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凯蒂一动，魔鬼就看见了她。那个眫嘟嘟而平凡无奇的头上，倏然张开一张超大的嘴，双排牙齿从上下颚冒出。魔鬼的牙齿齐声发出奇怪的喀嚓响，好像千把剪刀同时剪着东西。头颅两边有一层层藏青色的肉在移动，露出闪闪发亮的金眼，转向凯蒂。
凯蒂不会重蹈覆辙。那头弯下来，吸着鼻子，离她只有六尺远，然而她屏住气，不动如山地站着。
魔鬼一只脚试探似地刮着地板，在瓷砖上刻下五条粗粗的爪印，喉咙深处发出低吟。凯蒂知道魔鬼正在打量着她，评估她有几分力气，盘算着该不该发动攻击。在这最后的紧要关头，凯蒂倒是把魔鬼伪装出无关紧要的一些细节，全装进脑袋来：它关节上长着斑斑白毛，躯干上的金属鳞片闪闪发亮，手上的指头太多，却没有几根骨头。她四肢发抖，抽搐的双手似乎催促她赶快跑，但是她极力抵抗恐惧，压抑自己的惊慌。
之后传来一个声音——甜美的女声好奇问道：「亲爱的，你不逃跑吗？我光靠着这几条畸形腿，只能慢慢跨出大步伐，唉，这样动作太慢了！试试看嘛，谁知道呢，说不定你真逃得掉。」这声音非常温柔，因此凯蒂花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原来那是出自那张恐怖的嘴。是魔鬼在说话。她麻木地摇摇头。
魔鬼以不可思议的手势扭曲六根手指。「那么，好歹也靠过来一点，」甜美的声音说道，「这样可以省点折腾，我就不用靠着这畸形腿，一拐一拐到你身边。哎呀，好疼哪！你们地球的拉力真是可怕，我的灵髓得闪避着点。」
凯蒂再次摇摇头，这次更为缓慢了。魔鬼叹了口气，垂头丧气，十分失望。「亲爱的，你真没礼貌。我在想，如果我吃了你，你的灵髓会不会和我不合？我可是长年饱受消化不良之苦……」魔鬼抬起头来，眼睛发光，牙齿像千把剪刀喀嚓作响。「还是冒个险吧！」魔鬼的脚关节立刻弯曲起跳，下颚张得老大，紧握拳头。凯蒂往后一跌，放声尖叫。
就在魔鬼往前跃时，地上升起一堵尖锐的银墙，魔鬼一跳过来，便被银尖刺穿。魔鬼的身体迸发出一阵闪光与火花，化作淡紫色火焰。它盘旋在空中一瞬间，猛然抽搐，排出一缕烟，之后轻轻飘落到地上，和燃烧的纸张一样光亮。一个小小的声音低语，听起来非常伤心怨恨：「唉呀……」现在它只剩下松垮垮的外皮，正缩小成灰烬。
凯蒂吓得嘴巴张大，肌肉无法动弹。她费了好大的劲才合上嘴，眼睛眨了一两下。她颤抖的手拨了拨头发。
「天哪，」她的老师从房间另一头的五芒星里面说道，「没想到会发生这种情形，不过这些怪物的愚蠢程度真是无与伦比。亲爱的莉西，把这脏东西扫一扫，然后我们来讨论这个流程。你应该对自己的成就很自豪。」
凯蒂沉默不语，眼睛仍瞪得老大，好容易才能轻轻点头。她移动僵硬的双腿，踏出法阵去找扫帚。
「你真是个聪明的女孩，没有犯错。」凯蒂的老师坐在最靠窗的沙发上，啜了一口瓷杯里的茶。「而且还泡得一手好茶，在这种天气享用真是福气。」雨水拍打着玻璃窗，强风又把大雨刮过整条街。凯蒂把脚抽离飕飕吹过地面的风，喝下一大口马克杯里浓浓的红茶。
老人用手背抹抹嘴。「真的，很不错的召唤，很不错了。我觉得最有意思的是，谁想得到那女妖的真实形体是那副模样？天哪！好了，莉西，你有没有注意到刚刚在念限制令的时候，最后一个音节发音有点错误？虽然不至于让防护墙垮下，不过怪物倒是壮起胆子，想试试看运气够不够好。幸好你其他部分都做得很完美。」
凯蒂还在发抖。她坐在旧沙发上，深深陷入靠垫。「如果我……刚才发生了别的错误，先生，」她吞吞吐吐，「会怎么——？」
「哎呀老天，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你没犯错，这才算数。吃片巧克力消化饼吧，」他指着两人之间的盘子，「我觉得这可以安抚胃肠。」
她拿起一片饼干，浸到茶里。「不过它为什么会攻击我？」她皱着眉头说道，「它明明知道五芒星一定会发挥保护的效力。」
老师略略笑了。「谁知道呢？或许它希望往前一跳，你就会退到五芒星外面，这么一来它的牢笼就会立刻瓦解，它进而可以吃了你。我注意到，它之前已经用两次幼稚的诡计，想哄你离开五芒星。嗯，它不是什么成熟的巨灵，或许已厌倦束缚了，或只是单纯想找死。」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杯底的茶渣，「谁知道呢？我们对于魔鬼的了解实在太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让它们活动。它们真是高深莫测。壶里还有茶吗？」
凯蒂看了看：「没了，我再去泡一点。」
「麻烦你了，亲爱的莉西，麻烦你了。顺便帮我拿崔斯梅吉斯图斯的书，我记得他写过一些有关魅魔的趣事。」
