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若说卡尔曾经怀疑萝思是不是个说到做到的女子,现在他绝对不会再犯这个错误。他都还没来得及提高嗓门批评萝思过度沉溺在瓶中信,她已经杏眼圆瞪,不屑呸了一声,告诉他最好他妈的别再来烦她,自己把烂瓶子的碎玻璃塞进屁眼。
他尚未出言抗议,她已把袋子往后丢,转身大步离去。阿萨德正伸长脖子要咬下葡萄柚,被她的举动吓了一大跳,整个人僵立不动。
两人呆若木鸡,沉默不语好一阵子。
「她现在是不是要把双胞胎姊姊送来了?」
「跪毯在哪儿?」卡尔嘟噛着。「去祈祷那件事不要发生。若能办到,你就是个出类拔萃的人了。」
「拔什么的人?」
「意思是说非常厉害的人,阿萨德。」
卡尔示意他的助手走到巨大的信前面。「她既然不在,我们就把隔离墙上这些复印件拿下来。」
「我们?」
卡尔点点头。「嗯,阿萨德,你是对的。你把那些纸拿下来,贴到那面用包装绳将案子串起来的墙上。记得中间空出个几公尺,好吗?」
卡尔凝神审视着瓶中信正本。这几年来信件虽然辗转经过多人之手,也不是所有人都把它当成重要证物,但他不会因此就不戴上棉手套,毕竟纸张是如此腐朽易脆。
他将信件放在面前打量,似乎能感觉到其中透露出几许诡异,卡尔对这种不寻常的感觉总是特别敏锐,马库斯把这种感觉叫作「卡尔的鼻子」,老巴克说是「肚子里的灵感」,他的前妻则简单称之为「本能」。总之,这封要命的信上有某些东西让卡尔心痒骚动,而背后的真实性也无庸置疑。信件是在极为仓促的情况下完成的,写的时候或许是压在凹凸不平的表面上,用血和某种不明的工具书写。会是拿着羽毛沾血写下的吗?不会,不可能。字的笔划不均,力道控制不好,有的地方似乎写得太用力,有些地方却又完全看不见颜色。卡尔将放大镜拿到眼前,想要看清楚字迹的凹陷和弯曲之处,但是这封信受损太严重,曾经凹曲之处也可能因为潮湿而膨胀。
他的脑海中浮现萝思望着复印件陷入苦思的脸,他将信摆到一旁,决定明天告诉她若是真的有必要,这个星期结束前可以研究这封信,不过之后就得投入调查其他案子。
他斟酌着是否要叫阿萨德泡一杯甜得要命的飮料,但是从外头走廊传来的哀伤曲调推断,阿萨德应该忙着将梯子掀开、折迭、搬来搬去、爬上爬下,将复印件取下再贴到另外一面墙上。或许他应该告诉阿萨德总务处还有一把梯子,不过他完全提不起兴致这么做。
卡尔拿起那桩记录洛德雷陈年火灾案的档案。等他看完后,打算把它放到马库斯桌上,而且是堆得最高的那迭公文最上面。
档案中写道:洛德雷的火灾发生于一九九五年,一栋位于丹胡司德一家进出口公司的多层楼建筑,其新近铺设的砖瓦屋顶在坍塌成两半不到几秒后窜出火焰,将最上面一层烧得精光。大火被扑灭后,在火场中发现了一具男性焦尸,公司负责人不认识死者,但邻居指出他们看见顶楼一扇窗户整夜透着灯火。由于尸体的身分无法辨识,推测可能是游民从未完全封死的屋顶潜入了大楼,将那儿当成楼身之所,然后忘记关上茶水间的瓦斯开关酿成灾害,但这个推测在HNG瓦斯公司通知瓦斯开关并未开启后遭到驳斥,并由洛德雷警察暴力犯罪小组接手调查。然而这案子后来却逐渐在档案柜中发霉,因为悬案组成立才有机会重见天日。如果不是阿萨德注意到尸体左手小指上的凹痕,此案只能继续在柜子里陈旧腐朽。
卡尔抓起电话拨给马库斯。索伦森的声音才传进耳中,卡尔的失望水位已经升到最高点。
「索伦森,我只想简短问一下,」他说,「多少案子……」
「穆尔克?是你?我马上帮你转给某个不会让你觉得尴尬的人。」
他早晚要在她屁股下面放只蝎子。
「喂,亲爱的。」话筒那端响起丽丝的温暖声音。
哟,索伦森或许还真有点同情心?
