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山八景:《亲爱的恶魔》与安东尼·马尔蒂涅蒂
一
这全都有关生活。
不管我们在什么其他东西中间,总是与生活有关。
二
我认识阿曼达·帕尔默六个月了,我们正在第一次约会。第一次约会长达四天,因为这是我们在2009年初所有的空闲时间,我们用来和对方一起度过。我还没有见过她的家人,也几乎不认识她的朋友。
“我想让你见见安东尼。”她说。
那是一月。如果那时我已经知道,安东尼在她的生活里是谁,如果我知道他在她的成长过程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我觉得我一定会紧张。但我当时并不紧张。我只是很高兴,她想要把我介绍给她认识的人。
她告诉我说,安东尼是她隔壁的邻居。她从小就认识他。他出现在一间餐馆:高大英俊,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岁。他拿着一根拐杖,态度随和自然,我们聊了一整晚。安东尼给我讲朝他家窗户扔雪球的九岁的阿曼达,需要发泄的时候来到隔壁的十来岁的阿曼达,在德国谁也不认识十分孤独就给他打电话的大学年龄的阿曼达,还有摇滚明星阿曼达(命名德累斯顿玩偶的正是安东尼)。他问起我的情况,我尽可能坦诚地回答他。
后来,阿曼达告诉我安东尼喜欢我,他告诉她,他认为我对她来说可以是个好男友。
我不知道这有多么重要,也不知道那个时候安东尼的认可意味着什么。
三
生活如同溪流:是自然与自身进行之中的对话,自相矛盾、固执己见又危机四伏。这条溪流中有生与死,事物出现又消失。但生活总在其中,还有以生活为食的东西。
我们结婚五个月了。阿曼达从加那利群岛的瑜伽静修中心哭着给我打电话,告诉我安东尼刚刚被诊断出患上了白血病。她飞回家来。安东尼开始治疗。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要担心的。至少那时候还没有。他们能治好这些病。
新的一年开始了,阿曼达录了一张专辑《邪恶剧场》。她开始为它巡演,巡演计划持续将近一年时间。
夏天将尽,安东尼的白血病恶化了,突然之间真的很有理由担心。他可能需要做化疗。他也许不会痊愈。我们读了安东尼得的这种白血病的维基百科词条,发现这一种不能康复,我们克制而害怕。
阿曼达做摇滚歌手巡回演出已经十年了,最自豪的就是从未取消演出。她给我打电话,取消了后面一半巡演行程,陪伴安东尼。我们在剑桥的哈佛广场租了一套房子,这样她可以离他近一些。
我们搬进去后不久,请朋友来吃了顿小小的晚餐,庆祝安东尼的妻子劳拉的生日。劳拉非常美丽,而且非常温柔,她是一名律师,帮助没法自救的人。我为他们做了鱼。劳拉的母亲帕特也来了,她帮我做饭。
这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四
安东尼原本是阿曼达的朋友。大概在我和她还在约会的时候,结婚之前,甚至是订婚之前,在这场永远好像我从未见过的错综复杂的关系中,当我迷茫困惑一头雾水,他成了我求助的对象。我从澳大利亚给他打电话,在新墨西哥州的火车上给他发短信。他的建议聪明又实际,而且通常一—大多数时候—是对的。
他让我不再考虑太多:他可以提出希望,总是带着实事求是的一线黑暗与实际:是的,你可以弥补这件事,但你也得学会适应。
后来的日子里,我发现阿曼达身上我最珍视的事情有很多是安东尼在多年友谊中送给她或者教给她的礼物。
一天晚上,阿曼达给我读了安东尼写的一个故事,讲他的童年、美食与爱情。故事扣人心弦。我要求再读一些。
带着一种紧张与羞怯的混合,安东尼把更多的故事给我看:自传性的随笔与自白,有些好玩,有些阴沉。每个故事都闪着来自安东尼头脑中的一道光,为读者展示他过去生活的景象。他很紧张,因为我以写书为生,我喜欢它们(我觉得)让他放下心来。
我非常喜欢。
我曾经担心,除了对阿曼达的爱之外,我们没有共同之处。但是我错了。我们两个都沉迷故事,以此为乐。不要给我们礼物:给我们伴随礼物而来的故事。那才是让礼物值得拥有的东西。
问问安东尼我给他的那根拐杖。礼物让人高兴的是故事。
五
我想起十来岁的时候,我们以为自己能够永生。为了显示自己多么老成强硬、愤世嫉俗,贴在墙上的那些海报:“此地无人生还”是其中之一。“死时玩具多者胜”是另外一张。还有一张画着两只秃鹫站在树枝上,写着“耐心个屁,我要大开杀戒”。
年轻的时候很容易怀疑死亡。年轻的时候,死亡很少见。它并不真实。只会影响其他人。它是一颗你能轻松躲开的子弹。这正是年轻人可以投入战斗的原因:他们真的会永远活下去。他们知道这一点。
随着你在人世徘徊,在地球上游逛,你会意识到生命是一条渐行渐窄的传送带。它带着我们所有人一起慢慢运行,不可逆转,我们一个接一个掉下传送带,落入旁边的黑暗。
