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径之终”
我孤独地坐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轻抚胳膊上编号环周围最近长出的地衣,轻轻地触摸着。一天又要结束了,编号环引发的疼痛还在持续,每天提醒着我是谁,我来自何方。
尽管伤口无法自愈,我也不再使用“大地”的药物进行治疗。
听起来毫无逻辑,但我最近开始觉得,只有“寸草不生”滚出这里,疼痛才会停止。
抑或,只有到了那时,“归者”才允许自己痊愈。“天空”示意着,从我旁边爬了上来。
来吧,是时候了。
是什么时候了?
他听到我充满敌意的语气,叹了一口气:是时候告诉你,为什么我们注定会赢。
* * *
七个夜晚过去了,自从“寸草不生”的飞船轰炸了“大地”,“天空”便撤回了进攻。这七个夜晚我们什么都没做,只是观望。远处的声音传来消息,说“寸草不生”的两支队伍又取得了联系。我们看着他们交换供给、互相帮助,看着远处山顶上的飞船又一次起飞,日复一日地盘旋于整个山谷上方,巡视着两支军队。
这七个夜晚,“天空”任由“寸草不生”变得强大。
这七个夜晚,他等待着和平。
“归者”不知道的是,“天空”只能独立裁决。我们从“大地”中穿过时,他示意着。
我望着一张张路过的“大地”的面孔,他们的声音彼此融合,如此简单的联结,我却很难融入。
是的,我知道。我表示。
他停下脚步:不,你不了解。你还是不了解。
他打开自己的声音,向我解释:“天空”跟“归者”这两个称呼没什么区别,都是指“流放者”,而且在他们将他选为“天空”之前,他不过是“大地”中普普通通的一员。
他从同一的声音中分离出来,成了现在的样子。
我看到他曾经多么快乐。他跟最亲近的人、他的家人、他的打猎伙伴在一起生活,他甚至准备和唯一的伴侣给“大地”缔造新的声音,但是接着,我看到他从她身边消失,他从所有人的身边剥离,分离、上升,他那时多么年轻,不比我——
不比“归者”现在的年纪大。
他示意着,向我靠近。他的铠甲在太阳下烤得很硬,头盔沉重地压在宽大的脖子和肩膀上,也被壮硕的肌肉撑得高耸。“大地”深入地探视自己,寻找新的“天空”,而被选中的人无法拒绝。过去的生活已然结束,必须抛在身后,因为“大地”需要“天空”的看护,“天空”除了“大地”一无所有。
在他的声音中,他换上了盛装,接受了“天空”的名字,与他统治的子民分开。
你只能独立裁决。我示意着,感受到了这话的重量。
但我并不总感到孤独。“归者”也不是。他示意着。
他的声音突然向我靠近,在我意识到这一点之前——
我的记忆一下子被拉回——
——我们住的那个棚子。夜里,我唯一的伴侣被“寸草不生”主人锁在这里,我们要让他的草坪保持整洁,繁花盛开,蔬菜生长。我记事之前就被送给了主人,从来不知道是谁生养了我,唯一熟悉的同类就是我唯一的伴侣,他不比我大多少,但他教会我怎么干好活儿、少挨打,教会我怎么生火,怎么敲击燧石碎片——我们只能借此取暖。
——我们带着主人的蔬菜来到市场,遇到了其他“包袱”。他们友好地向我靠近,我却尴尬地缩进了自己的世界,而我唯一的伴侣让我安定下来,他自己负责引开他们的注意,任我肆意自矜。
——我唯一的伴侣蜷缩在我的肚子旁,因为伤口感染咳个不停,浑身发热,这是“包袱”最糟糕的病症,我们会被拖去“寸草不生”的兽医那里,再也回不来了。我紧靠着他,祈求泥土、石头、棚子,祈求他的体温降下来,求求你们了,让体温降下来吧。
——朝夕相伴的年少时期,一个夏夜,我和他用主人每星期提供一次的水,在水桶里洗澡,清洗自己的同时也为对方洗濯,惊喜地发现:原来亲密关系还有另一种可能。
——我唯一的伴侣跟我安静地待在一起,自从我们的声音被“寸草不生”偷走,彼此之间的联系遭到切断,宛如各自被流放到孤岛,又像是隔着深谷呼唤对方,却因为相距太远而无法传达。他利用“咔嚓咔嚓”的声音和手势,努力和我交流。
——棚子的门被打开。来者是“寸草不生”,他们带着刀枪。我唯一的伴侣站了起来,站在了我的前面,最后一次保护了我。
我大叫起来,“天空”放开了我,那种恐惧又重新浮现于我的声音之中,鲜活得如同刚刚发生,如同往事重演。
你想念他。“天空”示意着。你爱他。
他们杀死了我唯一的他,他们把他从我身边带走了。我示意着,怒火中烧之后是心如死灰,然后再次怒火中烧。
所以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认出了你。“天空”示意道。我们两个一样,“天空”和“归者”。“天空”代表“大地”,“归者”代表“包袱”。我们两个注定孤独。
我仍然重重地喘着气:为什么你要让我回忆起痛苦的过往?
