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阵无礼的声音传来，曼德列克这才注意到，原来探知镜的妖精回来了。曼德列克原本忙着写最新的战争宣传手册，这会儿放下笔，注视着光洁的圆盘。婴儿歪曲的五官抵着铜镜，好像想要极力挣脱，重获自由。曼德列克不顾它扭动着身子，问道：「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妖精费力地呻吟。
「巴谛魔呢？」
「坐在距离此处东南方二十六哩的一座石造房子上，打扮成长发女孩，漂亮得很。不过她不肯过来。」
「什么？她——他拒绝了？」
1对。喔，这里真狭窄。六年来我都待在这盘里，连瞄我家一眼的机会都没有。你可以让我出来吧，真的。我可是全心全意、整副灵魂侍候着你。」
「你哪来的灵魂？」曼德列克说道，「巴谛魔说些什么？」
「不能跟你说，你还小。反正相当失礼，不堪入耳。总之，他就是不肯自动过来，就这么回事。我认为干脆烧死他，事情就解决了。真搞不懂你怎么还让他活着。噢，别再把我丢回抽屉——你这可恶的孩子，不能绕了我吗？」
曼德列克把镜子包好，很快关上抽屉，旋即揉揉眼睛。巴谛魔的问题越来越棘手了。这个巨灵日渐虚弱，但是脾气越来越坏，几乎可说是没用的仆人。再怎么说，他都应该让这个巨灵离开，但是他一向不喜欢这个想法。他说不出个道理，毕竟所有奴隶当中，就属这个巨灵最不客气。巴谛魔的辱骂令人招架不住，老羞成怒……但说来奇怪，巴谛魔就是这么令他耳目一新。曼德列克所处的世界里，真正的情感永远隐藏在礼貌的笑容背后，但是巴谛魔从不掩饰他的不悦。阿斯卡宝那群巨灵个个身段柔软，极力讨好他，但巴谛魔就是粗鲁无礼，打从他们第一天交手便是如此。那时他还是个孩子，拥有完全不同的名字……
曼德列克的心思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他清清喉咙，挺起身子。没错，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个巨灵知道他的本名，而对于像他这种地位的人来说，这可是相当危险。要是别的魔法师召唤了巴谛魔，得知了这魔鬼所知道的事情……
他叹了口气，心思缓缓飘向另一个久远的记忆。深色头发的女孩，很漂亮。猜到这巨灵使用什么伪装，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自从凯蒂·琼斯死了之后，巴谛魔就喜欢伪装成她的形体，嘲笑着他，而且还得逞了。虽然已过三年，但一想到她的面容，曼德列克心中便涌上一阵剧痛。他疲倦而自卖地摇头。忘了她吧！她是个叛国贼，已经死了、不见了。
这个讨厌的魔鬼一点也不重要。当前他得赶紧解决的问题，是战争引发的骚动与日俱增。此外，普通人拥有了危险的新能力，也是一大问题。弗利坦提到那些朝着他砸鸡蛋的顽童，只不过是这批麻烦事件中最新的一件。
自格莱斯顿以降，魔法师向来遵守一条基本原则：普通人对于魔法知识和魔法工具，知道得越少越好。因此，从最干瘪瘪的妖精，到最傲慢的火灵，每个奴隶都受命，在帮主人出任务时，必须避免不必要的曝光。有些魔鬼会使用隐身术，大部分则采取伪装。正因如此，大批魔鬼蜂拥到首都街道上，或在屋顶上来回穿梭时，都能遵守规则，没让人注意。
不过，现在事情改观了。
每个星期，都会有魔鬼曝光的新事件传出。一群学童在白厅上空看到一批传讯妖精，吓得他们尖叫四起；但是魔法师说，这些妖精确实以正确的方式伪装成鸽子，应不致令人起疑。过了几天，一名刚来伦敦的珠宝商学徒，发狂似地跑过霍斯费里路、越过河堤，跳进泰晤士河。目击者说，那个学徒大声尖叫发出警告，说人群里面有鬼。进一步调查之后，才发现那天确实有密探魔鬼在霍斯费里路活动。
