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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机会

战争中的平静一

【薇奥拉】

布雷德利的声流听起来着急得要命。
好吵。
太吵了。
西蒙妮和薇奥拉盯着我,好像我要死了。
我好像要死了。
我要死了吗?
降落于一场战争之中。
舰队还有55天到达。
还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吗?
还有55天像样的机器才能到,还有55天等死。
我要死了吗?
“你不会死。”我躺在床上,西蒙妮正在往我的关节里注射修骨剂。“布雷德利——”
“不,”他举起双手让我别说了,“我感觉——”
赤裸裸、赤裸裸、赤裸裸。
“我难以描述赤裸裸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是什么感觉。”
西蒙妮把侦察舰的休息区改造成了临时康复室。我躺在一张床上,布雷德利在另一张床上,他睁大双眼,两只手捂着耳朵,他的声流越来越大——
“你确定他没事吗?”西蒙妮靠近我低声说道,她注射完药剂,用绷带包扎起我的脚踝。我听到她声音里的紧张。
“据我所知,”我也小声回答,“这里的男人都已经习惯了,还有——”
“本来是有解药的,”她打断了我,“但是那个市长把它烧得半点都没剩。”
“是的,”我说,“不过起码说明这病是有可能治愈的。”
别小声议论我了,布雷德利的声流说。
“抱歉啦。”我说。
“抱歉什么?”他看过来,然后明白了,“你们两个能不能让我自己待会儿,拜托了?”
他的声流说:看在老天的分儿上赶紧走,让我静静!
“等我给薇奥拉包扎好,”西蒙妮的声音有点颤抖,她尽量不去看他。她给我的左脚踝缠上了最后一根绷带。
“你能再拿一根吗?”我小声问她。
“干什么?”
“出去再告诉你。我不想再惹他心烦了。”
她怀疑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从抽屉里抓起一根绷带,我们往外走去,布雷德利的声流填满了那个小房间。
“我还是不明白,”西蒙妮走着说着,“不但耳朵能听到,脑袋也能听到那个声音,以及——”她回头看看布雷德利,睁大了眼睛,“——画面。”
她说得没错,画面也开始在他的声流中浮现,那画面可以进入你的脑海,或者就悬在你面前的空气中——
我们站着看他的画面,他自己躺在床上的画面——
然后是探测器投影出来的影像,一支燃烧的斯帕克箭射中了探测器,信号中断了——
接着是侦察舰离开轨道往下飞行时,远远看到下方这颗星球的模样:蓝绿色海洋浩瀚无际,森林绵延数十里,飞船盘旋在新普伦提斯上空,他们根本没想到,看似平静的河岸之上,有一支斯帕克军队正在行进——
接着又出现了其他画面——
是西蒙妮——
是西蒙妮和布雷德利——
“布雷德利!”西蒙妮惊得往后一退。
“拜托!”他大叫,“让我自己待着吧!真受不了!”
我也惊呆了。布雷德利和西蒙妮的画面太清晰了,布雷德利越想掩饰,那画面就越清晰,于是我拉起西蒙妮的手肘把她拽走,按下关门按钮,但作用不大,顶多减弱了噪声。
我们走到飞船外。宝贝儿?松子从吃草的地方走了过来。
“原来动物也会这样,”西蒙妮说,我揉了揉松子的鼻子,“这地方到底怎么回事?”
“是信息。”我说,想起本所描述的第一批移民降落时的新世界的样子。他在墓地对我和陶德讲述往事的那个夜晚好像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铺天盖地的信息,一刻也不曾停歇,不管你想不想知道。”
“他似乎吓坏了,”她说,声音都变尖了,“还有他想的那些事——”她转过身,我很尴尬,不好问布雷德利声流里的画面是否来自记忆,抑或只是他的愿景。
