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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三姐妹峰兀立于晨雾之海上,就像冲出水面的巨鲸。雾聚集在地形低洼处,几乎将那些地方完全盖住;在大团雾气之上更有丝丝缕缕的雾,舒卷如轻纱。旭日将升未升,夜的黑暗刚刚开始从东方地平线退却,第一缕曙光在雾霭边缘抹上一层若有若无的亮色。
格薇洛法的队伍停留很久,将一切尽收眼底。无疑,带队的人正在仔细推算接近城寨的最佳路线,以便在地标不被遮挡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利用雾气掩护;但在格薇洛法眼中,这全然是一片不可思议的奇景。他们仿佛踏进了仙境,关注的对象不是扎根实地,而是飘浮于云与梦之中。
“再等等,”队长下达命令,“现在光线不足。”
他们潜伏在森林距城寨东侧最近处的突出部。这一路完全是凭借月光摸过来的,没敢动用任何照明设备。队长告诉格薇洛法,黑夜里,火光可以在好几里外看见,哪怕点根蜡烛都很危险。
他们要等到晨光足够看清脚下时出发,不能早也不能迟。那个时候,空气会变得朦胧滞重,稍远的地方,天和地看起来都将是混沌一片。全队特意换下色彩鲜明的制服,穿上贴近环境色的灰色外套,那上面挂着凌乱交叠的布片,涂色与石塔相匹配。但愿这些手段能够进一步加强拉密鲁斯魔法的效果。
这个法术的效果现在已经确定了。前一天,他们与一伙天雷卫士不期而遇,对方在与他们交错时敬礼,对他们伪装的种种疏漏——尤其是队里有两三个基尔德温战士手按剑柄,准备苗头稍有不对立刻动手——全然视而不见。那次遭遇有惊无险地过去了。拉密鲁斯的魔法蒙蔽了当地人的猜忌心,让他们觉得一切都很正常。卡玛拉对天雷的效力——以及他们该如何针对性地使用魔法——的分析显然准确无误。从那之后他们稍稍放心了一点。
但这一段行程将再次考验拉密鲁斯的魔法。当你穿着卫士该穿的衣服,在卫士该在的地方,干卫士该干的事,被当成卫士是不太难的。但不该有人穿越这片开阔地,不该有人攀爬那座石塔。如果当前阶段的行动被发现,仅靠伪装不足以误导阿努克亚特的手下,让他们以为这些入侵者属于这里。所以队长要求在黎明昏暗的光线中前进,以便在路上能多少得到一些夜色的遮蔽。之后太阳很快就会升起,正好有利于登山。
队长认为时候到了。他领他们沿曲折的路线前进,从一片雾转到另一片。当他们扎进浓雾里面时,格薇洛法仅能勉强看见正前方的两个人。她只好盲目跟随,祈祷队形能保持住。但这也意味着从外面不可能看见他们。也许诸神毕竟是支持这次行动的,她想。
队伍轻捷安静地前进,皮革靴底擦过湿草,登山器材时不时轻轻地碰撞着背负者的腰腿。卡玛拉在上空警戒敌情。在黎明前的天空中,她几乎是隐身的。她无规律地来来去去,避免以固定模式飞行,以防被人看出她对下方某个特定区域的关注。没有任何异常……到现在为止。
至于前头的石塔,格薇洛法还没工夫去观察它。也许这样最好。恐惧早晚会来,这是肯定的,没必要急着给它发请柬。她终于彻底理解了这次任务的真实一面。就算他们运气好,能够安全靠近城寨,爬上峰顶,抵达所谓“泪水王座”,顺利发动它的力量,可然后呢?安全撤出并平安回家的机会有几分?甚至没人出声提起这个——至少她没听到过——但她知道,人人都在想这个问题。鸟形态的卡玛拉可以把他们的发现带回去,但她带不走人。
一次一件事,她告诉自己。集中精力,且顾眼下。
他们到了塔下。土地让位于碎石,再往上是山岩,摸起来又凉又湿。队长带队抄近路爬上一处斜坡,头顶有道岩架,可以挡住上方哨兵的视线。他们在准备期间研究过影像,但这块凸岩比洛薇洛法预想的要大。实际上,从近处看,石峰的每一处凸凹转折看起来都比她预想的大。
她忍不住绕过岩架,向上瞄了一眼,看这东西到底有多大尺寸。
它矗立在微明天光下:宏大、孤高、难以量度。恰好在格薇洛法注视它的时候,塔的极顶处好像忽然着了火,那是它迎来的第一道日光。仰视的景象令人为之目眩。她感到,石塔仿佛正以万钧之势向她头上隐隐压来,让她不敢再对这座山的坚实稳固心存幻想,不敢存有安全的妄念。
雷斯把手搭在她肩上,把她的心思拽回手边的事情上来。男人们已脱掉了套靴,于是她也照办。拉撒勒斯给他们准备了专用的登山鞋。这是应卫队要求设计的,结实,同时非常薄,格薇洛法甚至能感觉出脚下岩石的纹理。拉撒勒斯还在鞋底附了点别的法术,说是能增强抓地力。她试着踩在结露的石头上向前蹭,异常费力。这个发现本该让她安心些——这意味着又一样魔法按预期发挥了效力——但事实上恰恰相反。从离开基尔德温到现在,她终于猛然领悟了这次任务的艰难程度。她又抬头看向山峰。现在整个山顶都闪耀着金光,犹如一座辉煌的灯塔,与渐明的天色呼应。那就是要去的地方。她突然感到一阵反胃。
登山的第一阶段是爬坡,比她少女时代爬某些大石头难不了多少。但在那之后,地形变得陡峭起来,没有多少搭手的地方,而且在人和乱石嶙峋的崖底间没有任何东西能阻碍跌落。伍拉事先敲定的最佳行动方案是让他的侦察兵先上,一次爬一段距离,然后拉她上去。现在,从塔底向上看,她不禁庆幸有这个预案。关于她新得的力量,她还记得拉密鲁斯的警告,它会影响协调性。她很清楚,现在自己绝不愿意独力应付这片直上直下的石壁。
雷斯靠过来,用一条粗绳子缠住她的腰部系好,在前面留出安全环。另一位把他们丢下的所有物品收拾起来,塞进一道幽暗的石缝里,用一块和他们的衣服同色的灰布盖住,从远处完全看不出毛病。他们安静地完成这些事,异常安静。每个人都知道该干什么,没有人发出哪怕最轻微的耳语。他们没法预计拉密鲁斯的魔法什么时候有效、什么时候失效,所以只能假设不存在能使他们不被发现的法力,尽量依靠自己隐秘行事。
为保持安静,最有价值的工具成了废铁。前一天,他们在一块裸露的岩石上试验了拉撒勒斯的钉子。它可以发挥作用,但噪音太大。在基尔德温城堡里,这一点似乎没什么大不了,但在这里却是生与死的区别。风险太大,队长下了结论。他们不敢让拉密鲁斯的保护法术超负荷。格薇洛法对此持保留态度。但现在,到了这里,站在这一片死寂的中央,她意识到他是对的。
这也意味着,他们所能依靠的只有有限的普通装备和不屈不挠的精神。
雷斯系紧她的挽带上最后一个结,用口型说“我相信你”,然后吻了她的额头;她紧紧抱住他,最后一次放任自己在他怀里颤抖。万一有什么状况,他会在身边保护她的。
看着第一批人开始攀爬,格薇洛法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他们的行动灵巧得可怕。每次动一只手或脚,攀住一些似有似无的裂缝和突起,有时,与其说他们是始于攀援的人类,不如说更像是能粘在墙壁上的蜘蛛。在某一处,他们完全抛开了着力点,让脊背顶住垂直裂隙的一侧,双脚蹬住另一侧,身体横架半空,全凭摩擦力和膂力才没有掉下来,沿着两道墙一寸一寸向上挪。这项工作缓慢又艰苦,单是看着他们,格薇洛法就觉得自己浑身都疼。
他们留下了一串把手,在沿途各处缝隙里扎下锚钉,然后把绳子扭结在上面,留给后续队员使用。当其他人开始攀登时,两个前导队员已隐没在上方高处的一块凸台之后。他们一旦找到一处吃得住绳子的固定物,就会把绳头垂下,然后雷斯帮助格薇洛法把它拴在她的挽带上。他们拉她上来时,有一套滑轮系统可以分担她的重量,可惜那东西不能减轻两脚忽然蹬空带来的眩晕感,也不能免除吊在绳子上摆向参差石牙时的本能恐慌。她竭尽全力贴着山壁上升,借助它稳定自己,减少摇荡。这件事占据了她的精力,让她没空看下面。不看比较好。
到了那道岩架时,两个人拽她上去,让她背靠山壁,然后从她的挽带上解下滑轮组,换上安全索。先导队员已开始下一段攀登。还有三段,她记得。从现在的高度向下看,她的心都在胸腔里悬起来了。但这是好事,不是吗?地面越来越远,意味着目的地越来越近。而且到现在为止没人发现他们。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她想,我们能搞定。
卡玛拉不知哪里去了。不过山石挡住了好几个方向的视野,看不见很正常,用不着她操这个心。
她闭起眼,等待下一轮攀登。
 
