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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

  太阳快要升起来了。我从灶火旁拿了一些食物。“大地”看着我端起一个平底锅,往锅里装满炖菜。他们的声音大开——只要还是“大地”的一分子,就无法合上自己的声音——所以我能听到他们正在讨论我,他们的想法在“大地”中传递,最终汇成一个意见,然后再重复如上流程,又出现了一个不同的观点,如此往复,速度太快,我几乎跟不上。

  然后,他们做出一个决定。“大地”的一员站了起来,她递给我一个大大的骨勺,这样我就不用扒着锅吃炖菜了。我听到她身后“大地”的声音,十分友善。

  我伸手去接。

  “谢谢你们。”我用“包袱”的语言说。

  又来了。我所说的语言引起了他们部分人的不适,那是对陌生和异常的厌恶,对某种耻辱的憎恨。这种情绪在声音的旋涡中迅速传开,又被驳倒,但是确实存在过。

  我没有接那个勺子。走开的时候,我听到他们充满歉意的声音,在后面呼唤我,但我没有转身。我走向自己先前发现的一条小路,顺着小路往崎岖的山坡上走去。

  大多数“大地”的营帐设在路边的平地上,但是往山上爬的时候,我看到山坡上还有另外一些“大地”,这些成员来自山地,更适应陡峭的地势。而山坡下的成员本来是傍河而居,习惯睡在快速搭建的船上。

  但是,“大地”是一个整体,不是吗?“大地”中没有例外,不分这些或那些。

  只有一个“大地”。

  而我是局外人。

  山坡变得陡峭,我只得停了下来。看到一块突出的岩石,我坐下来,看着下面的“大地”,正如“大地”在山边望着山下的“寸草不生”。

  在这个地方,我可以独处。

  我不应该独处。

  我唯一的伴侣应该在这里陪我,我们一起吃饭,一起沉入睡梦,看着天空慢慢变亮,并肩等待下一阶段的战争。

  但是,我唯一的伴侣不在这里。

  因为我唯一的伴侣被“寸草不生”杀掉了,就在“包袱”从后花园、地下室、从上锁的房间和奴仆的住处被迫集中到一起的时候。我们两个曾被关在花棚里,那晚门被打开,我唯一的伴侣抗争着,为我而抗争——为了不让他们把我抓走。

  然后被一把重刀砍倒在地。

  我被拖走了。我发出有心无力的咔嚓声,那是“寸草不生”强迫我们吃下“解药”之后产生的,那声音无法表达与唯一伴侣分开的感受,我被扔进一群“包袱”之中,他们抓着我,不让我回到棚子去。

  不让我去送死。

  我为此憎恨“包袱”。恨他们不让我在那时死掉,我的悲伤也没能将我杀死。恨他们就那样——

  就那样接受我们的命运,就那样让去哪里就去哪里,给什么东西就吃什么,让睡哪里就睡哪里。那段日子里,我们只反抗过一次,只有一次。反抗了“猎刀”和跟他在一起的那个人,那个长得更壮但是看起来年纪更轻的大嗓门。我们反抗,因为“猎刀”的朋友往我们其中之一的脖子上扎进了一块铭牌,纯粹只是出于残忍的乐趣。

  那一刻,在沉默中,“包袱”再一次彼此理解。那一刻,我们再一次真正成为一体,彼此相连。

  不再孤身奋战。

  我们反抗。

  一些人死去了。

  我们没有继续反抗。

  当“寸草不生”一伙人带着步枪和大刀回来的时候,我们没再反抗。当他们让我们排成队列、开始屠杀的时候,我们没再反抗。他们射击、砍杀,发出尖厉的“吭吭哈哈”声——他们管那叫作笑。不论老小——母亲和婴孩、父亲和儿子——一律格杀勿论。如果我们抵抗,我们就会被杀;如果不抵抗,我们还是会被杀。如果我们逃跑,我们会被杀;如果不逃跑,我们还是会被杀。

  一个接一个,一个接一个。

  无法向彼此表达我们的恐惧。无法齐心协力保护自己。无法在临死之前得到安慰。

  于是我们在孤独中死去。每一个人。

  每一个人,除了我。

  每一个人,除了1017。

  在屠杀开始之前,他们查看我们的铭牌,直到找到我,把我拽到一堵墙跟前,让我看着——看“包袱”发出的咔嚓声越来越弱,看草地因为沾上了我们的血而越来越黏,看整个世界最后只剩下我一个“包袱”。