凯蒂穿过走道，踱着重重的脚步下去厨房，刺骨冷风不断袭来。她进了厨房，俯身靠近茶壶下嘶嘶响的蓝色炉火，这时她的自制力终于松懈了。她开始颤抖——身子抖得实在厉害，得扶着流理台才行。
她闭起眼睛。魔鬼张开下颚朝她扑过来。她又赶紧睁开眼睛。
水槽旁边的纸袋中装着水果，她想也没想便拿出一颗苹果，大口啃了起来，囫囵吞下。她再拿出一颗，这次吃得较慢，眼神茫然地盯着墙。
她渐渐不再发抖。茶壶发出了哨音。雅各没说错，她一边想，一边用冰冷的水冲洗马克杯。除了笨蛋，没有人会这样做。只有笨蛋除外。
不过，笨蛋也可能走运。现在已经过了漫长的三年，而她的运气也还不错。
那天，他们说她已经死亡，也接受了这个事实，之后当局就用一团热热的黑蜡，把她的档案密封起来。但是，凯蒂并没有离开伦敦。她的好友雅各·希涅克和亲感安全待在布鲁日，经营珠宝生意，每星期都写信恳求她过去和他一起住。他家人也在不定期的秘密会面中，催她赶紧离开危险的偷敦，展开新生活。她也心知肚明，凭着一已之力，根本发挥不了什么作用，但凯蒂就是吃了秤陀铁了心，依然留在伦敦。
她或许还是很固执，但是过去鲁莽的她，已懂得穿上谨慎的外衣。从她的外貌到日常例行活动，全都经过深思熟虑，以免引起当局的疑心。这很必要，因为凯蒂·琼斯的存在本身就是犯罪行为。为了要隐蔽自己，不让区区几个认识的人认出，她把深色头发剪得短短的，藏在鸭舌帽之下。无论发生什么天大的事，她都严加控制自己表现得无动于衷，让自己成为目光呆滞、一脸冷漠的人，只不过是茫茫人海中的区区小人物。
或许因为工作多又吃得不好，她的脸庞更形瘦削，眼睛周围还多了几道皱纹，但是她仍动作敏捷、精力旺盛。正因如此，她当年才能成为出生入死的反抗份子，最后又能活下来。她有精力去努力完成宏大的计划，也有办法维持两个以上的假身分。
她租了伦敦西区一栋破烂的联排屋中四楼的房间。这栋房子距离军火工厂不远。凯蒂的房东很有生意头脑，在这栋老房子的每层楼硬是隔出好几个房间。每间房都住了人，但除了住在地下室的小个儿管理员，凯蒂没跟其他房客说过话。有时候，她会在楼梯间遇见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都过着孤独的生活，好像大家都没有名字似的。不过，她倒是很满意这一点：她喜欢这房子提供的孤独，也需要这份疏离感。
她的房间里没什么东西，只有冰箱、碗柜、一座白色的炉具，角落则挂着帘幕，后面是水槽和厕所。窗外对着凌乱的墙及对面房子肮脏的后院。窗户下方则是一堆棉被枕头：这就是凯蒂的床。除此之外，就是她堆叠整齐的家当：衣服、食品罐头、报纸、最近的战争宣传手册。至于最珍贵的东西，则分别藏在床垫下（用手帕包住的银碟）、马桶水箱内（有个密封的塑胶袋，里面的文件可让她保有新的身分），还有洗衣袋下面（几本皮面的厚书）。
凯蒂的个性实事求是，对这间房间没什么留恋，这里只是睡觉的地方而已，她没花太长时间待在屋里。然而这是她家，她住在这里已有三年。
她告诉房东的名字是克拉拉·贝尔，这和她最常带在身边的文件一致。无论是盖了戳印的身分证，或是住所、健康与教育证明，上面都是用这个名字，而这些文件上也说明了她不久之前的概况。这些文件是老希涅克先生，也就是雅各的父亲，运用高超技巧帮她伪造的，他还帮她伪造了另一套文件，那套文件所使用的名字是莉西·坦波。她没有任何一份文件用真实姓名。只有在夜里，当她躺在床上，拉上窗帘，关上唯一的一盏灯，才会再度变回凯蒂·琼斯。那是裹着黑暗与梦想的身分。
雅各离开之后的几个月，克拉拉·贝尔在希涅克的印刷厂工作，负责把新装订好的书送出去，以赚取微薄的工资。但是情况没维持多久——凯蒂不愿因为这份工作的密切往来进而连累到他们，因此没多久便在河边的酒吧另找一份夜间工作。然而，当初那份单调的差事，却给了她最奇特的机会。
事情是这样的。有天早上，希涅克先生把凯蒂叫去办公室，要她送一份包裹。那个包裹沉甸甸的，闻起来有黏胶和皮革味，而且用绳索绑得一丝不苟，外面标示着：魔法师H·波顿先生。
凯蒂看了地址。「伯爵廷，」她说，「住在那边的魔法师不多。」
希涅克正用焦黑的小刀和一块布打理着烟斗。「在我们爱戴的统治者中，」他一边说，一边轻轻弹出一块烟灰，「这位波顿先生是个无可救药的异类。大家都说他本领好，却从来没有升官的野心。本来在伦敦市立图书馆担任馆员，后来发生意外，少了条腿，现在只能读读书、尽力收集书本，写点东西。他曾跟我说，他对知识本身有兴趣。所以啦，他没什么钱，只能住在伯爵廷。帮我把书送过去吧！」
于是凯蒂送书过去。波顿先生住家附近全是灰白色的别墅，门前有巨大的柱子撑着华丽的门廊，煞是雄伟。这里曾是富贵人家世居之处，但现在弥漫着贫穷衰败的阴郁气氛。波顿先生住在林荫道路尽头，深色的月桂树林遮掩住他的房子。凯蒂摁下门铃，在肮脏的台阶上等着。没人应门；她发现门其实只是虚掩。
