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梦与噩梦：H.P.洛夫克拉夫特的梦境小说
如果文学是个世界，那么奇幻与恐怖是一对双子城，中间只隔了一条黑水河。恐怖的地域更加危险，或者应该这样：你可以独自在奇幻城中闲逛。
如果恐怖与奇幻是城市，那么H.P.洛夫克拉夫特就是一条长街，从一座城市的郊外一直通向另一座城市的边缘。最开始它只是一条不重要的通道，现在却成了六车道的高速路，双向都是六车道。
这就是H.P.洛夫克拉夫特现象。H.P.洛夫克拉夫特本人四十七岁去世，至今已经超过五十年了。
这个人：瘦削，严肃，在他自己的时代里不合时宜。
在我家楼梯上有一个世界科幻奖奖杯：我路过的时候会摸摸它的头：那是加恩·威尔逊创作的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雕塑。这座肖像有薄嘴唇、高额头、尖下巴和大眼睛。他看起来隐约有点不舒服，有点古怪，像复活节岛的人像。
他是位孤独的个体，住在罗德岛普罗维登斯。他写信与外界交流，有些信有短篇小说那么长。
他为低俗杂志写作：为《神怪故事这种读完就扔的杂志写小说，它的封面印成暖昧而附庸风雅的同性恋捆绑场景。他代笔了一篇霍迪尼的小说，重写了有抱负的作家的作品：他有两个故事卖给了《惊奇故事》杂志——《疯狂山脉》和《超越时间之影》。
他相信种族优越论这种令人不快的学说，是个亲英者。他向恐怖学习。关于他生活与死亡的情况，他的小说的根源，有很多猜测，但它们只是理论。
生前，他并不是个大作家。他甚至也不是三流作家。他是三流的低俗杂志写手，和他同时代的任何人一样容易被遗忘：（快！你能说出二三十年代《神怪故事》144里其他五位作家的名字吗？）但那里有些东西并没有消亡，就像洛夫克拉夫特自己的克苏鲁一样。
（可怜的罗伯特·E.霍华德，他是柯南和国王库尔的创造者，是另一位仍被铭记的《神怪故事》作家。而西伯里·奎因还有其他很多人则被踢到了脚注里。霍华德1936年自杀，年仅三十，因为在此之前他听说母亲即将去世。然后还有罗伯特·布洛克，他在十八岁的时候，就在《神怪故事》发表了第一篇专业水平的短篇小说，后来的职业生涯卓越而长久。）
洛夫克拉夫特的某些影响立刻发生。与他类似的同辈作家，包括布洛克、弗里茨·莱伯、曼利·韦德·韦尔曼等，使用了他创造的主题：我们存在其中的这个世界是时空之中的一个小小碎片，太空，内层空间与外层空间，都广阔无垠，居住其中的东西有的对我们心怀恶意，在他们眼中，我们的重要程度甚至都比不上宇宙尘埃。然而，洛夫克拉夫特对小说的大多数影响，在他去世五十年后才真正被人意识到。
在他生前他的小说并没有收成合集。威斯康星州的作家奥古斯特·德莱思，与唐纳德·万德莱共同建立了小小的出版社阿卡姆书屋，以出版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说：洛夫克拉夫特去世两年之后，德莱思首先将洛夫克拉夫特的散文集结成《局外人与其他》。从那以后，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说在全世界一再收入各种选集，各种重排。
这部选集讲的是梦。
梦是奇怪的东西，危险而异常。
昨天晚上，我梦到自己正在逃离政府的追捕，在中欧某地。我被秘密警察劫持，被扔到一辆货车后面。我知道这些秘密警察是吸血鬼，而且他们害怕猫（因为在我的梦里，所有吸血鬼都怕猫）。我还记得我在等信号灯的时候逃出货车，穿过城市试图逃跑，想要打电话叫几只城里的猫来帮我，却没有得到回应：它们的灰色皮毛柔顺光滑，难以驾驭，不知道自己能救我的命……
如果想在梦中寻找象征意义，寻找与生活一一对应的东西，可能会发疯。但猫来自洛夫克拉夫特。那些吸血鬼秘密警察，在某种程度上也来源于他。
洛夫克拉夫特越写越好。这样说比较礼貌。
一开始他写得相当槽糕：他的耳朵好像不会聆听词语的节奏，也不真正理解自己想要怎样处理故事。早期材料给人的感觉，并不是有人把自己的生活，甚至脑中的东西写在纸上：相反，我们看到洛夫克拉夫特一开始只是笨拙地抄袭仿写——这里一点爱伦·坡，那里一点罗伯特·W.钱伯斯——除了洛夫克拉夫特早期模仿的所有其他表达之外，还有对邓萨尼勋爵语气的拙劣模仿，邓萨尼是爱尔兰的幻想大师，洛夫克拉夫特对他的崇拜，也许超过了自己小说能够受益的程度。
