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巨灵三部曲:托勒密之门> 第三章

第三章

天亮时,第一批人回到了小镇。他扪踌躇不前、惊恐害怕,宛如盲人上街般摸索着前进,也开始视察住家、商店和花园蒙受的损害。几名夜警跟在一旁,装摸作样地挥舞着烈焰棒及其他武器,虽然威胁老早就消失了。
我不太想动,因此在坐着的大烟囟附近布下隐身术,隔开众人的视线。我不怀好意看着他们走过。
虽然已休息了几个小时,却没什么效果。为什么?因为我上一次离开这该死的地球,是整整两年之前的事:整整两年,我无法逃开这一大群亲爱的愚蠢人类。告诉你吧,要解决这个问题,绝不是在烟囱上静静睡个觉就够了。我得回家。
如果回不去,我就死定了。
照理说,魔灵可以永远留在地球上,我们有许多同类都遭遇过延长滞留的情形,通常是拜我们残酷的主人所赐,导致我们被迫困在骨灰坛、檀木盒,或是哪个主人随便挑的空间(※若是惹恼魔法师,让他们使出永囚咒,他们会把魔灵塞进首先映入他们眼帘的任何东西里,我曾经不智地在主人享用下午茶时,对他口无遮拦,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关进还装着半瓶草莓果酱的瓶中,要不是当晚他的学徒在晚餐时不小心打开,我可能得永远待在里面。即便如此,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黏黏的小种子仍遍布在我的灵髓上。)。虽然是非常恐怖的惩罚,但好歹有安全与安静的优点。你不会被叫去做事,因此渐渐衰弱的灵髓不会立即面临风险。最大的威胁是百无聊赖永无止境,可能导致被禁锢的魔灵发疯(※火灵霍诺流斯就是一例:他被关在骷髅里达一百年之久,之后就疯了。相当难看的演出;我宁可认为,像我个性如此迷人,应该可以让我自己快乐得更久一点。)。
我目前的困境则是明显的对比。我不能奢望躲在舒适的油灯或护符里面。不——日复一日,我只是个流落街头的巨灵,不时闪闪躲躲、横冲直撞、出生入死、直接暴露于危险之中。每一天,要活下来也越渐困难。
因为我不再是以前那无忧无虑的巴谛魔了。我的灵髓已经搀杂地球的秽物,加上身体疼痛,使得我心智涣散。出任务时,我行动迟缓,身体虚弱,不易专心。变形对我而言也不容易。每次打仗时,我发出的攻势只会软绵绵地四处乱窜,爆炸咒的威力和柠檬水差不多,震碎咒有如微风中颤抖的果冻。我的力量已然尽失。要是以前,像昨天晚上那种小事情发生之后,我肯定会把公厕往那只母猪砸回去,再奉上电话亭与公车站,但我现在一丁点反抗能力都没有,只和小猫一样脆弱。碰上几栋小小的建筑也就罢了,但现在还得任由像阿斯卡宝那种没什么丰功伟业、只懂打扮的二流傻蛋摆布(※奇怪的是,虽然被召唤到这个世界令我们极为愤怒,不过像我这种魔灵,在回顾自己的丰功伟业之时,倒是相当得意。虽然我们在当下会竭尽所能避免,不过事后会在履历表上写下最聪明、最英勇或得意的事迹,展现意兴阑珊的骄傲。哲学家可能会猜想,这是因为我们是靠着经历而获得定义,而在异世界,我们不那么容易区分彼此。因此拥有悠久光彩事业的魔灵(如我),常会轻视那些才刚出道、事迹不多的魔灵(如阿斯卡宝)。以阿斯卡宝的例子来说,我还讨厌他愚蠢的假音,那跟八尺高的独眼巨人完全不搭。)!要是再遇到有一点点力量的仇敌,我就惨了。
虚弱的巨灵是很糟糕的奴仆——而且糟上两倍,因为他既无法发挥功效,同时也沦为笑柄。对魔法师来说,留他在世界上根本没有好处。正因如此,魔法师会让我们暂时回到异世界,以修补灵髓、恢复力量。没有一个脑袋正常的主人,会让巨灵像我这样一再退化下去。
没有一个脑袋正常的主人……显然这就是问题所在。
半空中出现一阵扰动,打断了我忧郁的思绪。于是,女孩抬起头来。