飞越城寨正上方时,卡玛拉看到有个男人从一座塔楼顶部现身。他拿着一个简陋的木盒,身穿一件上等青色织锦长袍,在清晨第一缕阳光下泛着金光。看打扮不像卫士,可能是这地方的一个头目。有那么一会儿,一个病狂的念头冒了出来:把他就地撂倒。可是不行,风险太大。这种举动可能会唤醒整个城寨。她的同伴们再怎么英勇善战,也不可能斗得过倾巢出动的阿努克亚特军队。隐秘是第一位的。
处于高度警觉状态的卡玛拉全神贯注地盯着他。这人四下眺望,仔细观察每一个方向的原野。这场面让她浑身发冷。雷斯的人已到达塔底,侥幸逃过了此人的视线。但假如他有意找个制高点对周边地区做一番全面考察,完全可能亲自前往三姐妹峰的上层石室,或者派人去。这时候有人上去可就大事不妙了。不到一小时之前,卡玛拉侦察了塔的上层,向雷斯和他的队员保证那里没人。在通常情况下大概会一直空着,但这个新情况改变了一切。
卡玛拉眼看他弯腰打开盒盖,伸手进去掏出一只灰色的鸟。他抓着它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向上一扬,撒了手。那只鸽子一上天就玩命地扑动翅膀,显然是急于逃离此地,越快越好。它向南飞去,卡玛拉看见它腿上绑着个小物件。
是信鸽。
她想马上跟着起飞,但那人还在房顶,正目送它飞远。如果让他看见一只大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截杀了他的信使,那等于给他——也许连同整个城寨在内——敲响警钟。但如果那只信鸽飞得太远,没能抓住的话……要看送出去的是什么信了。卡玛拉等待着,一颗鸟心怦怦地跳动着。区区几秒钟,感觉却漫长得要命。你就没别的事可干了?她暗自催促他,快走呀。
等他终于回到城寨里面,鸽子已飞出相当远,要追上恐怕不会很轻松。雷斯的队伍正在攀登,卡玛拉不愿意在这时脱离哨位太久。但如果阿努克亚特是在联系盟友,轻重缓急就不同了——某种“盟友”是拥有巨大翼展,而且有能力将雷斯一行人从巨塔上轻松扫掉的。
她没有选择。
她腾空而起,如离弦之箭般直奔那只小鸟。尽管现在的形体并非猛禽,也不以速度见长,但她仍比那只鸽子大得多。随着翅膀强有力的扑动,两者之间的距离缓慢而确实地缩短了。她一面追,一面按照击杀那只野兔的方式发动魔法攻击。没用。也许是超出了有效距离,也许只是因为她没法在飞行时一心二用。
还有一种可能,一个警告:她的灵伴剩下的魂火已支持不起这样的法术了。
当她最终追上鸽子时,它开始规避机动,左躲右闪不让她逮到。这是被捕猎者的本能。如果用的是老鹰的身体就好了,那样也许能知道反制方法。宝贵的时间在与猎物本能行为的对抗中一秒一秒过去,仿佛有几小时之久。最后,她终于把爪子扎进鸽子的身体。它开始拼命挣扎着想脱身,她只能狠狠抓住。她塑造这个身体并不是为了杀戮,不从半空中掉下去已经让她左支右绌了,更不要说想办法把这家伙弄死。最后,在被逼无奈之下,她放出了一点点变形魔法。这次总算生效了,失形的肉体瘫软在她爪子里。她用喙叼住信筒拽了下来,剩余的部分直接丢掉。大功告成!
一个急转弯,卡玛拉朝城寨方向全力疾飞。但愿自己的暂离没有给队伍造成太大损失。
 