阿曼达决定她要中止巡演陪伴安东尼之后没几天,我们听说我们的朋友贝卡·罗森塔尔去世了。她才二十七岁。她年轻漂亮,充满生机与潜能。她曾想成为图书管理员。
就在圣诞之前,我们的朋友杰里米·盖特住进了医院,做一个并不算大的手术。杰里米是个暴脾气、满口脏话、极为滑稽的演员与教师,六十年代初跟随彼得·库克的“机构夜总会”来到美国。他的一生不同寻常,他会给我们讲带着酒味的奇闻轶事,还有用法完美的脏话。此后六个月,杰里米大多数时间都在医院,从第一次手术中恢复,治疗嗓子里的一个肿瘤。他于八月份去世,非常突然,出人意料。他很老,但他的生活有滋有味,就好像狗咀嚼牛皮骨一样有滋有味。
他们掉下了传送带,落入黑暗,我们的朋友,我们再也不能和他们聊天了。
十一月份,安东尼的朋友把送他去化疗、陪伴他、把他接回家(毕竟他没法自己开车回去了)的任务分配开来。我也提出要帮忙,但阿曼达说不用。
六
我与阿曼达·帕尔默相遇是因为她需要人帮忙装死。她在过去的十四年里都在照片上假装死去,现在她要做一整张关于这事的唱片。它题为《谁杀害了阿曼达·帕尔默》。我们见面和交往,因为她需要人为她的死写些故事。
我觉得这个主意引人入胜。
我写了很多故事。我在每个故事、每首诗中一次又一次杀死她。我甚至在唱片背面杀死她。在我认识她之前,我写了十多个不同的阿曼达·帕尔默,每一个都有十几甚至更多种别出心裁的死法。
死亡在所难免。当然,有时描述和思考死亡是我们庆祝生活的一种方式,更能感觉自己活着,把生命紧紧抓住,舔舐品尝,紧咬不放,知道我们是它的一部分。就像性,在奔流不息的生命溪流中跌跌撞撞、拉拉扯扯。生命与性总是和死亡相连:绞刑架上的勃起,是黑暗来临前繁衍生息的最后一次冲动。
看到黑暗隐约逼近,我们的表现各不相同。我们变成了被欲望与恐惧控制的生物。
阿曼达全力以赴帮助安东尼,他出版了一些故事,一本题为《疯狂英雄》的作品集。他和他的朋友尼维与保罗组织了3杯酒出版社,把这本书带到世人面前。《疯狂英雄》的发布会在安东尼的老家马萨诸塞州列克星顿举行。一场阴沉的活动,剧场座无虚席:阿曼达读了她写的前言,我读了《车道尽头的海洋》的片段,最重要的是安东尼读了《疯狂英雄》。
我担心他在发布会之后命不久矣。
我担心安东尼的妻子劳拉,也担心阿曼达。我知道我自己感受到的失去朋友的悲伤全都得放到一边,我要安慰阿曼达,安东尼的死会让她心痛欲裂。
这对我们所有人都不容易。
发布会那天晚上,我感觉到了死亡天使翅膀扇动的风。
七
生命有种幽默感,但同样,死亡也有。
劳拉的母亲帕特,我们最初搬进这间房子时帮我做饭的那位,今年死于白血病。
让我们高兴的是,安东尼的化疗结束了,在一种新上市的药物帮助下,他康复了。他的病情缓解了——目前为止。他战胜了死亡,就像我们任何人能达到的那样战胜了死亡。目前为止—一这总是一种暂时的胜利,死神可以等待。她有耐心,我们最后一人死去之时她还会来到这里。
安东尼没有白血病了:但现在他有了一本书,题为《疯狂英雄》。
有一些更加黑暗的故事,安东尼从自己的生活中编造出来,但并没有收入第一本书。有关痴迷与欲望的故事:有关失败、恐惧与憎恨的故事。这种故事需要你足够勇敢,能把它们讲出来,还要更加勇敢才能发表出来,这样其他人可以看到你的脑中,知道是什么东西让你运转,让你坚强,让你哭泣。这种故事告诉你,最困难的战争是你在自己头脑中进行的战斗, 没有其他人会知道你是赢是输,甚至完全不知道有这样一场战争在进行。
或者换句话说,引用佛陀的话,他知道这一类的事情。
今译:
即使驰骋战场上,战胜千军和万马,而如果战胜自我,则是最好胜利者。若是战胜他人,不如战胜自己,成为自我调伏者,生活永远有节制。天神和健达缚,或魔罗和梵天,全都没有能力,使他转胜为败。
古译:
千夫为敌,一夫胜之,未若自胜,为战中上。自胜最贤,故曰人雄,护意调身,自损至终。虽曰尊天,神魔梵释,皆莫能胜,自胜之人。184
八
我们得到一些,但失去很多。我们失去的特别多。我们失去朋友,失去家人。最后我们失去一切。不管有谁和我们在一起,我们总是独自一人走向死亡。你战斗的时候,不管你究竟为何而战,总是关于生命。
我们留下两件重要的事,在一部我喜欢而阿曼达不喜欢的音乐剧中,斯蒂芬·桑德海姆说,这两件事是孩子和艺术。
安东尼的孩子遍天下:他影响的人,他帮忙塑造的人。我把我的妻子也算作他的孩子。安东尼的艺术就在这里,在字里行间等待着你。从今往后一百年,当我死了,安东尼死了,阿曼达死了,我们认识的所有人都在地下化为骸骨与尘土的时候,它们还是一样新鲜,一样尖锐,一样痛苦。
这本书是一件礼物,正如我说过的那样,真正要紧的是伴随礼物的故事:这些故事向我们展示事件的欢乐,记忆的形成,还有活过的一生的欢乐,因为所有生命都这样度过,一半光明一半黑暗。
这些文字是安东尼给你的礼物,它们包含着伴随礼物的故事,来自一个曾经走入黑暗现在又重新站在阳光下的人,准备给你讲他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