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亚历山卓，西元前一二六年
一个仲夏的炎热上午，一头圣牛冲出河边的牛栏，在空地上横冲直撞，甩着头驱赶苍蝇，牛角挥向所有会动的东西。三个男人想捉住它，却反而受了重伤。牛冲出芦苇丛，奔向一条小径，那儿有孩子在游戏。孩子们尖叫着一哄而散，这时它暂停脚步，好像在怀疑什么。不过水上的阳光和孩子亮白的衣裳激怒了它，于是它头一低，猛然冲向离它最近的女孩。要不是托勒密和我正好朝那儿散步过去，这女孩肯定会被牛角刺穿、让牛踩个稀烂。
亲王举起手，我开始行动。牛冲到一半便硬生生地煞住，好像碰上一堵墙。它晃着脑袋，眼冒金星，之后便瘫倒在尘土上，等着随从拿绳子把它套住，牵回牛栏。
随从安抚孩子时，托勒密在一旁等着，之后便继续散步去了，没再提起这档事。即便如此，回到宫中之后，他发现许多流言早巳不胫而走，朝他快速涌了过来，萦绕在他耳边。到了晚上，城里的每个人，从最低贱的乞丐，到最目中无人的太阳神祭司，全都听说了这回事，不管是不是以讹传讹。
我一如往常在夜市里流连到很晚，听听城市的律动与随着人群潮来潮往的讯息。我的主人则在他的寝宫屋顶盘腿坐着，时而在莎草纸上草草写下东西，时而望向漆黑的海洋。回到宫中，我化身作一只凤头麦鸡，停在窗台上，明亮的眼睛直盯着他。
「整个市集都传遍了，」我说，「你和那头牛。」
他把笔蘸了蘸墨水。「有关系吗？」
「或许没有，或许很严重。总之大家都在交头接耳。」
「他们交头接耳说些什么？」
「说你是个魔法师，和魔鬼交从甚密。」
他笑着，整齐写完一个数字。「确实如此，他们说的没错。」
凤头麦鸡的爪子敲得窗台咚咚响。「我抗议！『魔鬼』一词至为荒谬，简直是出言不逊！」（※请注意我用词多么压抑。那些日子，我的谈吐水准高得很，这得归功于和托勒密对话。不知怎的，与他对话时，你就是不愿意太过粗俗、亵渎、无礼，而且我也得克制自己，不要使用市井小民说的埃及俚语。他是没禁止我，只不过用这类话语会心有愧疚，好像自甘堕落。出言不逊也是要不得的。没想到当时我还能说得出话来，真是令人惊讶。）
托勒密放下了笔。「雷吉特，太关心名字与头衔不是件好事。他们只不过找个近似的词汇，随口说说罢了。大家这样说你，是因为无知。要是他们了解你的天性，却依然出言不逊，那时候你才需要担心。」他斜着眼对我笑。「这倒是永远都有可能，我们一起面对吧！」
我稍微举起翅膀，任由海风梳理我的羽毛。「大致而言，目前他们还是把你说得很好。但是相信我，他们很快就会说牛是你放走的。」
他叹了口气。「老实说，名声不论好坏，我都不担心。」
「或许你不担心，」我不高兴地说，「不过，对于宫里的人来说，可是攸关生死，」
「只有淌政治浑水的那批人才在乎，」他说，「我可和他们不同。」
「但愿如此，」我闷闷不乐地说道，「但愿如此。你在写什么？」
「你上次说在这个世界边缘的元素墙。所以喽，别绷着脸，跟我多说一点吧！」
那件事就此打住吧！跟托勒密争论，没有什么好处。
打一从一开始，他就是个好奇又热情的主人。大多数的埃及魔法师向来醉心于累积财富、娶妻纳妾、忙着兴建尼罗河畔的豪宅，但是他就是不为所动。他追寻的是一种知识，不过这种知谶不是如何让城墙灰飞烟灭，或是如何恶整手下败将，而是超脱世俗的知识。
我们第一次相遇，他就令我惊讶不已。
那时我是滚滚黄沙，一柱擎天，当年很流行这种装扮。我声音宏亮，如落石回荡在峡谷中。「凡人，你有什么愿望？」
「巨灵，」他说，「回答我一个问题。」
黄沙滚得更快了。「我知道大地的秘密与风的奥义，也知道开启女人心之密钥（※显然都是谎言，尤其是最后一项。）。你想要什么？说！」