因为了解“天空”是谁对你来说很重要,“铭记”这件事本身就很重要。他表示。
我抬起头:为什么?
跟我来。他只是这么示意。
* * *
我们继续穿过营地,走进树林中一条不起眼的小路。没多久便遇到了两个“小径”守卫,他们尊敬地向“天空”行礼,并为我们让路。小路前方突然出现一个陡坡,大片树丛几乎立刻掩住了我们的身影。沿着一条宽度仅容一人通过的小路往上攀爬,我们应该到达了河谷上游的最高点。
诚然困难重重,但某些时候“大地”必须保守秘密。“天空”边走边示意。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希望。
所以他们才塑造了“天空”吗?我回应道,跟着他走上几级石阶。来承担必须完成的使命?
没错,正是如此。这也是我们俩的另一个相似之处。他回望着我。我们学会了保守秘密。
我们来到一片常春藤下。“天空”用长长的胳膊拨开藤条,藤条后面是一片开阔之地。
“小径”在空地上站成一圈。“小径”是“大地”中声音格外开阔的一批成员,从小便被选为“天空”的信使,负责为广阔的“大地”传递声音。但现在“小径”全都面向圈内站着,声音集中投在彼此身上,形成一个封闭的圈。
这里是“小径之终”。“天空”向我示意。
他们一辈子生活在这里,从出生就开始接受声音训练,只为一个目的。一旦进入这里,秘密便可以从声音中抽离而出,安全地藏于此地,直到它必须重见天日。“天空”就这样来隐藏不能为人所知的危险想法。
他面向我。
还有别的。他对着“小径之终”放大了声音,闭环慢慢地移动,打开一个缺口。
我看到了里面的情景。
闭环的中间是一张石床。
石床上躺着一个男人。
那是一个“寸草不生”,他失去了意识,正做着梦。
他是你的线人。我悄悄地示意着,我们从缺口走了进去,圆环又闭合了。
一个士兵,“天空”表示道,我们在路边发现了他,当时以为他受重伤殒命了。但就在沉默的最边缘,他的声流突然传了出来,毫无防备和保留。我们留住了声流,它仍然一息尚存。
留住了声流?我示意道,始终盯着那个男人。他的声流被“小径”的声音掩盖,从更大的声音中剥离出来,所以声音中的秘密从未离开这个圆圈。
只要声音能被听到,就有可能康复。“天空”表示。即使声音已经远离了本体,确实已经走远了,只要我们治好他的伤口,呼唤他的声音,它就会被召唤回来。
他将复生。我示意着。
是的。他的声音一直在为我们提供信息,相比“寸草不生”,我们有了很大优势,而“归者”回归“大地”之后,我们的优势就更明显了。
我仰头看了一眼:在我回来之前,你已经打算向“寸草不生”进攻了?
只要“大地”存在任何潜在危险,“天空”就有责任提前做好准备。
我又低头望向线人:所以你笃定我们会赢。
线人的声音告诉我们,“寸草不生”的首领不会拥有真正的盟友。无论眼下他对远处的山顶采取什么措施,他都是一个独裁者。只要形势转变,他就会毫不犹豫地背叛伙伴。这就是“寸草不生”的弱点,而“大地”可以加以利用。天亮之际,我们会再次进攻。到时,那一联盟面对压力会做何反应,就让我们拭目以待。
我怒视着他:但是你仍然可能向他们求和,我从你心里看到了这个信息。
如果目的是拯救“大地”,是的,“天空”会求和。“归者”也会。
他不是在问我,而是在告诉我:我会做出和他一样的选择。
我带你来的原因就在于此。他示意着,将我的注意力引回那个男人身上。
如果和平降临,如果一切冲突最终得以平息,我会将线人交给你,任凭你处置。
我抬头看着他,疑惑不解:把他交给我?
他现在基本痊愈了,我们一直让他昏睡,是为了听到他不加防备的声音,但是我们随时可以唤醒他。“天空”示意着。
我又看看那个男人。
对我来说这样就算是复仇了吗?这算什么——?
“天空”向“小径之终”做了个手势,让他们为这个男人的声音腾出位置——
然后我听到了。
他的声音——
我径直走向那块石板,俯身看着那个男人沧桑的脸。和所有“寸草不生”一样,他的脸庞毛发稀疏。我看到他胸口贴着“大地”的药膏,身上穿着破烂的衣服。
我听见了他的声音。
普伦提斯市长。
还有武器。
还有羊群。
还有普伦提斯市。
还有一天清早。
然后他说——
他说——
陶德。
我猛地转身看着“天空”。所以这是——
是的。“天空”示意。
我在“猎刀”的声音中看到过他。
是的。“天空”再次示意。
这个男人叫本。我示意道,声音因惊讶而开阔。在“猎刀”心里,他几乎跟唯一的伴侣同样重要。
如果和平便是最终的结局,那么为了偿还“寸草不生”强加于你的不幸,他就属于你了。“天空”表示。
我转身看着那个男人。
我看着本。
他是我的,我想。如果和平到来,他就是我的了。
我可以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