的奇思妙想。
《爱因斯坦交叉点》是一本年轻人的书,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作者是位年轻人,故事讲的是一个年轻人来到大城市,学到一些有关爱情的逆耳忠言,长大成人,然后决定回家(有点像弗里茨·莱伯《扔把骰子去》的主人公那样,走了很长的路回家,绕了世界一圈)。
我小的时候第一次读这本书时,学到的东西是这样的:我学到,写作本身可以很美丽。我学到,有时候你不理解的东西,一本书中在你掌握之外的东西,可以像那些你可以从中吸收的东西一样有魔力。我学到,我们有权利或者有义务,用我们自己的方式讲述古老的故事,因为它们是我们的故事,应该被讲述。
我十八九岁再次读这本书时,学到的东西是这样的:我学到,我最喜欢的科幻作家阴郁感伤,现在理解了众多人物都是以谁为原型。从作者笔记本上的摘抄之中,我学到,小说变化无常:一个黑发的角色在第二稿里会变成红头发加苍白皮肤, 这主意又危险又刺激(我还学到可以有第二稿)。我发现,一本书的想法和这书本身是两种不同的东西。我同样享受与赞叹作者有多少事情没有告诉你:读者把自己带进书中的世界,只有在那里魔法才会出现。
那时,我开始把《爱因斯坦交叉点》看作德拉尼作品主体的部分。它的后继者是《新星》和《达尔格伦》,每本书都超越前一部作品,在风格与追求上有巨大的量子级别的跃迁,每本都是对于神话结构与写作本质的检验。在《爱因斯坦交叉点》之中,我们遇到的概念可以从科幻这个藏身之处跳出来,而在现实世界中它们也只是刚刚破土而出,特别是本书带来的对性别与性取向特质的刻画:他给我们第三种性别,一种变化的性别,同样也给我们一种矛盾地痴迷于生育的文化。
最近重读这本书,作为成年人,我发现它仍然同样美好、同样奇妙:我发现曾经模糊的段落现在相当清晰,特别是在靠近曲曲折折结尾的地方。说实话,我现在发现洛贝是个异性恋这点难以令人信服:虽然这本书肯定是个爱情故事,但我自己读的时候把它看作基德·迪阿思向洛贝求爱的故事,还想知道洛贝和其他各种角色的亲密关系。他是一位诚实的叙述者,每一点都可信,但他终究去了那座城市,这在故事中留下了痕迹。我发现自己再一次感谢德拉尼的才华,以及促使他写作的叙述冲动。这是好的科幻作品,即使像某些人(特别是还包括塞缪尔·R.德拉尼)主张的那样,文学价值和科幻价值并不一定是一回事,我们用来评判它们的判断标准——整个评论性注释——也不相同,这仍然是精美的文学,因为它是关于梦想、故事和神话的文学。这的确是好的科幻作品,不管科幻是什么,这一点都毫无疑问。这是一本美好的书,写得超乎寻常,预想了此后小说的很多东西,被人忽视了太久太久,这些都将显示在刚读到这个新版本的读者面前。
我记得十来岁的时候,看到布赖恩·奥尔迪斯在他的原版批判科幻史《千万年大狂欢》中谈论塞缪尔·R.德拉尼的小说:引用C.S.刘易斯的话,奥尔迪斯评论说,德拉尼讲述奇怪的事情如何影响奇怪的人,这是过分的怪癖。这种说法让我迷惑,从那时直到现在,因为我发现我至今仍然这样认为,德拉尼笔下的人物没有什么奇怪或是让人不舒服的地方。他们从根本上说都是人:或者更确切点,从根本上说,他们就是我们自己。
而这正是小说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