道路上方出现了一丝微光闪烁,是漂亮的粉红色与黄色光芒在轻轻颤动。这道光芒没有在第一界层出现,因此在大街上举步维艰的人看不见;就算孩子看到了,八成也以为是精灵尘。
人类真的很离谱。
一阵突如其来的摩擦声传来,光线倏然静止,并像窗帘般往两旁掀起。中间出现了一个光头小婴儿,他笑嘻嘻,脸上长满痘子,邪恶的小眼睛看起来又红又痛,看得出来这双眼睛的主人长时间工作,习惯不好。有那么一会儿,这双眼睛像近视眼般吃力盯着四周,而婴儿暗声咒骂,以肮脏的小拳头揉着眼。
它突然注意到了我的隐身术,于是狠狠骂了一声(※可能源自日耳曼语,内容是说把某人的内脏钉到橡树上。)。我倒是冷静自若地看着他。
「喂,小巴!」婴儿喊道,「你在那边吧?打起精神,有人找你。」
我若无其事地说:「谁找我?」
「你清楚得很。好家伙,这次你有麻烦了!一定是焚身之火伺候。」
「是吗?」女孩仍不动如山地坐在损坏的烟囱上,苗条的双臂交叉在胸前。「如果是曼德列克,他可以亲自来找我。」
婴儿露齿而笑,那模样真是讨厌。「很好,我就希望你这样说。没问题,小巴!我就照实传话,真等不及看看他会怎么做。」
妖精幸灾乐祸的态度实在令我光火(※再怎么说,我们是一起当奴隶,长久以来都因为落入曼德列克手中而吃苦。本以为他应该有一丝丝同情心,不至于消失殆尽。不过,这个妖精受囚太久,连世界观都扭曲了。其实,就算是比它好得多的魔灵,经过这么几年的囚禁,最后也难免如此。)。如果我力气能再多一点点,一定立刻跳起来,当场把它吞进肚子。不过,我现在只能把烟囱折断,朝着它丢过去。结果不偏不倚,正好打中婴儿的胖光头,发出悦耳响亮的声音。
「果然,」我说,「空的。」
那张讨厌的笑脸这会儿老羞成怒。「你这恶棍!走着瞧,等你浑身着火时,到时候就换人笑了!」婴儿在一阵粗话驱策之下,缩回亮光帷幔后方,把帷幔整齐合拢。光线轻轻闪耀,消失在微风中,妖精也随之离去。
女孩把一撮头发塞到耳后,严肃地双手抱胸,坐下来等着。该来的现在总算要来了,正合我意。该是好好对抗的时候了。
且让我细说从头。多年前,主人和我处得还算不错。虽然说不上友好这类荒谬的感情,但是总有些事情,让我们同仇敌忾。从勒福雷斯的阴谋,到魔俑事件,之前发生的许多事,让我不得不承认曼德列克的气魄。他胆识过人、精力旺盛,甚至有那么一点点良心。老实说,虽然他只有一丁点儿的良心,却使得他的神经质、固执、骄傲与企图心,不那么令人难以忍受。话说回来,他显然也欣赏我许多了不起的优点。总之,他几乎每天早上起床之后,都得要我救他那条小命。我们就在彼此容忍的紧张状态下共存。
大约一年前,他打败了魔俑,晋升为内务局局长,之后便不再把我呼来唤去。他偶尔会召唤我去帮忙处理一些小事,在此我没空详加叙述(※如果没记错,这些事包括:火灵、信封与大使夫人事件;重得出奇的旅行箱事件;以及无政府主义者和牡蛎那次乱七八糟的插曲。曼德列克差点因为这些事而丢了小命。不过正如先前所说,这些事没什么意思。),但大致而言,他常常放我走。
他真正找上我的特殊场合,我们都知道他的立场。我们有某种默契。我知道他的本名,他也很清楚这件事。虽然他威胁过我,若我把它泄漏出去,将会遭受严重惩罚,但其实我们打交道的过程中,他倒是审慎而疏离地对待我。我没告诉别人他的名字,他也没让我参与最危险的任务——简言之就是和美国打仗。许多巨灵在美国战役中捐躯了,伤亡者凄厉的喊声回荡在异世界;真庆幸自己不必参加那场战役(※我们这些年纪和人类历史一样老的巨灵,会觉得最近这场战役的起因,真是老调重弹、无聊至极。好几年来,美国人不肯依规定缴税给伦敦,英国只好坚持主张,派出军队,希望好好教训殖民地。虽然战况一开始英国节节胜利,但不久之后便陷入僵局。反叛份子撤退到浓密的森林,派出巨灵突击进攻的军队,许多知名的英国魔法师都死了,第六、第七舰队也从中国海域召来,支援这场战争,然而战事仍进展迟缓。过了好几个月,帝国力量在美国荒野上逐渐衰微,而且在全球引发了不良的后果。)。