卡玛拉该来报告了,雷斯想。
他扶着格薇洛法站稳,前四个战士钻进了塔里。或者更准确地说,挤进塔里。参差不齐的裂口通向塔内,大小能让一个男子通过,但极其勉强。战士们强挤进去,外套和装备与粗粝的洞壁相刮蹭,有个人不得不脱下一部分攀岩设备才过得去。后来轮到格薇洛法时倒是轻松得多,但她的两腿颤抖得太厉害,一进去就向下瘫倒,雷斯不得不架住她。刚刚这几小时的恐惧终于爆发了,他想。但没什么问题。攀岩那一段她撑过来了,那是最艰难的部分。现在不管出什么麻烦都可以由战士们来打发。
男人们飞快地整理随身物品,确保人人武器在手。他们尽力迅速安静地干,但在这塔内的密闭空间里,似乎一丁点响动都会造成回声。如果有别的什么人在这里,很难想象他们会听不见。
塔里面跟卡玛拉形容的差不多。有一道直接从石头里雕凿出来的大转梯,能肩并肩容下两个人,但仅限于正常走路,作战时则显得过于局促。伍拉的人显然不喜欢这种形势,但他们准备了与之相适应的武器,如有必要,他们决心杀出一条血路。但愿上面没人挡路,至于稍后怎么下来……谁都不愿正视这个问题。找到那个古代遗物,揭开它的秘密,同时又不惊动守军的可能性有多大?更不用提事后全身而退的可能了。
抵达王座之后跟格薇洛法待在一起,雷斯对卡玛拉交待过。她看什么你就看什么,她发现什么你就记住什么,把她身上发生的一切都印在记忆里。能带着这些信息回基尔德温的很可能只有你,要让后来人知道该怎么做。
可是卡玛拉在哪里?她刚才就该回来报告了。如果没有异常的话,接下来的任务是确认上层是否仍然无人值守。在开始攀登之前她替他们探过一次,但他希望再确认一遍。这项情报干系极大。
他扫视众人,看到的是挺立的刀剑和坚定的决心。现在没有回头路了。阶梯空间有限——打起来必是死斗,可伍拉的人看起来浑不在意,简直有点跃跃欲试。在一块巨石边上悬空好几个小时,时刻等待着噬灵鸟冒出来,把自己拽下去……他们不是为了这种行动训练出来的。而对天雷卫士来说……不错,这的的确确就是他们训练的目的。雷斯知道,如果噬灵鸟真的出现了,他们会给它点厉害尝尝,哪怕是悬在绳子上动手。
他们分成两队,准备下一阶段行动。雷斯看见一个卫士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多半是祈祷。雷斯感觉肠子打了个硬疙瘩。你的信仰用错了地方,他不得不克制说出真相的冲动。没有任何神明以任何形式关注这场战争。如果敌人现在蜂拥而至,诸神不会伸出神秘的援手。
信仰是力量的源泉,他坚决告诫自己。打碎这个幻象等于抽去他们的力量。
他多么嫉妒他们无知的安宁!
他们迅速上楼,前面四个,后面四个,格薇洛法被夹在中间,雷斯紧跟在她身边,随时准备帮她的忙。她勉力跟住队伍,没露出一丝疲惫或忧愁的迹象。可不是么,当一位战士回头察看她的情况时,她用笑容回应他,满怀信心的笑容。雷斯知道勇气倍增的是那战士。这一直是她的天赋——给别人以力量,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需要这种天赋了。
然后,就在他们刚爬完第二圈楼梯时,旁边的豁口忽然传来一阵翅膀的拍击,他们停下脚步。
是卡玛拉。
她喘了口气,然后一下全都说了。雷斯觉得肠胃都纠结起来。发问的时候,他竭尽全部自制力才能稳住语气:“有几个?”
“就我所见,有六个。”鸟儿嘎声回答。声音低如耳语,但这些话太重要了,没人会听漏。
“屋里还是楼梯上?”
“房间里。”
凭借地利,六个人可以轻松挡住从下面袭来的敌人。雷斯的肠胃越发纠结了。
队长平静地提问:“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吗?”
“我觉得没有。”鸟儿回答,“他们在观察塔外面,寻找什么东西。”
我们的行踪,雷斯忧心忡忡地想。拉密鲁斯的法术让敌人无法确实地检查他们,但他们留下的痕迹就不同了。如果奥卡利人开始认真搜索这座塔,他们将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只要看对了地方,他们就能发现迹象。
时间不多了。
“他们守住入口没有?”队长问。
卡玛拉想了一下,摇摇头。
队长声音沉重:“拉密鲁斯的保护术还在,”他有意压低嗓门,以免声音传到这支小队以外的地方,“但不知道它在这里能有多大效果。也许能帮助我们占领上层房间。不过他们已经有所察觉,所以咱们不能指望它的保护。”他眯缝起眼睛打量他们的杂色灰外套,这衣服在这个场合太惹眼了,拉密鲁斯的咒语未必遮掩得住。城寨本身也可能有法术防御,比如说在从前一切正常的时候施在此地、能够完全抵消他们的隐蔽术的咒语。除非冒死一搏,否则没办法知道结果究竟怎样。
生死关头到了,雷斯冷冷地想。认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一种冰冷真实的确定感随之而来:我愿意死。
“我打头。”他说。
队长摇头,“你陪着王后,那是我们的任务。”
格薇洛法点点头。就算知道了现在处境变得多么绝望,她也完全没表露出来。“你把我们安排在哪里?”
“末尾。如果我们拿下了上层房间,你们就跟上。如果没有……”他的表情沉重起来。
“那时我负责她的安全。”雷斯许诺。真是豪言壮语,格薇洛法听没听出这话里的真实性少得可怜?如果突袭失败,她唯一指望的就是迅速撤离。可撤到哪里?然后怎么办?他们此来要完成的任务是不容放弃的,干系太大了。一旦敌人知道他们在这里,他们该往哪里去?
队长严肃地点头,然后看向那只鸟,“有什么新情况就通知我们。”
卡玛拉的头上下一动,然后转身飞出窗口。
“好了。”队长闭了一会儿眼睛,默默念诵祷文。最后,他低声说:“诸神意愿必得实现。”然后点头示意他的人开始行动。
 
