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她注视着镜中的自己,发现生命特别厚爱她。童年在堤勒苟念书时大家帮她取了「苹果肌」和「睡美人」的绰号,也自动成为她的形象,有时她脱掉衣服,看见自己的身躯也不禁赞叹。不过光是这样对她来说并不足够,当然不够。
她和丈夫之间的距离越来愈远,彷佛再也看不见他了。
等他这次回来后,她要告诉他不准再离开她,他一定可以找到其他工作。她想要了解他的事情,知道他的工作性质,希望每天早上能在他身边醒来。
嗯,她一定要坚持住。
※
位于托夫特丘街尾端的精神病院后方曾经是座小型的垃圾场,后来破旧木棉床垫和锈裂的床架慢慢消失,如今成了一座小绿洲,是视野毫无遮蔽,能直接眺望峡湾与市区的高级住宅区。
她喜欢在这里静静坐着凝望游艇码头与蔚蓝峡湾。
置身在这样的地方,沉浸在浮荡的情绪中,对于生命的意外会变得比较没有招架之力。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她会答应那个步下自行车,邀请她喝咖啡的年轻男子。他也住在同一区,有时候两人买东西时遇到会点个头打招呼,现在他就站在那儿。
她看看手表,两个小时后要去托儿所接儿子,所以还有点时间,去喝杯咖啡也无妨。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傍晚,她像个老太太般坐在摇椅上前后摇晃,手摆在胸前想安抚激烈跳动的心脏。她做了难以理解的事。她究竟怎么了?就像是被那个亲切的年轻人催眠,坐下来喝咖啡才不过十分钟,她便将手机关机,叙述起自己的故事。而他只是专心聆听。
「米雅(Mia),好美的名字。」他说。
她已经很久没听到自己的名字了,久得感觉有些陌生。她丈夫从来不叫她的名字。
年轻人非常直爽,他问了几个问题,对她的提问也有问必答。他叫作肯尼思(Kenneth),是个军人,有双迷人的眼睛。即使可能被其他约莫二十位客人目睹,他的手依旧覆住她的,爱慕之意昭然若揭。他先是轻轻按了按她的手,然后整个握住。
而她没有把手抽走。
之后她急忙冲到托儿所,一路上都感觉到他就在附近。
天色已暗,然而时间与夜色始终无法安定她激烈的脉搏,她不得不一直咬着嘴唇,想办法冷静下来。关掉的手机就躺在茶几上,似乎正用指责的眼神瞪着她。她搁浅在一座看不见未来的岛屿上,没有人能给她忠告,一个也没有,也没有能让她寻求宽恕的人。
未来该怎么继续走下去?
※
黎明破晓,她依然心神不宁坐在摇椅上。刚才她发现昨天和肯尼思聊天时,丈夫打了电话过来。屏幕显示三通未接来电,所以她欠他一个解释,而他肯定会再打电话质问她为什么没接电话,到时不管她的理由多么有说服力,他都能识破她的谎言。他比她聪明、比她年长,生活经历也比她丰富。他会知道她在说谎。一思及此,她忍不住浑身打颤。
他通常习惯在七点五十七分打电话回来,就在她要带班雅明出门之前。今天她打算改变一下计划,晚点再出门。应该给他机会提问,但不能被他逼得太紧,否则会露出马脚。
然而在她抱起儿子时,茶几上的手机正好响起,但她却本能转过身去,这个动作泄漏了她的心情,那扇通往外界的门始终在伸手可及之处。
「喂,亲爱的!」她语气故作轻快,但是脉搏却鼓跳如雷。
「我打电话找了妳好几次,妳为什么没有回拨?」
「我正要打给你。」她没多想就脱口而出。糟糕,这话露出了马脚。
「但是妳马上要带班雅明出门了,再一分钟就八点了,我很清楚妳的作息。」
她屏住呼吸,轻轻将儿子放在地上。「他有点不舒服。你也知道,小孩要是流鼻涕,托儿所的人便不希望他过去。我想他发烧了。」她缓缓吸气,然而身体却尖叫着渴求氧气。