「妳可以告诉我最近的纵火案中,已经确认了多少死者的身分?对。还有,究竟发生了几件火灾?」
「你是说最近发生的案件吗?一共有三件,不过我们只找到一个受害者的名字,但是目前仍然无法肯定。」
「仍然无法肯定?」
「因为我们在死者脖子上发现一条垂饰项链,上面有个人名。但谁知道那是不是他自己的名字啊?」
「嗯。火灾发生的地点分布在哪里?」
「你没看档案?」
他重重吐了口气。「我们发现洛德雷有具尸体,那是在一九九五年。你们的是……」
「上个星期六发现的尸体是在奥司特布洛区的斯德哥尔摩街,隔天在安德鲁普,最后一具是在西北区。」
「斯德哥尔摩街,这个听起来最重要。妳知道哪一件纵火案烧毁的程度最轻微?」
「我想应该是西北区那件,就在窦提亚路。」
「这几件案子之间有没有共同点?譬如屋主身份?最近有没有改建?邻居是否看见夜里有灯光?任何有关纵火的线索?」
「就我所知应该是没有。不过我们投入了许多警力,你可以问问其中一位同事。」
「谢了,丽丝。那其实不是我的案子。」他故意说得洪亮,希望在她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卡尔把档案放到桌上,心想纵火案显然持续发生,接着外面走廊传来讲话声,大概又是庶务组那个满口白痴石棉的迂腐家伙。
「是的,他在里面。」阿萨德的声音在办公室外响起。
卡尔盯着一只在办公室里乱飞的苍蝇。只要算准时机,就能将苍蝇打在对方的脑袋瓜子上。
他站在门后,手高举着洛德雷档案欲乘机打下。
但门口却出现一张陌生的脸。
「您好。」对方向他伸出手来。「我叫余鼎,菲斯坦警局的副警官。警局在艾柏斯伦镇,这你已经知道了。」
卡尔点点头。「余鼎?这是你的姓还是名?」
那男子只是用微笑代替回答,或许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吧。
「我是为了最近发生的纵火案来访。一九九五年时我是安东森警官的助手,马库斯希望听取口头报告,并要我和你谈一谈,让你介绍你的助手给我认识。」
卡尔松了口气。「你刚刚已经和他说过话了。外面梯子上那位就是他。」
余鼎眼睛瞇成一条缝。「外面那位?」
「是的,有什么不对吗?难道他不够优秀吗?他曾经在纽约接受过警务助理训练,并在苏格兰警场学习DNA与图像分析。」
余鼎印象深刻的点点头。
「阿萨德,过来一下。」卡尔叫道,然后趁介绍两人认识之前的空档,用档案挥打苍蝇。
「你全部贴好了吗?」他问说。
阿萨德的眼皮沉重的像铅块一样,答案已呼之欲出。
「马库斯提到洛德雷案的源文件在地下室这儿。」余鼎解释说,然后和阿萨德握手。「你们知道档案放在何处。」
阿萨德指向卡尔正要举高的手说:「就在这儿。还需要什么吗?」看来他今天的心情不太好,萝思的烂摊子消耗了他的精力。
「马库斯问了我一个细节,但我已经印象模糊了,方便看一下档案吗?」
「请便。」卡尔嘴里咕哝。「很抱歉,但我们有急事要处理,请你见谅。」
卡尔拉着阿萨德走进他的办公室,一屁股坐在桌上,就坐在一座土黄色废墟复制品下方,上面写着「拉萨法」(Rasafa,位于现今叙利亚境内。),或者随便高兴叫什么名字。
「你那壶里有喝的吗,阿萨德?」他指着俄式茶壶问。
「你全部喝光,我再给自己煮新的。」他笑得一脸灿烂,眼睛彷佛说着「刚才谢了」。
「等那位先生离开后,我们两个出门一趟。」
「去哪里?」
「到西北区检视一栋几乎被烧毁的房子。」
「好的。不过那不是我们的案子,卡尔,这么做会惹其他人不高兴哟。」
「是的、是的,不过无论如何都得跑一趟。」
阿萨德似乎不太信服,接着表情一变说:「我又从墙上解出一个字母了。不过,心里有不太舒服的怀疑。」
「那是……」
「我先不说,你只会笑我。」
那听起来是个好消息。