那六名奥卡利卫士不太清楚阿努克亚特派他们到塔顶来是要找寻什么,但他们能设想无功而返的后果。“天上地下都要搜索,不放过任何异状。”他命令他们,“任何像是施放魔法的迹象。”
几个卫士咕咕哝哝地低声咒骂着从观察室的裂缝朝外看,设法在这片被天雷弄得什么东西看起来都不正常的地方找出某些不正常的迹象。魔法是什么样的?他们听说最近本地区根本不能施法了,那长老的要求又是怎么回事?
其中一个卫士离开一个空空如也的窗缝,转向另一个,就在这时,他通过眼角余光隐约看到房间中央有动静。是上来帮忙的家伙。这倒好,他想,屁事都没有,闲人倒越来越多。他转向新来的,张嘴打算调侃他们几句,但话堵在了嗓子里。
那个人穿着灰色杂斑伪装服,这名卫士从没见过像这样的衣服。他手里还拿着短剑和小圆盾。他的动作同样不对劲,流露出一种不经意的紧张,那通常是战斗的前兆。但在这上头有什么可打的?他为什么穿着怪里怪气的衣服?他觉得自己应该搞清楚,但心思似乎不愿意往这边转。
新来的向前走,为跟着他的另一个腾出地方。卫士的思路一下子接通了。
“拿起武器——”他高喊。他还想接着喊下去,但那个陌生人出手了。利刃画出一道闪亮的弧线,掠过他的喉咙,斩断了声音。这名卫士被血呛住,跪倒在地。与此同时,他看到同伴们转过来,正好面对这一幕。第二个人也进了房间,跟头一个同样打扮古怪,同样是全副武装。他身后还有第三个正在往上走。塔被攻击了,中剑的人想。当万物落入黑暗中时,他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为什么?
喷溅的血似乎让他们猛然察觉到当前的危险,战斗素养开始发挥作用。三个卫士从墙上的托架摘下矛,压向楼梯口,力图将第三个入侵者逼回去,并阻止其他人进入房间。天知道梯道里还有多少人正准备投入战斗!但那个人无惧他们挺起的矛头,反而灵活地用左臂的盾挡开一记戳刺,又用剑格开另外一下。他动作干净利落,而且边打边转,让他们难于从他背后下手;他们用尽了全力,似乎仍阻止不了这个人一步一步地向房间内挺进。
全体奥卡利战士这时都已拿起了武器,先前让他们感觉迟钝的魔法消失了,但失去先机已给他们造成了很大损失。两个奥卡利战士踏着战友的血泊猛烈攻击其余的来袭者,不肯稍稍退让。闪亮的钢刃你来我往,各自绕开对手的盾牌与挡格,这一边手臂鲜血迸流,那一边大腿中剑负伤。一个奥卡利战士踩在血上一滑,差点失足跌倒,一名攻击者趁隙直入,奇怪的是,来者的软靴却能牢牢抓住地面。他将剑刃插入对手的前侧肩膀,切断了大筋,但奥卡利人仅是换只手持剑,仍然奋战不止。他脸上显出坚定的决心,意思明明白白:流血不算什么,疼痛也一样。
这时,持枪卫士中的一个设法躲过第三个入侵者的防御,瞄准他抬起的手臂下面,一枪深深戳进他的身躯。他用力贯穿敌人,感觉到了枪头与骨骼的摩擦。他的努力得到了鲜血的回报。那人被钉住了,再也躲不开面前的敌手,于是另一个卫士上前一击,豁开了他的脖子。他的身体抽搐着软倒。第三个卫士立刻抓住他拖到房间深处,以免下面的人用这具尸体当盾牌。长矛的夹击因此停歇了片刻,第四个来袭者开始向上冲。但第一个卫士拔出了矛,及时转身防卫入口;在战友的配合下,他逼迫这个入侵者退回了下面。
这时,一名奥卡利卫士终于做了早就该做的事。他抽身退出战团,从两个窗口之间摘下一只号角。一个入侵者看出他的意图,试图冲过去阻拦,但为时已晚。他被横冲过来的另一名奥卡利兵抵到一旁,够不着了。
那名卫士将号角送到嘴边,吹响。
号声嘹亮。刺耳的警报声在石壁间轰鸣,在下方大院中回荡。人们纷纷拥出房屋抓起武器前往塔底。不管策划这次袭击的是什么人,或什么势力,他们很快就会尝到挫败的滋味。通往观察哨的去路被封死,身后是杀气腾腾的追兵,入侵者挺不了多久了。奥卡利战士只要拖住这两人就行,等援兵一到自然万事大吉。
那个奥卡利卫士丢下号角,发出一声怒吼,高高举起剑,再次投入战斗。
 
警报声在石塔内回荡。雷斯暗暗咒骂着退下半段阶梯,来到一条窄缝旁,从这里可以看到城寨内院的一部分。他往外瞄了一眼,又骂了一声。
向上层房间的通路已被有效阻断。前三个人试图杀出一条通过狄窄关口的路来,一人估计已死,另外两人也都挂了彩,被逼到旁边去了。再多一点点时间,成功杀进房间的人也许会设法帮兄弟们打开出口……但眼下,他们已没有了时间。
这一刻,时间仿佛放慢了脚步,慢得近乎静止。雷斯抬头看了同伴们一眼,通过目光交流了一切选择,推测出所有可能的后果。呼吸之间,他们掂量了每一种可能,判断了每一种结局。
如果没有奇迹的话,这就是他们的葬身之地。
他们听到从塔内下方传来一阵喧嚣。说话声。脚步声。刀剑出鞘声。全都在梯道内混杂一处,仿佛坟墓里的回声。
绝不能到此为止,雷斯想。
格薇洛法脸色煞白。对她来说,当前的事态,或者说必将面对的冷酷命运,同样不言自明。
她甚至可能留下性命,他想。被俘,被视为宝贵的情报来源,被施以法术,或是普通的拷打,以榨出这支小队的一切秘密。然后在那场即将来临的大战中成为人质,被用来阻止她自己的人民,动摇他们的意志和决心。
他看见她的手摸向腰带上的短刀,看见了她眼中的决绝。
我亲爱的姐姐……你的勇气不逊于任何战士。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她身后的窗口。这一个比较大,是一条接近一人高的深隙,但太窄,男人肯定过不去。不过,身形苗条的女子可能挤得过去,勉勉强强。
她顺着他的视线看,残存的一丝血色也从脸上消失了,“雷斯——”
下面的声音现在更近了。太近了。众人纷纷摆出防御姿态,好像这除了拖延时间之外还能有什么意义似的。
“没别的出路。”他对她说。
“可你——”
“我的命运是留在这里,”他说,“而你的还悬而未决。”
别让我们白死。
好像听见了他的心声,她点点头。他看见她颤抖了,但当他拢起双手、准备托她爬上石缝时,她没有迟疑。这时,她似乎还要对他说点什么……但时间根本不允许。下面的声音已非常近了。
在他前额轻轻一吻之后,她登上了那道耸裂口。
雷斯没有看着她挤过狭缝出去,没时间可浪费了。他必须吸引敌人的注意力,好让她有机会安全脱身。在她的身影消失之前,绝不能放他们上到这里。
他冷冷地挥手,示意其他卫士跟上。用不着说一个字,人人都懂。
换做从前,他会先做个祷告。那时他还相信有某种存在会聆听这些祷言,关心他的际遇。现在,他心里再没有什么祈祷词了,不过取而代之的东西同样有力。那就是求死的意愿。或者说渴望。
伴着一声震动塔壁的战吼,雷斯率领卫士弟兄们向阶梯下方发起冲锋,尽可能地为格薇洛法争取时间。
以他的死为代价。
 