「灵髓是什么？」
黄沙倏然停在半空。「啥？」
「你的本质。那究竟是什么？怎么运作的？」
「这个嘛，呃……」
「还有『异世界』是什么？跟我说吧！那边的时间跟我们的同步吗？住在里面的物事用什么形态？有没有国王或领袖？那里有固体的维度，或是令人头昏眼花的地狱，还是其他样态？你们的领域和我们世界之间的界线，该怎么区分？这些界线容不容易穿过？」
「呃……」
简言之，托勒密对我们（巨灵、他的奴隶）很感兴趣，他想知道我们内在的本质，而不是普通肤浅的废话。若是使出最阴森恐怖的形体挑衅他，只会让他打呵欠，但是如果模仿他小时候、女孩子气的模样，却会让他乐不可支地咯咯笑。他会坐在他五芒星的中央，笔放在膝上，全神贯注地倾听。如果我扯了个过分的谎言，就会挨骂。他常常插嘴，以澄清一些模糊暧昧之处。他不采用红疹之咒，万箭穿心之类的手段逼我们就范。他每次召唤，很少超过几个小时，像我这么经验老到的巨灵，人类有什么邪恶的招数，我可是一清二楚，但他的行为就是让我摸不着头绪。
托勒密常召唤像我这种巨灵，及较不重要的魔灵，过程通常八九不离十：召唤、聊天、魔法师草草书写一通、驱散。
过了一阵子，我好奇心大起。「你到底在做什么？」我唐突问道，「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为什么要写这些？」
「大图书馆里的手稿我已经读得差不多了，」男孩说道，「里面谈到许多召唤、惩罚，及其他实用手法，但魔鬼本身的本质却几乎只字未提，比如你们的个性、你们的欲望。但是对我来说，这却是最重要的。我打算针对这个主题，写一本旷世巨著，供后人阅读赞叹。因此我得询问许多问题。我的抱负让你很惊讶吗？」
「对，的确如此。魔法师什么时候关心起我们的苦难了？你也没理由关心，这样对你没好处。」
「当然有好处喽！如果我们继续保持无知，不断奴役你们，而不去了解你们，那么迟早会发生麻烦。我这么觉得。」
「我们无法改变遭到奴役的情况；每次召唤，就等于把我们用锁链缠住。」
「巨灵，你太悲观了。商人跟我说过，住在北方遥远荒原上的萨满会脱离自己的身体，和另一个世界的魔灵说话。我打从心里觉得这个行为有礼貌多了。或许我们应该也学学这种技巧。」
我发出刺耳的笑声。「不可能的。对于吃玉米的埃及祭司来说，那条路太危险了。孩子，省点力气吧，别再问这些没用的问题了。驱散我，事情就这样解决了。」
虽然我提出质疑，却说动不了他。过了一年，我的谎言用罄了，我开始告诉他实话。同样地，他也向我说了他自己的故事。
他是国王的侄儿。十二年前出生时，是身体孱弱的小家伙，他在奶头前咳嗽，像小猫那样嘤嘤叫。他的健康状况百出，使得命名典礼笼罩上阴影：宾客很快离开，官员不发一语，只交换了阴郁的眼神。午夜时，他奶娘唤来哈托尔的祭司（※哈托尔：新生儿的圣母与保护者；在她神庙的巨灵会伪装成顶着牛头的女性。），他断言这婴儿撑不了多久；话虽如此，祭司仍旧完成了必要的仪式，并把孩子交给女神保护。那一夜过得并不安宁。终于，黎明到来，第一道曙光穿过洋槐树叶，照在婴儿的脸上。他不再啼哭，身体也平静下来。他不声不响，毫不迟疑，鼻子在奶娘的胸脯前摩挲，随即开始喝奶。
这逃过一劫的孩子相当惹人注意，后来也很快献给了太阳神。随着年龄渐长，他越来越有力量。他聪明伶俐，但是一点也不像大他八岁的堂哥（也就是王子）（※他也叫托勒密。这些埃及国王全都叫托勒密，两百多年来始终如一，直到克丽欧佩特拉打破这个循环。这个家族不擅长创意。或许，这很能解释为什么我的托勒密把名字看得这么随便，因为名字根本不代表什么。我第一次问他名字，他就据实以告了。）那般魁梧强壮。托勒密在宫廷中一直是个边缘人物，比起和其他晒得黝黑的男孩在庭院中喧闹，他和祭司与女人在一起时还比较开心。
