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他们在耶尔斯普力一处名为「雕刻与绘画」的红色展览馆前转弯，一晃眼便置身森林中。
在被雨淋湿的柏油路上行驶一段路后，一个牌子映入眼帘：「禁止通行。附近居民与访客之外的其他车辆禁止进入!」看来这是个不会有人来打扰的绝佳地点。
他们放慢行驶速度，根据卫星导航，还得开一大段路才能抵达庄园。尽管前方的卤素车灯将附近的景致照得一清二楚，但若是开往峡湾的途中忽然出现平坦空旷的区域，加上枝桠光秃一片，从远处便能窥见他们的踪迹，这么一来势必要关掉大灯。
「接下来那条街道你必须将车灯关掉，卡尔，因为那条路会经过一片空地。」
卡尔指了指置物箱，阿萨德从里头拿出一支大手电筒。
借着手电筒的光线，他们慢慢滑行，大略能锁定前进的方向。没意外的话，他们等下会遇到一片沼泽，或许还会有牛躺在草地上。他们经过左手边一栋小屋时，听到里面传来微弱的轰轰声。
「这是当年轰轰不停的声音吗?」阿萨德问。
卡尔摇头不赞同。不可能，这个声音太微弱，现在几乎就已经听不清楚了。
「你看那里。」阿萨德指向一团暗影。下一秒，他们清楚看见那是道延伸至海边的防风篱，围篱后面一定就是韦伯庄园。
他们将车子紧邻着路旁的沟渠停好，下了车之后在路旁站了一会儿，集中心神。
「卡尔，你在想什么?」
「我问自己，在那儿等着我们的是什么?此外，我也想到那把放在警察总局的手枪。」
※
篱笆后面坐落着一个有顶棚的畜栏，畜栏后面树木参天，林地同样也往海边延伸，这处地产或许面积不大，位置却相当隐密完美。在这儿，有机会过着幸福惬意的生活，或者藏匿恶心可恨的犯罪暴行。
「那里!」阿萨德指向海的方向，卡尔也看到了一栋小屋的剪影，可能是座仓库或者凉亭。
「还有那儿!」阿萨德这次指向树林的方向，那里隐约可见微弱的灯光。
他们压低身子穿越树篱。那是栋年代久远的砖造房舍，似乎有点摇摇欲坠，面对街道的两扇窗户灯火通明。
「他应该在家吧?」阿萨德低声问。
卡尔默不作声。这种事他们该从何得知?
「我相信屋子后面有条车道，要不要先过去确认奔驰车是否停在那儿?」
卡尔摇摇头。「相信我，车子一定在。」
接着，他们听见庭园尾端的仓库传来轰轰声响，彷佛在平静的海面上有艘气艇突突驶进。
卡尔觑起眼。就是这个轰轰声。「声音是从仓库传来的，阿萨德。你看得到仓库吗?」
阿萨德眉头紧蹙。「你认为船屋隐藏在仓库旁边的树丛中吗?那儿应该就是海了。」
「不无可能。或许我们要找的人也在那儿，我实在不愿意想象他在那儿干什么。」卡尔喃喃低语。
无论是寂静无声的主屋还是仓库那儿不停传来的轰轰声，这两者都让他心神不宁，全身起鸡皮疙瘩。
「我们下去，阿萨德。」卡尔吩咐。
阿萨德点点头，把手电筒递给他。「卡尔，你拿着这个当武器。我比较信任自己的双手。」
他们从紧密横生的树丛底下钻过去，枝桠刮过卡尔烧伤的手臂，幸好绵绵细雨弄湿衬衫和夹克，冷却了伤口，他才有办法咬着牙呑下痛楚。
越接近仓库，轰轰声越发清晰。持续不断的低沉单一声响，宛如刚上好油、打在最低速文件的引擎声。仓库门底下透出一道光，里头果然有蹊跷。卡尔指向门，握好沉重的手电筒，一旦阿萨德把门打开，他会踏入屋内，做好应战的准备。他们必须知道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们聚精会神在门前站了几秒，然后对视一眼，接着卡尔发出讯号，门马上一把被推开，转眼间卡尔已经迅速冲进仓库里。