「噢,这样啊。」
然后是一阵停顿。她感觉很不舒服。他期待她说什么吗?难道她忘了什么事?她凝神静气专注于窗外的世界,将心思放在随风轻摇的庭院门,放在光秃秃的枝桠上和赶着上班的路人身上。
「妳听见我刚说的话吗?我昨天打了好几次电话。」他质问道。
「噢,对。很抱歉,亲爱的,我的手机没电了。我想可能要买个新电池了。」
「我星期二才将两个电池充好电。」
「是啊,真的很奇怪。一般来说,我的电池用得比较久。」
「所以现在妳自己充好电了吗?妳自己搞定了?」
「是啊。你想想看嘛,」她尽力笑得自在,但听起来仍有点做作,「我常看你充电啊。」
「我以为妳不知道充电器放在哪里。」
「我知道。」她的双手抖了起来。他感觉到不对劲了,接下来就会问她在哪儿找到该死的充电器,而她完全没有头绪充电器放在哪里。
思考!用力想!快点!她的脑中快速掠过许多念头。
「我……」她提高声调。「噢,不行,班雅明。不行,不可以!」情急之下她用脚踢了小孩一脚,想让他叫出声来。她看着泪眼汪汪的班雅明,又踢了他一次。
就在她先生开口问:「妳在哪里找到充电器?」班雅明终于放声大哭。
「啊,对不起,我们晚点再讲。」她故意让声调显得激动。「班雅明刚刚撞到头了。」
她挂断手机蹲在儿子面前,脱掉他的连身服,不断亲吻他的脸颊安抚他。「小宝贝,对不起,原谅妈妈。妈妈不小心踢到你了,对不起。会痛吗?你要不要吃饼干?」
小男孩吸着鼻子原谅了她,一脸哭相困惑的点点头。她拿出绘本给他翻阅时,一股毁灭感缓缓在体内扩散:这个家有三百平方公尺,充电器可能放在任何一个只有拳头大的地方。
※
一个小时后她翻遍了一楼所有的抽屉、家具、架子。
忽然间,她猛然想起:要是家里只有一个充电器怎么办?如果他把它带走了呢?他的手机厂牌和她的一样吗?她一点概念也没有。
她眉头深锁的坐在班雅明旁边喂他吃东西。老天爷啊,她心想,他将充电器带走了。
她摇了摇头,用汤匙将食物送进班雅明嘴里。不会的,买手机时都会附带充电器,所以装着说明书的手机盒里应该还有一个未使用过的充电器,一定放在某个地方,只是不在一楼这儿。
她望向通往二楼的楼梯。
这栋房子里有她未曾涉足过的房间,并非因为他不允许,不是这样的,只是自然而然就没进去了。就像他也没到过她的缝纫室,夫妻两人有各自的兴趣,需要拥有自己的世外桃源与时间,只不过他对这方面的需求基本上比她高。
她抱起儿子走上楼梯,在丈夫书房门前犹疑不定站了一会儿。她若是在他某个抽屉或柜子里找到装着充电器的盒子,又该如何解释自己翻了他的东西?
她把门打开。
她的房间就在这间书房对面,但两个房间的氛围却截然不同。这里缺少能量,缺乏像她房间那种难以界定的色彩魅力与创意,整个空间只有米色和灰色,此外无他。
她打开所有的壁橱,发现里头有点空。若是她的橱柜,早就放满日记、相簿、不值钱的东西,以及在那些无忧无虑日子里,和朋友共同搜集来的纪念品。
架子上只有几本书,显然是和他工作有关的专业书籍:枪炮、警务工作等诸如此类的主题。其中也有介绍宗教派别的书,如见证人耶和华、上帝的孩子、摩门教,还有一些她没听过的内容。真不寻常,她暗忖。然后踮起脚尖,想看看最上层的架子有什么。
没什么值得说嘴的东西。
她把班雅明抱好,用空出来的手将书桌抽屉一个个打开。除了一块像她父亲用来磨利鱼刀的灰色磨刀石之外,没有其他特别的东西,只有纸张、印章和几盒已经不再使用的族新磁盘片。
她关上门,全身所有的感受似乎瞬间冻结住。在这一刻,她既不认识自己,也不了解她丈夫,一切显得如此可怕又虚幻不实。这是她头一次经历这种感受。
班雅明的头垂到她肩膀,脖子上感觉到男孩沉稳的气息。
