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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中的平静 二

 

【薇奥拉】

城市里安静得恐怖。松子和我在市区穿行,有些地方甚至毫无声息,新普伦提斯的居民们已经在寒夜之中找到藏匿之所。我无法想象他们心里有多么恐惧,无法设想他们经历了什么,未来又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着他们。
我们走进教堂废墟前方的空旷广场,转头看了看身后。探测器当空高悬,在依然矗立的钟楼之上,小心地跟斯帕克的箭保持距离,又一直跟随着我,注视着我。
这还不是全部。
松子和我走出广场,走上那条通往战场的路。我们离军队越来越近,足以看清那里的守卫。他们看着我骑马过去,士兵们围坐在火旁,身下垫着卷起的帐篷布。他们神色疲惫,略带震惊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从黑暗里走出来的鬼魂。
“啊,松子,”我紧张地轻声说,“其实我还没想好要做什么。”
一个士兵看我走近,站了起来,拿步枪指着我。“站住。”他说。他很年轻,头发脏兮兮的,脸上有一道新伤,火光映出歪七扭八的针脚。
“我想见市长。”我说,尽量稳住我的声音。
“见谁?”
“谁?”另一个士兵问,他也站了起来,同样很年轻,或许跟陶德一个年纪。
“那群恐怖分子之一,”头一个士兵说,“来这里丢炸弹。”
“我不是恐怖分子。”说着,我望过去,想要找出陶德,想要在越来越响亮的咆哮中分辨出他的声流——
“下马,”头一个士兵说,“快点。”
“我的名字叫薇奥拉·伊德,”我说,松子在我屁股底下动来动去,“市长,就是你们的总统,他认识我。”
“我不管你叫什么名字,”头一个士兵说,“下马。”
宝贝儿,松子警告着。
“我说了,下马!”
我听到步枪扣扳机的声音,叫了起来:“陶德!”
“我不想再说一次!”那个士兵说,其他士兵现在也站了起来。
“陶德!”我又大喊道。
第二个士兵抓起松子的缰绳,其他人一步步向我逼近。屈服吧!松子吼叫着,龇着牙,但是那个士兵用枪敲打它的脑袋。
“陶德!”
士兵们七手八脚地抓住我,松子不停地嘶叫:屈服吧,屈服吧!士兵们快要把我拽下来了,我拼命抓紧马鞍。
“放了她。”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吵闹,尽管声音听起来并不大。
士兵们立刻放开我,我在松子背上坐直了身板。
“欢迎你,薇奥拉。”市长说,士兵们纷纷为他让路。
“陶德呢?”我问,“你对他做了什么?”
接着我听到了他的声音——
“薇奥拉?”
市长背后传来了脚步声,有人从他身后往外挤,用力地推开了市长的肩膀向我走来,他睁大了眼睛,一脸迷茫。他来了。
“薇奥拉。”他边说边向我伸手,他笑了,我也向他伸出了手——
有那么一秒钟,就一秒钟,我觉得他的声流有点奇怪,感觉很轻,仿佛消散不见——
有那么一秒,我几乎听不到他的声流。
接着,他的心情淹没在声流里,他还是那个陶德。他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叫着我的名字:“薇奥拉。”