邓萨尼是一位伟大的原创大师。他的散文声音像是钦定版《圣经》的东方复述。他讲述各种故事，遥远岛屿上的奇怪小神，梦境中的游览，名字古怪然而又非常恰当的人：总是带有一点顽皮的超脱。你会在这部选集中读到的很多故事，比如《许普诺斯》和《伊拉农的探求》，就隐约有邓萨尼的腔调。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在某个时刻，洛夫克拉夫特本人的声音开始浮现。写作变得自信。笔下的那些风景慢慢变成洛夫克拉夫特脑中的风景。
1983年9月，在英格兰中部伯明翰的新帝国酒店：我来伯明翰参加英国奇幻大会，为英国杂志采访作家吉恩·沃尔夫和罗伯特·西尔弗伯格。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大会，任何意义上的大会。我尽我所能参加了很多小组讨论，然而只记得其中一个。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个小组讨论的发言人有作家布赖恩·拉姆利、拉姆齐·坎贝尔，已故的卡尔·爱德华·瓦格纳，还有爱尔兰插画家戴夫·卡森。
他们讨论了洛夫克拉夫特对他们每个人的影响：坎贝尔写城市威胁的幻景故事，拉姆利的肌肉发达的恐怖故事，瓦格纳的黑暗之剑、巫术与现代狡猾故事：他们讨论洛夫克拉夫特的心理学，噩梦般的幻想，他们每个人如何发现洛夫克拉夫特笔下的某些东西让他们有所共鸣，产生灵感。三位非常不同的作家，三种非常不同的做法。
观众席中一位瘦削年长的绅士站起来向发言人提问，他自己提出了一种理论，询问他们有没有思考过：那些旧日支配者，洛夫克拉夫特笔下名字中有许多音节的野生动物，只不过是利用了可怜的H.P.洛夫克拉夫特来与世界对话，在它们回归之前，让人们对它们心生信仰。
我不记得小组发言人怎么回答了。不过我记得他们并不赞成。
然后有人问他们为什么喜欢洛夫克拉夫特。他们提起他想象出来的宏伟景象，他的小说象征了我们未知和恐惧的所有东西，从性到外国人。他们谈起了所有深刻的东西。
然后话筒传给了戴夫·卡森，那位艺术家。“都他妈胡扯。”他非常开心，之前喝了不少酒，扔掉了有关洛夫克拉夫特的所有渊博的心理学理论，直入主题地说，“我爱H.P.洛夫克拉夫特，因为我就爱画怪兽。”
这引起观众哄堂大笑，儿秒之后戴夫的脑袋轻轻着陆在桌子上，笑声更大了，然后卡尔·爱德华·瓦格纳把麦克风从戴夫手中拿出来，让大家问下一个问题。（现在十年过去了，戴夫·卡森还在我们身边，最近一次是听说他在伊斯特本码头捕鱼，可能会从英吉利海峡深处捞起奇异的洛夫克拉夫特式小动物，他画它们画得那么好，但酒精已经带走了可怜的卡尔。）
可是这并没有错。洛夫克拉夫特影响了各种各样的人，斯蒂芬·金、科林·威尔逊、翁贝托·埃科和约翰·卡彭特。他遍布于文化景观之中：对于洛夫克拉夫特的引用，还有洛夫克拉夫特式的概念无处不在，电影、电视、漫画、角色扮演游戏、电脑游戏、虚拟现实……
洛夫克拉夫特是引起共振的巨浪。他是摇滚乐。
我现在介绍的这部选集将会带我们领略H.P.洛夫克拉夫特的梦境小说，将它编织于从奇幻通向恐怖乂从恐怖回到奇幻的巨大地毯之中。这里有《皮克曼的模特》的故事——纯粹恐怖，最典型的洛夫克拉夫特——然后还有理查德·厄普顿·皮克曼，在《梦寻未知卡达斯》中穿行……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的故事形成了古怪的式样。还有梦与噩梦，吸血鬼与猫。
在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说和世界中，有些东西对于奇幻或恐怖小说作家来说有不寻常的吸引力。我写过三篇洛夫克拉夫特风格的小说：一篇转弯抹角，在《睡魔》里——一个安静如梦的故事（是《世界的尽头》合集的第一个故事。你可以看出它是洛夫克拉夫特风格的，因为我在里面用了“巨石堆积”这个词）：另一篇是无情的“马耳他之鹰”的变体，以狼人为主角（收录在史蒂夫·琼斯的精选集《印斯茅斯小镇的阴霾》）：还有第三篇是克苏鲁自传的摘录，那时候我比较年轻，是一次尴尬的幽默尝试。如果我再次回到洛夫克拉夫特风格（我相信在死前一定会有机会），可能会是一些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那么洛夫克拉夫特的什么地方让我一直回头呢？让我们大家一直回头呢？我不知道。也许我们只不过喜欢他给我们的可以根据自己的想法去画怪兽的方式。
如果这是你第一次涉足H.P.洛夫克拉夫特的世界，你也许会发现道路一开始有些崎岖不平。但请接着走下去。
很快你就会发现，自己行驶在一条大路上，它会带你穿过双子城，进入远方的黑暗。
如果文学是个世界的话。
它确实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