要是普通人识破魔鬼的能力是与生俱来的，那么最近困扰伦敦的骚动，只会越演越烈……曼德列克烦躁地摇头。他得去图书馆查资料，看以前的先例。这种突加其来的情形，以前可能发生过……不过他可没时间去研究。目前的事情已经够棘手了，过去的事得改天再说。
有人敲门；他的仆人悄悄走了进来，离地板上的五芒星远远的。
「先生，警察部次长来访。」
曼德列克惊讶得扬起眉毛。「真的吗？很好，带她上来。」
仆人得花三分钟走下两层楼到会客室，再把访客带上来，这段时间足够让曼德列克掏出小小的梳妆镜，仔细端详自己。他梳梳修得短短的头发，把纠结处顺开，又刷掉肩膀上的尘屑，终于满意之后，才再度埋首书桌上的文件，表现出热忱、整洁而勤勉的模样。
他明知这样精心打扮很可笑，但还是照办不误。每当警察部次长到来，他总是不自在。
急切的敲门声传来。珍·法拉踏着轻盈的脚步，灵巧利落地进入房间，朝他走了过来，一手拿着装水晶球的匣子。曼德列克正要礼貌起身，不过她挥手示意他坐下。
「约翰，不必告诉我有多么荣幸，反正我就当作是这么回事。我有重要的东西要给你看。」
「请坐……」曼德列克指著书桌旁边的皮椅。珍坐下来，把匣子重重放在桌上，对他咧嘴一笑。曼德列克也以同样的笑容回敬她，两人的模样好像两只猫面对面，中间摆着一只受伤的老鼠，虽然双方互不信任，但仍表现得圆滑、强势又有自信。
在三年前的魔俑事件，警察部长亨利·达沃尔死得不光彩，自此之后，首相也没打算指定继任者。其实，由于他越来越不信任身边的魔法师，干脆决定自己身兼此职，靠着次长处理大部分的工作。这两年来，珍·法拉表现得可圈可点，她的资质广为人知；正因为天分过人，因此先是能和达沃尔先生过从甚密，之后又回过头来赢得德威罗先生的宠信。现在她和曼德列克是首相最亲密的盟友，因此，他们两人之间也极为友好，只不过，私底下仍然暗中较劲。
珍让曼德列克心神不宁，其实还另有原因。她非常漂亮，留着一头黑亮的长发，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双会挖苦人的碧眼。她的外表让他分心，他得相信自己够成熟，才能与她流畅对话。
他懒洋洋坐在椅子上。「我也有事告诉你，」他说：「谁先呢？」
「那么你先吧，不过得快一点。」
「好。有些普通人获得了新能力，这件事情必须让首相关注。昨天，有普通人看见我的魔鬼，而且又是孩子看见的。想必你知道这会惹出什么麻烦。」
法拉小姐皱着漂亮的眉。「没错，」她说，「我很清楚。今天早上又有新的罢工事件传出，是码头工人和机械师联合罢工示威。不光是伦敦，其他地方也都有，而且是拥有这些奇特能力的人所安排的。得把他们统统逮捕。」
「嗯……可是他们的理由是什么呢，珍？」
「等到把他们稳稳关进伦敦塔的时候就知道了。现在我们已经派出间谍，到酒馆去搜集资讯，到时候会严加惩罚他们。还有什么事？」
「我们也得讨论刚发生在肯特的攻击事件，不过，可以等到内阁会议再说。」
法拉小姐伸出两只修长的手指，打开匣子，掀开遮布，露出一个蓝白浑圆的小水晶球，底部磨平。她把水晶球推向桌子中央。「该我了。」她说道。
曼德列克稍微坐直身子。「这是你的密探吗？」
「对。注意听了，约翰——这件事情很重要。你知道德威罗先生要我紧盯着魔法师，免得哪个人步上达沃尔与勒福雷斯的后尘。」
曼德列克先生点点头。比起美国叛军、欧洲敌人、街上示威的愤怒百姓，首相其实更害怕他的阁员，也就是这些与他同桌宴饮的男女。不过，他这份焦虑其来有自，因为他的同事个个野心勃勃。话说回来，他的担忧让他无心处理更急迫的事务。「你有什么发现？」他问道。
「我发现了某件事。」她一手挥过水晶球，身子前倾，黑色长发遮住了脸庞。曼德列克清清喉咙，也俯过身去，和平常一样迷恋着她的香气、她的身材，及彼此的亲近。虽然法拉小姐危险狡猾，不过她的陪伴就是有迷人之处。