她偷偷窥探室内：门厅相当破旧，墙边还堆满了书，看起来更加狭窄。她犹豫地清清喉咙：「有人在吗？」
「有有有，进来！」低沉微弱的声音传了过来，「请快点，我现在有点麻烦。」
凯蒂赶紧走进屋里。隔壁房间的窗户拉上了灰尘厚积的窗帘，因此光线不佳，不过，凯蒂发现一大堆书垮了下来，里面有只靴子伸出来抽动着。她上前仔细查看，便发现老绅士的头和颈。他吃力地想爬出书堆，却徒劳无功。凯蒂二话不说，赶紧把书移开；几分钟后，凯蒂已经把波顿先生安顿在一旁的椅子上。他有点奄奄一息、喘不过气。
「亲爱的，谢谢你。可以帮我把手杖拿来吗？我本来想拿它来抽出一本书，结果却搞得一团乱。」
凯蒂从垮下的书堆中取出细长的梣木杖，交给魔法师。他是个瘦小的男人，眼睛炯炯有神，脸颊瘦削，一头直发灰白蓬乱，垂落在前额。他穿着格子衬衫，没打领带，绿色开襟毛衣缝缝补补的，长裤则已磨损脏污。其中一条裤管往上折，于躯干下方密缝起来。
不知怎的，凯蒂觉得他的样子怪怪的……过了一会儿才恍然明白，原来自己从没见过穿得这么随便的魔法师。
「我本来只是想拿一本吉朋的书，」波顿先生说道：「我看见这本书压在书堆底下，但是我动作不够小心，失去平衡。结果书对就这样轰然垮下来！你一定想象不到，在这个地方找东西得多么费劲。」
凯蒂环顾四周，这房间里有数不尽的书堆，宛如从古旧地毯上冒出的石笋。许多书堆几乎和她一样高，还有些歪向一旁，结果与另一落书堆连成积灰的拱形，却岌岌可危，随时会垮。此外，书本也高高叠在一张桌上，塞满一座餐具柜里面的格架；甚至顺着一扇打开的门延伸入厨房，那儿不知道还有多少书堆，只有几条净空的狭窄小道，连通窗户与被挤到壁炉前的两张沙发，以及通往门厅的出口。
「我想我大概能明白，」她说，「不过，我为你带来一样东西，可能会让这问题雪上加霜。」她拿起包裹，「希涅克印刷厂送来的。」
老人眼睛一亮。「很好！很好！应该是我的托勒密《旁典》版本，刚用小牛皮装订的！卡尔·希涅克真是天才。亲爱的，你今天帮了我不只两次呢！请务必留下来喝杯茶。」
不到半个小时，凯蒂已经得知三件事：这个和蔼可亲的老绅士话很多；拥有许多茶和香料蛋糕；而且急需一名助手。
「我上一个助手两星期前离开了，」他深深叹了口气说道，「为英国打仗去了。我当然试着阻止他，不过他心意已决。他很相信别人跟他讲的——荣耀、美好的前景、晋升等等。我想，他很快就会死了。对，请把最后一块蛋糕吃了吧，你得填饱肚子。他想为国捐躯也就罢了，可惜恐怕会严重波及我的研究。」
「先生，请问您从事什么研究呢？」凯蒂问道。
「亲爱的，是学术研究，包括魔法史和其他东西，这是很有意思的范畴，可惜无人重视。许多图书馆关闭了，实在是天大遗憾——政府又是出于恐惧而采取这种行动。不过，我已经保存了这项主题中许多重要著作，希望能分门别类，制作索引。我有个雄心壮志，希望能将现存的所有巨灵明确列成名单——现有纪录实在杂乱无章、相互矛盾……不过呢，正如你所见，我连研究自己的藏书都来不及，都是这条不管用的腿害的……」他对着那条不存在的腿挥拳。
「呃，先生，请容我冒昧，」凯蒂大胆问道，「您的腿怎么了？」
「我的腿？」老绅士垂下眉毛，左顾右看，之后抬起眼睛看着凯蒂。他带着阴险的口吻悄悄说道：
「是魔王。」
「魔王？它们不是最——？」
「没错，魔法师召唤的魔鬼当中，最强的就是魔王。」波顿先生笑得有点得意。「我可没那么差劲。亲爱的，虽然没有半个同事肯承认，」他的语气带着强烈的厌恶，「去他们的！我倒是想看看路波·德威罗或卡尔·摩坦森有没有我这本事！」他往沙发椅背一靠，不屑地说道。「好笑吧，我只是想问那魔王几个问题，压根儿没想奴役它。总之，我忘了加上『三级镣锢咒』，结果那魔王冲了出来，在自动驱散咒发挥效力之前，夺走了我一条腿。」他摇摇头。「这就是好奇心的惩罚，亲爱的。唉，我是撑过来了，不过得找个新助手才行。但愿美国人没把我们所有的年轻男子杀得一干二净。」
他不悦地嚼着香料蛋糕。没等他吞下，凯蒂就下定决心：「先生，我会帮忙您。」
老魔法师对她眨眨眼。「你？」
「是的，先生，让我当您的助手。」
「抱歉，你不是在帮希涅克工作吗？」
「是没错，先生，不过是暂时打工。我正在找别的工作。我对书本和魔法都很有兴趣，先生，真的。我一直都很想学。」
「是哦。你懂希伯来文吗？」
「不懂。」
「或捷克文？法文？阿拉伯文？」
「不，统统不会，先生。」
「这样啊……」有一会儿，波顿先生不再那么和颜悦色、谦恭有礼。他眯着眼斜睨着她。「当然了，要紧的是，你这个女孩只不过是个普通人。」
凯蒂机灵地点点头，「是的，先生，不过我一直相信，先天的遗憾，不会影响天分发展。我精力旺盛，聪明伶俐，」她指着四周积满灰尘、乱七八糟的书堆。「我可以随时拿出您想要的书，而且快得和您的思考速度一样，就连最远、最底下的书都没问题。」她咧嘴一笑，喝一小口茶。
