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詹姆斯《沃坦及其他小说》
做作家最困难的一部分，特别是对于一个写小说为生的人来说，在于这让你很难重读你爱的书。你对小说的技术细节、写作的技巧、故事设计的方式、排列词语创造效果的方式了解越多，回头看年轻时改变你人生的书就越难。你能看到连接点、毛刺的地方、不得体的句子、纸片一样单薄的人物。你知道的越多，就越难欣赏曾经带给你欢乐的东西。
但有时情况完全相反。有时你回头看一本书，发现它比你印象中更好，比你期望的更好：你爱的所有东西还依然存在，但你发现里面塞进了更多你欣赏的东西。变得更深刻，更清晰，更智慧。因为你知道更多，经历更多，遭遇更多，书也变得更好。当你遇到这样一本书，正如他们曾经在书的护封后面说的那样，绝对有理由庆祝。
好了。我们来说说《沃坦》。
我这篇前言交得太晚，主要是因为我试图找到办法，以便介绍《沃坦》又不把故事全都泄露出来。你不会想要人给你解释笑话，也不会觉得在给你一本书去读之前有必要布置作业。但熟悉北欧神话不会有什么坏处。它们会让《沃坦》变成更为深刻的书，就像镜与镜像的游戏，尽人皆知的故事。先阅读《马比诺吉昂》和爱尔兰的《夺牛长征记》也许是件不错的事情。等到读《爱尔兰所有金子也不换》的时候，它们会让你笑得更开心，惊奇地连连摇头。
好吧。首先，请你随意，可以跳过这篇前言，直接去读书。你手中拿着的是一本美妙的书，作者是位不同寻常的作家：它包含三篇小说。有两篇小说关于一位希腊商人，名叫福蒂纳斯，说句不好听的，他比乔治·麦克唐纳·弗雷泽笔下的弗拉什曼更是个无赖，满嘴跑火车，至少也和他差不多：还有一篇是一部威尔士史诗更阴郁的改写，或者再创作。
我读它们的时候是个年轻人—它们八十年代初作为奇幻小说再版，六十年代出版的时候还是历史小说。然而它们并不是奇幻小说，也不完全是历史小说：相反，它们是背景设置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小说，读奇幻的人可能也会欣赏。福蒂纳斯系列小说（只有两部，第三部小说虽有暗示，但没有写出来）建立在神话和魔幻故事上。（《人们去卡特里克》让人感觉凄凉，它的基础是一首威尔士古诗《高多汀》。）
福蒂纳斯的头脑和观点（或者说他的语气）和我们不一样。对我来说，这种语气持续的时间最长。他的态度和世界是过去的那种。偶尔他会犯下暴行。他的头脑并不属于二十一世纪。历史小说中有很多人物就是我们自己，带着我们的观点，穿着奇特的衣服。但沃坦的衣服很少会奇特。历史小说中所有主人公应该和我们有同样的价值观、偏见与欲望，虽然这种幻想很美好（我自己也用过），但是创作与我们不同的人物，他们不相信我们相信的东西，用对我们和我们的时代都非常陌生的方式看待事物，这更加困难，更为冒险。
我自己的小说《美国众神》有这样一段插曲，主角影子在树上过了九个夜晚，就像奥丁一样，是一种自我牺牲。在写《美国众神》的很多年里，我不敢重读《沃坦》，但等我的书出版之后，它是我为了消遣而读的第一本书，就像我小时候放在一边等待完美时刻的那块巧克力。我很紧张，但不应如此。相反，我在已经读过的这本书中发现了一整个新的世界。（是的，我确定影子挂在树上这一情节从《沃坦》中受益匪浅。）
好了。下面是我要告诉你的东西，也许能让你读这本书的时候更加愉快。
《沃坦》讲的是一个名叫福蒂纳斯的人的故事一他是个年轻人，希腊商人，魔术师，无情冷酷只为利润。他寻找琥珀，获得财富与友谊，还发现自己就是北欧主神、众神之父奥丁。英雄传说、故事和诗歌，为我们讲述阿萨神族、奥丁和托尔（多纳尔就是德语的雷，也就是雷神），在这里都重新组合，好像从一面暗黑的镜子里向外观看：它们都成了凄惨阴郁的故事。
