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亚历山卓，西元前一二五年
那天早上和平常没什么两样。我主人托勒密的寝宫外，已有一小群求见者聚集等待了。他们裹着披巾、双腿发青，边发抖边等待黎明的到来。当日光洒落在河面，魔法师的仆人打开大门，让他们一个个进来。
那天早上和平常没什么两样。民众一一道出他们的苦恼、冤屈与痛苦，请我主人想想办法。他会给一些人建议；看起来利欲薰心的，主人会拒绝帮助；其他人，我主人会给予承诺，并以行动实践。于是，妖精和魔精纷纷穿过窗户，飞过都市上空，忙着各式各样的差事。也有某位高尚的巨灵在必要时出动，往返宫殿。接下来几个小时魔灵川流不息，真是好热闹的人家。
十一点半后，大门就会关闭锁上。之后，魔法师托勒密就会从后门离开，以免仍徘徊不去的请愿者拦住他。他会前往亚历山卓图书馆，继续研究。
这天，我们在图书馆外的庭院走着。现在正是午餐时刻，托勒密想去码头边的市场吃鳀鱼面包。我假扮成埃及抄写员，头已秃，腿毛浓密，忙着和他讨论世界之间的哲学（※他主张，两个世界之间的任何关联一定具有目的：魔法师和魔灵都应该努力去了解这个目的究竟是什么。我（有礼地）认为这全属无稽之谈。我们两个世界间只有残忍的异常行为（也就是奴役我们巨灵），这种行径应尽早终结，除此之外，可说是毫无互动。我们越辩越激烈，要不是希望保持修辞文雅，我可要脱口说出粗俗的脏话了。）。身旁总有一两个学者经过：爱争论的希腊人，眼神炽烈、皮肤擦得干干净净的精瘦罗马人，还有黝黑的那巴地人，及彬彬有礼的外交官，他们是从麦罗埃和帕提亚远道而来。这群人来到埃及，吸取深奥玄妙的知识之泉。我们正要离开庭院，突然听见刺耳的号角声，传遍下方街道。一小队士兵过来，矛上飘着托勒密家族的彩色旗帜。他们往两边分开，出现了托勒密的堂哥，也就是王子、埃及的王储。他大摇大摆登上阶梯，后面跟来一群崇拜他的亲信，全是谄媚奉承的人（※这些人包括高阶祭司、王公贵族、流浪汉酒友、专业摔角人、长胡子的女人，还有一名侏儒。王子似乎对什么都厌倦了，品味也未免太过广泛，社交圈三教九流都有。）。主人和我停下脚步，依照传统鞠躬行礼。
「老弟！」王子懒洋洋地停下脚步，身上那件罩衫在腹部绷得很紧，加上刚刚步行了一小段路而汗流浃背，衣服湿透。他一脸醉茫茫，身上的光环也黯淡了。厚厚眼皮下的眼睛，如铜板般呆滞。「老弟！」他又开口说道，「我觉得该来拜访拜访你。」
托勒密再度鞠躬。「殿下，真是光荣至极。」
「我觉得该看看你都上哪儿去了，没待在我身边，」他深深吸了口气，「这样子可不像忠心的堂兄弟。」那群谄媚的人吃吃地笑。「菲力浦、亚历山大及其他兄弟不在，倒是情有可原，」他话说得结结巴巴，「他们在沙漠中征战、在东西方的公国担任大使，为王朝鞠躬尽瘁。但是你呢……」他顿了一会，扯着湿濡的罩衫，「嗯。我们能信任你吗？」
「无论您有什么要求，我会全力以赴。」
「但是我们能信赖你吗，托勒马以斯？你的胳臂跟个女孩子的没两样，握不住刀剑，没办法拉弓；你的力量跑哪去了，嗯？在这里，」颤抖的手指敲敲脑袋，「我听说了。在这儿。你在这沉闷的地方做什么？晒太阳？」
托勒密谦虚行礼。「殿下，我在读书。研究古早时期伟大祭司于莎草纸和书卷上记载的事物，还有历史与宗教之作——」
「别忘了，还有魔法与禁书。」说话的是穿着黑袍的高大祭司，他剃了头发、眼睛四周抹上白黏土。他缓缓说出这些话语，如同眼镜蛇喷着毒液，他本人可能也是个魔法师。