【陶德】

“然后西蒙妮说,她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办法。”薇奥拉说着打开了随身携带的新背包。她把手伸进去,掏出来两个扁平的金属物体。金属物就像打水漂用的石头一般大小,弧形、富有光泽,形状刚好能握在手里。“这是通信器,”她说,“不管我俩身在何处,都可以用通信器通话。”
她把它递过来,放在我的手心——
我感觉到她手指的触感,终于松了一口气——我看见她了,她在这里,就在我面前。虽然她的沉默让我有些在意,虽然她诧异地看着我——
她在看我的声流,我知道。
我即方圆,方圆即我。
那个人把这句话塞进了我的脑袋,轻盈、无形。他说,这是一种“技术”,我可以不停练习,变得像他和他的军官一样安静无声。
有那么一会儿,有那么一会儿,我想——
“通信器1号。”她对着自己的通信器说话。突然,我手中的金属物变成了一个巴掌大的屏幕,上面显示了薇奥拉的笑脸。
看起来好像我把她握在了手里。
她笑着给我看她的通信器,上面是我的脸,一副吃惊的表情。
“探测器信号延迟了,”她说着,指向身后的城市。我顺着那个方向看去,一个光点在空中盘旋,“西蒙妮让探测器跟在我们身后,以免它再被打下来。”
“聪明。”市长说,他在一旁站着,“可以让我看一下吗?”
“不行。”薇奥拉说,看都不看他一眼,“如果这样操作,”她对我说着,按了一下通信器的边缘,“你也能跟侦察舰通话。西蒙妮?”
“我在这里,”一个女人突然出现在我手里的屏幕上,就在薇奥拉旁边,“你那里还好吗?刚才有一会儿——”
“我很好,”薇奥拉说,“我跟陶德在一起。对了,这就是他。”
“很高兴见到你,陶德。”那个女人说。
“啊,”我说,“你好!”
“我会尽快回去的。”薇奥拉对那个女人说。
“我会看着你的。还有,陶德?”
“什么?”我说着,看着那个女人娇小的脸庞。
“你要照顾好薇奥拉,听到了吗?”
“不用担心。”我说。
薇奥拉又按了一下手中的通信器,上面的画面都消失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对我露出疲惫的微笑。“所以我才离开了五分钟,你就去打了场仗?”她说,她想说得轻松一些,但是我怀疑——
我怀疑是不是因为见了太多死亡,我觉得她看起来有点不一样。更真实,存在感更强,好像我们两个都还活着就是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我觉得胸口一紧,我想,她来了,就在这儿,我的薇奥拉,她来找我了,就在眼前——
我意识到自己多么想牵起她的手,再也不松开,触摸她的皮肤,感受她的温暖,把那只手紧紧握在我的手心里,然后——
“你的声流很奇怪,”她说着,又露出了莫名其妙的表情,“很模糊。我能感觉到你的想法——”她把脸扭开,我的脸立刻没来由地变红了,“——但是看不真切。”
我正要把市长的事告诉她:我如何脑子一片空白,睁开眼睛后自己的声流就变轻了、安静了——
我正要告诉她——
但是她压低声音,靠了过来:“你跟你的马都是这样吗?”她问,因为她骑马走近后发现安格哈拉德很安静,松子甚至没能得到一声寒暄,“是因为你们刚刚看到的景象吗?”
我立刻回想起那场战斗,所有可怕的记忆都向我涌来,即使我的声流模糊难辨,她也一定察觉到了。她握住我的手,带着关心和安慰,我突然希望自己能永远这样蜷缩在她手心里,放肆地哭泣。我的眼睛湿了,她呼吸一滞,极尽温柔地说:“陶德。”我忍不住又要躲开她的眼睛,而我们两个人不知不觉都看向了市长。他站在营火后面,一直看着我们俩。
我听到她叹气。“你为什么放了他,陶德?”她小声说。
“我别无选择,”我小声回答,“斯帕克人来了,战场上军队只听他指挥。”
“但斯帕克人可能一开始就是冲他来的,他们攻过来只是因为那场大屠杀。”
“是,嗯,我也不确定。”我说,然后我第一次认真回忆起1017——我曾经愤怒地打断了他的胳膊;我从斯帕克人的尸体堆里把他拉了出来;不管我做了什么,是好事还是坏事,他都只想让我死。
我看向她:“我们现在怎么办呢,薇奥拉?”
“我们只能阻止这场战争,”她说,“柯伊尔助医说从前签过停战协议,我们可以再促成一个协议。或许可以让布雷德利和西蒙妮跟斯帕克人洽谈。告诉他们,我们和市长不一样。”
“万一我们还没准备好,他们就再次发动进攻了呢?”我们又看向市长,他冲我们点点头,“我们也需要他帮助我们躲过斯帕克人的攻击。”
薇奥拉皱起眉头:“那么他又能逃脱罪责了,就因为我们需要他。”
“他手握军队大权。”我说,“军队听他的,而不是我。”
“然后他听你的?”
我叹了口气:“是这么计划的。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食言。”
“目前为止。”她平静地说。然后她打了个哈欠,用双手掌根揉了揉眼睛:“都不记得多久没有睡过觉了。”
我低下头看看自己的手,她的手已经松开了。我想起她对西蒙妮说的话。
“所以你要回去了吗?”
“我必须得走,”她说,“我得去找柯伊尔助医,免得她把事情搞得更糟。”
我又叹了口气:“好。不过请记住我说的话,我不会离开你,你一直在我的脑海中。”
然后她又牵起了我的手。她没有说话,也不必说,因为我知道,我明白她,她也理解我,我们又坐了一会儿,可继续待下去也没意思,她必须走了。她僵直地站了起来。松子最后用嘴拱了拱安格哈拉德,走过来驮起了薇奥拉。
“我会告诉你我的情况,”说着,她举起了通信器,“让你知道我身处何地。我会尽快回来的。”
“薇奥拉?”她正往松子的背上爬。市长一边喊,一边从营火旁走了过来。
薇奥拉翻了个白眼:“干吗?”
“我有个想法,拜托了,”他的语气好像只是来借个鸡蛋,“不知道你能不能好心告诉你们飞船上的人,我很乐意跟他们见面,只要他们有时间。”
“嗯,我一定转达,”她说,“反过来,我也有话说。”她指了指后面,探测器仍然挂在远处的天空中,“我们会盯着你。你敢动陶德一下,只要我一句话,飞船上的武器就会发射,把你炸成碎片。”
我发誓,市长笑得更欢了。
薇奥拉最后看了我一眼,久久地注视着我。然后她出发了,重新穿过城市,寻觅柯伊尔助医可能藏身的地方。
“这姑娘真可以。”市长说着,走到我旁边。
“你不许说她,”我说,“想都别想。”
他换了个话题:“天都快亮了,你应该去休息一下。昨天过得很不容易。”
“我再也不想经历这样的一天了。”
“恐怕我们没有选择。”
“不,我们有。”我说。听到薇奥拉说可能会有出路,我感觉好多了:“我们要跟斯帕克人重签停战协议。你只需要在我们成功之前,抵挡住他们的进攻。”
“这样就行了?”他说,听起来好像被逗乐了。
“当然。”我更强硬地说。
“根本行不通,陶德。如果他们觉得自己占了上风,就不会有兴趣再跟你谈。如果他们确信自己能消灭我们,为什么还需要和平?”
“但是——”
“别担心,陶德。我很清楚这场战争。我知道如何取胜。你得先让敌人主动认输,然后你想要什么样的和平都没问题。”
我想要反驳,但是最终因为太累了而无心争论。我也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睡过觉了。
“你知道吗?陶德,”市长对我说,“我敢肯定,你的声流安静了一些。”
接着——
我即方圆,方圆即我。
他又向我的脑袋发送了这句话,同样的轻盈感,同样的飘浮感——
就是这句话,让我感觉自己的声流消失了——
我没有告诉薇奥拉。
(因为它也抹去了战争的喧嚣,于是我不用一遍遍目睹那些人死去——)
(是不是还有些别的东西?)
(轻盈感后面有一个低沉的嗡嗡声——)
“从我的脑袋里滚出去。”我说,“我告诉过你,如果你胆敢再操控我,我就——”
“我不在你的脑袋里,陶德,”他说,“这就是它的美妙之处。只有你一个人而已。好好练习,这是个馈赠。”
“我不想要你的任何馈赠。”
“问题就在这儿。”他仍在微笑。
“总统先生。”泰特先生又来了。
“啊,是的,上尉,”市长说,“第一批情报来了吗?”
“还没有,”泰特先生说,“预计天亮之后能收到。”
“情报一定会说河流北边没什么动静,河太宽了,斯帕克部队过不了河。南边靠近山脊的位置也是,距离太远,斯帕克人不好加以利用。”市长又抬头向山上望去,“不,他们会在那里发动攻击。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我不是因为这个来找您的,长官,”泰特先生说,他的两只胳膊抱着叠好的衣物,“花了好长时间在教堂的废墟里找到的,但是出奇地干净。”
“太好了,上尉。”市长说着从他手里接过衣服,言辞中充满了喜悦,“好得不得了。”
“这是什么?”我问。
市长“啪”的一声把衣服展开,拎了起来。一件威风的短外套,还有配套的裤子。
“将军的制服。”他说。
我和泰特先生还有营火旁的士兵看着他脱下自己满是血污和泥土的便装,穿上了这件合身的深蓝色外套,他用手掌摩挲袖子上的金色条纹,抬头看着我,眼睛因为得意而闪闪发光。
“为了和平,开战吧。”