她念了几个字，水晶球面上立刻出现蓝色粒子跑来跑去，最后收拢在底部，聚集起来，上方的球面一干二净。这会儿，一个影像形成了——是张阴暗的脸。它若隐若现地移动着，但就是不靠过来。
法拉尔小姐抬起头。「这是优儿，」她说，「优儿一直在观察某几个引起我注意的资浅魔法师，比方内政部的一名二级魔法师帕莫。他和几次升官机会擦身而过，是个不得志的人。昨天，据说帕莫生病了，没去上班，却步行离开公寓，前往白教堂附近的小酒馆。他穿着普通的工作服，优儿跟踪他，能转播所发生的事，我想你会有兴趣。」
曼德列克不动声色地比了个手势。「请继续。」
珍·法拉尔弹弹手指，对着水晶球说话。「让我看酒馆，还要听声音。」
阴暗的脸退到后面，消失无踪。水晶球里面出现一幅画面：有椽木、粉刷的白墙，悬挂着的铜灯下有张搁板桌，烟雾缭绕在肮脏的毛玻璃窗旁。这个视角相当低，好像他们是从地板往上看。从上方走过的女人衣着老气，男人的西装剪裁也不精细。球里发出模糊的笑声、咳嗽与玻璃杯碰撞声，好像从远处传来。
搁板桌旁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脸色红润，头发斑白，穿着破旧的大衣，戴着软帽，眼睛不停来回瞟动，显然在扫视酒馆里的人。
曼德列克的身子俯得更过去，轻轻吸气：法拉那天的香水味特别浓，散发着石榴香，「那就是帕莫吧？」他问道，「我们观看的角度很怪，太低了。」
珍点点头。「优儿当时扮成踢脚板旁的老鼠，希望自己别那么显眼，却错得离谱。是不是啊，优儿？」她拍打着球的表面。
球里面传出懦弱得快哭出来的回答：「是的，主人。」
「嗯。没错，那是帕莫。平常是个整洁的小个子。好，重点来了，虽然从下面看不大出来，但是他手上拿着一杯啤酒。」
「值得注意，」曼德列克咕哝道，「这是家酒馆。」绝对是石榴，可能还有一点点柠檬。
「等等吧，他在找某个人。」
曼德列克仔细看着水晶球里面的身影。不出所料，帕莫这下子是身处在一群普通人中的魔法师，想必非常不自在。他的眼神来回飘移，汗珠在脖子与额头上闪闪发光。他举起玻璃杯两次，好像要喝啤酒，但是到了嘴边又停住，只缓缓把杯子放回他们看不见的桌上。
「他很紧张。」曼德列克说道。
「是啊，可怜的帕莫。」
她轻声细语，但是语调中带有刀子般的锋利。曼德列克又吸了口气。那淡淡的酸味真是恰到好处，能巧妙带出甜甜的香气。
法拉尔小姐咳了一声。「你的椅子怎么啦，曼德列克？」她质疑道，「再往前一点，你就坐到我大腿上了。」
原本看着圆球的曼德列克赶紧抬起头来，额头差点就和她撞在一起。「抱歉，法拉，抱歉。」他清了清喉咙，以低沉的嗓音说道，「太紧张了，忘了让自己保持点距离。真好奇帕莫在玩什么把戏，这人真是可疑到了极点。」他心不在焉地拉着袖口。
法拉尔小姐看了他好一会儿，之后朝着圆球比了个手势。「好，继续观察。」
圆球边缘出现了个新来的人，手里也拿着一杯啤酒。他没带帽子，红棕色的头发往后梳，长版黑雨衣底下是肮脏的工人靴与长裤。他拖着脚步，不慌不忙地靠近帕莫先生，而帕莫先生赶忙在长椅子上让出位子给这人。
刚刚来的人坐了下来，啤酒往桌上一放，扶扶小鼻子上的眼镜。
曼德列克怔住了。「等等！」他低语，「我认识这个人！」
「优儿，」法拉命令道，「画面暂停。」
圆球里的两个男人稍微转头，向对方打个招呼，而在法拉的命令之下，画面就静止在这儿。
「很好，」法拉说道，「你认得他？」
「对，他是詹金斯，克利弗·詹金斯，我在内务局时的同事。据我所知，他现在应该也还在那里，是秘书职等，没什么进展或调动。好吧，这倒是有意思。」
「等等。」她弹弹手指，曼德列克注意到她涂着淡粉红色的指甲油，还有指甲底部皮肤浅浅的颜色。圆球里的画面重新启动，两个男人的头转向对方，彼此点点头，又望向别处。新来的克利弗·詹金斯啜了一小口啤酒。他的嘴唇在动，过了半秒钟，圆球里传来他微弱的声音，只不过有点失真。