老人肥短的手指抚着下巴，轻声自言自语。「普通人的孩子……没有经过审查……这是极度不正统的做法，当局其实根本明言禁止。不过话说回来，这样做哪里不好？」他吃吃地笑了，「有何不可？他们这些年来都决定忽略我了。这倒是个有意思的实验……反正他们也不会发现，去他们的！」他再度眯起眼，看了看凯蒂，「但是得跟你说，我可是连半毛钱也不会付给你。」
「没开系，先生，我……呃……对于知识本身很有兴趣。我会找别的工作。只要您需要，我随时可以来帮忙，兼职的。」
「很好、很好。」波顿先生伸出了小而红润的手。「我们试试看吧，反正我们之间也没有合约，随时都可以终止关系。不过呢，如果你偷懒或说谎，我可是会招个影灵好好修理你。哎呀，你瞧瞧，我连礼貌都忘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凯蒂选了一个身分。「先生，我叫做莉西·坦波。」
「很好，莉西，很高兴认识你，相信我们能处得很好。」
他们的确相处得不错。从一开始，凯蒂就成为波顿先生不可或缺的帮手。首先，她的例行工作是从这幢阴暗拥挤的房子里摸索出一条路，走到大老远的书库，拿出晦涩难解的书本，再把这些书毫发无伤地交给波顿先生。这差事说来容易做来难。她回到魔法师书房的灯光下之时，常常满身灰尘、上气不接下气；或者讨厌的书堆垮了下来，砸得她青一块紫一块；只换来魔法师一句拿错书或版本不对，她又得重找一遍，不过凯蒂努力不懈，渐渐地，她能轻而易举找到波顿先生要的书放在哪里，也开始认得名字、封面，甚至几个世纪以来，不同城市的不同印刷者所采用的装订方式，她也了若指掌。魔法师相当满意，他的帮手替他省了不少麻烦，于是，好几个月就这样过去了。
凯蒂会问一些和她找的书有关的小问题，有时，波顿先生会给她简明易懂的答案，但是大多时候要她自己去找解答。如果书是用英文写的，那么凯蒂的确可以自己解决。她借了一些比较简单的概论，回到自己家里研究。晚上阅读后，会向波顿先生提出进一步的问题，而他就会引导她继续阅读其他书。思想天马行空的凯蒂，就这样展开了学习之路。
过了一年，凯蒂开始帮魔法师跑腿。她取得正式通行证，可以造访整个首都的图书馆。偶尔，她会去一下药草行和魔法用品店。波顿先生没妖精供他差使，也不太使用真正的魔法。他的兴趣在于过去的文化，以及和魔鬼接触的历史。偶尔，他会召唤个小灵体，问问它历史上某个时间点究竟发生什么事。
「不过，对于只有一条腿的人来说，召唤可是很辛苦的，」他告诉凯蒂，「就算有两条腿也不容易。想好好画个法阵，偏偏拐杖老是滑落，粉笔也抓不住，还真是折腾人。我可不再随意冒险了。」
「先生，我可以帮忙，」凯蒂提议，「当然，您得先教我基本原则。」
「哎呀，不可能的，对我们两人来说都太危险了。」
凯蒂发现波顿先生在这点上相当坚持，所以花了好几个月不断死缠烂打，想获得他的首肯。最后，波顿先生为了让耳根子清净一会儿，只好准许她把碗里盛满薰香，在他画法阵的弧线时，让她扶好定位针，并点燃猪油蜡烛。魔鬼出现、魔法师提问时，她就站在他的椅子后方。之后，她会帮忙清洗残留的焦痕。她冷静的举止让魔法师另眼看待，不久就让她更积极协助每次的召唤仪式。凯蒂照例学得很快，虽然不懂拉丁文，却也能背起一些平常的拉丁文咒令。波顿先生觉得自己的身体无法负荷费力的事务，再加上他本来就有点懒，自然乐于把越来越多程序交给他所信赖的助手打理。虽然他仍拒绝给予正式指导，但倒也草草帮忙填补她知识的缺口。
「真正的技术。」他会说，「其实很单纯，只不过会有许多变体。我们应该随时遵守最基本的原则：召唤魔灵、限制它、再驱走它。我没闲工夫，也没心情教你所有的微妙之处。」
「先生，没关系，」凯蒂说道，其实她也没时间和心情学这些细节。她需要的，是召唤的实用基本知识。
过了好几年，战事陷入胶着。波顿先生的书籍已经整齐分类与编目，也依作者姓名排好。他的助手真是不可多得。现在，他可以指导她召唤魔精，甚至次等巨灵，而自己则舒服坐在一旁观看。这个安排倒是很不错。
而且，除了那些丑怪形象实在吓人之外，凯蒂也觉得还不错。
水壶里的水终于沸腾了。凯蒂泡好茶，回到魔法师身边，他一如往常深深窝在沙发上读书。凯蒂把茶壶放下，波顿先生咕哝着道了谢。
「崔斯梅吉斯图斯写道，」他说，「魅魔受召唤时常常相当鲁莽，而且常会自我毁灭。只要在薰香里面放柑橘类水果，或轻轻演奏排笛，就能安抚它们。嗯，显然是很注重感官享受的怪兽。」他心不在焉地隔着长裤抓了抓残肢。「对了，莉西，我还发现别的事。前几天你问的魔鬼是什么？」
「先生，是巴谛魔。」
「对了，就是它。崔斯梅吉斯图斯也在『古巨灵』表格中提到了。在附录里面，你找找看。」
「真的吗，先生？真是太好了，谢谢您。」
「只稍微提到了召唤他的历史，你应该会觉得没什么意思。」