「哈！没错，干的全是邪恶的勾当。」王子靠得更近了些，酸臭之气味从衣服和口中飘散出来。「老弟，人民因此赞赏你呢。你用魔法迷惑他们、让他们对你服服气气。听说他们每天都到你寝宫，想目睹你施展妖术。我什么故事都听过了。」
托勒密噘起了嘴。「是吗，殿下？据我所知，事实不是如此。有些遭逢不幸的人民的确缠着我，而我也给了他们建议，如此而已。我只是个孩子，如您所言，虚弱又不问世事。我喜欢独处，只管寻找一点点知识。」
托勒密故作谦虚（确实是装的——托勒密对知识的饥渴简直和王子对权力的贪婪没两样，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却大大激怒王子。他的脸气得和生肉一样，嘴角淌着蛇形唾沫。「知识？啥？」他喊道，「什么样的知识？用来做什么？对于正派的人来说，读书写字确实无伤大雅，但如果换成躲在阴暗角落的巫师，恐怕书与笔会比最坚硬的钢铁还致命。他们说，在古埃及，阉人组成军队，只要轻轻一跺脚，就能把最正统的法老抛进海里！我可不想落得这般下场。奴才，你笑什么？」
我不是故意笑出来的。不过他这番话在我听来真是享受，毕竟当年我曾在这批翻天覆地的军队最前线，那是一千年前的事了。让人印象深刻真是好事一桩。我赶忙鞠躬，用尖锐的声音说道：「没有，主人，没有。」
「你笑嘻嘻的，我看到了！你胆敢嘲笑我——我可是未来的国王！」
他声音颤抖，士兵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矛微微移动位置。托勒密赶紧缓颊：「殿下，他无意冒犯，我的抄写员天生容易颜面抽筋，若光线刺眼，那张怪脸就像邪恶的笑脸。这是可悲的折磨！」
「我要把他的头挂在『鳄鱼之门』上！守卫——」
士兵把矛放低，一个比一个还急着让我血溅石头。我乖乖等着无可避免的后果（※也就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屠杀。由我发动。）。
托靳密上前。「拜托，吾兄。这太荒谬了，我求您——」
「不！我什么都不听！这奴才死定了！」
「那么，我只好再说一遍。」我主人突然靠近他粗鲁的堂兄；不知怎地，原本两人身高差不多，但此刻我主人看起来就是比较高大，深色眼睛直直盯着另一人水濛濛的眼；王子的双眼，如鱼叉上的猎物，在眼窝内激烈翻动，王子胆怯了，从我主人身边退缩，他的士兵与随从也不安地挪动位置。温暖的阳光消失，庭院顿时乌云密布，一两个士兵的腿上还起了鸡皮疙瘩。「您得放开他，」托勒密缓慢而清楚地说道，「他是我的奴隶，我说他不应该受到惩罚。请与这批应声虫离开，回你的酒桶去。你打扰了此处的学者，还含血喷人，在在使我们家族蒙羞。明白吗？」
王子为了避开刺人的逼视，几乎跌坐在地，披肩好大一半都垂到地上去了。他发出如沼泽青蛙的求偶声。「是，」他粗哑地说道，「是。」
托勒密移开身子，个子瞬间缩小。原本如冬日低云般聚集在这一小群人周围的黑暗，随之消失无踪。围观者松了口气。祭司揉揉后颈，王公贵族吐着大气。侏儒从一名摔角人背后悄悄窥视。
「来吧，雷吉特。」托勒密又将手卷夹回腋下，他看了王子一眼，故意显得冷漠。「再儿了，吾兄。我早该吃午餐了。」
托勒密行经王子身边。王子脸色苍白，踉跄而行，嘴里不知嘟哝着什么。他从罩衫底下抽出一把刀，往前一扑，大吼一声，刀子往托勒密的侧身刺了过去。我举起手一比：闷闷的撞击声传来，好像石块落在牛油布丁上。王子弯着身子，手按肚子、口吐白沫、眼珠都快掉出来了。他跪了下来，刀子无力地滑落到石头上。
