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那个人:卢·里德
一
大概十四岁的时候,我在附近的书店发现了一本卢·里德的歌词集。那是个廉价装订的油印本,卢的点画漫画耸立在薄薄的封面上:一看就是盗版的。
我真心想要,但又买不起(警察刚刚捣毁了我学校里一个少年扒手团伙,我不得不把吉姆·哈钦斯——他有点像是九年级的约翰·迪林杰——给我搞到的一本价格明显低于音像店要价的《卢·里德现场》退回去,所以甚至这种选项也没戏了)。
我站在书店里读完了整本,包括错别字和其他所有东西。几天之后我乂回来找它,但是已经没有了。
从那之后我一直在找。
二
1986年,我还是个记者的时候,我在美国无线电公司新闻办公室,和一个朋友一起,他正要骗走我一张《无效审判》专辑。(骗走的意思是“索取、获取、索要”。)
“尼尔想要采访卢·里德。”我朋友说。
“卢·里德?上帝啊。就算是条狗,我也不愿意让它去采访,”他的新闻发言人说,“他就是记者的地狱。要是你说了错话,他就会当场走人。他很可能直接让你滚蛋。或者不回答你的问题。或者怎么样的。”
然后他们继续谈起,几年之前有个文青采访歌手肉块(Meatloaf),一开始就问他身形方面的问题是不是天生的,然后采访基本再也没有往下进行。
三
事情的开端是一次闲聊,和一位编辑一起吃午餐的时候。在那时的三年之前我为了写小说放弃了新闻。我提起,虽然没有什么事情能把我引诱回去,但我还是一直期望自己能采访卢·里德……
“卢·里德?”上面说到的那位编辑竖起耳朵,她这样说,“对了,他下个月会在欧洲。但我们已经想过也许会请马丁·埃米斯去和他聊聊。”
不过我是自告奋勇的,马丁·埃米斯并没有。事情就这样在什么地方启动了,或者至少有人打了几个电话。
一个月之后这本书到了。
《思考与表达之间:卢·里德歌词选》。
九十首歌词,两首诗,两篇访谈一篇是与瓦茨拉夫·哈维尔,捷克剧作家、作家兼总统,另一篇是与休伯特·塞尔比,《布鲁克林黑街》的作者。
有些歌在页面下方有小小的斜体脚注。它们偶尔是解释:通常是发怒。
《踢腿》这首歌讲的是,为什么谋杀比性更能减少无聊,“因为这是要做的最后一件事”,注释写道“我有些朋友是罪犯”:《勇士之家》的注释则是“我的大学室友和朋友林肯曾经试图跳到火车前面自杀。他活了下来,但失去了一只胳膊和一条腿。然后他企图成为脱口秀演员。多年以后,人们发现他锁在自己的公寓里饿死了。”
四
那时我在本地的沃尔沃斯超市,离我最近的一个萧条的英国小镇上(这里没有真正的音像店,只有一家沃尔沃斯。而且这在几年之前已经算得上是个实实在在的进步了。那时在阿克菲尔德仅仅拥有一张激光唱片就能让你像巫师一样被人烧死),寻找《魔力与失落》,虽然我并没有真心期望他们会有这个。我翻遍了R开头的歌手,但只有一盘《撒丽不跳舞》,破破烂烂的塑料封皮上还有一道长长的裂纹。
我问商店导购有没有,他让我去看海报墙。卢·里德上了英国前十榜单?
我仿佛听到巨大的饺链转动地球的声音,恒星形成了新的星座,但我并不想争辩。我想,也许现在他们会出锋芒唱片专辑的CD版了。
我的《摇滚心灵》密纹唱片放不出来已经快十年了。
五
我第一次看卢·里德现场表演的时候不到十六岁。他在新维多利亚剧院表演,这是家改建的伦敦剧院,几个月之后就关门了。他一直停下来调吉他。观众一直欢呼叫嚷,大喊:“海洛因!”