  接着他们在我的脑袋上敲了一棍。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堆尸体中,那些脸我认得,那些手抚慰过我,那些嘴跟我分享过食物,那些眼睛曾试图传达他们的惊恐。

  我醒来,独自一人,身陷尸堆之中,他们压在我身上,令我窒息。

  然后,“猎刀”出现了。

  他来了——

  把我从“包袱”的尸体中拉出来——

  我们翻倒在地上,我跌倒在他的身旁。

  我们互相凝视,呼吸在寒冷中结成了雾气。

  因为疼痛,因为眼前的一切而感到恐惧,他的声音打开着——

  这样的疼痛和恐惧一直在他心里——

  这疼痛和恐惧时时威胁着要将他压垮——

  但是从来没有。

  “你还活着。”他说,他那么安心,那么高兴——高兴地发现我处在一堆死人之中。我本来会永远孤独下去,他却满心欢喜,尽管我发誓要杀死他——

  接着他问我,关于他唯一的伴侣——

  问我在那场针对我同类的杀戮中,有没有看到他的——

  我的誓言变得牢不可破——

  我示意他我要杀了他——

  我用微弱的声音示意他我要杀了他——

  我会的——

  我会动手,立刻动手——

  你没事了,一个声音说道——

  我的脚站在地上,我的拳头因为惊慌而颤抖。

  我的拳头被“天空”巨大的手掌轻松握住,我从噩梦之中惊醒,差点没站稳,从那块凸起的岩石上掉下去。他不得不再次抓住我,却抓住了那块铭牌,他一把拉住,我疼得叫了起来。他的声音立刻将我从疼痛中包裹住,抚慰着我,直到胳膊上的火镇静下来。

  “还这么痛吗?”

  “天空”用“包袱”的语言温柔地问。

  我重重地呼吸着,因为忽然被惊醒,因为意外地发现“天空”在我身边,因为疼痛突如其来。痛。这一刻我只能这样表达。

  很抱歉我们没能治好它,他示意道,“大地”会加倍努力的。

  “大地”的努力用在别的地方会更好,我示意,这是“寸草不生”的一种毒药,用在他们的牲畜身上。可能只有他们的力量才能治好。

  “大地”跟“寸草不生”学了很多。“天空”示意着,我们能听到他们的声音,而他们却听不到我们的。我们会学习。他的声音跟着真实的情感起伏。我们会拯救“归者”。

  我不需要拯救,我示意。

  你不想要,这是另一回事,但“大地”也会一直放在心上。

  胳膊上的痛感减轻了,我揉着自己的脸,想让自己清醒起来。

  我没想睡觉,我示意,我希望自己永远不要睡着,直到“寸草不生”从这里消失。

  直到那时你的梦境才会安宁吗?天空示意着,他很迷惑。

  你不明白,我示意。你不会明白。

  我再一次感到他将我的声音温暖地包住。

  “归者”错了。“天空”能从“归者”的声音中感受那段过去,这就是“大地”声音的本质,所有的经历有如同一,不会忘却,所有事都——

  那跟亲身经历不一样,我打断了他,再次意识到自己是这么粗鲁,一段共享的回忆跟亲身经历完全不同。

  他又停了下来,但是那温暖仍在。

  或许不同。他终于表示。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我问,有点大声,他的善意让我感到羞耻。

  他一只手放在我肩膀上,我们望向沿路散布的“大地”,往右边直到山边,“大地”俯视着山下的“寸草不生”;往左边过了河的一道弯,往更远的地方一直延伸去。哪怕是眼睛看不到的地方,他们都还存在,我知道。

  “天空”示意着:“大地”休息了。

  “大地”在等待,等“归者”归来。

  我不言不语。

  你是“大地”的一员,不论你现在觉得有多孤独。但这不是“大地”所希望的。

  我看着他:有变化吗?我们会进攻吗?

  还没有,但是要打一场仗有很多种方式。

  接着他打开声音,告诉我“大地”的眼睛看到了什么——

  当初升的太阳照亮幽谷,那些阳光下的人眼里看到的——

  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未来。

  我感觉到了自己内心深处一簇温暖的小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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