挤出那条窄隙之后,奥卡利的大地在格薇洛法眼前展开。她耗尽了最后一丝自制力才勉强没有退缩。但生存——还有诸神——让她别无选择。
大家拼了命把我送到这里,我不能在这时辜负他们。
她转向一侧,搂住窗洞外缘的柱状结构,然后一面念念有词地祷告一面绕着它转过去。她的脚趾抠住一条细得要命的缝隙,为保持平衡,她的双手死死抓住头顶上一条小小的水平凸棱。她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战斗的吼声——是雷斯?——然后是战士们经过她刚刚离开的那个洞口的声音。她紧贴在石头上,祈祷他们平安,祈祷匆匆赶来的敌人顾不上看外面,发现不了她。他们怎么会想到看外面?精神错乱到何等地步,才会在一没工具、二没计划、三没经验的情况下跑到外面来?这不明摆着是自寻死路吗?
刚到外面时,她不得不停在原地,竭力扒住石头,设法鼓起勇气。心跳得太厉害,她甚至能感觉到指尖的脉搏。别向下看,她提醒自己。想到这里,一阵眩晕汹涌袭来,她咬牙坚持着不被击溃。千万别向下看。
终于,她觉得可以转动头部,不会眩晕恶心了。于是她在周围四下寻找可以借力的地方,以便离开洞口。这项任务的艰巨程度几乎彻底压倒了她,力量似乎从她的四肢流走了。一阵风猛地从侧面袭来,她差点失去平衡。怎么才能从这里爬上去呢?通向塔顶的路在哪里?她回溯这趟旅行的筹备阶段,努力回忆看过的全塔详图。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出来的洞口在全局视角下是哪一个。怎么判断位置?
头顶上忽然传来一阵扑打声,引起她的注意。刚听到时,她担心是一只噬灵鸟在接近。不过不对,这声音比较近,也比较弱。她扭头仔细观察声音的源头,心怦怦跳着。
卡玛拉。
灰黑相间的鸟儿栖在头顶上方不远处一道狭窄石台上,用翅膀拍击石头吸引王后的注意。等看到格薇洛法瞧向自己,她便沿着那条石缘慢慢横移,来到两条狭缝中间的一点,然后停在那里,扬头歪向一边。格薇洛法一开始只是呆望着,被她古怪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很快她就明白过来,于是点了点头。在鸟形态下,卡玛拉可以统观全局,为她找出最佳路线。只能指望卡玛拉了。
格薇洛法深吸一口气,在衣服上轮流揩拭两只手,尽可能擦掉汗水,然后开始攀登。她一寸一寸地挪动,努力寻找着力处,让手指摸索寻找裂缝和一切能够到的支撑点,尽量回忆同伴们的动作,然后模仿。过量的劳作让经过改造的肌肉疼痛起来,但它们没有辜负她。多亏了拉密鲁斯。
她多么嫉妒登山时队员身上的安全绳!如果她身上能有保护设备就好了,如果有一点点安慰性的保护措施就好了。哪怕让她抱有一丝安全的幻想也好!
风势渐强,越来越猛烈地吹袭她。一场风暴恐怕就在不远处酝酿。她尽量不去想下雨了该怎么办。一次一件事,她严厉地告诉自己,且顾眼下。至少阿努克亚特的人还没有发现她。诸神保佑,雷斯和他的人可以对付他们……雷斯……她不得不眨掉眼里的泪花,才能继续上路。
请保佑他平安,她向诸神祈求。她担心他甚至超过了担心自己。
在这个时候、在这种状况下失去他,是她无法忍受的。
你现在没工夫担心他,你什么都不该想,只管爬。
卡玛拉指示的岩架似乎永远也爬不到;到达那里时,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不得不停下来喘息。谢天谢地,石塔顶部比来时的下半部分风化得更厉害,有更多利于攀援的搭手处。不过,若非拉密鲁斯的法术强化令她的体力得以胜任这项任务的话,什么便利条件都是白搭。
当她最终到达卡玛拉等候的位置时,两条手臂的肌肉像着了火一样。她清楚,自己没有颤抖着软成一堆完全是魔法的功劳。
她停下来喘口气,然后慢慢走上卡玛拉事先指出的窄棱。她用双脚内侧踩着它缓缓挪动,身体紧贴石壁,双手能摸到什么就抓住什么。在某一处,右脚下面的石头缺了一块,她的心都快停跳了,但她设法死死攀住,把重量移到左脚上,维持住了平衡。她颤抖着喘息几次,然后再次将右脚慢慢探出去,哆哆嗦嗦地,在豁口右边踩到了实地。她不敢贸然把体重移过去,先用脚趾试探了几次。可试探了又如何?她哪里知道松了的石头有什么不同?她痛感经验不足之苦。不过,当她最终冒险一脚踏实时,岩石支撑住了。她继续移动,慢慢地呼出了刚刚屏着的一口气。
后来,岩架变宽了一点,几乎能放下整只脚了。这是值得欢迎的享受。她慢慢绕过一条细柱,身体刮擦粗粝的石面。她发现自己留下了一道细细的的血痕,但没办法停下看看血是从哪儿来的。最后,她到了一处可以歇脚的地方。那是两根石柱之间夹着的一道直立深槽,大小足以容下她的身体。她脚下的窄棱在那里拓宽了,形成一个平台,足够她安稳地站在上面。她如蒙大赦般钻进凹槽的阴影,把自己牢牢嵌在里面,除非来一场地震,否则什么也别想把她弄出来……然后,眼泪涌出来了。她任其流淌。只有诸神知道其他人是不是还活着,就算活着,也……整个任务现在完全压在她肩上了。
最后,她用又脏又破的衣袖揩去脸上的泪痕,凝神应对眼前的任务。要坚强。要坚持。视线清晰起来之后,她看出了卡玛拉把她引到这里的目的。这个庇护所是一条竖直的槽形通道的起点,其内侧有连续不断的倾斜断层纹理,可以为她向上攀爬提供充足的着力点。沿它上去的话,身体三面都被坚岩围绕,而不必三面凌空。至少,它可以给人安全的假象。
我能做到,她想,我必须做到。
卡玛拉突然嘎嘎大叫,显然是在示警。格薇洛法吓了一跳,用最快速度缩进凹槽内的阴影里。同时,她看见影子在她刚刚离开的地方晃动。有人跟着她到窗外来了?她不敢探出头去看个究竟,一颗心狂跳不止;她只有尽量缩紧身体,举起两臂挡住面孔,让粗糙的灰色羊毛上衣遮住显眼的苍白皮肤。一秒钟过去了。两秒。等待仿佛永无穷尽,唯有寒风呼啸着在她的石头庇护所前方吹过。终于,鸟又吱吱鸣叫了,这次声音柔和。然后它扑腾到她旁边落脚,小声说:“等着。”