随着时间过去,曼德列克和平常一样,热中于工作。升官的机会又来了,而他也接受了。现在,他是情报部长,成了帝国中数一数二的重要人物(※他的机会是拜这场战役所赐。反叛军的游击部队为英国军队带来许多问题。在经过了几年的战争耗损之后,一位姓弗莱的外务部长悄悄造访殖民地,希望能安排停战。途中有八名魔法师监督,还有一群影灵随时随地保护他,因为这个部长实在大没用了,至少他们是这么认为。然而他在费城的第一晚就遭到背叛,受到埋伏在馅饼内的妖精攻擎而身亡。在一片哗然声中,首相重组内阁,曼德列克也加入了统治者的内阁会议。)。
就正式职责而言,曼德列克得负责宣传,也就是拟定出聪明的方式,让英国人民支持这场战争。但是在台面下,他还依照首相的指示,继续肩负许多内务局的警政工作,照管一个讨厌的网络,这网络是由负责监控的巨灵与人类间谍所组成,他们直接向曼德列克报告。他的工作量本来就重,现在更是快令他喘不过气。
之后,我的主人性情大变,变得忧郁了。他本来就不善于开玩笑,现在更是鲁莽,甚至有反社会倾向,也更不愿意和彬彬有礼的巨灵闲聊。但残酷的是,他召唤我的频率开始增加,而且越来越无缘无故召唤我。
为什么会这样?主要原因,当然是希望减少我被别的魔法师召唤的机会。他老是担心我把他的名字泄漏给敌人,让他容易遭到攻击。加上慢性疲劳与被害妄想,现在更是疑神疑鬼。话说回来,这也不无可能。我可以把他的名字泄漏出去,这我不敢打包票。不过我以前也没时时刻刻跟在他身边,而什么事也没发生。因此,我想他这么做,一定另有隐情。
曼德列克善于掩藏情感,不过他的生活只有工作,永无止境的工作。不仅如此,他现在身边包围着一批眼神愤怒的邪恶疯子(也就是别的部长),那些人大多希望曼德列克受到伤害。曾经,曼德列克拥有唯一的密友,就是那只顾写著庸俗戏剧的剧作家昆丁·梅克皮,只不过他也和其他人一样自私自利。在这个没有朋友的世界上生存,曼德列克在他的优点外面罩上一层层奉承与傲慢。当年他和安德伍夫妇共同生活,曾是个无助的小男孩纳桑尼尔,然而那段过往岁月,以及曾经信奉的理想,现在已经深深埋藏起来。他和童年的联系已断得一干二净,除了我,我认为他无法狠下心,把这最后的联系也切断。
我以平常温和的方式提出这个理论,不过曼德列克不愿意听我嘲弄。他是个焦虑的男人(※我在这里稍微夸大了这个词。现在,他已年近二十,差不多也可以算是个男人:从背后看、远远看、三更半夜看。)。美国之战代价高昂,而英国的补给线也很吃紧。趁着魔法师的注意力分散,帝国其他地方也纷纷出现麻烦。伦敦到处有外国间谍出没,像是苹果里的蛆,普通人开始骚动。为了应付这些问题,曼德列克只得像奴隶般地工作。
嗯,也不尽然是个奴隶,毕竟那是我的工作,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当年在内务局,有些任务确实配得上我的聪明才智。我拦截过敌方讯息,解出密码,伪造假报告、追踪敌方魔灵、痛打他们一顿。这些任务单纯而令我满足,我可以从中享受做手工的乐趣。此外,在魔俑事件中,我还协助曼德列克与警方搜寻魔俑事件的两名逃匿者。其中一个是某神秘佣兵(特色:大胡子、面容狰狞、时髦昂贵的黑衣,而且无论炼狱咒还是爆炸咒,几乎所有魔法攻击都打不倒他)。上一次有人目击他,是在遥远的布拉格,可想而知,我们从没看过他一丝踪影。另一名更是迷雾般的角色,根本没有人看过。他显然是以霍普金之名示人,自称学者。大家怀疑他就是魔俑事件的主谋,我还听说他也和反抗份子有牵连。但是从我们掌握的事实来看,说不定是鬼或幽灵。我们曾经在一家古老图书馆的入馆许可簿上,看过可能是他留下的细长签名,如此而已。这条线索根本不足。