他四处张望，垂下拿着手电筒的手臂。里面空无一人。除了一张板凳、刨台上几样工具、一个大油箱和几条水管外，只有一架久远前的发电机宛如古物般不停发出轰轰声。
「什么味道，卡尔?」
没错，有股相当浓烈的味道。卡尔对这个气味十分熟悉，因为过去的松木家具和木制门需要经过浸蚀程序，刺鼻的气味让人不禁皱起鼻子。那是氢氧化钠的味道，碱液的味道。
他将板凳拉到油箱旁边，脑袋里充斥着可怕的景象，然后忧惧不安的站上去，掀开油桶的盖子。他拿手电筒对准油箱内部时，心想：我可以立刻关掉手电筒。
但是里面只有水和长约一公尺的加热管，此外什么也没有。
油箱的用途并不难猜想。
他关掉手电筒从板凳上下来，看着阿萨德说：「我认为孩子还在船屋里，也许还活着。」
他们离开仓库之前，彻底四下察看了一番，接着在门旁等了一会儿，让眼睛适应黑暗的环境。再三个月，这个时间的天色将如白昼般明亮，但是眼前此刻，四周的景物在峡湾对衬之下全成了模糊暗影。在低矮的灌木后面真的会有船屋吗?
他比了个手势，要阿萨德跟着他。走了几公尺，他感觉脚底下肥厚的蛞蝓被踩得稀巴烂。真是恶心死了，阿萨德肯定无法忍受。
接着，他们走到灌木旁边。卡尔向前弯低身子，拨开树枝，眼前赫然出现一道离地半公尺、嵌在厚木板中的门。他碰触木板，感觉既平滑又潮湿，还有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焦油的味道，应该是为了填封木板间的缝隙，与保罗密封瓶中信的材料是同一种东西。他们听见海水拍打着木板的声音，小屋位于海面上，底下肯定有木桩将其撑高。这就是那间船屋!
卡尔压下门把，但是门板文风未动，于是他把手探进门栓里小心翼翼将插销拉出来，让插销随着固定的链子垂下。那家伙显然不在里面。
他缓缓打开门，听到微弱的呼吸声，接着一阵腐臭的水气、尿味和粪便的臭味扑鼻而来。
「有人在里面吗?」他低声问着。
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听到一个低声的呻吟。
他打开手电筒，眼前顿时出现令人心碎的景象。
两个距离约莫两公尺、颓然低垂的形体，就坐在自己的排泄物当中，裤子全部湿透，皮肤脏污不堪，俨然已经对生命放弃希望。
男孩睁大眼睛，眼神狂野的瞪着他。他蜷缩在屋顶下面，双手反绑在背后，还被炼了起来，全身只剩贴在嘴上的胶带因呼吸而起伏震动，不过整个人确实散发着求救的讯号。卡尔将手电筒的光线移向女孩，她弯着身子靠在链子上，彷佛睡着了一般把头歪在肩膀上，实际上女孩并未入睡，因为她对着光线的眼睛正眨个不停，显然只是没有力气将头抬起来。
「我们是来帮你们的。」卡尔放低声音，四肢并用往内爬。「不过，你们要小声一点。」
他拿出手机，拨了通电话。不一会儿，就听他要求非德里松派出所支持人手，然后挂断了电话。
男孩双肩垂了下来，刚才那番话似乎让他稍感安心。
这段间阿萨德也爬了进来。他蹲在低矮的屋顶底下，撕掉女孩嘴巴的胶带，解开她身上的皮带，卡尔则帮忙男孩解开束缚。男孩嘴上的胶带被撕掉时，吭也不吭一声，然后身体一侧，好让卡尔能够解开他背后的皮带。
最后，两个孩子终于能够稍稍离开墙壁，但是缠住他们上半身的铁链仍固定在墙壁上，所以他们无法移动太远。
「链子是他昨天又加上的，然后用锁头扣在一起，之前他只有用皮带绑住墙上的铁链。钥匙在他手里。」男孩声音嘶哑着说。