「啊,宝贝,你就这么睡着了啊?」她把他放到婴儿床时喃喃自语着。她现在要特别注意别让事情失去控制,一切必须如常运作。
她做了几次深呼吸,然后拿起电话按下托儿所的号码。「班雅明感冒了,我今天想让他在家休息,以免传染给大家。很抱歉现在才通知你们。」她机械式的说着,完全忘记要谢谢对方祝班雅明早日康复。
然后她转向走廊,盯着介于书房和卧室之间那道狭窄的门,之前搬家时,她曾帮他把数不清的箱子抬进去。夫妻两人有个很大的不同之处,那就是各自带过来的行李数量。她只从学生宿舍搬了几件IKEA家具,他却把过去二十年间累积的物品全部带过来,因此各个房间里摆放着时期迥异的家具,而那道窄门后面,则放满她不知道内容物的箱子。
她打开门往内瞧,先前鼓起的勇气顿时消散无痕。这个房间不到一点五公尺宽,但足以依次摆放四排往上迭高的箱子,从箱子上方望去,勉强可以看见斜屋顶上的天窗。这儿至少堆放了五十个箱子。
主要是我双亲和祖父母的东西,他那时候说。那些东西不是应该随着时间慢慢淘汰吗?反正他没有兄弟姊妹需要一起商量这种事。
她注视着箱子堆栈出来的那道墙,立刻打消了念头。在这儿找充电器一点意义也没有,不过是一个尘封起过往的房间。
即使如此,她还是忍不住打量放在最后面的箱子,上头摆着捆成一堆的翻领大衣,而衣服中间似乎凸了起来,搞不好底下藏了东西?
她竭力把手伸长,但是仍然摸不到衣服,于是攀上纸箱山跪着往前爬,然而在她翻起大衣后发现下面什么也没有,难掩内心失望。就在此时,她的膝盖忽然压穿纸箱的盖子,陷了下去。
真要命,她心想。他会因此看出她来过这间房间。
她往后退,将纸盖往上扳平,确认不会再出现问题。
就在这时她发现了剪报。怪异的是,剪报并没有老旧得像是来自公婆那个年代,所以显然是她丈夫自己剪下来的。也许是为了工作?或者纯粹是兴趣使然?
「真奇怪。」她喃喃自语。为什么要搜集耶和华见证人的剪报?
她翻看着剪报,内容并不像第一眼以为的大同小异,其中掺杂着不同教派的文章,也有股票交易、犯罪学报导与DNA鉴定分析,甚至还有宏斯乡十五年前的度假屋贩卖广告,大多是他应该不需要的东西。或许她该找一天问他要不要将这房间清出来,将此处改为更衣室。哪个女人不会想要有自己的更衣室呢?
她从箱子上滑下来,感觉大大松了口气。脑中有个想法逐渐成形。
为了安全起见,她又环视一次那些箱子,刚刚踩穿的凹陷不是特别显眼。不,他应该完全不会注意到。
然后她关上了门。
※
刚才涌现的想法非常棒:拿平常瞒着先生省下来的家用买个新的充电器。等下就跳上自行车冲到艾尔格购物中心去买。等买回来后,稍微混在班雅明沙盒里的玩具中,充电器看起来就会像用过的旧物一样,最后放进走廊上摆着班雅明帽子和手套的篮子里,等她先生回来问起在哪儿找到充电器时,就可以随手一指。
他绝对会纳闷充电器的来源,到时她就装出一脸讶异,奇怪他竟然那么惊讶,然后说出应是某个访客忘了带走的推测。他们的访客不多,上次有人来访已是好一阵子前的事,不过总是有人会来。例如之前的邻居聚会,还有护士也来过。这件事听起来当然有点奇怪,毕竟谁会带着充电器到别人家,但是,并不是没有可能发生这种事。
趁着班雅明午睡,她可以赶快买好新的充电器。一想到先生要看充电器在哪儿,而她顺手从手套篮拿出来时他脸上的讶异表情,她就不由得笑了出来。她不断练习说着:「啊,那不是我们的充电器吗?真奇怪。那么一定是某个人忘记带走了。也许是为班雅明举行洗礼仪式那时候?」这样到时候说出这些句子时,声调听来才会正常且有分量。
嗯,这个解释很有说服力。如此简单却又如此不寻常,反而更显得滴水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