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军之争六
【陶德】
“把他们干掉!”市长大喊,“把他们赶跑!”他在喊什么根本不重要,就算他吼的是各种水果的名字,士兵们也会沿着那条弯曲的山路冲上去,爬过被轰炸过的地带,追捕前方狼狈不堪的斯帕克人,不停地砍杀、射击。
奥黑尔先生一马当先,率领着这支队伍。市长拦下了泰特先生,要他到山底的那片空地来,跟我们一起待命。
我从安格哈拉德身上跳下来,凑近检查它的箭伤。情况不是太坏,但它的声流仍旧寂静无声,连一声嘶鸣都没有,只是沉默着。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我相信它的状态不是很好。
“姑娘,”我唤着它,用手轻轻地揉着它的肚子,“我帮你缝上伤口,好吗?会把你的伤治得好好的,好吗?姑娘?”
但它还是低着头对着地面,嘴边起了白沫,身上汗津津的。
“对不起,我们来晚了,长官,”泰特先生对我身后的市长说,“我们得想办法让它们方便移动。”
我扫了一眼火炮所在的位置:四门大加农炮架在钢铁车座上,神情疲惫的牛拉着炮车。加农炮的金属部分又黑又重,样子就像要把人的脑袋给削干净。武器,秘密武器,不知道是在城外什么地方造的,制造火炮的人被一并隔离,所以他们的声流不会泄密。他制造武器原本是为了对付“答案”,为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她们炸成碎片,现在却用在了斯帕克人身上。
丑陋残忍的武器让他更强大了。
“改良设备的任务就交给你了,上尉,”市长说,“现在,你去找奥黑尔上尉,告诉他撤军,回到山下。”
“撤军?”泰特先生惊讶地说。
“斯帕克人已经逃跑了。”市长说着,对着那条弯曲的山路点头。路上几乎见不到斯帕克人,他们已经越过山顶,消失在更高处的山谷里。“但是谁知道路的尽头还有多少埋伏呢?他们会重整旗鼓,重新规划,我们也一样。我们得在这里调整状态,准备迎战。”
“是,长官。”泰特先生说着,骑马出发了。
我靠在安格哈拉德身上,脸贴着它的肚子,闭上眼睛,但是仍然能看到我声流中的一切,人类,斯帕克人,混战,火,死亡,死亡,死亡——
“你做得很好,陶德,”市长说着,骑马走到我身后,“可以说非常好。”
“刚才——”我要说,但我没说出口。
可是刚才怎么?
“我为你骄傲。”他说。
我面向他,不知做何表情。
他看着我呆滞的脸,大笑起来:“真的,你没有被极端的压力打垮。你保住了自己的脑袋。尽管你的马受伤了,你也没有抛弃它。最重要的是,你遵守了自己的承诺。”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黑色的眼睛,有着河里石头的颜色。
“这些都是男人应有的作为,陶德,就是这样。”
他的声音似乎很真实,他的话也似乎很真实。
他一贯如此,不是吗?
“我什么想法也没有,”我说,“只有对你的恨意。”
他只是笑着看着我。
“看起来倒不像这么回事呢,陶德,”他说,“以后你回想起今天,你会知道,这就是你成人的日子。”他的眼睛发着光,“是你脱胎换骨的日子。”
【薇奥拉】
“看样子,山下已经结束了。”布雷德利看着投影说。那条弯曲的山路上,两拨人正在逐渐分开。市长的人不追了,斯帕克人在撤退,两拨人之间留出了一片空空的山。我们现在看到了市长的全部军队,看到了他不知道怎么搞到的大加农炮,看到山麓的士兵们正有序地集合起来,毫无疑问,他们是要重整旗鼓,准备再次作战。
然后我看到了陶德。
我大声叫出他的名字,指向他所在的方位,布雷德利把镜头拉近。我的心狂跳起来,我看到他靠在安格哈拉德身上,他活着,他活着,他活着——
“那就是你的朋友?”西蒙妮问。
“是的,”我说,“是陶德,他是——”
我还没说完,就看见市长骑着马过来了。
他过来跟陶德说话,看起来相当平常。
“不过,这不是那位暴君吗?”西蒙妮问。
我叹了口气:“事情很复杂。”
“是,”布雷德利说,“我也有这种感觉。”
“不,”我坚定地说,“如果你在这儿产生了任何疑虑,如果你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不知道自己该相信谁——相信陶德就行了,好吗?你们要记得这一点。”
“好,”布雷德利笑着对我说,“我们会记得。”
“但是还有个大问题,”西蒙妮说,“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我们本以为这里已经是个无生命定居点,你和你父母很可能也在这里,”布雷德利说,“没想到我们遇到的是一个独裁者、一个革命家,还有一支本土侵略军。”
“斯帕克军队有多少人?”说着,我转身去看投影,“你能让它飞得再高一点吗?”