卡尔看向阿萨德。
「我在仓库里看见一支铁橇棍，阿萨德。你去拿来。」
「铁撬棍?」
「是的，阿萨德，他妈的。」
阿萨德当然明白铁橇棍是什么东西，不过卡尔看得出来他不愿意再踩上充满蛞蝓那条路。
「拿着手电筒，我自己去取。」
他往回爬出船屋。刚才应该将铁橇棍带在身上的，毕竟那也是把有用的武器。
于是，他一路踩着活的和死的蛞蝓走向仓库。主屋面向峡湾那侧的一扇窗户透出些微灯光，引起了他的注意。之前那儿并没有出现光源。
他屏住呼吸，动也不动站着，凝神倾听周遭动静。
没有，没有任何活动的迹象，也并未传来一丝声响。
他走到仓库前面，轻轻把门打开。铁橇棍就放在刨台上，被压在铁锤和扳手下面。他拿起铁锤，又将扳手推到一旁，但此时扳手不小心滑出了台缘，掉到地上，发出哐啷巨响。突如其来的金属撞击声吓了他一大跳。
他站着不动，再度专注听着黑暗中是否出现动静。
然后他拿起铁橇棍，再度溜出户外。
※
他们看见他回来后，全都松了口气。自从卡尔和阿萨德推门进来后，两人的每个动作对两个孩子而言都是小小的奇迹，他们的心态其实不难理解。
他们小心翼翼橇开墙上的铁链。
摆脱束缚后，男孩马上爬离斜屋顶底下，但是女孩没有动作，只是轻声呻吟。
「她怎么了?」卡尔问道。「她需要喝水吗?」
「对，她快不行了，但我们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阿萨德，你把女孩搬出去。」卡尔轻声说道。「抓紧铁链，免得制造声响。我来帮桑穆尔。」
他发现男孩僵了一下，那颗肮脏发臭的头转过来后目不转睛瞪着他，脸上的神情彷佛体内的魔鬼已然觉醒。
「你知道我的名字?」男孩露出不信任的表情。
「我是警察，桑穆尔。我知道你们的事情。」
男孩的头往后一仰。「怎么知道的?你和我父母谈过话了吗?」
卡尔深吸进一口气。「没有，我没和他们谈过。」
桑穆尔轻轻抽回手，两手绞握在一起说：「事情不对劲。你不是警察。」
「错了，桑穆尔，我是警察。你要看我的警徽吗?」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哪里?你根本不可能会知道这种事。」
「我们追查绑架你们的那个人很久了，桑穆尔。来吧，没有时间了。」卡尔请求道。阿萨德这时已经将女孩拉过木门，移到外面。
「如果你们是警察，为什么会没有时间了?」男孩表现得惊慌失措，很明显有点神智恍惚。他要昏过去了吗?
「桑穆尔，我们必须拿铁撬棍才能弄开铁链，把你们救出去。那还不能够证明吗?我们没有钥匙啊。」
「我父母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他们没有付赎金吗?他们怎么了?」他猛摇着头。「我爸妈出了什么事了?」他叫喊的音量有点大。
「嘘!」卡尔要男孩放轻声音。
此时外头传来一个沉闷的撞击声，阿萨德好像在湿滑的庭院小径跌了一跤。「怎么回事?」卡尔问，然后又转向桑穆尔。「快点，桑穆尔，我们必须动作快。」
男孩仍然满脸狐疑。「你刚才根本没有打电话，对不对?你们要把我们带走，好杀死我们。这就是你们的计划，不是吗?」
卡尔摇摇头。「我现在到外面去，你自己可以看看，就会相信不是那么回事。」他说完便开始往外移动。
紧接着，卡尔听到一个声音，然后他的后脑杓吃了一记闷棍，眼前的世界随即沉入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