「我想应该不会，」她伸出手说道，「我可以带走这本书吗？」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凯蒂不会重蹈覆辙。那头弯下来，吸着鼻子，离她只有六尺远，然而她屏住气，不动如山地站着。
魔鬼一只脚试探似地刮着地板，在瓷砖上刻下五条粗粗的爪印，喉咙深处发出低吟。凯蒂知道魔鬼正在打量着她，评估她有几分力气，盘算着该不该发动攻击。在这最后的紧要关头，凯蒂倒是把魔鬼伪装出无关紧要的一些细节，全装进脑袋来：它关节上长着斑斑白毛，躯干上的金属鳞片闪闪发亮，手上的指头太多，却没有几根骨头。她四肢发抖，抽搐的双手似乎催促她赶快跑，但是她极力抵抗恐惧，压抑自己的惊慌。
之后传来一个声音——甜美的女声好奇问道：「亲爱的，你不逃跑吗？我光靠着这几条畸形腿，只能慢慢跨出大步伐，唉，这样动作太慢了！试试看嘛，谁知道呢，说不定你真逃得掉。」这声音非常温柔，因此凯蒂花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原来那是出自那张恐怖的嘴。是魔鬼在说话。她麻木地摇摇头。
魔鬼以不可思议的手势扭曲六根手指。「那么，好歹也靠过来一点，」甜美的声音说道，「这样可以省点折腾，我就不用靠着这畸形腿，一拐一拐到你身边。哎呀，好疼哪！你们地球的拉力真是可怕，我的灵髓得闪避着点。」
凯蒂再次摇摇头，这次更为缓慢了。魔鬼叹了口气，垂头丧气，十分失望。「亲爱的，你真没礼貌。我在想，如果我吃了你，你的灵髓会不会和我不合？我可是长年饱受消化不良之苦……」魔鬼抬起头来，眼睛发光，牙齿像千把剪刀喀嚓作响。「还是冒个险吧！」魔鬼的脚关节立刻弯曲起跳，下颚张得老大，紧握拳头。凯蒂往后一跌，放声尖叫。
就在魔鬼往前跃时，地上升起一堵尖锐的银墙，魔鬼一跳过来，便被银尖刺穿。魔鬼的身体迸发出一阵闪光与火花，化作淡紫色火焰。它盘旋在空中一瞬间，猛然抽搐，排出一缕烟，之后轻轻飘落到地上，和燃烧的纸张一样光亮。一个小小的声音低语，听起来非常伤心怨恨：「唉呀……」现在它只剩下松垮垮的外皮，正缩小成灰烬。
凯蒂吓得嘴巴张大，肌肉无法动弹。她费了好大的劲才合上嘴，眼睛眨了一两下。她颤抖的手拨了拨头发。
「天哪，」她的老师从房间另一头的五芒星里面说道，「没想到会发生这种情形，不过这些怪物的愚蠢程度真是无与伦比。亲爱的莉西，把这脏东西扫一扫，然后我们来讨论这个流程。你应该对自己的成就很自豪。」
凯蒂沉默不语，眼睛仍瞪得老大，好容易才能轻轻点头。她移动僵硬的双腿，踏出法阵去找扫帚。
「你真是个聪明的女孩，没有犯错。」凯蒂的老师坐在最靠窗的沙发上，啜了一口瓷杯里的茶。「而且还泡得一手好茶，在这种天气享用真是福气。」雨水拍打着玻璃窗，强风又把大雨刮过整条街。凯蒂把脚抽离飕飕吹过地面的风，喝下一大口马克杯里浓浓的红茶。
老人用手背抹抹嘴。「真的，很不错的召唤，很不错了。我觉得最有意思的是，谁想得到那女妖的真实形体是那副模样？天哪！好了，莉西，你有没有注意到刚刚在念限制令的时候，最后一个音节发音有点错误？虽然不至于让防护墙垮下，不过怪物倒是壮起胆子，想试试看运气够不够好。幸好你其他部分都做得很完美。」
凯蒂还在发抖。她坐在旧沙发上，深深陷入靠垫。「如果我……刚才发生了别的错误，先生，」她吞吞吐吐，「会怎么——？」
「哎呀老天，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你没犯错，这才算数。吃片巧克力消化饼吧，」他指着两人之间的盘子，「我觉得这可以安抚胃肠。」
她拿起一片饼干，浸到茶里。「不过它为什么会攻击我？」她皱着眉头说道，「它明明知道五芒星一定会发挥保护的效力。」
老师略略笑了。「谁知道呢？或许它希望往前一跳，你就会退到五芒星外面，这么一来它的牢笼就会立刻瓦解，它进而可以吃了你。我注意到，它之前已经用两次幼稚的诡计，想哄你离开五芒星。嗯，它不是什么成熟的巨灵，或许已厌倦束缚了，或只是单纯想找死。」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杯底的茶渣，「谁知道呢？我们对于魔鬼的了解实在太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让它们活动。它们真是高深莫测。壶里还有茶吗？」
凯蒂看了看：「没了，我再去泡一点。」
「麻烦你了，亲爱的莉西，麻烦你了。顺便帮我拿崔斯梅吉斯图斯的书，我记得他写过一些有关魅魔的趣事。」
凯蒂穿过走道，踱着重重的脚步下去厨房，刺骨冷风不断袭来。她进了厨房，俯身靠近茶壶下嘶嘶响的蓝色炉火，这时她的自制力终于松懈了。她开始颤抖——身子抖得实在厉害，得扶着流理台才行。