“高不了多少了。”他说着,又按了几个键,探测器顺着那条弯曲的山路上行,升到了山顶——
“啊,我的天。”我说着,听到西蒙妮吸了一口气。
在月光、篝火还有火把的映照之下——
瀑布之上、高处山谷之中,整个斯帕克种族在顺着河边的道路蔓延开来,数目远远超过市长的军队兵力。他们足以淹没对手,绝不可能失败。
他们有数千人。
数万人。
“人数优势,”布雷德利说,“对战火力优势。这场厮杀没有尽头。”
“柯伊尔助医说他们有停战协议,”我说,“依然有过停战协议,现在也可以有。”
“其他对战军队怎么办?”西蒙妮问。
“其实只有对战的将军,”我说,“如果把那两个人解决掉,问题就简单多了。”
“或许我们首先应该,”布雷德利对我说,“见见你的陶德。”
他又按起了遥控器,画面回到了骑马的人类身上,先看到的是陶德,然后是安格哈拉德。
这时陶德抬起头,眼神看向探测器,正好进入了投影画面——
画面中的他看着我。
我们看到市长也注意到了,也抬头看过来。
“他们知道我们到这里了。”西蒙妮说。她走上侦察舰的舷梯:“我拿东西处理你的脚伤,薇奥拉,然后跟舰队联系。虽然还不知道该如何向他们报告……”
她消失在飞船里。布雷德利向我走过来。他伸出手,轻轻地捏了捏我的肩膀:“对于你父母的事,我感到很难过,薇奥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眨了眨眼睛,眼泪掉了下来,不只因为父母的不幸身亡,还因为布雷德利的亲切——
接着我突然想起来,猛吸了口气,我想起来是布雷德利给了我那个非常有用的礼物,那个可以生火的盒子,可以在黑暗里发出亮光的盒子,那个盒子最后炸了一座桥,救了我和陶德。
“一闪一闪的。”我说。
“什么?”他抬起头。
“很久之前在舰队里,”我说,“你曾问我,火光照亮的夜空是什么样的,因为我会是第一个知道的人。一闪一闪的。”
他回想起来,笑了。他用鼻子深深地吸气。“这就是新鲜空气的味道啦。”他说。这是他第一次呼吸到新鲜空气,他这辈子一直都在飞船上生活。“跟我原先想象的不一样,”他回头看了看我,“更浓烈。”
“很多事情都跟我们原先想象的不一样。”
他又捏了捏我的肩膀。“现在我们来了,薇奥拉,”他说,“你不再孤独了。”
我用力咽了下口水,看向投影:“我并不孤独。”
布雷德利又叹了口气,跟我一起看着投影。“一闪一闪的。”他说。
“我们一定要自己生火,这样你就能亲眼看看了。”我说。
“看什么?”
“看它是怎么一闪一闪的。”
他看着我,疑惑了一会儿:“你刚才说了什么?”
“不是,”我说,“刚才,是你说的——”
她在说什么?他说。
但是他没说话。
我的胃绞成了一团。
不。
天哪,不要。
“你听到了吗?”他说,他转过身,看起来更加疑惑了,“听起来像是我的声音……”
但怎么可能是我的——
他这样想道,然后停住了。
他看向我。
薇奥拉?他说道。
他用他的声流说道。
他用他刚刚拥有的声流说道。
【陶德】
我用绷带抵住安格哈拉德腹部的伤口,好让药物进入它的血液。它仍然一言不发,我抚摩着它,不停地叫它的名字。马不能落单,我得告诉它,我是它的同伴。
“快回来吧,安格哈拉德,”我轻轻地对着它耳朵说,“快回来吧,姑娘。”
我抬起头,看到市长正在跟他的部下说话,我努力思考,我们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我们本来已经打败他了。我们做到了——打败了他,把他捆了起来,我们赢了。
但是现在。
现在他又走来走去,好像这地方是他的地盘,好像他又完全统治了这个狗屁世界,好像我的胜利不值一提。
但是我确实打败了他。我可以再赢一次。
为了救薇奥拉,我释放了这个可恶的家伙。
现在我必须设法保住自己的控制权。
“那个眼睛还在天上。”他边说边走过来,眼睛看着天上的一点光亮,市长很确定那是一种探测器。一个小时前,我们第一次看到它在上方盘旋,当时市长在给他的上尉们发号施令,让他们在山脚下安营扎寨,同时派间谍去刺探敌情,再派一些侦察兵去看看“答案”的军队怎么样了。
但是目前还没有派人去探访侦察舰。
“他们已经能看见我们了,”市长说,他仍抬着头,“如果他们想见面,会直接来找我们的,你说是不是?”