「谢谢。」余鼎在门口出现,看着卡尔手拿大象跳舞图案的杯子。「我可以将档案拿到楼上马库斯那儿吗?」
两个人同时点头。
「对了,有个老朋友要我向你打声招呼。我刚才在楼上餐厅遇见他,就是鉴识组的劳森。」
「汤马斯‧劳森?」
「正是他。」
卡尔皱起眉头。「他说过再也受不了要命的死人,所以中了一千万彩劵后就离职了。他在这儿做什么?难道又披上工作袍了吗?」
「虽然鉴识组绝对会善待他,但可惜不是。他披上的,或者应该说系上的是围裙。他在餐厅里工作。」
「真是太令人惊讶了!」卡尔眼前浮现那个强壮的英式橄榄球员穿上围裙的样子,可能还会绣上「大师掌厨」的愚蠢座右铭。「发生什么事了?他不是投资了许多有潜力的公司吗?」
余鼎点点头。「没错。但是投资失利,所有钱都赔光了。真是愚蠢的举动。」
卡尔不禁摇摇头。对于像他这种老是设法保持理性的人来说,这种事多少让人感到安慰,或许过于谨慎的后果就是一毛钱也没有,但没钱可损失并非什么愚蠢的事。
「他在这儿多久了?」
「他说约莫一个月左右。你从来没到过上面餐厅吗?」
「你疯了?到餐厅至少要爬一千万级阶梯。电梯八百年前就故障了。」
※
矗立在六百公尺长的窦提亚路上的企业与机构说不上是最优秀的公司,除了一家定位不清的咨询顾问公司和录音室之外,还有一所驾训班、一处所谓的文化会馆、数家文化协会与其他几个商家。看来这儿是一处不会消逝的老旧工业用地,除非像法兰森‧恩洛斯公司一样毁于火灾之中。
现场清理工作大部分已结束,但警方调查人员的任务仍然持续进行,不过同事们早已懒得和卡尔打招呼。
他站在曾经是法兰森大门入口的位置,目光缓缓扫过烧毁之处,建筑物受损不值得可惜,不过那道镀锌的铁栏杆却引人注目──应该是最近才搭设的。
「我在叙利亚也看过类似的房子,卡尔。煤油炉若是太热的话,就会砰!」阿萨德的双臂像风车翼一样旋转。
卡尔看向二楼。屋顶看似曾经被炸飞,之后又落回原来位置,屋顶排水管下方涌出的烟雾将上方的石棉水泥板熏得一片漆黑,天窗碎片则飞散各处。
「嗯,没错。」他说,心里思索着为什么有人愿意住在这么偏僻荒凉的地方。
「我是卡尔‧穆尔克,悬案组。」一个比较年轻的调查人员经过时,卡尔自我介绍说。「我们可否上楼看一下?鉴识人员的采证工作结束了吗?」
调查人员耸耸肩,发着牢骚说:「要等这烂地方全部拆掉后才会结束。进去时请小心脚步,以免摔下来。不过我也无法保证这样就会安全一点。」
「法兰森‧恩洛斯究竟进口什么东西?」阿萨德问他。
「与印刷相关的货品,是家非常正派的公司。」调查人员回答。「他们显然不知道有个游民或是某个人潜入了大楼,公司职员也受到很大的惊吓。幸运的是,并非一切全都付之一炬。」
卡尔点点头。依照规定,这类型态的企业距离最近的消防局不得超过六百公尺,这家挺走运的,正好在消防局的活动范围内,也幸好当地的消防队在荒谬的欧盟委外潮流中幸存了下来。
二楼果然如预期般已经完全烧毁,斜墙上的木纤板遭到拆解,一面面脑壁如锯齿状的塔楼耸立,让人想起九一一后的世贸大楼遗址。一片灰黑的残垣风景。
「尸体在哪儿发现的?」卡尔问一个年纪稍长的男子,对方表明自己的身分是保险公司的起火原因调查人员。
保险公司的人指向地板上一块污渍。
「爆炸的力量相当猛烈,前后两次,间隔很短。」他解释道。「第一次爆炸引发火灾,第二次爆炸却抽走了空间中的氧气,熄灭了火势。」
「所以并没有出现闷烧的状况,导致死者因为吸入一气化碳中毒身亡?」
「没有。」
「你认为死者是死于爆炸或者是窒息身亡后尸体才被烧毁?」
「不清楚。尸体几乎被烧光,所以无法判定。找不到死者的呼吸道,就不能得知肺部和气管中的煤烟浓度有多高。」他摇摇头。「不过尸体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被烧成这种程度,实在令人费解。这点我也告诉过你们安德鲁普的同事。」