她闭起眼睛。魔鬼张开下颚朝她扑过来。她又赶紧睁开眼睛。
水槽旁边的纸袋中装着水果，她想也没想便拿出一颗苹果，大口啃了起来，囫囵吞下。她再拿出一颗，这次吃得较慢，眼神茫然地盯着墙。
她渐渐不再发抖。茶壶发出了哨音。雅各没说错，她一边想，一边用冰冷的水冲洗马克杯。除了笨蛋，没有人会这样做。只有笨蛋除外。
不过，笨蛋也可能走运。现在已经过了漫长的三年，而她的运气也还不错。
那天，他们说她已经死亡，也接受了这个事实，之后当局就用一团热热的黑蜡，把她的档案密封起来。但是，凯蒂并没有离开伦敦。她的好友雅各·希涅克和亲感安全待在布鲁日，经营珠宝生意，每星期都写信恳求她过去和他一起住。他家人也在不定期的秘密会面中，催她赶紧离开危险的偷敦，展开新生活。她也心知肚明，凭着一已之力，根本发挥不了什么作用，但凯蒂就是吃了秤陀铁了心，依然留在伦敦。
她或许还是很固执，但是过去鲁莽的她，已懂得穿上谨慎的外衣。从她的外貌到日常例行活动，全都经过深思熟虑，以免引起当局的疑心。这很必要，因为凯蒂·琼斯的存在本身就是犯罪行为。为了要隐蔽自己，不让区区几个认识的人认出，她把深色头发剪得短短的，藏在鸭舌帽之下。无论发生什么天大的事，她都严加控制自己表现得无动于衷，让自己成为目光呆滞、一脸冷漠的人，只不过是茫茫人海中的区区小人物。
或许因为工作多又吃得不好，她的脸庞更形瘦削，眼睛周围还多了几道皱纹，但是她仍动作敏捷、精力旺盛。正因如此，她当年才能成为出生入死的反抗份子，最后又能活下来。她有精力去努力完成宏大的计划，也有办法维持两个以上的假身分。
她租了伦敦西区一栋破烂的联排屋中四楼的房间。这栋房子距离军火工厂不远。凯蒂的房东很有生意头脑，在这栋老房子的每层楼硬是隔出好几个房间。每间房都住了人，但除了住在地下室的小个儿管理员，凯蒂没跟其他房客说过话。有时候，她会在楼梯间遇见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都过着孤独的生活，好像大家都没有名字似的。不过，她倒是很满意这一点：她喜欢这房子提供的孤独，也需要这份疏离感。
她的房间里没什么东西，只有冰箱、碗柜、一座白色的炉具，角落则挂着帘幕，后面是水槽和厕所。窗外对着凌乱的墙及对面房子肮脏的后院。窗户下方则是一堆棉被枕头：这就是凯蒂的床。除此之外，就是她堆叠整齐的家当：衣服、食品罐头、报纸、最近的战争宣传手册。至于最珍贵的东西，则分别藏在床垫下（用手帕包住的银碟）、马桶水箱内（有个密封的塑胶袋，里面的文件可让她保有新的身分），还有洗衣袋下面（几本皮面的厚书）。
凯蒂的个性实事求是，对这间房间没什么留恋，这里只是睡觉的地方而已，她没花太长时间待在屋里。然而这是她家，她住在这里已有三年。
她告诉房东的名字是克拉拉·贝尔，这和她最常带在身边的文件一致。无论是盖了戳印的身分证，或是住所、健康与教育证明，上面都是用这个名字，而这些文件上也说明了她不久之前的概况。这些文件是老希涅克先生，也就是雅各的父亲，运用高超技巧帮她伪造的，他还帮她伪造了另一套文件，那套文件所使用的名字是莉西·坦波。她没有任何一份文件用真实姓名。只有在夜里，当她躺在床上，拉上窗帘，关上唯一的一盏灯，才会再度变回凯蒂·琼斯。那是裹着黑暗与梦想的身分。
雅各离开之后的几个月，克拉拉·贝尔在希涅克的印刷厂工作，负责把新装订好的书送出去，以赚取微薄的工资。但是情况没维持多久——凯蒂不愿因为这份工作的密切往来进而连累到他们，因此没多久便在河边的酒吧另找一份夜间工作。然而，当初那份单调的差事，却给了她最奇特的机会。
事情是这样的。有天早上，希涅克先生把凯蒂叫去办公室，要她送一份包裹。那个包裹沉甸甸的，闻起来有黏胶和皮革味，而且用绳索绑得一丝不苟，外面标示着：魔法师H·波顿先生。
凯蒂看了地址。「伯爵廷，」她说，「住在那边的魔法师不多。」
希涅克正用焦黑的小刀和一块布打理着烟斗。「在我们爱戴的统治者中，」他一边说，一边轻轻弹出一块烟灰，「这位波顿先生是个无可救药的异类。大家都说他本领好，却从来没有升官的野心。本来在伦敦市立图书馆担任馆员，后来发生意外，少了条腿，现在只能读读书、尽力收集书本，写点东西。他曾跟我说，他对知识本身有兴趣。所以啦，他没什么钱，只能住在伯爵廷。帮我把书送过去吧！」
于是凯蒂送书过去。波顿先生住家附近全是灰白色的别墅，门前有巨大的柱子撑着华丽的门廊，煞是雄伟。这里曾是富贵人家世居之处，但现在弥漫着贫穷衰败的阴郁气氛。波顿先生住在林荫道路尽头，深色的月桂树林遮掩住他的房子。凯蒂摁下门铃，在肮脏的台阶上等着。没人应门；她发现门其实只是虚掩。
她偷偷窥探室内：门厅相当破旧，墙边还堆满了书，看起来更加狭窄。她犹豫地清清喉咙：「有人在吗？」