托勒密继续走。四名士兵不知死活地往前冲上去，他们把矛放低，发出攻击的喊声。我双手挥个半圆，于是他们一个个飞了出去，倒栽葱地摔倒在院子的石板路上，其中一个撞到罗马人、另一个撞到希腊人，第三人鼻子朝地滑了一码那么远。第四人撞进小贩的摊子，半身栽进崩落下来的甜食。他们被打得落花流水，四脚朝天像日晷的端点。
其余同伙胆怯了，全都畏畏缩缩，不敢妄动。不过，我紧盯着那个光头老祭司——我看得出来他蠢蠢欲动。不过他看到我的眼神之后，还是决定保命要紧。
托勒密继续前进。我跟在后面，一块儿去找鳀鱼面包。我们饱餐一顿回来时，图书馆周围又恢复平静。
我主人知道这件事绝非好兆头，不过他废寝忘餐做研究，决心不受影响。然而我可不会视而不见，亚历山卓的人民也不会。谣言传得很快，有些比实情有创意多了（※港口边的围墙上便画着栩栩如生的素描，诉说王子俯在图书馆的一张桌子上，光着屁股，挨魔鬼用连枷打了一顿。）。国王之子原本就不受欢迎，这次遭到羞辱，简直大快人心，托勒密的名气更是水涨船高。
晚上，我乘着风飞到皇宫上，和其他巨灵聊天。
「有什么消息吗？」
「巴谛魔，是有关国王之子的。他因愤怒与恐惧而眉头深锁，整天都在说着托勒密可能会派个魔鬼杀掉他、篡夺王位。这个危机好像打鼓一样，在他太阳穴咚咚地敲。」
「可是我主人只顾着写作，压根儿对王位没兴趣。」
「那又怎样？国王之子在夜深人静或喝酒时，总是反复思量此事。他派出密使，希望找人帮他除去威胁。」
「谢谢，阿发。一路好飞。」
「一路好飞，巴谛魔。」
托勒密的堂兄是个愚蠢的酒鬼，不过，我倒是能理解他的恐惧。他本身不是魔法师。亚历山卓的魔法师过去曾是大人物身边无足轻重的影子，而我就在他们底下苦干实干（※古代的法老向来依赖祭司来获得这些服务，希腊王朝也觉得可以照办。过去的聪明人想尽办法往返埃及做生意，帝国也靠着哭泣的巨灵而日益强大，然而那个年代已经过去了。）。但是，现在军队威力大不如前，而且都在老远的地方。相较之下，托勒密的确相当有力量。如果我主人决定要推翻他，他八成也无力抵抗。
时间过去了。我观察、等待。
终于，国王之子找到他要的人，也付了钱聘请他们。一个月夜，四名刺客悄悄溜进御花园，要取我主人的命。正如我先前所言，他们的拜访很快就结束了。
国王之子倒是很谨慎，那天晚上他出门去沙漠打猎了，归来时最先迎接他的，是一群在鳄鱼之门上空盘旋的秃鹰，之后是三具挂在大门上的刺客尸体。他进城时，尸髓的脚还扫过战车的饰羽。他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回到宫中便深锁在房里，好几天不见人影。
「主人，」我说，「你还是有生命危险，得离开亚历山卓才行。」
「雷吉特，你也知道不可能，图书馆就在这儿呢！」
「你堂哥视你为眼中钉，迟早会再想办法杀你。」
「到时候你会在这儿阻扰他，雷吉特。我对你信心满满。」
「上次的刺客只不过是人，下回可就不会是人类了。」
「反正你会对付他们。你一定要这样蹲着吗？我看了好难过。」
「我今天是只妖精，妖精都蹲着的。」我说，「我告诉你，很感谢你对我如此有信心，但是坦白说，这没什么用。就像要是魔王来敲门了，我也可以不要硬碰硬。」
他笑嘻嘻地拿起杯子。「魔王呢！我想你太高估我们宫廷魔法师的能力了。独脚霉精还差不多。」
「你堂哥这会儿可是撒下更大的网。他和罗马使者喝酒喝了好久。据我所知，罗马现在是个大显身手的地方。从这里到底格里斯，每个想出头的魔法师都赶着到那里，希望能开创一片天。」
托勒密耸耸肩，「所以我堂哥决定亲近罗马人。那他们为什么要攻击我？」