「好了，帕莫，事情进展很快，该做决定了。我们必须知道你究竟是不是跟我们一伙儿的。」
帕莫先生拿起着杯子，喝了好一段时间，脸上的汗水闪闪发亮，眼神总是飘忽不定。与其说是讲话，不如说是嗫嚅：「我得需要更多资讯。」
詹金斯笑了，扶了扶眼镜。「放轻松、放轻松，我又不会咬你，帕莫。你会得到资讯的，不过，我们得先证明你的动机是善意的。」
帕莫的唇齿好像在咀嚼，颇为诡异。「我什么时候给了你们理由怀疑我？」
「没有，不过也没有给我们理由相信你。我们需要证明。」
「怎么证明？你是说测验？」
「算是测验。霍普金要见到你对他的忠诚。我们都知道，你可以投靠警方，可能帮助德威罗或法拉那贱货。」詹金斯又啜了一小口啤酒，「我们小心点也不为过。」
曼德列克身处时空不同于酒吧的圆球外，他抬起头，扬起眉毛看着珍·法拉。她懒懒一笑，露出尖尖的虎牙。
「霍普金……」他开口说道，「你觉得他是不是同一个……」
「就是告诉达沃尔如何使用魔俑的学者，」法拉说道，「也就是上次阴谋中消失无踪的人。没错，我觉得是同一个人。不过，先仔细听。」
帕莫先生正面红耳赤地争论，越说越激动，最后老羞成怒。克利弗·詹金斯什么也没说。最后，帕莫的长篇大论结束了，像泄了气的皮球般平静下来。「那么，你到底要我做什么？」他说，「詹金斯，我警告你，最好别陷害我——」
他拿起酒杯，让自己提提神。这时，詹金斯往旁一退，袖子上有补丁的手肘撞到帕莫的手臂，于是酒杯一抖，啤酒泼洒到桌上。帕莫气得小声尖叫：「你这笨手笨脚的家伙——」
詹金斯无意道歉。「如果你照着要求来，」他说，「你就会和我及其他人一样获得报偿，你得见见他……到这个地方去。」
「什么时候？」
「那个时候。就这样，我要走了。」
这名瘦小的红棕发男子没再说什么，便从搁板桌旁溜走，消失在视线外。帕莫先生仍继续坐了几分钟，涨红的脸庞显得茫然绝望。之后，他也离开了。
法拉小姐弹弹指头。影像消失了，布满阴影的脸庞从远处不甘愿地回来。法拉坐回椅子。「不必多说，」她说道，「优儿让我们失望了。优儿是只老鼠，从他的视角根本看不到桌上。优儿没想到詹金斯会是故意打翻啤酒，也没想到他可能在洒在桌上的酒中写下见面的时间与地点。后来，优儿那天都在跟踪帕莫，却什么也没看到。那天晚上，优儿就向我报告所发生的事情，而在此同时，帕莫离开了住处的公寓，没再回来。显然，他是依约去见那个神秘的霍普金。」
约翰·曼德列克的手指急切地敲着桌子。「等帕莫先生回来，应该要审问他。」
「问题来了。今早天亮时，罗塞希德废水处理场的工程师看到有东西躺在堆肥上。他们本以为是一堆破布。」
曼德列克迟疑。「不会是……」
「恐怕如此。那是帕莫先生的尸体，刀子刺穿了他的心脏。」
「喔，」曼德列克说，「天哪，真棘手。」
「没错，不过也有契机。」珍·法拉一手挥过水晶球，顿时球暗了下来，变成冰冷呆板的蓝色。「这表示你们的克利弗·詹金斯和霍普金正在计划什么大事，事情严重到可以随便杀人。我们得了解这件事。」她的双眼射出兴奋的光芒。她脸色泛红，呼吸急促，黑色长发有点乱，几根发丝垂落到眉毛下。
曼德列克稍微调整领子。「为什么要现在告诉我？何不到内阁会议上说？」
「因为我信任你，约翰，其他人我谁都不信。」她拨开眼前的发丝。「惠特威尔和摩坦森在私底下串通，对抗我们，这点你很清楚。我们在内阁会议没朋友，除了首相之外。如果我们能亲自清除这些叛徒，地位就会更为强化、更能服人。」
他点点头。「没错。该做什么显然已经很清楚。派个魔鬼去跟踪克利弗·詹金斯，看他能不能领我们了解真相。」
法拉小姐把水晶球收好，装进袋子，站起身来。「可以的话，这就交给你了。优儿太差劲，其他魔鬼又出任务去了。现阶段只要观察就好，你不必找个太厉害的。还是你的巨灵都在忙？」