詹姆斯并没有除去这些故事的神话色彩，剥掉所有的美好和魔力。更确切地说．他给我们的是镜像。最好的是，读这此书好像是和两千年前的人进行对话。偶尔，詹姆斯会太无所不知，或者太固执（值得注意的是福蒂纳斯的观察有多少是完全错误的常识——比如说，琥珀从哪里来，或者煤炭的商机），但这些瞬间在下一个光辉灿烂的故事里一扫而空。
你知道的东西越多，能发现的就越多。我不想泄露詹姆斯如此精心藏在文中的任何东西，但在这里，我想免费告诉你一两个出现比较早的：洛基属于阿萨神族，但并不是他们中的一员，他代表他们进行贸易，是在自己的领地外域，而不是阿萨圣域。在一则最著名的北欧民间传说中，我们和托尔一起拜访外域（那里是巨人居住的地方）见到了狡猾的骗子，也就是巨人国王外域的洛基。（洛基一半巨人血统，一半阿萨神族。）在北欧英雄传说中，芬里尔（来自古北欧语，意思是沼泽居民）是一头巨狼，洛基之子，他咬掉了提尔的手：在这本书里，提尔讲述了自己与芬里尔相遇的故事。
北欧众神的故事都是阴郁的故事，它们结局都不好：诸神的黄昏永远近在眼前，那是所有事物的终结，阿萨圣域、阿萨神族以及他们珍视的一切都将毁灭。当福蒂纳斯/沃坦变成神，他成了另外一个神的仆人，在这里以阿波罗的面貌出现，他渴求混乱，以自己的方式为世界在火中终结打下基础。我们在这本书中遇见众神，故事发展的方式让我想起吉恩·沃尔夫笔下拉特罗的故事。
读这些书的时候，要记得谷歌是你的朋友，维基百科是你的朋友。如果你好奇，那就上网查查。加拉泰亚——现在的土耳其——真的有英国人当成亲戚的凯尔特人吗？他们还在使用同一种相似的语言吗？（对呀，有的。维基百科告诉我有三个高卢部落向东南方向移动，“特罗克密、托利斯托波伊和泰克托萨基。他们最终被塞琉古国王安条克一世击败，战争中塞琉古的战象震惊了凯尔特人”。）真的有呕吐场吗？罗马人都去那儿呕吐吗？[不，没有。这是一种常见的误解。“呕吐场（vomitorium）”实际上是一种通道。但这是一种少见的失误。]
《爱尔兰所有金子也不换》给我们一个老年的福蒂纳斯。我不确定他有没有更聪明，但他更加温和，而且不再那么恐怖。他还更加搞笑（两本书都很搞笑，虽然沃坦的幽默是那种大难临头的幽默）。他离开去拿一个文件，在路上游荡很远的距离．引入很多故事。他会变成里尔之子马那威丹，后者是伟大的威尔士散文著作《马比诺吉昂》里的几条分支故事的主角（我们将要遇到的很多人都是这样——比如普赖德利，还有里安农。塔利辛也出现了，比我们心日中的传奇人物塔利辛早了几个世纪，但我们知道，这是个称号，而不是名字，在吟游诗人之间代代相传）。
这里还有一项奇特而光辉的成就：故事里的角色都是人类，这没错，但他们也同样是神话人物、而且非同一般。并不总是和我们想象中的神话人物或者神灵一样，而是一种新的样子。他们是神灵的化身，英雄的化身：这些人真的是传说中的奥丁、洛基和托尔，或者只是与他们相似的人物呢？神灵与英雄独立于福蒂纳斯那伙人而存在吗？我们的主人公和他的朋友是不是不得不出现在必须存在的故事里呢？
随着故事的发展，我们会遇到其他英雄（福蒂纳斯是英雄吗？至少在他自己的故事里他是英雄），当我们遇到瑟坦塔、这是爱尔兰英雄库丘林，我们就可以预测故事会从《马比诺吉昂》滑向《夺牛长征记》，也确实如此。《爱尔兰所有金子也不换》结尾的方式既保留了我们读的这本书的风格，又留下了悬念，也许是另一本书的伏笔。在那本书中，我猜测，福蒂纳斯会发现自己是阿兹特克人的羽蛇神以及玛雅人的库库尔坎。
那本书并没有写出来。约翰·詹姆斯并没有回头写福蒂纳斯，他写了其他小说，完善有力，但与此不同。这些书被热爱它们的人拿来重新印刷出版，不让它们被人遗忘。福蒂纳斯又被叫成沃坦、马南南还有很多其他的名字，他只想要增加自己家族的财富，爬上外出军官心甘情愿的妻子的床。如果你愿意与他一起漫步旅行，他就会回报你，不是用琥珀，不是用猛犸象牙，也不是用爱尔兰黄金，而是用故事回报你，这是最好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