「这样他就会永远欠他们人情，在此同时，我也会死。」我气得喷出一阵硫磺——瞧我主人还无忧无虑地埋首苦读，真是令我生气。「对你来说是没关系，」我喊道，「反正你可以召唤许多我们这种魔灵来保护你的性命，我们的苦难算得了什么！」我收起鼻子前的翅膀，像只气呼呼的蝙蝠悬挂在寝宫椽木上。
「雷吉特——你救了我两次。你很清楚我有多感谢你。」
「空口说谁不会？和牛一样没意义（※这里混用了埃及街头的黑话。唉呀，我真的很生气嘛！）。」
「这么说可不公平，你明知道我的著作方向。我想了解究竟是什么机制区分了你和我，人类与巨灵；我希望找回平衡，建立彼此之间的信赖……」
「是啊、是啊，在此同时，我还要保护你，帮你清便壶。」
「别胡说，是安何提普帮我的。我从来没有——」
「我只是打个比方罢了。重点是，只要我在你的世界，我就是被困住了，发号施令的是你，哪来的信赖？」妖精透过翅膀上的薄膜怒视，又喷出一道硫磺。
「别再喷了好吗？我今晚还得睡在这房间呢。你怀疑我的诚意喽？」
「主人，如果你真想知道我的看法，我觉得和解只是空话。」
「是吗？」我主人的声音变冷酷了，「很好，雷吉特，我就当你是在下战书。我相信我的研究，最后会证明我言行一致。你知道我研究过北方部落的说法，他们会让魔法师与魔灵在中途相遇。但是听了你和其他魔灵的说法之后，我想我能做得更好。」他把高脚杯放到一旁，站起身来，绕着房间踱步。
妖精不安地放下了翅膀。「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你不必听懂，不必被我牵着鼻子走，」男孩说道，「到时候要反过来。等我准备好之后，我会跟着你。」
纳桑尼尔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那天早上和平常没什么两样。我主人托勒密的寝宫外，已有一小群求见者聚集等待了。他们裹着披巾、双腿发青，边发抖边等待黎明的到来。当日光洒落在河面，魔法师的仆人打开大门，让他们一个个进来。
那天早上和平常没什么两样。民众一一道出他们的苦恼、冤屈与痛苦，请我主人想想办法。他会给一些人建议；看起来利欲薰心的，主人会拒绝帮助；其他人，我主人会给予承诺，并以行动实践。于是，妖精和魔精纷纷穿过窗户，飞过都市上空，忙着各式各样的差事。也有某位高尚的巨灵在必要时出动，往返宫殿。接下来几个小时魔灵川流不息，真是好热闹的人家。
十一点半后，大门就会关闭锁上。之后，魔法师托勒密就会从后门离开，以免仍徘徊不去的请愿者拦住他。他会前往亚历山卓图书馆，继续研究。
这天，我们在图书馆外的庭院走着。现在正是午餐时刻，托勒密想去码头边的市场吃鳀鱼面包。我假扮成埃及抄写员，头已秃，腿毛浓密，忙着和他讨论世界之间的哲学（※他主张，两个世界之间的任何关联一定具有目的：魔法师和魔灵都应该努力去了解这个目的究竟是什么。我（有礼地）认为这全属无稽之谈。我们两个世界间只有残忍的异常行为（也就是奴役我们巨灵），这种行径应尽早终结，除此之外，可说是毫无互动。我们越辩越激烈，要不是希望保持修辞文雅，我可要脱口说出粗俗的脏话了。）。身旁总有一两个学者经过：爱争论的希腊人，眼神炽烈、皮肤擦得干干净净的精瘦罗马人，还有黝黑的那巴地人，及彬彬有礼的外交官，他们是从麦罗埃和帕提亚远道而来。这群人来到埃及，吸取深奥玄妙的知识之泉。我们正要离开庭院，突然听见刺耳的号角声，传遍下方街道。一小队士兵过来，矛上飘着托勒密家族的彩色旗帜。他们往两边分开，出现了托勒密的堂哥，也就是王子、埃及的王储。他大摇大摆登上阶梯，后面跟来一群崇拜他的亲信，全是谄媚奉承的人（※这些人包括高阶祭司、王公贵族、流浪汉酒友、专业摔角人、长胡子的女人，还有一名侏儒。王子似乎对什么都厌倦了，品味也未免太过广泛，社交圈三教九流都有。）。主人和我停下脚步，依照传统鞠躬行礼。
