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利康尼》：前言的注解
人们总会理想破灭、年老体衰，就像昆虫化蛹。他们脸上已经有了二十年之后的模样，为什么他们从不猜想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一个年轻人的威利康尼之旅》
我看着M.约翰·哈里森的《威利康尼》系列，好奇《崧蓝城》知不知道自己化蛹成为《在威利康尼》，或者《一个年轻人的威利康尼之旅》字里行间的心碎，它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吗？
几周以前，环游世界途中，我发现自己在博洛尼亚市中心，现代意大利城市的中心，坐落着同名中世纪小城，塔楼林立，色彩如同夕阳。在一间小小的二手书店里，他们让我查看一本《塞拉菲尼抄本》。这本书的创作者是艺术家路易吉·塞拉菲尼，这本书也几乎完全是一件艺术品。书中有文本，但字母排列的顺序好像是外星人的代码，插图的内容（包括生活的方方面面，例如园艺、解剖、数学、几何、纸牌游戏、飞行装置与迷宫）与我们这个世界现在知道的东西只有些许相似：在其中一幅画里，一对做爱的情侣变成鳄鱼爬走了：动物、植物还有观念都非常奇特，有时你可能会幻想，这东西来自很久以前或者非常遥远的地方。它确实是艺术，不需另外解释。离开那间小书店，走到博洛尼亚满是柱廊阴影的街道上，拿着这本满是不可能事件的书，我幻想自己就在威利康尼。这是件怪事，因为此前我一直明确地将威利康尼等同于英国。
威利康尼，M.约翰·哈里森的造物，位于世界黄昏时分的崧蓝城，从一个故事到另一个故事，除了散落其中的几个地名，没有任何东西始终如一，然而我也从不确定，那些地名在不同的故事中描述的是否是相同的地方。加利福尼亚酒馆一直没变吗？亨丽埃塔街呢？
M.约翰·哈里森，朋友们叫他迈克，他是个中等身材爱搞怪的人，热情似火，激情澎湃。第一眼看来，他很苗条，不过再多看一眼就会发现，磨炼他的是皮鞭、弹簧以及结实的优质皮革。如果发现迈克喜欢攀岩，这毫不意外，因为你很容易想象在一个阴冷的日子里，他挂在岩壁上，在几乎看不见的突起上找到落脚点，逐渐向上攀爬，独自与岩石搏斗。我认识迈克有二十年了：我认识他的时候，他的头发已经褪成了权威人士的银色，但不知怎么他好像越变越年轻。我一直非常喜欢他，同时我对他的作品的畏惧也一直不少。谈论写作的时候，他会从淘气变为疯狂。我还记得迈克在当代美术馆谈话时，试图向听众解释奇幻小说的性质：他描述了一个人站在刮风的巷子里，透过商店橱窗看这个世界的影像，在玻璃里他看到火花四溅，突如其来无法解释。这个图像让我脑后寒毛直竖，至今仍然如此，并且我没法解释。这就好像想要解释哈里森的小说，也就是我在这篇前言中试图要做的事情，不过我十有八九是要失败了。
当然，有的人是作家中的作家，M.约翰·哈里森就是其中之一。他在各种文学类型之间自由移动，姿态优美而充满热情，他的散文明亮而睿智，发表的小说有科幻、奇幻、恐怖小说，还有主流小说。在每块比赛场地上，他都赢得各种奖项，而且看起来那么容易。他的散文看起来很简单，然而每个词语都经过精心考虑，放的位置陷入最深，可以造成最大破坏。
威利康尼系列故事，继承了一座被人遗忘已久的英国古罗马城镇的一系列名字和紧张的感觉（某个历史网站这样告诉我们，英国的古董商人通常称其为乌利康纽姆，外国学者称其为维罗科纽姆或者威利康尼，也有人称为弗里康尼。古代文献证据有些混乱），它们属于奇幻作品，包括三部小说，还有一些短篇小说，讨论了艺术、魔术、语言以及权力的本质。
如前所述，你也会发现，威利康尼前后并不一致。我们每次回来看它，它都有变化，又或者是我们变了。现实的性质会转换并改变。威利康尼的故事是重写的手抄稿，表面之下可以看到其他故事和其他城市。这些故事遮蔽了其他故事。主题与人物会重新出现，就像洗牌重发的塔罗牌。