那年头，国王经常南征北讨，极力保护疆界，不让贝都因人入侵。许多顾问统治城市，靠着贿赂与港口税致富，而且比以往还要听信外国使节的谗言，尤其是来自对岸的新兴努力：罗马。王子在大理石宫殿内享受繁华富贵，年纪轻轻就荒淫无度。还不到二十岁，行径已然怪里怪气、言不及义，镇日饮酒作乐，双眼散发偏执与害怕遭到暗杀的神色。他等不及想要掌握，他靠着父亲的盛名虚掷光阴，一边在血亲中搜查竞逐王位的对手，一边等待老父死亡。
相反地，托勒密是个勤奋好学的孩子，纤瘦英挺，样子比较像埃及人，而非希腊人（※我想，他是遗传到妈妈的样子。她是土生土长于尼罗河上游的女子，嫁入皇室当侧妃。我没见过她。在我出现之前，她与托勒密的父亲已双双死于瘟疫。）。虽然是较支王储，不过他的性格显然不像战士，也非政治家，因此皇室也常常忽略了他。他多半把时间花在海边的亚历山卓图书馆，向家教学习请益。他的家教是来自卢克索的老祭司，精通多种语言，熟稔王国历史。他也是个魔法师，在发现了这么奇特的学生之后，便把学识倾囊相授。整件事悄悄开始、悄悄结束，直到很久之后的圣牛事件，才逐渐从谣言中传开。
两天后，我们在讨论事情，突然有个仆人敲了我主人的房门。「抱歉，殿下，有个女人在外面等。」
「等什么？」我伪装成学者，以防别人像这样打扰我们时，看见我原形毕露。
托勒密作势要我安静。「她来做什么？」
「殿下，蝗虫灾害威胁了她丈夫的农作物，她来请求您帮忙。」
我主人皱着眉头。「莫名其妙！我能怎么样？」
「殿下，她说……」仆人吞吞吐吐，当时他也和我们一起在牧场，「她说您的力量可以制服牛。」
「真是太过分了！我正在忙，别打扰，叫她走吧！」
「遵命。」仆人叹了口气，正要关上门。
「她真的很悲惨吗？」我的主人动摇了。
「非常糟糕，先生，她天一亮就来了。」
托勒密不耐烦地吸了口气。「真是愚蠢至极！」他转过身对着我说：「雷吉特，和他一起去，看看该怎么处理。」
过一会儿我回来，肚子圆滚滚的。「蝗虫不见了。」
「很好。」他绷着脸看着石版。「我思绪都乱了。我们本来谈到异世界的流动性……」
「你知道的，」我优雅地坐在稻草垫上说道，「你现在已经做了。你获得了名声，成了救苦救难的贤人，这下子你将永远不得安宁。所罗门王也因为一次明智的决定而导致同样的事情，每次一走出门，就有人把婴儿凑到他面前，虽然通常有不同的理由。」
男孩摇摇头。「我是个学者、研究者，就这样。我要靠着我的写作成果来帮助人类，而不是靠对付牛或蝗虫。况且，解决问题的是你，雷吉特。请把你嘴角的翅鞘拿掉好吗？谢谢。现在，我们开始……」
托勒密在某些事情上相当睿智，但有些事情则否。隔天早上，又有两个女人站在他寝宫外，一人的土地上有犀牛肆虐，另一人则带着生病的孩子。这次，他又派我去全力解决。再隔一天早上，一小条人群排成的队伍已经延伸到街道上去了。我主人抱着头，哀叹自己的不幸。不过，他还是派我去处理，连另两个巨灵阿发与佩伦努太也一同出动。事情就这么进行了。他的研究进度迟缓，但是他在亚历山卓平民百姓之间的名气，有如夏日花朵般怒放。托勒密饱受打扰，虽然不高兴，但还是接受了各方要求。于是，只要能写完关于召唤机制的书，他就满足了，其他的疑问都先放到一边去。
一年过去，又到了尼罗河每年的泛滥期。洪水退去之后，深色土壤闪耀着肥沃湿润的光芒，新的一季来临，大家开始耕种。有时候，托勒密寝宫门外排着很长的人龙，请求他的帮助，有时候队伍不那么长，但是从不曾完全消失。这每天的例行仪式，不久之后便传入大神庙中穿着黑袍的祭司耳里，而醉醺醺坐在王座上，心中老是算计的邪恶王子，也听闻了此事。