“不过他还是布雷德利,”我说,“你得记住这一点。如果人人都能听到你不想说出口的话,那会是什么感觉?”
她叹了口气,抬头看着天空中高悬的两个月亮:“护卫队里有2000多名男性移民,薇奥拉。2000。一旦我们把他们全都唤醒,之后会如何?”
“他们会习惯的,”我说,“男人们都会习惯的。”
西蒙妮又摇了摇头,然后她注意到自己手里还抓着那根绷带:“你要这个干什么?”
我咬了一下嘴唇:“好吧,你别害怕。”
我慢慢撸起袖子,露出了胳膊上的铭牌。周围皮肤比之前红肿得更厉害了,月光下,我的编号闪闪发亮。1391。
“天哪,薇奥拉,”西蒙妮说,她的声音安静得可怕,“是那个男人对你下的手?”
“不是对我,”我说,“是对大部分女人。”我咳嗽了一下,“这是我自己弄的。”
“你自己?”
“说来话长。我晚点再解释,但是现在我真的需要绷带。”
她愣了一会儿,然后与我相视,轻轻将绷带缠绕在我的手臂上。清凉的药物瞬间让我感觉好多了。“亲爱的?”她问,她的声音温柔得要命,我都没办法直视她,“你真的没事吗?”
我装作不经意地一笑,让她别那么担心:“我有好多事要告诉你。”
“我想也是,”她说着给绷带打了个结,“或许你现在就可以说说。”
我摇了摇头:“不行。我得去找陶德。”
她皱起眉头:“什么……你是说现在吗?”她站直了腰,“你不能去,现在正在打仗呢!”
“已经休战了。我们刚才看到的。”
“我们目睹前线驻扎了两支庞大的军队,探测器还从天上被打下来了!你绝对不能下山。”
“陶德在那里,”我说,“我必须去。”
“你不能去。作为本次任务的指挥官,我不准你去,没什么商量的余地。”
我眨了眨眼:“你不准?”
一股意料之外的怒气从我肚子里真切地升腾起来。
西蒙妮看着我的表情,她的表情柔和了一些:“薇奥拉,过去五个月你经历的劫难真的超乎想象,但是现在我们来了。我太爱你,不能放任你扑进危险之中。你不能去。不可以。”
“如果我们想要和平,战争就不能再扩大了。”
“就你和一个男孩,你们两个人如何阻止?”
这时,我着实开始恼怒了,我努力提醒自己:她不知情。她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我和陶德做过什么。她不知道,我才不会理会别人的意见。
我伸手去抓松子的缰绳,它跪了下来。
“薇奥拉,不要。”西蒙妮说着,跺着脚向我靠近——
屈服吧!松子惊得大叫。
西蒙妮吓得往后一退。我抬起酸痛但正在愈合的腿,跨上松子背上的鞍。
“没人能对我发号施令,西蒙妮,”我平静地说,努力保持镇定,惊讶地发现自己是如此坚决,“如果我父母还活着,可能会不一样。但是他们不在了。”
她似乎想要靠近,却又小心提防着松子:“你父母不在了,不代表以后没人关心你了,没人可以管你了。”
“求求你了,”我说,“你必须相信我。”
她看着我,又难过又不知如何是好:“你还太小,本不应该这样成长。”
“是啊,”我说,“不过有些时候,我们别无选择。”松子站了起来,准备好出发,“我会尽快回来的。”
“薇奥拉——”
“我必须去找陶德。就这样了。现在战争告一段落了,我还要去找柯伊尔助医,趁她还没有再扔一次炸弹。”
“至少你不能一个人去,”她说,“我跟你一起去——”
“布雷德利比我更需要你,”我说,“就算你可能不想知道他现在的想法,但他需要你。”
“薇奥拉——”
“我也不是要冲进战场。”我的声音缓和下来,想要表达歉意。因为直到现在,我才发现自己有多害怕。我抬头看着侦察舰:“或许你可以再发射一个探测器,让它跟着我?”
西蒙妮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她说:“我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办法。”