「老弟！」王子懒洋洋地停下脚步，身上那件罩衫在腹部绷得很紧，加上刚刚步行了一小段路而汗流浃背，衣服湿透。他一脸醉茫茫，身上的光环也黯淡了。厚厚眼皮下的眼睛，如铜板般呆滞。「老弟！」他又开口说道，「我觉得该来拜访拜访你。」
托勒密再度鞠躬。「殿下，真是光荣至极。」
「我觉得该看看你都上哪儿去了，没待在我身边，」他深深吸了口气，「这样子可不像忠心的堂兄弟。」那群谄媚的人吃吃地笑。「菲力浦、亚历山大及其他兄弟不在，倒是情有可原，」他话说得结结巴巴，「他们在沙漠中征战、在东西方的公国担任大使，为王朝鞠躬尽瘁。但是你呢……」他顿了一会，扯着湿濡的罩衫，「嗯。我们能信任你吗？」
「无论您有什么要求，我会全力以赴。」
「但是我们能信赖你吗，托勒马以斯？你的胳臂跟个女孩子的没两样，握不住刀剑，没办法拉弓；你的力量跑哪去了，嗯？在这里，」颤抖的手指敲敲脑袋，「我听说了。在这儿。你在这沉闷的地方做什么？晒太阳？」
托勒密谦虚行礼。「殿下，我在读书。研究古早时期伟大祭司于莎草纸和书卷上记载的事物，还有历史与宗教之作——」
「别忘了，还有魔法与禁书。」说话的是穿着黑袍的高大祭司，他剃了头发、眼睛四周抹上白黏土。他缓缓说出这些话语，如同眼镜蛇喷着毒液，他本人可能也是个魔法师。
「哈！没错，干的全是邪恶的勾当。」王子靠得更近了些，酸臭之气味从衣服和口中飘散出来。「老弟，人民因此赞赏你呢。你用魔法迷惑他们、让他们对你服服气气。听说他们每天都到你寝宫，想目睹你施展妖术。我什么故事都听过了。」
托勒密噘起了嘴。「是吗，殿下？据我所知，事实不是如此。有些遭逢不幸的人民的确缠着我，而我也给了他们建议，如此而已。我只是个孩子，如您所言，虚弱又不问世事。我喜欢独处，只管寻找一点点知识。」
托勒密故作谦虚（确实是装的——托勒密对知识的饥渴简直和王子对权力的贪婪没两样，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却大大激怒王子。他的脸气得和生肉一样，嘴角淌着蛇形唾沫。「知识？啥？」他喊道，「什么样的知识？用来做什么？对于正派的人来说，读书写字确实无伤大雅，但如果换成躲在阴暗角落的巫师，恐怕书与笔会比最坚硬的钢铁还致命。他们说，在古埃及，阉人组成军队，只要轻轻一跺脚，就能把最正统的法老抛进海里！我可不想落得这般下场。奴才，你笑什么？」
我不是故意笑出来的。不过他这番话在我听来真是享受，毕竟当年我曾在这批翻天覆地的军队最前线，那是一千年前的事了。让人印象深刻真是好事一桩。我赶忙鞠躬，用尖锐的声音说道：「没有，主人，没有。」
「你笑嘻嘻的，我看到了！你胆敢嘲笑我——我可是未来的国王！」
他声音颤抖，士兵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矛微微移动位置。托勒密赶紧缓颊：「殿下，他无意冒犯，我的抄写员天生容易颜面抽筋，若光线刺眼，那张怪脸就像邪恶的笑脸。这是可悲的折磨！」
「我要把他的头挂在『鳄鱼之门』上！守卫——」