与后面的故事相比，《崧蓝城》把哈里森的主题叙述得很简单，就像一场复杂的音乐剧，首先听到的是行进中的铜管乐队表演：它是遥远未来的科幻，以至于科幻变形成为奇幻。故事读来像是一部宏大电影的剧本，包括背叛与战争、所有原料都精心调配混在一起。（重读的时候，这让我想起一点迈克尔·穆考克，时间尽头的气氛与厌倦又让我想起杰克·万斯和科德魏纳·史密斯。）泰戈伊斯一克罗米斯勋爵（他认为自己做诗人比剑客更好）重新聚集起了传说中的梅思文剩下的物资，为了保护威利康尼和年轻的王后，不让他们受到北方人的侵害。这个故事里有一个矮人、一位英雄、一个公主、一位发明家和一座面临威胁的城市。不过，故事里也苦中有甜，你通常不会期望这点在这样的小说里出现。
《翅膀风暴》从第一部书中拿出一个短语作为书名。它既是第一部小说的续集，也是通向随后相关的短篇与长篇小说的桥梁。我怀疑，这本书的语气比第一本书更难理解，散文文字华丽繁复。这让我想起默文·皮克的时代，但感觉也像是写小说的人在尽力试验，看他能用词句和故事干些什么。
然后，风格不再繁复，M.约翰·哈里森的散文变得明白易懂，但这种易懂暗藏危险。像它的前身一样，《在威利康尼》这部小说讲的是一位英雄试图拯救公主，是一个有关矮人、发明家与面临威胁的城市的故事。但现在，第一部书的巨大画布已经变成了心碎、秘密与记忆的私人小故事。小说中的神灵粗野而不可理喻，我们的英雄几乎不理解自己身处的故事的本质。这个故事的感觉比前面几个离家更近——在早先的故事里化蛹的幻灭与衰弱现在现出真身，像蝴蝶或者金属鸟，破蛹而出。
在三部长篇小说里编排的短篇小说是有关逃亡的故事，通常是失败的逃亡。它们讲的是权力与政治，讲的是语言与现实的深层结构、还讲了艺术。它们像水一样捉摸不定，像火花一样容易消散，又像岩层一样永恒而自然。
威利康尼系列短篇小说与长篇小说包括了生活的方方面面，例如园艺、解剖、数学、几何、纸牌游戏、飞行装置与迷宫。同样，它们还谈到了艺术。
离开威利康尼之后，哈里森又创作了若干杰作，游走于类型内外：《登山者》是一部有关攀岩与逃避主义的惊人之作，把《一个年轻人的威利康尼之旅》的主题带入了主流小说：《心路历程》将其带人奇幻，也许甚至是恐怖小说：《光》是他非凡而曲折的科幻小说，也是有关失败的逃亡的小说——逃离我们自己、我们的世界以及我们的缺陷。
对我来说，阅读《威利康尼之夜》和《在威利康尼》的最初体验像是启示录。我最初与它们相遇之时还很年轻，那是半辈子以前的事，我仍然记得哈里森的散文给我的最初印象，像山间的泉水一样清冽。那些故事与最初阅读它们的那个时代在我脑中纠缠不清英国的撒切尔时代好像已经成了遥不可及的神话。我们身处其中时那就是个传奇的时代，这些故事中的城市里弥漫的正是我记忆中伦敦的味道，而且并不是一星半点，有时撒切尔本人的华而不实也体现在腐朽狠毒的沃利妈咪身上（确实，当哈里森以图像小说的形式重新讲述《脑中幸运》的故事时，沃利妈咪很明显被伊恩·米勒画成了玛格丽特·撒切尔的化身）。
现在重读，我发现哈里森散文的清晰和以前一样值得敬佩，但我发现自己比此前更加欣赏他笔下的人物——他们有缺点，会受伤，然而总是寻找各种方式相互联系，又一直被语言、传统以及他们自己背叛。对我来说，现在我去的每个城市好像都有某个方面像是威利康尼，东京、墨尔本、马尼拉、新加坡、格拉斯哥和伦敦，都有高档社区和贫民窟，加利福尼亚酒馆就在你发现它的地方，或者在你需要它的地方，或者它就是你需要的东西。
在M.约翰·哈里森笔下，他紧紧抓住陡峭的岩壁，找到看不见以及不应存在的抓手与落脚之处：在故事中他带着你向上攀登，把你拉进镜子的另一面，那里的世界看上去几乎完全相同，只有四溅的火花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