曼德列克看看静悄悄的五芒星。「没有，没有，」他缓缓说道，「找个巨灵对我来说不成问题。」
巴谛魔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什么怎么样？」妖精费力地呻吟。
「巴谛魔呢？」
「坐在距离此处东南方二十六哩的一座石造房子上，打扮成长发女孩，漂亮得很。不过她不肯过来。」
「什么？她——他拒绝了？」
1对。喔，这里真狭窄。六年来我都待在这盘里，连瞄我家一眼的机会都没有。你可以让我出来吧，真的。我可是全心全意、整副灵魂侍候着你。」
「你哪来的灵魂？」曼德列克说道，「巴谛魔说些什么？」
「不能跟你说，你还小。反正相当失礼，不堪入耳。总之，他就是不肯自动过来，就这么回事。我认为干脆烧死他，事情就解决了。真搞不懂你怎么还让他活着。噢，别再把我丢回抽屉——你这可恶的孩子，不能绕了我吗？」
曼德列克把镜子包好，很快关上抽屉，旋即揉揉眼睛。巴谛魔的问题越来越棘手了。这个巨灵日渐虚弱，但是脾气越来越坏，几乎可说是没用的仆人。再怎么说，他都应该让这个巨灵离开，但是他一向不喜欢这个想法。他说不出个道理，毕竟所有奴隶当中，就属这个巨灵最不客气。巴谛魔的辱骂令人招架不住，老羞成怒……但说来奇怪，巴谛魔就是这么令他耳目一新。曼德列克所处的世界里，真正的情感永远隐藏在礼貌的笑容背后，但是巴谛魔从不掩饰他的不悦。阿斯卡宝那群巨灵个个身段柔软，极力讨好他，但巴谛魔就是粗鲁无礼，打从他们第一天交手便是如此。那时他还是个孩子，拥有完全不同的名字……
曼德列克的心思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他清清喉咙，挺起身子。没错，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个巨灵知道他的本名，而对于像他这种地位的人来说，这可是相当危险。要是别的魔法师召唤了巴谛魔，得知了这魔鬼所知道的事情……
他叹了口气，心思缓缓飘向另一个久远的记忆。深色头发的女孩，很漂亮。猜到这巨灵使用什么伪装，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自从凯蒂·琼斯死了之后，巴谛魔就喜欢伪装成她的形体，嘲笑着他，而且还得逞了。虽然已过三年，但一想到她的面容，曼德列克心中便涌上一阵剧痛。他疲倦而自卖地摇头。忘了她吧！她是个叛国贼，已经死了、不见了。
这个讨厌的魔鬼一点也不重要。当前他得赶紧解决的问题，是战争引发的骚动与日俱增。此外，普通人拥有了危险的新能力，也是一大问题。弗利坦提到那些朝着他砸鸡蛋的顽童，只不过是这批麻烦事件中最新的一件。
自格莱斯顿以降，魔法师向来遵守一条基本原则：普通人对于魔法知识和魔法工具，知道得越少越好。因此，从最干瘪瘪的妖精，到最傲慢的火灵，每个奴隶都受命，在帮主人出任务时，必须避免不必要的曝光。有些魔鬼会使用隐身术，大部分则采取伪装。正因如此，大批魔鬼蜂拥到首都街道上，或在屋顶上来回穿梭时，都能遵守规则，没让人注意。
不过，现在事情改观了。
每个星期，都会有魔鬼曝光的新事件传出。一群学童在白厅上空看到一批传讯妖精，吓得他们尖叫四起；但是魔法师说，这些妖精确实以正确的方式伪装成鸽子，应不致令人起疑。过了几天，一名刚来伦敦的珠宝商学徒，发狂似地跑过霍斯费里路、越过河堤，跳进泰晤士河。目击者说，那个学徒大声尖叫发出警告，说人群里面有鬼。进一步调查之后，才发现那天确实有密探魔鬼在霍斯费里路活动。
要是普通人识破魔鬼的能力是与生俱来的，那么最近困扰伦敦的骚动，只会越演越烈……曼德列克烦躁地摇头。他得去图书馆查资料，看以前的先例。这种突加其来的情形，以前可能发生过……不过他可没时间去研究。目前的事情已经够棘手了，过去的事得改天再说。