纳桑尼尔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一个仲夏的炎热上午，一头圣牛冲出河边的牛栏，在空地上横冲直撞，甩着头驱赶苍蝇，牛角挥向所有会动的东西。三个男人想捉住它，却反而受了重伤。牛冲出芦苇丛，奔向一条小径，那儿有孩子在游戏。孩子们尖叫着一哄而散，这时它暂停脚步，好像在怀疑什么。不过水上的阳光和孩子亮白的衣裳激怒了它，于是它头一低，猛然冲向离它最近的女孩。要不是托勒密和我正好朝那儿散步过去，这女孩肯定会被牛角刺穿、让牛踩个稀烂。
亲王举起手，我开始行动。牛冲到一半便硬生生地煞住，好像碰上一堵墙。它晃着脑袋，眼冒金星，之后便瘫倒在尘土上，等着随从拿绳子把它套住，牵回牛栏。
随从安抚孩子时，托勒密在一旁等着，之后便继续散步去了，没再提起这档事。即便如此，回到宫中之后，他发现许多流言早巳不胫而走，朝他快速涌了过来，萦绕在他耳边。到了晚上，城里的每个人，从最低贱的乞丐，到最目中无人的太阳神祭司，全都听说了这回事，不管是不是以讹传讹。
我一如往常在夜市里流连到很晚，听听城市的律动与随着人群潮来潮往的讯息。我的主人则在他的寝宫屋顶盘腿坐着，时而在莎草纸上草草写下东西，时而望向漆黑的海洋。回到宫中，我化身作一只凤头麦鸡，停在窗台上，明亮的眼睛直盯着他。
「整个市集都传遍了，」我说，「你和那头牛。」
他把笔蘸了蘸墨水。「有关系吗？」
「或许没有，或许很严重。总之大家都在交头接耳。」
「他们交头接耳说些什么？」
「说你是个魔法师，和魔鬼交从甚密。」
他笑着，整齐写完一个数字。「确实如此，他们说的没错。」
凤头麦鸡的爪子敲得窗台咚咚响。「我抗议！『魔鬼』一词至为荒谬，简直是出言不逊！」（※请注意我用词多么压抑。那些日子，我的谈吐水准高得很，这得归功于和托勒密对话。不知怎的，与他对话时，你就是不愿意太过粗俗、亵渎、无礼，而且我也得克制自己，不要使用市井小民说的埃及俚语。他是没禁止我，只不过用这类话语会心有愧疚，好像自甘堕落。出言不逊也是要不得的。没想到当时我还能说得出话来，真是令人惊讶。）
托勒密放下了笔。「雷吉特，太关心名字与头衔不是件好事。他们只不过找个近似的词汇，随口说说罢了。大家这样说你，是因为无知。要是他们了解你的天性，却依然出言不逊，那时候你才需要担心。」他斜着眼对我笑。「这倒是永远都有可能，我们一起面对吧！」
我稍微举起翅膀，任由海风梳理我的羽毛。「大致而言，目前他们还是把你说得很好。但是相信我，他们很快就会说牛是你放走的。」
他叹了口气。「老实说，名声不论好坏，我都不担心。」
「或许你不担心，」我不高兴地说，「不过，对于宫里的人来说，可是攸关生死，」
「只有淌政治浑水的那批人才在乎，」他说，「我可和他们不同。」
「但愿如此，」我闷闷不乐地说道，「但愿如此。你在写什么？」
「你上次说在这个世界边缘的元素墙。所以喽，别绷着脸，跟我多说一点吧！」
那件事就此打住吧！跟托勒密争论，没有什么好处。
打一从一开始，他就是个好奇又热情的主人。大多数的埃及魔法师向来醉心于累积财富、娶妻纳妾、忙着兴建尼罗河畔的豪宅，但是他就是不为所动。他追寻的是一种知识，不过这种知谶不是如何让城墙灰飞烟灭，或是如何恶整手下败将，而是超脱世俗的知识。
我们第一次相遇，他就令我惊讶不已。
那时我是滚滚黄沙，一柱擎天，当年很流行这种装扮。我声音宏亮，如落石回荡在峡谷中。「凡人，你有什么愿望？」
「巨灵，」他说，「回答我一个问题。」
黄沙滚得更快了。「我知道大地的秘密与风的奥义，也知道开启女人心之密钥（※显然都是谎言，尤其是最后一项。）。你想要什么？说！」
「灵髓是什么？」
黄沙倏然停在半空。「啥？」
「你的本质。那究竟是什么？怎么运作的？」