「有有有，进来！」低沉微弱的声音传了过来，「请快点，我现在有点麻烦。」
凯蒂赶紧走进屋里。隔壁房间的窗户拉上了灰尘厚积的窗帘，因此光线不佳，不过，凯蒂发现一大堆书垮了下来，里面有只靴子伸出来抽动着。她上前仔细查看，便发现老绅士的头和颈。他吃力地想爬出书堆，却徒劳无功。凯蒂二话不说，赶紧把书移开；几分钟后，凯蒂已经把波顿先生安顿在一旁的椅子上。他有点奄奄一息、喘不过气。
「亲爱的，谢谢你。可以帮我把手杖拿来吗？我本来想拿它来抽出一本书，结果却搞得一团乱。」
凯蒂从垮下的书堆中取出细长的梣木杖，交给魔法师。他是个瘦小的男人，眼睛炯炯有神，脸颊瘦削，一头直发灰白蓬乱，垂落在前额。他穿着格子衬衫，没打领带，绿色开襟毛衣缝缝补补的，长裤则已磨损脏污。其中一条裤管往上折，于躯干下方密缝起来。
不知怎的，凯蒂觉得他的样子怪怪的……过了一会儿才恍然明白，原来自己从没见过穿得这么随便的魔法师。
「我本来只是想拿一本吉朋的书，」波顿先生说道：「我看见这本书压在书堆底下，但是我动作不够小心，失去平衡。结果书对就这样轰然垮下来！你一定想象不到，在这个地方找东西得多么费劲。」
凯蒂环顾四周，这房间里有数不尽的书堆，宛如从古旧地毯上冒出的石笋。许多书堆几乎和她一样高，还有些歪向一旁，结果与另一落书堆连成积灰的拱形，却岌岌可危，随时会垮。此外，书本也高高叠在一张桌上，塞满一座餐具柜里面的格架；甚至顺着一扇打开的门延伸入厨房，那儿不知道还有多少书堆，只有几条净空的狭窄小道，连通窗户与被挤到壁炉前的两张沙发，以及通往门厅的出口。
「我想我大概能明白，」她说，「不过，我为你带来一样东西，可能会让这问题雪上加霜。」她拿起包裹，「希涅克印刷厂送来的。」
老人眼睛一亮。「很好！很好！应该是我的托勒密《旁典》版本，刚用小牛皮装订的！卡尔·希涅克真是天才。亲爱的，你今天帮了我不只两次呢！请务必留下来喝杯茶。」
不到半个小时，凯蒂已经得知三件事：这个和蔼可亲的老绅士话很多；拥有许多茶和香料蛋糕；而且急需一名助手。
「我上一个助手两星期前离开了，」他深深叹了口气说道，「为英国打仗去了。我当然试着阻止他，不过他心意已决。他很相信别人跟他讲的——荣耀、美好的前景、晋升等等。我想，他很快就会死了。对，请把最后一块蛋糕吃了吧，你得填饱肚子。他想为国捐躯也就罢了，可惜恐怕会严重波及我的研究。」
「先生，请问您从事什么研究呢？」凯蒂问道。
「亲爱的，是学术研究，包括魔法史和其他东西，这是很有意思的范畴，可惜无人重视。许多图书馆关闭了，实在是天大遗憾——政府又是出于恐惧而采取这种行动。不过，我已经保存了这项主题中许多重要著作，希望能分门别类，制作索引。我有个雄心壮志，希望能将现存的所有巨灵明确列成名单——现有纪录实在杂乱无章、相互矛盾……不过呢，正如你所见，我连研究自己的藏书都来不及，都是这条不管用的腿害的……」他对着那条不存在的腿挥拳。
「呃，先生，请容我冒昧，」凯蒂大胆问道，「您的腿怎么了？」
「我的腿？」老绅士垂下眉毛，左顾右看，之后抬起眼睛看着凯蒂。他带着阴险的口吻悄悄说道：
「是魔王。」
「魔王？它们不是最——？」
「没错，魔法师召唤的魔鬼当中，最强的就是魔王。」波顿先生笑得有点得意。「我可没那么差劲。亲爱的，虽然没有半个同事肯承认，」他的语气带着强烈的厌恶，「去他们的！我倒是想看看路波·德威罗或卡尔·摩坦森有没有我这本事！」他往沙发椅背一靠，不屑地说道。「好笑吧，我只是想问那魔王几个问题，压根儿没想奴役它。总之，我忘了加上『三级镣锢咒』，结果那魔王冲了出来，在自动驱散咒发挥效力之前，夺走了我一条腿。」他摇摇头。「这就是好奇心的惩罚，亲爱的。唉，我是撑过来了，不过得找个新助手才行。但愿美国人没把我们所有的年轻男子杀得一干二净。」
他不悦地嚼着香料蛋糕。没等他吞下，凯蒂就下定决心：「先生，我会帮忙您。」
老魔法师对她眨眨眼。「你？」
「是的，先生，让我当您的助手。」
「抱歉，你不是在帮希涅克工作吗？」
「是没错，先生，不过是暂时打工。我正在找别的工作。我对书本和魔法都很有兴趣，先生，真的。我一直都很想学。」
「是哦。你懂希伯来文吗？」
「不懂。」
「或捷克文？法文？阿拉伯文？」
「不，统统不会，先生。」
「这样啊……」有一会儿，波顿先生不再那么和颜悦色、谦恭有礼。他眯着眼斜睨着她。「当然了，要紧的是，你这个女孩只不过是个普通人。」
凯蒂机灵地点点头，「是的，先生，不过我一直相信，先天的遗憾，不会影响天分发展。我精力旺盛，聪明伶俐，」她指着四周积满灰尘、乱七八糟的书堆。「我可以随时拿出您想要的书，而且快得和您的思考速度一样，就连最远、最底下的书都没问题。」她咧嘴一笑，喝一小口茶。