他一度靠在麦克风上告诉我们大家:“快他妈的闭嘴。我在这儿调音准呢。”
演出结束的时候,他告诉我们,我们这群观众太垃圾了,不值得他加演,他确实也没加演。
我确信,那才是真正的摇滚巨星。
六
我们和卢的唱片公司华纳音乐讨论花了三周时间。采访要进行、采访要取消、采访有可能会进行、要电话采访、电话采访不行、让我飞去斯德哥尔摩采访、我要飞去慕尼黑。
你学到的第一件事是你总是必须等待。
在那前后,根据卢的要求,为了证明我值得信任,我把一堆书和漫画交给了华纳音乐的宣传员萨莉。她好像对我印象还不错,所以我决定不提这件事原本可能是马丁·埃米斯来做。
我看过里德的《有什么好》音乐视频,凌晨三点换台换到MTV的时候(全世界比美国MTV还差的频道只有欧洲 MTV)。视觉上它让人目瞪口呆:看上去好像是马特·马胡林的作品,只不过是彩色的。我问萨莉这段音乐视频是谁做的,但她也不知道。
日子一天天过去,最后期限很快就到了,我们还在等回话。我很可能要去慕尼黑。我几乎确定要去慕尼黑。
我从没去过慕尼黑。我从没见过卢·里德。
星期五,五点半,我不用去慕尼黑了,采访黄了。取消了。完蛋了。
我整个周末睡得昏天黑地。
七
十五岁的时候,我在学校音乐教室放《变形》。我的朋友马克·格雷戈里应邀来访。他的乐队翻唱了《完美的一天》,但他从没听过卢·里德的原唱。我把它放给他听。他听了大概一分钟,然后转过头来,满脸困惑,看上去心神不宁。
“他唱的降调了。”
“他不可能唱降调,”我告诉他,“这是卢的歌。”马克气呼呼地走了,我至今仍然认为自己是对的。
八
周一上午,一切结束之后,采访突然之间又要进行了。也许吧。
周一晚上,我坐在伦敦市中心一间办公室里,陪着我的有疼痛的喉咙、电话录音用麦克风还有一台别人的随身听,等待着来自欧洲某地音乐厅的可能来电。
随身听的主人是位音乐记者,他过来给我演示怎样按录音键。“不管怎么说,电话采访卢比当面采访好很多。我猜他会感觉他总能挂你电话。”他为了鼓励我而这样说。
我一直痛恨电话采访。他的鼓励并没有起到作用。
九
我们把话说白了吧。只要事情有关卢·里德,我就会失去所有判断力。他创作的作品我几乎都喜欢(除了《神秘迪斯科》,在《钟声》的A面)。有的时候我甚至喜欢《金属机器音乐》,那可是四面磁带嗡嗡响,发出的频率会让听力极为敏感的动物跳下悬崖,会导致人群毫无理智盲目恐慌。
十
七点半了。电话响了,是西尔维娅·里德。卢晚上八点必须上台演出。行吗?没问题。
停顿了片刻。
卢·里德的声音是炭灰色的,冷漠而沙哑。
十一
你怎样决定把哪些歌收入这本书呢?
嗯,我的观点一贯如此,与音乐结合之前,歌词应该能够独立存在。我只是拿起所有歌曲的清单,挑出了我觉得最独立的那些。如果我有疑问,就把它去掉。
还有一点是看它是否有助于叙事的形式。一种叙事的联系带你走过三十年,所以它们一个接着一个,产生出意义——某些主题变得非常明显,如果不是这样,你可能不会看得那么清楚。
就像是书中的那一系列,你为父亲、母亲、姐姐和妻子写的歌?
对,那是很有趣的一小段,实际上来自于一张有趣的专辑,里面有很多类似的东西。在开始回顾之前,我其实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是《在公众中成长》吗?
是啊。当然和它有关。
那是锋芒唱片的一张专辑。他们会把它们制成CD发行吗?
我告诉你,这真是个好问题。说实话我和他们没有什么实际联系了。实际上有一张精选集要出,我们想从锋芒那里找到母带,这事有些麻烦。它们在宾夕法尼亚什么地方生锈呢……
有个二手信源告诉我它们会(出),但我也不知道这事我能多么当真。
我还记得那些专辑发布的时候遭受了严厉的批评。但是根据最近几张专辑来看,好像评论界对它们有些重新评价……
喔……(大笑)说实话,我可没看到什么重新评价。只记得因为它们我可被骂得不轻。但好玩的是,有些人会痛骂它们,然后挑出一个来说“这一个例外”,然后另一个人又来痛骂,这个对他们来说不是例外,他们会找出另一个来当成例外。
我觉得可能有些东西保持一点点距离看起来更容易。人们口中这么差的那些专辑里有些是我的最爱。
你选择《钟声》作为你最爱的歌词……
没错。它一直很能打动我。随着我年纪渐长,我对歌词了解更多了一点,它变得对我越来越有意义。
那么说,回想起来,歌词的主题对你来说会改变吗?