「这个嘛，呃……」
「还有『异世界』是什么？跟我说吧！那边的时间跟我们的同步吗？住在里面的物事用什么形态？有没有国王或领袖？那里有固体的维度，或是令人头昏眼花的地狱，还是其他样态？你们的领域和我们世界之间的界线，该怎么区分？这些界线容不容易穿过？」
「呃……」
简言之，托勒密对我们（巨灵、他的奴隶）很感兴趣，他想知道我们内在的本质，而不是普通肤浅的废话。若是使出最阴森恐怖的形体挑衅他，只会让他打呵欠，但是如果模仿他小时候、女孩子气的模样，却会让他乐不可支地咯咯笑。他会坐在他五芒星的中央，笔放在膝上，全神贯注地倾听。如果我扯了个过分的谎言，就会挨骂。他常常插嘴，以澄清一些模糊暧昧之处。他不采用红疹之咒，万箭穿心之类的手段逼我们就范。他每次召唤，很少超过几个小时，像我这么经验老到的巨灵，人类有什么邪恶的招数，我可是一清二楚，但他的行为就是让我摸不着头绪。
托勒密常召唤像我这种巨灵，及较不重要的魔灵，过程通常八九不离十：召唤、聊天、魔法师草草书写一通、驱散。
过了一阵子，我好奇心大起。「你到底在做什么？」我唐突问道，「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为什么要写这些？」
「大图书馆里的手稿我已经读得差不多了，」男孩说道，「里面谈到许多召唤、惩罚，及其他实用手法，但魔鬼本身的本质却几乎只字未提，比如你们的个性、你们的欲望。但是对我来说，这却是最重要的。我打算针对这个主题，写一本旷世巨著，供后人阅读赞叹。因此我得询问许多问题。我的抱负让你很惊讶吗？」
「对，的确如此。魔法师什么时候关心起我们的苦难了？你也没理由关心，这样对你没好处。」
「当然有好处喽！如果我们继续保持无知，不断奴役你们，而不去了解你们，那么迟早会发生麻烦。我这么觉得。」
「我们无法改变遭到奴役的情况；每次召唤，就等于把我们用锁链缠住。」
「巨灵，你太悲观了。商人跟我说过，住在北方遥远荒原上的萨满会脱离自己的身体，和另一个世界的魔灵说话。我打从心里觉得这个行为有礼貌多了。或许我们应该也学学这种技巧。」
我发出刺耳的笑声。「不可能的。对于吃玉米的埃及祭司来说，那条路太危险了。孩子，省点力气吧，别再问这些没用的问题了。驱散我，事情就这样解决了。」
虽然我提出质疑，却说动不了他。过了一年，我的谎言用罄了，我开始告诉他实话。同样地，他也向我说了他自己的故事。
他是国王的侄儿。十二年前出生时，是身体孱弱的小家伙，他在奶头前咳嗽，像小猫那样嘤嘤叫。他的健康状况百出，使得命名典礼笼罩上阴影：宾客很快离开，官员不发一语，只交换了阴郁的眼神。午夜时，他奶娘唤来哈托尔的祭司（※哈托尔：新生儿的圣母与保护者；在她神庙的巨灵会伪装成顶着牛头的女性。），他断言这婴儿撑不了多久；话虽如此，祭司仍旧完成了必要的仪式，并把孩子交给女神保护。那一夜过得并不安宁。终于，黎明到来，第一道曙光穿过洋槐树叶，照在婴儿的脸上。他不再啼哭，身体也平静下来。他不声不响，毫不迟疑，鼻子在奶娘的胸脯前摩挲，随即开始喝奶。
这逃过一劫的孩子相当惹人注意，后来也很快献给了太阳神。随着年龄渐长，他越来越有力量。他聪明伶俐，但是一点也不像大他八岁的堂哥（也就是王子）（※他也叫托勒密。这些埃及国王全都叫托勒密，两百多年来始终如一，直到克丽欧佩特拉打破这个循环。这个家族不擅长创意。或许，这很能解释为什么我的托勒密把名字看得这么随便，因为名字根本不代表什么。我第一次问他名字，他就据实以告了。）那般魁梧强壮。托勒密在宫廷中一直是个边缘人物，比起和其他晒得黝黑的男孩在庭院中喧闹，他和祭司与女人在一起时还比较开心。