【陶德】

“我们从附近的房子里寻来了毯子,”奥黑尔先生对市长说,“还有食物。马上给您送一些过来。”
“谢谢你,上尉,”市长说,“记得多带一些给陶德。”
奥黑尔先生突然抬起头:“物资都很紧缺,长官——”
“给陶德一些食物,”市长坚定地说,“还有一条毯子。越来越冷了。”
奥黑尔先生吸了一口气,听起来不是很高兴:“好的,长官。”
“还有我的马。”我说。
奥黑尔先生横眉怒目地看着我。
“他的马也需要,上尉。”市长说。
奥黑尔先生点点头,气冲冲地走了。
市长的部下在军队营地边上清出了一小块地方。有一堆篝火,有围火而坐的座位,还有几顶供他和他的军官休息的帐篷。我坐得离他有点距离,但是又不能太远,我还要时刻监视着他。安格哈拉德留在这儿陪我,它仍旧低着头,声流仍旧沉默。我不停地轻拍它,抚摩它,但是它不说话,什么也不说。
到目前为止,我也没有什么话要跟市长说。泰特先生和奥黑尔先生陆续前来向他汇报情况。还有普通的士兵,一个个难为情似的来向他庆祝胜利,他们似乎忘了,这大麻烦就是他惹下的。
我把脸贴在安格哈拉德身上,喃喃道:“我现在怎么做呢,姑娘?”
我现在该怎么做呢?我释放了市长,他打赢了第一场战斗,保护了薇奥拉,也保护了这个世界,正如我要求他承诺的那样。
但是这支军队仍然对他唯命是从,甚至愿意为他献出生命。就算我打败了他又如何,这些人根本不会给我机会吧?
“总统先生,”泰特先生拿着一根斯帕克人的白色棍子走上前来,“关于新武器的首次报告。”
“请说,上尉。”市长看起来非常感兴趣。
“这像是一种强酸步枪,”泰特先生说,“枪膛里似乎装载着两种物质的化合物,可能是植物性的。”他的手顺着白棍子向上移动,摸到一个凿开的洞,“然后通过棘轮冲入一剂化合物,跟第三种物质混合,这种物质迅速渗进凝胶,形成一颗颗小粒燃烧弹——”泰特先生指着棍子底端,“然后从这里发射出去,立即汽化,但还能凝聚在一起,直到击中目标,然后——”
“燃烧的强酸物质腐蚀性极强,足以灼断人的胳膊,”市长接着说,“这么短的时间能有如此发现,非常了不起,上尉。”
“在我的鼓励下,我们的化学家加快了研究速度,长官。”泰特先生脸上带着一种令我反感的笑意。
“他说的都是什么意思?”泰特先生离开后,我问市长。
“你在学校里没学过化学吗?”
“你把学校关了,所有的书都被烧了。”
“啊,还真是我干的。”他看着山顶,透过瀑布激起的水花,我们能看到山顶上有一片红光,那是斯帕克军队的营火,“他们以前只会打猎和采集,陶德,还懂一点儿农耕。他们可算不上科学家。”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他说,“我们的敌人在战后的13年里一直在偷听我们说话,他们不断向我们学习,毫无疑问,在这个充斥着信息的星球上。”他轻轻地敲着自己的下巴,“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学的。或许他们隶属于某种更纯粹的声音。”
“要是你没把镇上的斯帕克人杀光,”我说,“你可以问问他们。”
他没理我:“所有这些都说明一个事实——我们的敌人现在更强了。”
我皱起了眉头:“你好像挺高兴的。”
奥黑尔上尉又来了,他手里拎满了东西,表情非常不快:“毯子和食物,长官。”他说。市长冲我这儿点点头,暗示奥黑尔先生亲自把东西递给我。他照做了,然后又气冲冲地离开了,不过和泰特先生一样,你听不到他的声流,不明白他为什么气成这样。
我把毯子铺在安格哈拉德身上,它还是什么也不说。伤口正在愈合,应该不是这个原因。它就站在那里,低着头,不吃不喝,对我做的任何事都毫无反应。
“你可以把它跟别的马匹拴在一起,陶德,”市长说,“起码它能暖和点儿。”
“它需要我,”我说,“我必须待在它身边。”
他点点头:“你的忠诚令人敬佩。我注意到,你一直保持着这种优秀品质。”
“是因为你自己与这种品质毫不相干吗?”
他又带着古怪的微笑回应我,那微笑让人想要把他脑袋砸破:“没事的话就吃点东西睡觉吧,陶德。你永远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需要作战。”
“这战争是你挑起的,”我说,“我们根本不需要来这里,如果不是你——”
“又来了,”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别再抱怨本来如何如何了,好好想想当前的情况吧。”
他的话让我抓狂。
我看着他——
思考着当前的情况——
我想起在我用薇奥拉的名字攻击他之后,他倒在教堂的废墟里。我想起,他甚至都没有犹豫,就开枪打死了他自己的儿子——
“陶德——”
我想起他在“问题”办公室里折磨薇奥拉,冷眼看着她在水中挣扎。我想起薇奥拉读给我听的日记中,我妈妈是如何提起他的。我想起他对普伦提斯镇的女人们下毒手——
“那不是真的,陶德,”他说,“那不是事实——”
我想起抚养我、关爱我的那两个男人,想起基里安争取时间让我逃跑,自己却死在了农场里,而本也出于同样的原因被戴维开枪射杀。我想起麦奇,我那条聪明得要命的狗,它也因为救我而死——
“那些事跟我没关系——”
我想起法布兰奇瀑布。我想起人们在那里被射杀,市长就在旁边看着。我想起——
我即方圆,方圆即我。
他猛地将这句话钉入我的脑袋里。
“停下!”我叫着往后退。
“你泄露得太多了,陶德·休伊特,”他厉声说道,终于动怒了,“如果你把自己的所有情绪都公之于众,还怎么去领导别人?”
“我没想去领导别人。”我生气地回道。
“你把我绑起来的时候就注定要自己带领这支军队了,如果今天的惨状重现,你能够泰然处之吗?我教你的,你练习了吗?”
“不需要你教我任何事。”
“哦,你还是需要的。”他向我走近,“我会不停地告诉你,直到你相信:你身体里有力量。陶德·休伊特,这股力量能够统治这个星球。”
“这力量能管得住你就行。”
他又笑了,笑容很刺眼:“你知道我是怎么让自己的声流不被人听到的吗,陶德?”他的声音扭曲而低沉,“你知道我是怎么保守我所知道的每一个秘密,一点儿也不泄露出去的吗?”
“不——”
他靠过来:“毫不费力。”
我说:“走开!”但是——
我即方圆,方圆即我。
又来了,直入我的脑袋——
但是这次感觉不一样——
有一种轻盈感——
令人不禁屏息凝神——
失重感让我一阵反胃——
“我送你一件礼物,”他的声音在我的脑袋里飘荡,就像火焰上方一朵轻飘飘的云,“我也把它送给了我的部下。使用吧,使用它来打败我。就看你敢不敢。”
我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眼睛里的黑暗,那黑暗要将我整个吞噬——
我即方圆,方圆即我。
全世界只剩下这个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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