她点头。
卡玛拉开始绕着石塔四处转悠,每经过一处障碍物就认真观察一番,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似的。她的毛色与塔本身的颜色和质地完全融为一体,十码之外根本看不见她。最后,她潜入一道深深的竖直裂隙的影子里,格薇洛法与她完全失去了目视接触。
等着,她提醒自己,等着。她知道她在干什么。
平静下来之后,她听到风为她送来了别的声音。撞击声,敲击声,喊杀声。她不由自主地想着留在她身后的人,他们正在这座石塔里挣扎奋战,他们正用鲜血和生命为她争取时间,让她有机会抵达顶层房间。
他们的牺牲绝不能白白浪费。
上方再次传来鸟爪窸窸窣窣的爬搔声,提醒她卡玛拉回来了。
“有些窗口有卫士,”她低声告诉格薇洛法,“在观察山这一侧的状况。我认为他们没看见你。你应该能沿着这条通道上去,差不多可以直接到顶。绝大多数观察点都看不到你。”
“那场战斗,是不是——”她说不下去了。
“我不知道。”鸟简短地回答,然后拍着翅膀移到较远的地方落脚。远得搭不上话了。
格薇洛法深吸一口气,继续向上爬。有了管道内壁的支撑,行动轻松了一点,但先前的劳累使她手臂酸痛,手也擦破了,血开始从掌心渗出。只要能擦掉,她就在衣服上把血擦掉,但有时候根本做不到。
总算到了狭槽尽头,她累得直打哆嗦。一块突出的大石彻底阻断了继续向上的可能性。她挤在那东西下面的狭小空间里,花一点时间调整呼吸。鸟又飞到外面去了。这时候,她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因为疲惫而颤抖。她祈祷拉密鲁斯的强化法术能支撑到目的地。
那只鸟回来了。“这边,”她悄悄地说,然后补充道,“没有卫士。”
这次,侧行的道路是一道较为宽阔的凸棱,几乎有她的脚那么宽。她踩在上面缓缓前行,忽然发觉伸展出去的手下面没了石头。一个窗口。她拖着颤抖的双腿挪近,直到能牢牢把住开口的边缘,把自己拽进去。洞口很小,比她预料的还小。毫无疑问,队伍里的男性成员不可能钻进来,尤其是穿着铠甲时。她被迫丢弃自己的装备,用颤抖的手指拉扯绳扣直到松脱为止。即使这样,窗口仍然过于狭窄。她硬挤过去,皮肉被粗糙的石头磨得生痛。她感到温热的血沿着脊背流淌下来。
可是毕竟进去了。
她跌倒在地板上,有一会儿只能卧在那里喘息,一动也不能动。不过只是一会儿。只有诸神知道,本地人搜到这里之前还剩多少时间。她必须赶在那以前把要干的事情干完。
她用颤抖的双手支撑着从地上爬起来,看了看周围。房间呈圆形,有几个参差不齐、又窄又高的窗缝。如果说那些窗口是人造的,那么制作者的心思显然不在整齐划一上。现在可以看出,卡玛拉为她选的洞口是最宽的,其余的恐怕连她也未必能钻过来。她隐约看到身边有一道沉重的活板门,无疑通往他们刚才想夺取的哨所。但她没花时间仔细观察。实际上,她没花时间观察任何东西,除了房屋中间的那一件。
它外罩黑色油布和厚厚的一层积灰,至少和她一样高,宽度超过她的臂展。伸出手抓住苫布时,她感到一阵震颤流过她的血管。看来已有很多年没人碰过这东西了。她双手攥紧,尽力一扯。满屋子的灰尘呛得她直咳嗽,一时间什么都看不见。
然后灰尘沉降下来……
泪水王座,以其全部阴森的荣光呈现在她面前。
它威严、庄重、邪气十足。见到它时,一阵寒战蹿下背脊。乍看上去,它仿佛是由光亮的乌檀木雕成,但阳光在它表面闪动,反映出钴蓝色的高光,反光在座椅表面汇聚,仿佛涂在凹陷处的油。坐垫和靠背由光泽的皮革制成,颜色与前者相同,质地光滑。椅腿和扶手末端是爪探珠的式样,但爪子却不是木雕,而是钩曲的长牙,乳白色的釉质与爪中拳头大小的黑水晶球呈鲜明的对比。
还有翅膀。它们从椅背后面向外展开,就像丝巾正在飘动时定了格,精致得不可思议,美丽得勾魂摄魄。光线透过它们,就像穿过彩玻璃,凌乱的光与色在房间的地面、墙壁和天花板上流淌。
刹那间,格薇洛法被这座恐怖雕像的造型镇住了。这就是族人最后的希望吗?想到像这样的东西会有什么性质的力量,以及唤醒它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她战栗了。但她别无选择,人们为她换来这个机会,她没有放弃的权利。
她深深呼吸,然后踏上了那阴森座位的石头基座,最后一次默默祷告,鼓舞自己勇敢面对诸神的任何要求。然后,她在上面坐下,双手沿着巨椅的扶手滑下,直到苍白的手指落入光亮的利齿中间,握住宝石镶嵌的圆珠。
没动静。
连日来的重重艰险都没有像这一刻的失败感那样带给她深入骨髓的恐惧。为了把她送到这里,多少人费尽了心血;为了让这个目标得以实现,多少人以身犯险,甚至慷慨赴死……难道全白费了?不,她愤愤不平地想,不可能!她紧紧握住王座的扶手,命令这张怪异的座椅回应她。依旧没动静。
出了什么差错?难道她竟不是合格的受选者?难道远古的魔法随时间消散了?难道他们错解了那个预言?
模糊的声音隔着活板门传上来。卡玛拉设法插上了门闩,但那顶不了什么。只要下了决心,全副武装的人肯定能破门而入。
预言的原文是怎么写的?格薇洛法拼命回想每一个字。
得七祖均衡之传承,
一人于鹰巢献上牺牲……
“血。”那只鸟冒出一句。
没错,格薇洛法想。雷尔的天赋由血脉衡量,血祭是合情合理的。
她把伤痕累累的手压在王座的一只爪尖上,一拖,顿时皮开肉绽,鲜血横流。她把血滴在座椅的爪子和爪中的黑珠上。滴在座位中央,滴在椅背上。她找出这东西上每一处可能适合血祭的地方,一面将雷尔之血涂抹在上面,一面祈祷。但不管她怎么努力,仍然没有动静。到了最后,她坐在染满鲜血的座椅上,将她的全部天赋之力投向它。没有动静。