有人敲门；他的仆人悄悄走了进来，离地板上的五芒星远远的。
「先生，警察部次长来访。」
曼德列克惊讶得扬起眉毛。「真的吗？很好，带她上来。」
仆人得花三分钟走下两层楼到会客室，再把访客带上来，这段时间足够让曼德列克掏出小小的梳妆镜，仔细端详自己。他梳梳修得短短的头发，把纠结处顺开，又刷掉肩膀上的尘屑，终于满意之后，才再度埋首书桌上的文件，表现出热忱、整洁而勤勉的模样。
他明知这样精心打扮很可笑，但还是照办不误。每当警察部次长到来，他总是不自在。
急切的敲门声传来。珍·法拉踏着轻盈的脚步，灵巧利落地进入房间，朝他走了过来，一手拿着装水晶球的匣子。曼德列克正要礼貌起身，不过她挥手示意他坐下。
「约翰，不必告诉我有多么荣幸，反正我就当作是这么回事。我有重要的东西要给你看。」
「请坐……」曼德列克指著书桌旁边的皮椅。珍坐下来，把匣子重重放在桌上，对他咧嘴一笑。曼德列克也以同样的笑容回敬她，两人的模样好像两只猫面对面，中间摆着一只受伤的老鼠，虽然双方互不信任，但仍表现得圆滑、强势又有自信。
在三年前的魔俑事件，警察部长亨利·达沃尔死得不光彩，自此之后，首相也没打算指定继任者。其实，由于他越来越不信任身边的魔法师，干脆决定自己身兼此职，靠着次长处理大部分的工作。这两年来，珍·法拉表现得可圈可点，她的资质广为人知；正因为天分过人，因此先是能和达沃尔先生过从甚密，之后又回过头来赢得德威罗先生的宠信。现在她和曼德列克是首相最亲密的盟友，因此，他们两人之间也极为友好，只不过，私底下仍然暗中较劲。
珍让曼德列克心神不宁，其实还另有原因。她非常漂亮，留着一头黑亮的长发，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双会挖苦人的碧眼。她的外表让他分心，他得相信自己够成熟，才能与她流畅对话。
他懒洋洋坐在椅子上。「我也有事告诉你，」他说：「谁先呢？」
「那么你先吧，不过得快一点。」
「好。有些普通人获得了新能力，这件事情必须让首相关注。昨天，有普通人看见我的魔鬼，而且又是孩子看见的。想必你知道这会惹出什么麻烦。」
法拉小姐皱着漂亮的眉。「没错，」她说，「我很清楚。今天早上又有新的罢工事件传出，是码头工人和机械师联合罢工示威。不光是伦敦，其他地方也都有，而且是拥有这些奇特能力的人所安排的。得把他们统统逮捕。」
「嗯……可是他们的理由是什么呢，珍？」
「等到把他们稳稳关进伦敦塔的时候就知道了。现在我们已经派出间谍，到酒馆去搜集资讯，到时候会严加惩罚他们。还有什么事？」
「我们也得讨论刚发生在肯特的攻击事件，不过，可以等到内阁会议再说。」
法拉小姐伸出两只修长的手指，打开匣子，掀开遮布，露出一个蓝白浑圆的小水晶球，底部磨平。她把水晶球推向桌子中央。「该我了。」她说道。
曼德列克稍微坐直身子。「这是你的密探吗？」
「对。注意听了，约翰——这件事情很重要。你知道德威罗先生要我紧盯着魔法师，免得哪个人步上达沃尔与勒福雷斯的后尘。」
曼德列克先生点点头。比起美国叛军、欧洲敌人、街上示威的愤怒百姓，首相其实更害怕他的阁员，也就是这些与他同桌宴饮的男女。不过，他这份焦虑其来有自，因为他的同事个个野心勃勃。话说回来，他的担忧让他无心处理更急迫的事务。「你有什么发现？」他问道。
「我发现了某件事。」她一手挥过水晶球，身子前倾，黑色长发遮住了脸庞。曼德列克清清喉咙，也俯过身去，和平常一样迷恋着她的香气、她的身材，及彼此的亲近。虽然法拉小姐危险狡猾，不过她的陪伴就是有迷人之处。
她念了几个字，水晶球面上立刻出现蓝色粒子跑来跑去，最后收拢在底部，聚集起来，上方的球面一干二净。这会儿，一个影像形成了——是张阴暗的脸。它若隐若现地移动着，但就是不靠过来。