他的目光慢慢巡视了一圈,看着士兵们调整状态、迎接残夜。
“听那说话声。”他刻意压低声音说道。
空气中充满了人们的声流,但是市长的眼神让我怀疑,他说的是别的声音。
“什么说话声?”我问。
他眨了眨眼,好像很惊讶看到我还在这里。他又笑了,伸出一只手放在安格哈拉德的鬃毛上。
“别碰它。”我盯着他,直到他把手挪开。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陶德。”他轻声说。
“不,你不知道。”
“我知道,”他很坚持,“我记得第一次斯帕克战争的时候,我第一次参加战斗。你觉得自己就要死了。你觉得这就是你见过最糟糕的事,经历过这些以后还怎么活下去?谁经历过这种事情之后还能像没事人一样活下去?”
“从我脑袋里滚出去。”我说。
“我只是说说话,陶德,没别的。”
我没理他,继续对安格哈拉德轻声说话:“我在这儿,姑娘。”
“但是你会没事的,”市长说,“你的马也是。你们会变得更加坚强,你们会更加得心应手。”
我看着他:“谁经历过这些事之后会变得更好?怎么可能要经历这些之后才能真正成人?”
他弯下腰靠近我:“因为战争很振奋人心,不是吗?”
我什么也没有回答。
(因为确实如此——)
(有那么一刻——)
但是我又想起那个阵亡的士兵,声流中他伸手想要抓住他的孩子,他再也见不到那个孩子了——
“我们追着他们上山的时候,你兴奋起来了,”市长说,“我看到了。你的声流像火焰一样燃烧。每个战争中的人都有同样的感受,陶德。没有比战争更让人切身感受到活着的时刻了。”
“也变得更加行尸走肉了。”我说。
“啊,哲学,”他笑着,“我还不知道你有这方面的天赋。”
我转身离开他,回到安格哈拉德身边。
然后我听到了。
我即方圆,方圆即我。
我扭头看着他,用薇奥拉回击。
他惊得一退,但是仍保持着微笑。“没错,陶德,”他说,“我告诉过你。掌控你的声流,你就能掌控自己;掌控住自己——”
“你就掌控了这个世界。”我替他说完了下半句,“是,上次我听到你说了。但我只想掌控我自己,多谢了。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兴趣。”
“每个人都这么说。直到他们第一次尝到权力的味道。”他又抬起头看着那个探测器,“我想,或许薇奥拉的朋友能够告诉我们,我们的对手究竟有多少人马。”
“太多了,我来告诉你,”我说,“或许整个斯帕克族群都在山上。你杀不完的。”
“加农炮对战弓箭,我的孩子,”他说着,看着我,“就算算上他们精巧的新火器,还有那种白色棍子——管它是什么玩意儿,他们也没有加农炮。他们没有——”他对着侦察舰着陆的东方点头,“——没有飞船。我觉得我们差不多能打成平手。”
“所以更应该现在停战了。”我说。
“所以更应该继续打下去,”他说,“这个星球的统治者只能有一个,陶德。”
“不会,如果我们——”
“不,”他更强硬了,“你释放我只有一个原因——要让你的薇奥拉安全地活在这个星球上。”
我没有说话。
“我同意了你的条件,现在你得让我做完应该做的事。你得让我维护这个星球的安全,为了她,也为了我们其他人。你得让我替你们办这件事,因为你们办不到。”
我记得:士兵们忠诚地听从他的每一个命令,投身于战场,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只因为他叫他们这么做。
他没错,我知道我是做不到的。
我需要他。我讨厌这样,但是我确实需要他。
我再一次背过身。我闭上眼睛,额头贴在安格哈拉德身上。
我即方圆,方圆即我,我想。
如果我能掌控我的声流,我就能掌控我自己。
如果我能掌控我自己——
或许我就能掌控他。
“或许你可以,”他说,“我一直说你很有力量。”
我看着他。
他仍然在微笑。
“现在,”他说,“天黑了,安顿好你的马,休息一下吧。”
他用鼻子吸了一口气,天气开始变凉,我们不再每一秒都想着死亡,他抬头望着山顶上,斯帕克人的营火映红了天。
“我们小胜一回,陶德,”他说,“但是战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