说话声越来越清晰了。是奥卡利语,正在向上逼近。
泪水流下两颊……既因为挫败,也因为恐惧。是不是只有她献出生命,方能开启王座的秘密?莫非预言隐含的意思是这个?她现在想不出别的了。
“好吧!”她恨恨低语,“拿去吧!把我拿去吧!我的血,我的命……随便你要什么!只要把雷尔需要的东西给他们,教他们知道如何对付那些怪物就行!”
她垂下眼帘,发着抖,等待王座的残酷魔法吞噬她的灵魂。
没动静。
绝望轰然击中了她。她做过最坏的打算,却从没想到这次探险会如此收场:坐在传奇的王座上,甘愿付出一切牺牲以唤醒它的力量,却茫然不知如何着手。
会不会是天雷本身造成的?她突然想到,侵蚀了本地区一切其他法术的恐怖力量会不会也影响了这件无价的法器?那样的话,他们的努力都成了白费,真的没有希望了。
我不相信。肯定有什么办法……
有人从下面猛击活板门,她一惊。门闩仍未松脱,但还能挺多久?
降下天雷之众神,她祈祷,请怜悯你可怜的仆人,告诉我该怎么做吧。
没有回应。
砰的一声。下面有人试图破门而入。冲击力摇撼铁销,使它从底座上松脱。一阵剧烈的恐惧感向格薇洛法袭来。为送她来这里,死了多少人?如果雷尔无法启用他们的神授能力,接下来的战争中又要死多少人?她不能辜负他们。
降下天雷之众神啊,她绝望地祈祷,为了这种知识,任何代价我都愿意付出。我的生命,我的灵魂,我所有的一切……全都是你们的,全都献为牺牲,为了我的人民。要什么就拿去什么,只求让雷尔知道他们的天赋之名……
房间里仿佛卷过一阵寒风。她猛吸一口气,闭上眼,尽力摒除下面传来的嘈杂。在她的触摸下,扶手渐渐温热起来。当她颤抖着深深吸气时,它的热力充满她的肺部——
这时,她恍然大悟。
孩子。
她的身体自发地绷紧了,她把一只手搭在腹部,似乎要保护里面的胎儿。
不!
是单顿的孩子违反了预言。并非由于他受了魔法的玷污——拉密鲁斯向她保证过,这方面没有问题——仅仅是因为其存在本身:他是他父亲的孩子。他一半属于雷尔,但另一半不是。异族血统的传承与她血肉相连。格薇洛法无法献祭自己的生命,除非连他的生命一并献祭,而他却不符合信仰的条件。
“不。”她低声说。她想起了先前失去的孩子们,想起他们僵卧在她脚边的血泊里。那一天,她的心有一部分跟着死了。“别拿走我的这一个……”
但已经迟了。
活板门猛一震,门闩被扯得半脱。“上面是什么人?”下边一个声音质问,“把门打开!”
这时,声音消失了,忽然之间万籁无声,她心中只余一片恐怖的寂静……
和回忆。
他的意志永远不会被测度,拉密鲁斯告诉过她,旁人的意志却会因他受到考验。他与死神同行,但从未见过它的模样;他会改变世界的命运,自己却毫不知情;他将鼓舞旁人做出牺牲,虽然个中意义他从来不曾明白。
科斯塔司明白这个胎儿的力量,所以他诱使单顿强奸她,并亲自用魔法确保受孕。只要高地之王的儿子仍与她血肉相连,她就不能充分发挥雷拉的潜在力量。哦,那个卑鄙的畜生,他当初不可能知道,格薇洛法独一无二的身份会发挥何等巨大的作用。他只为了在噬灵鸟回归前夕尽量削弱敌手,让讨厌的雷尔少一个算一个罢了。事实上,没有任何人预见到,她这个无辜的、可怜的宝贝会和世界的命运连结在一起。
别带走这一个,她默默祈求。但牺牲业经献上,反悔为时已晚。
活板门被砰地冲开的一刹那,疼痛刺穿了她的下腹。她痛苦地尖叫着向前屈曲,她的身体试图保护它孕育的孩子。但王座的力量——也许是诸神的力量——更强。一只粗硬的手抓住她的胳膊,同时,她的子宫抽搐起来——
然后,她体内的某物爆发了,它耀眼而可怖。力量,暴烈不羁的力量,以超乎想象的势头席卷她,将她肺部的空气挤压出去。抓住她胳膊的那只手松开了,她似乎隐隐听到一个男人的惨呼。但她现在无法注意任何自身之外的事物。一阵烈焰风暴在她的灵魂里扎根,熔炽的能量灌入她的血脉,剧痛与狂喜交汇,化作一片冲天大火。
就在她觉得身体再也不能容纳它的时候,那股力量开始向外喷发,挟火焰席卷一切。它淹没了周围几人的灵魂,淹没了楼下待命的卫士,涌入城寨内每一位居民……她能感觉到。它不断吞噬新的灵魂,吐掉极少数完全没有北方血统的,占据剩下的每一个。它涌向奥卡利神授国全境,成千上万的奥卡利人在痛苦和惊惧中呼号,那突如其来的力量占据了他们,无论是在桌边,在岗位,还是在床上。它涌向高地王国,然后穿过它,向每一块大陆扩散,占据每一个男人、女人和孩子,任何流淌着雷尔之血的人。格薇能够感觉到力量接触萨尔瓦多,也感受到了他的惊骇。她感觉到它迅速地依次接纳了她的另外几个孩子,然后是孩子们的孩子,一直到降生不久、还在摇篮里的小家伙。当神秘的火焰涌入体内的时候,他们每一个都大吃一惊,但被卷入的速度太快,来不及反抗或拒绝。
随后,那力量暂时安定下来。那一刻,格薇洛法感到自己似乎坐在一张遍布天下的巨大火网中央,正是她把每个新加入的雷尔粗暴地绞进一幅庞大繁复的织物里。她感觉到她的灵魂与七祖血脉之间各有绳索牵连,强度和长度完全均等。如果不均衡的话,她意识到,力量的乱流将把整个架构连同她一并撕个粉碎。
可是,这是多么精妙的架构!每一簇新的魂火都被王座的力量收为己用,让整体更加壮大,无论是取自某个拥有与生俱来之力量的纯血雷尔,还是某个遗忘已久、血管里仅有几滴北方血液的支脉苗裔。他们全都被一片超自然的火海拴在一起,就好像他们的灵魂合力支撑着它,维持着它。
……此时,影像出现了。它们冲入格薇洛法的脑海,那股力道使她撞上了王座靠背。它们沿着血脉之线传向火网内的每个人,用记忆的大潮将他们淹没。这些记忆及其鲜明有力,任何别的念头都被挤到一旁,只剩下——
 