法拉尔小姐抬起头。「这是优儿，」她说，「优儿一直在观察某几个引起我注意的资浅魔法师，比方内政部的一名二级魔法师帕莫。他和几次升官机会擦身而过，是个不得志的人。昨天，据说帕莫生病了，没去上班，却步行离开公寓，前往白教堂附近的小酒馆。他穿着普通的工作服，优儿跟踪他，能转播所发生的事，我想你会有兴趣。」
曼德列克不动声色地比了个手势。「请继续。」
珍·法拉尔弹弹手指，对着水晶球说话。「让我看酒馆，还要听声音。」
阴暗的脸退到后面，消失无踪。水晶球里面出现一幅画面：有椽木、粉刷的白墙，悬挂着的铜灯下有张搁板桌，烟雾缭绕在肮脏的毛玻璃窗旁。这个视角相当低，好像他们是从地板往上看。从上方走过的女人衣着老气，男人的西装剪裁也不精细。球里发出模糊的笑声、咳嗽与玻璃杯碰撞声，好像从远处传来。
搁板桌旁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脸色红润，头发斑白，穿着破旧的大衣，戴着软帽，眼睛不停来回瞟动，显然在扫视酒馆里的人。
曼德列克的身子俯得更过去，轻轻吸气：法拉那天的香水味特别浓，散发着石榴香，「那就是帕莫吧？」他问道，「我们观看的角度很怪，太低了。」
珍点点头。「优儿当时扮成踢脚板旁的老鼠，希望自己别那么显眼，却错得离谱。是不是啊，优儿？」她拍打着球的表面。
球里面传出懦弱得快哭出来的回答：「是的，主人。」
「嗯。没错，那是帕莫。平常是个整洁的小个子。好，重点来了，虽然从下面看不大出来，但是他手上拿着一杯啤酒。」
「值得注意，」曼德列克咕哝道，「这是家酒馆。」绝对是石榴，可能还有一点点柠檬。
「等等吧，他在找某个人。」
曼德列克仔细看着水晶球里面的身影。不出所料，帕莫这下子是身处在一群普通人中的魔法师，想必非常不自在。他的眼神来回飘移，汗珠在脖子与额头上闪闪发光。他举起玻璃杯两次，好像要喝啤酒，但是到了嘴边又停住，只缓缓把杯子放回他们看不见的桌上。
「他很紧张。」曼德列克说道。
「是啊，可怜的帕莫。」
她轻声细语，但是语调中带有刀子般的锋利。曼德列克又吸了口气。那淡淡的酸味真是恰到好处，能巧妙带出甜甜的香气。
法拉尔小姐咳了一声。「你的椅子怎么啦，曼德列克？」她质疑道，「再往前一点，你就坐到我大腿上了。」
原本看着圆球的曼德列克赶紧抬起头来，额头差点就和她撞在一起。「抱歉，法拉，抱歉。」他清了清喉咙，以低沉的嗓音说道，「太紧张了，忘了让自己保持点距离。真好奇帕莫在玩什么把戏，这人真是可疑到了极点。」他心不在焉地拉着袖口。
法拉尔小姐看了他好一会儿，之后朝着圆球比了个手势。「好，继续观察。」
圆球边缘出现了个新来的人，手里也拿着一杯啤酒。他没带帽子，红棕色的头发往后梳，长版黑雨衣底下是肮脏的工人靴与长裤。他拖着脚步，不慌不忙地靠近帕莫先生，而帕莫先生赶忙在长椅子上让出位子给这人。
刚刚来的人坐了下来，啤酒往桌上一放，扶扶小鼻子上的眼镜。
曼德列克怔住了。「等等！」他低语，「我认识这个人！」
「优儿，」法拉命令道，「画面暂停。」
圆球里的两个男人稍微转头，向对方打个招呼，而在法拉的命令之下，画面就静止在这儿。
「很好，」法拉说道，「你认得他？」
「对，他是詹金斯，克利弗·詹金斯，我在内务局时的同事。据我所知，他现在应该也还在那里，是秘书职等，没什么进展或调动。好吧，这倒是有意思。」
「等等。」她弹弹手指，曼德列克注意到她涂着淡粉红色的指甲油，还有指甲底部皮肤浅浅的颜色。圆球里的画面重新启动，两个男人的头转向对方，彼此点点头，又望向别处。新来的克利弗·詹金斯啜了一小口啤酒。他的嘴唇在动，过了半秒钟，圆球里传来他微弱的声音，只不过有点失真。
「好了，帕莫，事情进展很快，该做决定了。我们必须知道你究竟是不是跟我们一伙儿的。」