「什么?」
「也就是说,我认为这场火灾只是种障眼法,为了掩饰受害者实际上是死于另外一场火灾的事实。」
「你是说尸体被移动过?那些鉴识人员怎么说?」
「我相信他们的看法和我一致。」
「所以说这是谋杀了?那个男人被人杀死、焚烧后,然后被移动到另外一处火场吗?」
「现在就此断言还有点言之过早。但是,没错,我认为死者十之八九被移动过。因为即使火势猛烈,仍然难以想象尸体在这么短的时间就被烧得只剩骨头。」
「三个火灾现场你都勘查过了吗?」阿萨德问。
「理论上三处现场我都可以去察看,因为我为不同的保险公司服务。不过,斯德哥尔摩街是另外一个同事去的。」
「另外两处火灾现场与此处雷同吗?」
「不一样。另外两处是空屋,所以才会出现死者可能是游民的论点。」
「所以你觉得作案手法是一样的吗?也就是指死者分别被运送到空置的建筑物中,然后再引发第二场火灾。」阿萨德询问。
保险员注视着这个外表与众不同的警方人员。「有许多观点可供参考。但是没错,我的确如此认为。」
卡尔抬起头,仔细察看屋梁。「我有两个问题想要请教你,之后你可以继续工作。」
「请说。」
「为什么会发生两次爆炸?这堆东西为何没有迅速烧光?你是否心中已有答案?」
「对我来说比较恰当的解释是,纵火者特意控制可能造成的损坏。」
「谢谢!第二个问题是,我们日后有问题,是否可以打电话请教你?」
保险员露齿一笑,从口袋中拿出名片。「当然没问题。我的名字是托本‧克利思藤森。」
卡尔也在口袋里摸找着名片,不过发现名片没带在身上。萝思回来后又有任务要交给她了。
「我无法理解。」阿萨德站在他们旁边,往斜屋顶上被煤烟熏黑的地方一划,他显然属于那种只要手指头沾上一点颜色,全身衣服和整个环境就会跟着变色的人。眼下他的衣服和脸上已经沾满了煤黑,足以弄脏一座小城市了。「我听不懂你们说什么。所有事情一定有关联。尸体小指或是不见的小指上的戒指、死者、火灾等等,全都有关。」接着他突兀转身面对保险公司的调查员问道:「对于这栋屋况糟糕的老旧建筑,你们保险公司会理赔多少金额?」
克利思藤森眉头挤出皱纹,他显然怀疑有保险诈欺的嫌疑,不过不一定会承认。「建筑物本身确实不怎么值钱,但是公司申请了保险理赔。我指的是防火险,而非针对房屋或建材腐朽败坏的保险。」
「那是多少钱?」
「我估计大概是七十万到八十万克朗。」
阿萨德恍然大悟似的吹了声口哨。「会有人为这么破烂的房子翻新吗?」
「那完全取决于保险人。」
「如果他们愿意,也可以把这里拆为平地啰?」
「是的,他们有这个打算。」
卡尔若有所思的望着阿萨德。那个保险员显然正在积极调查此事。
在他们走向汽车的时候,卡尔心头逐渐涌现一种感觉,就像他们在弯道上即将从内侧超越对手,只是这次他们的对手不仅是无赖流氓,还有凶杀组里的侦查小组。
若是能赶在同事前头抢得机先,那将是多么美妙的胜利滋味!
还杵在庭院中的警员朝卡尔微微点头,但卡尔没兴致和他们讲话。他们若想找到什么线索,就得自己去调查。而阿萨德则是站在公务车旁不动,想要近距离看清楚从刚粉刷的灰泥墙上跃然而出的绿、白、红和黑等色彩组合而成的涂鸦。
上面写着:「以色列人滚出加萨走道(Gaza Strip,原名为「加萨走廊」,此处应为涂鸦者故意写错。)巴勒斯坦是巴勒斯坦人所有。」
「涂鸦的人不太识字。」他批评了一下,然后钻进车子里。
难道你就会?卡尔心想。不过无所谓啦。
卡尔开动汽车,瞥了他的助手一眼。阿萨德正盯着仪表板出神,心思飘缈无踪。
「喂,阿萨德,你的魂跑哪儿去了。」
他眼神空洞说:「噢,在这儿,卡尔。」
回到警察总局的路上,两人没再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