——翼影低低掠过农田。沃土无人耕种,成了不毛之地。一个半大男孩睡倒在他的犁头旁,也许永远不会醒来。恶魔的身影经过上空时,他的身体抽搐了一下。远处,他的家人——还能动的几个——聚在一起吃饭,食物是风干的植物块茎和烂莓子。田地撂荒日久,最多只能弄到这些东西。角落里,老鼠咬穿了收贮物资的粗麻袋,但没人理会。没人有力气理会。对老鼠的战争赢不了,因为它们现在比人更精神。为满足自身的食欲,空中恶魔颠倒了世间的秩序——
 
——过冬的柴薪已用尽,能烧来取暖的只剩下家具、艺术品和书。何必悲悼这些东西的毁灭?它们再也没有用处了。一把斧头丢在门框旁边无人动用,因为没人有体力——或精力——去挥舞它。摇篮里的孩子一边睡一边发抖,却不会醒来。因为他灵魂里的力量被吸走了,只留下一具空壳,衰弱得梦不到母亲的奶水——
 
——金碧辉煌的都市因年久失修而斑胶寥落、杂草蔓生。砌成恢宏庙宇的大理石被拆走挪作他用,而那些工程转眼也遭废弃。黑檀木神像劈了当柴烧,衣服没有了,于是无价的织锦被撕成小块以遮蔽身体,要么就是整块丢在地上当铺盖,直到被岁月与潮湿腐蚀净尽——
 
——在垂死的大地上,少数几个幸存者正在蹒跚前行,挣扎着找寻同类,赶在一切无可挽回之前。一只恶魔独自在上空高高盘旋,汲取他们的灵魂,就像食尸鸟撕扯腐肉。但这些人的精神吃起来不像一般人的那样轻松痛快。诸神的赐予或仅仅是天然的变异?一个幸存者倒下了,再也没能爬起来,但其余的更强健、更坚韧。他们花费不少精力为他堆起一座石冢——这本身就是一种示威行为——然后继续旅行。总会有些地方存在和他们一样的人,可以抵抗恶魔力量的人,甚至可能有少数完全免疫的人——
 
——孱弱者留在了他们途经的城镇,很快又有强健者应邀加入。他们向北漫游,在冰天雪地里,在恶魔厌憎的阳光稀少之地寻求慰藉。不同肤色、不同长相、操不同语言的男男女女。有时是从某个城镇来的一小伙人;有时是单身的旅者,孤零零来到陌生人中间;还有孩子,小跑着跟上队伍。憔悴的面孔。幽怨的目光。有时候父母早已掉队,孩子们则继续走,大孩子把小孩子拖在身后,好像是拖着过大的玩偶,却不知他们体内的精神早已死灭——
 
——巫者们对着天空嘶喊出他们的力量,拼尽最后一口气塑造出巨大幻影。钴蓝色的鳞片,彩玻璃般的翅膀,体型足有入侵者十倍大,驱使它们惊惶北逃;巫术之云遮天蔽日,只在一个方向留下阳光,引诱怪兽们飞向北方。向北,总是向北。这种规模的咒语不可能持续很久,但是每当一个巫者倒下,就有另一个站出来顶替其位置,因为人人知道失败的代价——
 
——标定人类最后防线的支撑点。那道防线是一个恐怖无比的诅咒,任何活物都不可能穿越。但一旦终极咒语降下,谁来保护被划在防线之外的雪域居民?奥卡利回答:无法挽救。让我们哀悼他们的牺牲——
 
——冰面上的血迹,雪地里的残翅,恶魔一族的气息。这一切为跟在后面的猎手们指明了道路。对方已经受伤,而寒风既让它们痛苦不适,又令伤口难以痊愈——
 
——巫者们一面喃喃祈祷,一面建造环壁,那是他们自己的坟墓。他们亲手一块一块砌起砖强,亲手在墓穴内侧刻下最终奉献之歌。因我们的死,世界可以不死。记得我们的勇气。记得我们的牺牲。要珍重自由,那是我们留给后世每一代人类的赠礼;不要委之于尘泥,令我们白白受苦——
 
这些影像倏然消逝,一如方才的倏然而来。在那短暂的一刻,格薇洛法似乎能感觉到每一个连接起来的雷尔灵魂。她知道血统最纯正最强大的那部分雷尔原原本本地看到了那些影像,其余的则仅仅感受到了一阵短促骇人的力量激流,然后留下零散的影像,就像某种不能全记起来的噩梦。有那么一会儿,格薇洛法能够接触到他们的每一个,感受他们的困惑、他们的惊惶。她还看到了火网烧进她的脑海。然后全都消失了,火风暴结束了。
沉寂。
她因疼痛而颤抖着,勉强睁开双眼环顾四周。她脚边躺着一具尸体,原先似乎是个人,但它的头部是一团不成形状的肉,仿佛从里面炸开了似的。在它后面是两名阿努克亚特的天雷卫士,显然已被刚刚的体验震得说不出话来。她深吸一口气,奋力站起身,调动起多年王室生涯培养出的力量,让自己表面上显得更坚强一点。其实她已两股战战、摇摇欲坠了。要是穿着连衣裙就好了,她想,可以掩饰颤抖。
她应该对这些人说话,为他们看到的影像添加必要的注解;应该告诉他们,血脉里的是诸神的礼物抑或仅仅是自然的变异都不重要,归根到底是一样的。北方血脉能够抵御噬灵鸟的威力,大家一定要团结起来,反抗即将到来的入侵。
但她的孩子在她体内死去了,她发不出声音。
她双腿颤抖着,踉踉跄跄地走向地板门。没有一个人出手阻拦,相反,他们退开一点,为她让路。他们大睁着眼睛。他们以为是我做的,她意识到。他们以为是我的力量联结了他们,揭示了真相。
一名卫士的手松开了,他的武器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他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在她面前单膝跪下。另一个也跟着跪下,并献出他的剑,摆在她面前。
她明白应该给予某种回应,但她已悲伤得彻底麻木了。现在她能关心的只有一件事:雷斯。颤抖着,她爬下梯子来到瞭望室。要找雷斯。地板上尸体横陈。她走向大旋梯,踏过一洼又一洼鲜血。一个奥卡利卫士还站着。他迅速闪开一旁,为她让道。她现在是怎样一副凄凉的模样!浑身灰尘,满面泪痕,几次献祭让衣服浸透了血……难怪他躲得那么快。
走下三段楼梯。四段。途经一处狭窄窗洞,她就是在这里与她的同父兄弟分手的。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五段。六段。她跨过地上的躯体,在生者和死者中寻觅她的弟弟。没倒下的战士都呆愣着,几乎没注意到她。她引来了噩梦般的景象,那股力量让他们到现在仍头晕目眩。雷斯有生还的希望吗?她在遍地死尸和失落的兵器中间跌跌撞撞地寻找最要紧的人,心情越来越焦急。
然后,她找到了。他斜卧在梯阶上,头倚着内圈墙根,闭着眼,表情近乎安详,仿佛刚刚入睡。她抽噎一声,跪在他身边,抚摩他的胸口,呼唤他的名字:“雷斯!雷斯!”但他的胸膛没有起伏,他的双眼也没有睁开。他的头被摇动到一旁,露出颈侧那条深深的伤口,还有下面的一摊鲜血。还是暖的。诸神啊,他还是暖的!
她哭出声来,最后一道堤防终于崩溃。她把头垂到他不再起伏的胸口上,任凭内心积贮的全部悲伤和恐惧恣意流泻。没有必要再忍下去——雷斯不在了。孩子没有了。她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后来,本地的卫士们跑来救助伤患和收敛尸体时,她不许他们带走雷斯。她蜷缩在他旁边,控制不住地发抖,直到最后,精力衰竭终于仁慈地找上了她,整个世界无声无息地滑进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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