士兵把矛放低，一个比一个还急着让我血溅石头。我乖乖等着无可避免的后果（※也就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屠杀。由我发动。）。
托靳密上前。「拜托，吾兄。这太荒谬了，我求您——」
「不！我什么都不听！这奴才死定了！」
「那么，我只好再说一遍。」我主人突然靠近他粗鲁的堂兄；不知怎地，原本两人身高差不多，但此刻我主人看起来就是比较高大，深色眼睛直直盯着另一人水濛濛的眼；王子的双眼，如鱼叉上的猎物，在眼窝内激烈翻动，王子胆怯了，从我主人身边退缩，他的士兵与随从也不安地挪动位置。温暖的阳光消失，庭院顿时乌云密布，一两个士兵的腿上还起了鸡皮疙瘩。「您得放开他，」托勒密缓慢而清楚地说道，「他是我的奴隶，我说他不应该受到惩罚。请与这批应声虫离开，回你的酒桶去。你打扰了此处的学者，还含血喷人，在在使我们家族蒙羞。明白吗？」
王子为了避开刺人的逼视，几乎跌坐在地，披肩好大一半都垂到地上去了。他发出如沼泽青蛙的求偶声。「是，」他粗哑地说道，「是。」
托勒密移开身子，个子瞬间缩小。原本如冬日低云般聚集在这一小群人周围的黑暗，随之消失无踪。围观者松了口气。祭司揉揉后颈，王公贵族吐着大气。侏儒从一名摔角人背后悄悄窥视。
「来吧，雷吉特。」托勒密又将手卷夹回腋下，他看了王子一眼，故意显得冷漠。「再儿了，吾兄。我早该吃午餐了。」
托勒密行经王子身边。王子脸色苍白，踉跄而行，嘴里不知嘟哝着什么。他从罩衫底下抽出一把刀，往前一扑，大吼一声，刀子往托勒密的侧身刺了过去。我举起手一比：闷闷的撞击声传来，好像石块落在牛油布丁上。王子弯着身子，手按肚子、口吐白沫、眼珠都快掉出来了。他跪了下来，刀子无力地滑落到石头上。
托勒密继续走。四名士兵不知死活地往前冲上去，他们把矛放低，发出攻击的喊声。我双手挥个半圆，于是他们一个个飞了出去，倒栽葱地摔倒在院子的石板路上，其中一个撞到罗马人、另一个撞到希腊人，第三人鼻子朝地滑了一码那么远。第四人撞进小贩的摊子，半身栽进崩落下来的甜食。他们被打得落花流水，四脚朝天像日晷的端点。
其余同伙胆怯了，全都畏畏缩缩，不敢妄动。不过，我紧盯着那个光头老祭司——我看得出来他蠢蠢欲动。不过他看到我的眼神之后，还是决定保命要紧。
托勒密继续前进。我跟在后面，一块儿去找鳀鱼面包。我们饱餐一顿回来时，图书馆周围又恢复平静。
我主人知道这件事绝非好兆头，不过他废寝忘餐做研究，决心不受影响。然而我可不会视而不见，亚历山卓的人民也不会。谣言传得很快，有些比实情有创意多了（※港口边的围墙上便画着栩栩如生的素描，诉说王子俯在图书馆的一张桌子上，光着屁股，挨魔鬼用连枷打了一顿。）。国王之子原本就不受欢迎，这次遭到羞辱，简直大快人心，托勒密的名气更是水涨船高。
晚上，我乘着风飞到皇宫上，和其他巨灵聊天。
「有什么消息吗？」
「巴谛魔，是有关国王之子的。他因愤怒与恐惧而眉头深锁，整天都在说着托勒密可能会派个魔鬼杀掉他、篡夺王位。这个危机好像打鼓一样，在他太阳穴咚咚地敲。」
「可是我主人只顾着写作，压根儿对王位没兴趣。」
「那又怎样？国王之子在夜深人静或喝酒时，总是反复思量此事。他派出密使，希望找人帮他除去威胁。」
「谢谢，阿发。一路好飞。」
「一路好飞，巴谛魔。」
托勒密的堂兄是个愚蠢的酒鬼，不过，我倒是能理解他的恐惧。他本身不是魔法师。亚历山卓的魔法师过去曾是大人物身边无足轻重的影子，而我就在他们底下苦干实干（※古代的法老向来依赖祭司来获得这些服务，希腊王朝也觉得可以照办。过去的聪明人想尽办法往返埃及做生意，帝国也靠着哭泣的巨灵而日益强大，然而那个年代已经过去了。）。但是，现在军队威力大不如前，而且都在老远的地方。相较之下，托勒密的确相当有力量。如果我主人决定要推翻他，他八成也无力抵抗。