【薇奥拉】

松子和我沿着原路返回,穿过广场。黎明将至,远处的天空呈现淡淡的粉色。
离开时我一直望着陶德,直到看不见为止。我很担心他,不知道他的声流出了什么事。我离开的时候,他的声流仍旧异常模糊,无法看清其中的细节,感觉却依然鲜明——
(—甚至包括那些感觉,那些甫一出现就让他感到尴尬的感觉,没有语言的肉体触碰,仿佛已经触碰上了我的肌肤,还有他内心渴望再次触摸的冲动,种种感觉让我想要——)
我又怀疑他是不是跟安格哈拉德一样受到了惊吓,是不是因为他们在战场上看到的景象太可怕。或许战争损伤了他的视力,就连声流也一片混乱——想到这里,我的心都碎了。
又是一个阻止战争的理由。
我裹紧了西蒙妮给我的外套。我冷得瑟瑟发抖,却还觉得自己在出汗,我接受过康复师培训,知道这是发烧的症状。我拉起左边的袖子,看了看衣袖下的绷带,铭牌周围的皮肤仍因发炎而红肿。
现在,铭牌周围出现了红色条纹,一直延伸到手腕处。
我知道那样的条纹意味着感染,严重的感染。
绷带没能抑制感染。
我拉下袖子,尽量不去想这些,也尽量不回忆我没有告诉陶德自己伤得多严重。
因为我还要去找柯伊尔助医。
“好吧,”我对松子说,“她经常说起海洋。我好奇海是不是真的像她说的那么远——”
通信器突然在口袋里响起来,我跳了起来。
“陶德?”我立刻回答。
是西蒙妮打来的。
“你最好直接回来。”她说。
“为什么?”我立刻警觉起来,“发生什么事了?”
“我发现了你要找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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