当然。后来我才发现它说的究竟是什么。很多次我以为它说的是某件事,随着我与它产生了一点点距离—一说距离我的意思是,比如七八年—我会突然明白,它说的完全是另一件事。
这事特别会在舞台上发生。我会定期唱些老歌,然后突然意识到“老天呀——听听这说的是啥。真不敢相信我竟然公开说过这种话”。
你提到的有些歌词实在是非常私人的东西,而且相当精确——那么明显,所以这一直有点滑稽,多年以来,人们不停地问我:“现实生活中确有其事吗?”都是真事,我以为很明显呢。
你以前说过,你从一开始就想要试图把小说的感受带入摇滚单曲……
这一直是背后的想法。有些歌只不过是好玩的歌——如果没有音乐,歌词就不会存在。但我写的大部分歌词,背后的想法是要试图引入小说家的视角,试图在摇滚的框架内填上这样的歌词,让喜欢投入这种层次的人得偿所愿,同时也听到摇滚音乐。
有的时候有些歌要花好几年才能弄好。你写出来,只知道不太对,但又弄不好,于是你就放在那儿。我觉得你只能尽力做到最好,有的时候,你做的最好还是不够好。到这个时候你就不得不让它休息一下了。因为要不然你就会开始把它搞得特别奇怪。当它开始变得那么不对头,就该把它放下了。
你觉得在公众面前朗读会和音乐会有很大差异吗?
伙计们不在啊:没有乐队。另一方面,歌词里的幽默会更加明显。歌词有些尖锐的地方也更加明显……
我现在要出一张新专辑,有首歌叫《哈利的割礼》,你可以有好几种理解方式。有一种就是它很搞笑。我认为我会被分到黑色幽默—类里去……我自己可没把这事当真。
《有什么好》的音乐视频是谁拍的?
那是不是很棒?是不是非同寻常?他太厉害了。就是拍封面照片的那家伙……
马特·马胡林?一看就像他的作品。他确实表现出了歌曲意象中的幽默。“蛋黄酱苏打水”,“导盲犬巧克力”……
和马特在一起商量的时候,我非常高兴他能办到。“你知道吗,我试着把这些视觉图像快速播放,你可以唱特别快,只要我们能画出一部分就很棒了。”他就是这样做到了。
这好像是歌曲的分镜脚本啊。
一点也没错。他一开始发给我的就是分镜脚本…….
这是第一个感觉像卢·里德歌曲的音乐视频。我是说,之前只有个机器人把脸扯下来的音乐视频……
那是《零首付》。对吧。我觉得那个也很好玩。但你说的对,就充分体现歌的内容而言,这是第一个。这一个才真正做到。
它让那首歌更充实。
我们也是这么想的。我是说,不用我说什么,马特就能明白,这点真是太棒了。通常做视频相当痛苦。但这一次实际上很愉快。看到它成为现实感觉很不错。
还有,我实际上不需要,比如说,真的在视频里扮演卢·里德——这事会很无聊。
我还有十五分钟上台,就是提醒你一句。
那么再来五分钟?
不,我的意思是,如果愿意,你可以继续十五分钟。
谢谢。在有关瓦茨拉夫·哈维尔的那篇文章里,你提到卢﹒里德这个角色是与你本人分离的某种东西。你是这样认为的吗?
嗯,它是我用来保持距离的东西。可以这么说吧。但我得说,它失控了,我一直在分析它。这真是有点好笑,尼尔,因为我来的时候是这样一个纽约街头穿皮夹克的家伙,然后我一露面,听到的下一句话是“你说什么?那家伙看起来像个英国教授”。实在是很滑稽。
大家想看到你依然站在舞台上吗?或是乔装打扮?或者戴.墨镜穿皮衣?
这取决于他们在我身上贴的是什么时代的标签。有些人永远是地下丝绒乐队的样子,或者《变形》,或者《摇滚动物》——大概就在那附近吧。他们喜欢依然如故。但我只是路过。
“我多年以前就玩完了的,你还在做呢。”是这样吗?