老人肥短的手指抚着下巴，轻声自言自语。「普通人的孩子……没有经过审查……这是极度不正统的做法，当局其实根本明言禁止。不过话说回来，这样做哪里不好？」他吃吃地笑了，「有何不可？他们这些年来都决定忽略我了。这倒是个有意思的实验……反正他们也不会发现，去他们的！」他再度眯起眼，看了看凯蒂，「但是得跟你说，我可是连半毛钱也不会付给你。」
「没开系，先生，我……呃……对于知识本身很有兴趣。我会找别的工作。只要您需要，我随时可以来帮忙，兼职的。」
「很好、很好。」波顿先生伸出了小而红润的手。「我们试试看吧，反正我们之间也没有合约，随时都可以终止关系。不过呢，如果你偷懒或说谎，我可是会招个影灵好好修理你。哎呀，你瞧瞧，我连礼貌都忘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凯蒂选了一个身分。「先生，我叫做莉西·坦波。」
「很好，莉西，很高兴认识你，相信我们能处得很好。」
他们的确相处得不错。从一开始，凯蒂就成为波顿先生不可或缺的帮手。首先，她的例行工作是从这幢阴暗拥挤的房子里摸索出一条路，走到大老远的书库，拿出晦涩难解的书本，再把这些书毫发无伤地交给波顿先生。这差事说来容易做来难。她回到魔法师书房的灯光下之时，常常满身灰尘、上气不接下气；或者讨厌的书堆垮了下来，砸得她青一块紫一块；只换来魔法师一句拿错书或版本不对，她又得重找一遍，不过凯蒂努力不懈，渐渐地，她能轻而易举找到波顿先生要的书放在哪里，也开始认得名字、封面，甚至几个世纪以来，不同城市的不同印刷者所采用的装订方式，她也了若指掌。魔法师相当满意，他的帮手替他省了不少麻烦，于是，好几个月就这样过去了。
凯蒂会问一些和她找的书有关的小问题，有时，波顿先生会给她简明易懂的答案，但是大多时候要她自己去找解答。如果书是用英文写的，那么凯蒂的确可以自己解决。她借了一些比较简单的概论，回到自己家里研究。晚上阅读后，会向波顿先生提出进一步的问题，而他就会引导她继续阅读其他书。思想天马行空的凯蒂，就这样展开了学习之路。
过了一年，凯蒂开始帮魔法师跑腿。她取得正式通行证，可以造访整个首都的图书馆。偶尔，她会去一下药草行和魔法用品店。波顿先生没妖精供他差使，也不太使用真正的魔法。他的兴趣在于过去的文化，以及和魔鬼接触的历史。偶尔，他会召唤个小灵体，问问它历史上某个时间点究竟发生什么事。
「不过，对于只有一条腿的人来说，召唤可是很辛苦的，」他告诉凯蒂，「就算有两条腿也不容易。想好好画个法阵，偏偏拐杖老是滑落，粉笔也抓不住，还真是折腾人。我可不再随意冒险了。」
「先生，我可以帮忙，」凯蒂提议，「当然，您得先教我基本原则。」
「哎呀，不可能的，对我们两人来说都太危险了。」
凯蒂发现波顿先生在这点上相当坚持，所以花了好几个月不断死缠烂打，想获得他的首肯。最后，波顿先生为了让耳根子清净一会儿，只好准许她把碗里盛满薰香，在他画法阵的弧线时，让她扶好定位针，并点燃猪油蜡烛。魔鬼出现、魔法师提问时，她就站在他的椅子后方。之后，她会帮忙清洗残留的焦痕。她冷静的举止让魔法师另眼看待，不久就让她更积极协助每次的召唤仪式。凯蒂照例学得很快，虽然不懂拉丁文，却也能背起一些平常的拉丁文咒令。波顿先生觉得自己的身体无法负荷费力的事务，再加上他本来就有点懒，自然乐于把越来越多程序交给他所信赖的助手打理。虽然他仍拒绝给予正式指导，但倒也草草帮忙填补她知识的缺口。
「真正的技术。」他会说，「其实很单纯，只不过会有许多变体。我们应该随时遵守最基本的原则：召唤魔灵、限制它、再驱走它。我没闲工夫，也没心情教你所有的微妙之处。」
「先生，没关系，」凯蒂说道，其实她也没时间和心情学这些细节。她需要的，是召唤的实用基本知识。
过了好几年，战事陷入胶着。波顿先生的书籍已经整齐分类与编目，也依作者姓名排好。他的助手真是不可多得。现在，他可以指导她召唤魔精，甚至次等巨灵，而自己则舒服坐在一旁观看。这个安排倒是很不错。
而且，除了那些丑怪形象实在吓人之外，凯蒂也觉得还不错。
水壶里的水终于沸腾了。凯蒂泡好茶，回到魔法师身边，他一如往常深深窝在沙发上读书。凯蒂把茶壶放下，波顿先生咕哝着道了谢。
「崔斯梅吉斯图斯写道，」他说，「魅魔受召唤时常常相当鲁莽，而且常会自我毁灭。只要在薰香里面放柑橘类水果，或轻轻演奏排笛，就能安抚它们。嗯，显然是很注重感官享受的怪兽。」他心不在焉地隔着长裤抓了抓残肢。「对了，莉西，我还发现别的事。前几天你问的魔鬼是什么？」
「先生，是巴谛魔。」
「对了，就是它。崔斯梅吉斯图斯也在『古巨灵』表格中提到了。在附录里面，你找找看。」
「真的吗，先生？真是太好了，谢谢您。」
「只稍微提到了召唤他的历史，你应该会觉得没什么意思。」
「我想应该不会，」她伸出手说道，「我可以带走这本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