之后,曼德列克成为情报部长,而我得从事更低下的工作,也就是在遍及伦敦的一千个告示板上黏贴广告,发小册子给这边两万五千个家庭,还要把他们精心挑选的动物赶进围栏,供大众在假日「娱乐」(※魔法师依循罗马时代的传统,以国定假日来安抚人民,让他们乖乖听话,因此在所有的大型公园里面,都安排了免费展览,展示着从帝国各个角落中收集来的珍禽异兽,还有据说是战争期间「抓」来的小妖精与鬼怪,人类囚犯则游街示众,或被关在圣詹姆士公园展览馆的玻璃观赏球中,供大众讪笑。),同时监管它们的饮食与「卫生」。我还得在首都拖着赞成战争的广告横幅,来回飞好几个小时。好,算我挑剔吧,不过我敢说,当你想到一个曾身为各大古文明的大患、诸王的密友的五千岁巨灵,那么浮现在你脑海的应该是他冒险犯难、刺探军情,或者英勇参战、千钧一发之际逃脱……各式各样刺激的事迹。但你绝对想不到,同一位尊贵的巨灵,现在被迫为了节庆,准备几大桶辣椒拌肉,或者站在街头,拿着海报与一罐罐黏胶做苦工。
更何况还不准回家。不久之后,我在异世界喘息的时间变得非常短暂,几乎转眼之间就得马上回来。终于有一天,曼德列克根本不驱散我了,于是我被困在地球上。
接下来这雨年,我日益虚弱。正当我要跌到谷底,连贴海报的刷子都快无法举起时,这可恶的孩子又叫我出更危险的任务:英国许多敌人派了许多专门惹是生非的巨灵,因此我们得去对付。
以前,我可以私底下和曼德列克谈谈,直截了当表达我的不满。不过,我现在已经没有这种特权了。他召唤我的时候,也同时召唤一批别的奴隶,当众发号施令,然后要我们像群狗似地出发。这种多重召唤十分困难,魔法师需要极度费心,不过曼德列克每天都这样做,好像也不特别吃力,而我们汗流浃背站在自个儿的法阵时,他还悄悄和助手说话,或者翻翻报纸。
我想尽办法打动他。我的奴隶同胞喜欢伪装成怪物,例如阿斯卡宝喜欢独眼巨人,柯摩可专会装成猪头巨兽,这些都很常见。但我可不同,我现在假扮成凯蒂·琼斯——曼德列克几年前害死的反抗份子。曼德列克相信她已经死了,而这件事也让他的良心过意不去: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每每我扮成她的模样出现,曼德列克的回应就是脸红。他又羞又气,想要大声说话,却又相当尴尬。只不过,他不会因此略微善待我。
我已尽量远离曼德列克,只不过,该是和他摊牌的时候了。我不肯和妖精一起回去,那么主人势必得正式召唤我。当然,这一定会让我很痛,假至少有个好处,就是让他注意我五分钟。
妖精已经回去几个小时了。以前,我能很快得到主人的回应,但是他现在得分神处理大量事务,因此这次当然又延迟了。我顺了顺凯蒂·琼斯乌黑的长发,四处看看这小小的村子。有些普通人聚集在颓圮的邮局附近,激烈争辩着;有个警察极力要他们回到自己的家,但他们就是不肯。毫无疑问,这些人越来越烦躁。
这又让我想起凯蒂·琼斯。虽然看不出来,但在三年前和魔俑的战役中,她根本没有死。相反地,她以极不寻常的无私与勇气,挽救了曼德列克的小命之后便偷偷溜走。我门虽然只短暂相遇,她却刺激着我:她大力反对不公不义,让我想起我很久很久以前认识的某人。
我有点希望凯蒂买了张单程票,到某个安全遥远的地方,在海边开了家咖啡馆之类的,远离所有灾祸。但我内心深处却很明白,她还在附近,正在对抗着魔法师。这件事情让我颇为开心,虽然她也不喜欢巨灵。
无论她现在在做什么,希望她没惹上麻烦。
凯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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