(大笑。)对对。就是这样,不是吗?
《魔力与失落》在商业上大获成功,你觉得意外吗?
可以说十分震惊。这很奇怪。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我梦想的专辑,因为一切元素终于汇聚在一起,专辑终于完全成为现实。我想做的事情在这张专辑里都做到了,但商业思维从未进人其中,所以我简直惊呆了。
这本书里,歌曲末尾的注释有一种简洁的挑逗性质……
如果你说“挑逗”的意思是我给你讲了一点东西,你还想再知道的多一点,那么没错。我觉得让你知道实际发生了什么,把事情联系在一起,这样就够了,你就能看到其中有故事。就好像它是部小说,只不过是在歌词里讲的,那一点注释就是把它联系在一起的东西,轻轻一推让你看到下一个,同时也告诉你一些东西,让你这一分钟很感兴趣。但我不想说的太长。那会是另一本书。
你想要写另一本书吗?
我对写本书很感兴趣。但不是写我自己。
(背景里有叮叮当当的声音。大家好像准备上台了。)
如果说早期作品和现在的东西有什么区别,那么就在于歌手的角色。以前卢·里德在场边观望:“我一点也不在乎”,“对我无所谓”。最近有一种自发的参与和感动……
是的。我对一些事情有了立场。
为什么?
我认为我已经赢得了权利:此时此刻我已经足够了解生活,经历也够多,我觉得对一两件事发表观点不会像是拉票或者传教,只不过是来之不易的经验,想和其他人交流。
我写的很多东西并没有明显的道德立场,我描写的东西不言而喻,我觉得我不需要说什么——一对这些东西我并没有优越感,或者任何高人一等的感觉:这是生活,这就是我们讨论的东西。
但在最近儿年有些改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觉得有些事情我可以表态,不准备改变主意的那些。
我认为我的观点很有道理。他们来之不易,真心实意。
三十多年过去了,你还在摇滚界。你觉得自己有一天会停下吗?
我只是喜欢它。这像是一种新的艺术形式。你知道CD吧,你最多能放七十四分钟。我觉得很神奇,最近三张专辑结束都在五十八五十九分钟,完全没有事先打算。
这事很有趣,不是唱十四五首独立的歌,这东西是可以全心投入的一件事:做成一套两张CD可能也很有意思,我猜那和百老汇的戏剧一样长。
在《魔力与失落》时我想过——最终你必须对重要主题挥拳出击,失落与死亡当然是其中之一。
他们说我们能写的只有性和死亡……
那些是基本主题。它们存在是有理由的,但我认为,每代人都必须有人来重新诠释。同样,虽然我不知道这个过程的具体细节,我知道什么是天赋,知道这是多么奇特的东西,我一直十分努力设置这样的情景,让它得以发挥。我感觉这是一种责任。努力忠实于天赋,让它能够发挥。
“责任始于梦想”?
噢,当然。绝对是。我也有梦想。最终,很多责任的内容都是别让那个梦想崩溃或者妥协。最后这也成了你在私人生活中必须做的事。这就是为什么与哈维尔总统谈话让我着迷……(电话里,我能听到蜂鸣器突然响起。好像卢现在差不多该上台了。十五分钟肯定到了。)
……我必须问他:“为什么你不走呢?你原本可以离开。你可以在哥伦比亚教书―—你是著名剧作家。”他说:“我生活在这里。”
这反映了你对纽约的态度吗?
这正是我对纽约的态度。就是因为这个我才问他——我与它有关,以我自己小小的方式。
他们叫你呢,卢。
是呀。
(让他们等着,对此他好像非常高兴。“你学到的第一件事……”)
重点是,我也有梦想。我很高兴我与哈维尔总统会面的时候我妻子在场,否则我会觉得自己是做梦。
那么你觉得未来会怎样发展呢?
我想继续写作。我觉得每三年出一张唱片还不够。现在我觉得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作为作家?
对。哈维尔这篇很难。好的文章应该不容易。
你必须真心想写,否则就没味道。实际上会惹人讨厌——还不如去开卡车。
我得走了……
十二
这本卢·里德歌词集《思考与表达之间》并不是拼写糟糕、封面薄薄的盗版。但管他的呢。出现那样一本之前,这本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