帕莫先生拿起着杯子，喝了好一段时间，脸上的汗水闪闪发亮，眼神总是飘忽不定。与其说是讲话，不如说是嗫嚅：「我得需要更多资讯。」
詹金斯笑了，扶了扶眼镜。「放轻松、放轻松，我又不会咬你，帕莫。你会得到资讯的，不过，我们得先证明你的动机是善意的。」
帕莫的唇齿好像在咀嚼，颇为诡异。「我什么时候给了你们理由怀疑我？」
「没有，不过也没有给我们理由相信你。我们需要证明。」
「怎么证明？你是说测验？」
「算是测验。霍普金要见到你对他的忠诚。我们都知道，你可以投靠警方，可能帮助德威罗或法拉那贱货。」詹金斯又啜了一小口啤酒，「我们小心点也不为过。」
曼德列克身处时空不同于酒吧的圆球外，他抬起头，扬起眉毛看着珍·法拉。她懒懒一笑，露出尖尖的虎牙。
「霍普金……」他开口说道，「你觉得他是不是同一个……」
「就是告诉达沃尔如何使用魔俑的学者，」法拉说道，「也就是上次阴谋中消失无踪的人。没错，我觉得是同一个人。不过，先仔细听。」
帕莫先生正面红耳赤地争论，越说越激动，最后老羞成怒。克利弗·詹金斯什么也没说。最后，帕莫的长篇大论结束了，像泄了气的皮球般平静下来。「那么，你到底要我做什么？」他说，「詹金斯，我警告你，最好别陷害我——」
他拿起酒杯，让自己提提神。这时，詹金斯往旁一退，袖子上有补丁的手肘撞到帕莫的手臂，于是酒杯一抖，啤酒泼洒到桌上。帕莫气得小声尖叫：「你这笨手笨脚的家伙——」
詹金斯无意道歉。「如果你照着要求来，」他说，「你就会和我及其他人一样获得报偿，你得见见他……到这个地方去。」
「什么时候？」
「那个时候。就这样，我要走了。」
这名瘦小的红棕发男子没再说什么，便从搁板桌旁溜走，消失在视线外。帕莫先生仍继续坐了几分钟，涨红的脸庞显得茫然绝望。之后，他也离开了。
法拉小姐弹弹指头。影像消失了，布满阴影的脸庞从远处不甘愿地回来。法拉坐回椅子。「不必多说，」她说道，「优儿让我们失望了。优儿是只老鼠，从他的视角根本看不到桌上。优儿没想到詹金斯会是故意打翻啤酒，也没想到他可能在洒在桌上的酒中写下见面的时间与地点。后来，优儿那天都在跟踪帕莫，却什么也没看到。那天晚上，优儿就向我报告所发生的事情，而在此同时，帕莫离开了住处的公寓，没再回来。显然，他是依约去见那个神秘的霍普金。」
约翰·曼德列克的手指急切地敲着桌子。「等帕莫先生回来，应该要审问他。」
「问题来了。今早天亮时，罗塞希德废水处理场的工程师看到有东西躺在堆肥上。他们本以为是一堆破布。」
曼德列克迟疑。「不会是……」
「恐怕如此。那是帕莫先生的尸体，刀子刺穿了他的心脏。」
「喔，」曼德列克说，「天哪，真棘手。」
「没错，不过也有契机。」珍·法拉一手挥过水晶球，顿时球暗了下来，变成冰冷呆板的蓝色。「这表示你们的克利弗·詹金斯和霍普金正在计划什么大事，事情严重到可以随便杀人。我们得了解这件事。」她的双眼射出兴奋的光芒。她脸色泛红，呼吸急促，黑色长发有点乱，几根发丝垂落到眉毛下。
曼德列克稍微调整领子。「为什么要现在告诉我？何不到内阁会议上说？」
「因为我信任你，约翰，其他人我谁都不信。」她拨开眼前的发丝。「惠特威尔和摩坦森在私底下串通，对抗我们，这点你很清楚。我们在内阁会议没朋友，除了首相之外。如果我们能亲自清除这些叛徒，地位就会更为强化、更能服人。」
他点点头。「没错。该做什么显然已经很清楚。派个魔鬼去跟踪克利弗·詹金斯，看他能不能领我们了解真相。」
法拉小姐把水晶球收好，装进袋子，站起身来。「可以的话，这就交给你了。优儿太差劲，其他魔鬼又出任务去了。现阶段只要观察就好，你不必找个太厉害的。还是你的巨灵都在忙？」
曼德列克看看静悄悄的五芒星。「没有，没有，」他缓缓说道，「找个巨灵对我来说不成问题。」
巴谛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