那年头，国王经常南征北讨，极力保护疆界，不让贝都因人入侵。许多顾问统治城市，靠着贿赂与港口税致富，而且比以往还要听信外国使节的谗言，尤其是来自对岸的新兴努力：罗马。王子在大理石宫殿内享受繁华富贵，年纪轻轻就荒淫无度。还不到二十岁，行径已然怪里怪气、言不及义，镇日饮酒作乐，双眼散发偏执与害怕遭到暗杀的神色。他等不及想要掌握，他靠着父亲的盛名虚掷光阴，一边在血亲中搜查竞逐王位的对手，一边等待老父死亡。
相反地，托勒密是个勤奋好学的孩子，纤瘦英挺，样子比较像埃及人，而非希腊人（※我想，他是遗传到妈妈的样子。她是土生土长于尼罗河上游的女子，嫁入皇室当侧妃。我没见过她。在我出现之前，她与托勒密的父亲已双双死于瘟疫。）。虽然是较支王储，不过他的性格显然不像战士，也非政治家，因此皇室也常常忽略了他。他多半把时间花在海边的亚历山卓图书馆，向家教学习请益。他的家教是来自卢克索的老祭司，精通多种语言，熟稔王国历史。他也是个魔法师，在发现了这么奇特的学生之后，便把学识倾囊相授。整件事悄悄开始、悄悄结束，直到很久之后的圣牛事件，才逐渐从谣言中传开。
两天后，我们在讨论事情，突然有个仆人敲了我主人的房门。「抱歉，殿下，有个女人在外面等。」
「等什么？」我伪装成学者，以防别人像这样打扰我们时，看见我原形毕露。
托勒密作势要我安静。「她来做什么？」
「殿下，蝗虫灾害威胁了她丈夫的农作物，她来请求您帮忙。」
我主人皱着眉头。「莫名其妙！我能怎么样？」
「殿下，她说……」仆人吞吞吐吐，当时他也和我们一起在牧场，「她说您的力量可以制服牛。」
「真是太过分了！我正在忙，别打扰，叫她走吧！」
「遵命。」仆人叹了口气，正要关上门。
「她真的很悲惨吗？」我的主人动摇了。
「非常糟糕，先生，她天一亮就来了。」
托勒密不耐烦地吸了口气。「真是愚蠢至极！」他转过身对着我说：「雷吉特，和他一起去，看看该怎么处理。」
过一会儿我回来，肚子圆滚滚的。「蝗虫不见了。」
「很好。」他绷着脸看着石版。「我思绪都乱了。我们本来谈到异世界的流动性……」
「你知道的，」我优雅地坐在稻草垫上说道，「你现在已经做了。你获得了名声，成了救苦救难的贤人，这下子你将永远不得安宁。所罗门王也因为一次明智的决定而导致同样的事情，每次一走出门，就有人把婴儿凑到他面前，虽然通常有不同的理由。」
男孩摇摇头。「我是个学者、研究者，就这样。我要靠着我的写作成果来帮助人类，而不是靠对付牛或蝗虫。况且，解决问题的是你，雷吉特。请把你嘴角的翅鞘拿掉好吗？谢谢。现在，我们开始……」
托勒密在某些事情上相当睿智，但有些事情则否。隔天早上，又有两个女人站在他寝宫外，一人的土地上有犀牛肆虐，另一人则带着生病的孩子。这次，他又派我去全力解决。再隔一天早上，一小条人群排成的队伍已经延伸到街道上去了。我主人抱着头，哀叹自己的不幸。不过，他还是派我去处理，连另两个巨灵阿发与佩伦努太也一同出动。事情就这么进行了。他的研究进度迟缓，但是他在亚历山卓平民百姓之间的名气，有如夏日花朵般怒放。托勒密饱受打扰，虽然不高兴，但还是接受了各方要求。于是，只要能写完关于召唤机制的书，他就满足了，其他的疑问都先放到一边去。
一年过去，又到了尼罗河每年的泛滥期。洪水退去之后，深色土壤闪耀着肥沃湿润的光芒，新的一季来临，大家开始耕种。有时候，托勒密寝宫门外排着很长的人龙，请求他的帮助，有时候队伍不那么长，但是从不曾完全消失。这每天的例行仪式，不久之后便传入大神庙中穿着黑袍的祭司耳里，而醉醺醺坐在王座上，心中老是算计的邪恶王子，也听闻了此事。
纳桑尼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