时间过去了。我观察、等待。
终于，国王之子找到他要的人，也付了钱聘请他们。一个月夜，四名刺客悄悄溜进御花园，要取我主人的命。正如我先前所言，他们的拜访很快就结束了。
国王之子倒是很谨慎，那天晚上他出门去沙漠打猎了，归来时最先迎接他的，是一群在鳄鱼之门上空盘旋的秃鹰，之后是三具挂在大门上的刺客尸体。他进城时，尸髓的脚还扫过战车的饰羽。他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回到宫中便深锁在房里，好几天不见人影。
「主人，」我说，「你还是有生命危险，得离开亚历山卓才行。」
「雷吉特，你也知道不可能，图书馆就在这儿呢！」
「你堂哥视你为眼中钉，迟早会再想办法杀你。」
「到时候你会在这儿阻扰他，雷吉特。我对你信心满满。」
「上次的刺客只不过是人，下回可就不会是人类了。」
「反正你会对付他们。你一定要这样蹲着吗？我看了好难过。」
「我今天是只妖精，妖精都蹲着的。」我说，「我告诉你，很感谢你对我如此有信心，但是坦白说，这没什么用。就像要是魔王来敲门了，我也可以不要硬碰硬。」
他笑嘻嘻地拿起杯子。「魔王呢！我想你太高估我们宫廷魔法师的能力了。独脚霉精还差不多。」
「你堂哥这会儿可是撒下更大的网。他和罗马使者喝酒喝了好久。据我所知，罗马现在是个大显身手的地方。从这里到底格里斯，每个想出头的魔法师都赶着到那里，希望能开创一片天。」
托勒密耸耸肩，「所以我堂哥决定亲近罗马人。那他们为什么要攻击我？」
「这样他就会永远欠他们人情，在此同时，我也会死。」我气得喷出一阵硫磺——瞧我主人还无忧无虑地埋首苦读，真是令我生气。「对你来说是没关系，」我喊道，「反正你可以召唤许多我们这种魔灵来保护你的性命，我们的苦难算得了什么！」我收起鼻子前的翅膀，像只气呼呼的蝙蝠悬挂在寝宫椽木上。
「雷吉特——你救了我两次。你很清楚我有多感谢你。」
「空口说谁不会？和牛一样没意义（※这里混用了埃及街头的黑话。唉呀，我真的很生气嘛！）。」
「这么说可不公平，你明知道我的著作方向。我想了解究竟是什么机制区分了你和我，人类与巨灵；我希望找回平衡，建立彼此之间的信赖……」
「是啊、是啊，在此同时，我还要保护你，帮你清便壶。」
「别胡说，是安何提普帮我的。我从来没有——」
「我只是打个比方罢了。重点是，只要我在你的世界，我就是被困住了，发号施令的是你，哪来的信赖？」妖精透过翅膀上的薄膜怒视，又喷出一道硫磺。
「别再喷了好吗？我今晚还得睡在这房间呢。你怀疑我的诚意喽？」
「主人，如果你真想知道我的看法，我觉得和解只是空话。」
「是吗？」我主人的声音变冷酷了，「很好，雷吉特，我就当你是在下战书。我相信我的研究，最后会证明我言行一致。你知道我研究过北方部落的说法，他们会让魔法师与魔灵在中途相遇。但是听了你和其他魔灵的说法之后，我想我能做得更好。」他把高脚杯放到一旁，站起身来，绕着房间踱步。
妖精不安地放下了翅膀。「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你不必听懂，不必被我牵着鼻子走，」男孩说道，「到时候要反过来。等我准备好之后，我会跟着你。」
纳桑尼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