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里奇蒙首相豪宅宴会上发生的意外事件，过程短暂且混乱，大家花了一段时间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在场目睹的宴会宾客不多，因为空中发生大屠杀时，多数人匆匆躲到玫瑰花坛与观景池。然而，德威罗找来宅邸的保安魔法师，他们召唤了负责保卫的魔鬼，于是事情梗概便浮现了。
显然有个假扮成跛脚青蛙的巨灵冲进宅邸防护网，登时警铃大作，而青蛙巨灵后面跟着大批魔鬼，当它往草坪逃窜，那群魔鬼毫不留情地发动攻击。后来，宅邸守卫魔鬼很快加入这场混战，一见风吹草动便英勇出击。因此，有一两个入侵者，还有三个宾客与小管家遭到杀害，南面草坪上的古董雕塑也惨遭池鱼之殃，因为青蛙曾躲在雕像后面一会儿。混乱中，青蛙干脆直闯屋里，而此时其他入侵者纷纷逃离现场。至于这些入侵者的身份及其主人是谁，仍不得而知。
相反，青蛙主人的身分倒很快便确认了。许多人看到门厅所发生的事，曼德列克根本逃不掉侦查。午夜过后不久，曼德列克就被送回德威罗先生、摩坦森先生及柯林斯先生面前受审（他们是仍留在宅内三名最资深的官员），也承认给予这只惹祸的巨灵自由，让它能随时回来。在严厉审问之下，曼德列克先生只好透露自己在做什么事，得动用到魔鬼。他提到克利弗·詹金斯先生的名字，五只影灵立刻奉命到他伦敦住所搜寻，但是影灵回来之后，却说詹金斯先生不在家，行踪不明。
由于曼德列克不知道巨灵究竟发现什么，若马上召唤受伤的巴谛魔，可能一无所得，且会大伤它的灵髓，于是整件事只能暂时打住。曼德列克得依令在三天后的内阁会议前出庭，把奴隶召唤来好好审问。
同时，这名年轻魔法师还得承受大家对他的不满。首相因损失了希腊雕像而震怒。柯林斯先生在警铃大作时率先跳进养着鸭子的池塘，结果被一名胖女士压在上面，害他差点淹死——这会儿他裹着层层浴巾，怨恨地瞪着曼德列克。摩坦森先生虽然没受什么伤，但他向来不喜欢曼德列克。这些人责怪曼德列克行为不负责、躲躲藏藏，并暗示会给予许多惩罚，详情则到三天后的内阁会议再定。
曼德列克面对这些指控倒是没有回应。他一脸苍白，离开首相宅邸，搭车返回伦敦。
第二天，曼德列克先生独自吃早餐。派珀小姐照例前来做早晨简报，却发现男仆挡在门口，不让她进去。据说部长不舒服，之后到情报部里再见她。派珀小姐担心地离开了。
魔法师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书房。门上的守卫想开个小玩笑，却被曼德列克用痉挛咒轰了一记。曼德列克在书桌前呆坐许久，眼睛直盯着墙壁。
不久，他拿起电话，开始拨号。
「你好，是法拉小姐的办公室吗？我找她……对，我是曼德列克……喔……我知道了，好吧。」曼德列克把话筒慢慢挂上。
好吧，他有试着警告她了，她不肯跟他说话，不是他的错。昨晚他已尽力不要透露她的名字，可惜失败了。大家发现他们在争吵，想必她现在一定也受到指责。不过，他不怎么后悔；法拉小姐固然漂亮，但是她的想法就是令他厌恶莫名。
然而，整件事最愚蠢之处，是他原本可以避免这些麻烦，只要照着法拉小姐的话去做就行了。想必巴谛魔一定得知了詹金斯的阴谋，这资讯足以安抚德威罗。他应该想也不想就从奴隶身上榨取这点资讯。但他却放了巴谛魔，真是荒谬！这个巨灵可是他的肉中刺——爱骂人、爱狡辩，软弱无力……还知道他的本名，这可能会要了他的命。应该趁着巨灵无法反击的时候杀掉它，真是再简单不过了！
他茫然盯着桌上的文件。滥情软弱……或许法拉说的没错。约翰·曼德列克，身为政府的部长，竟做出违反自身利益的举动，现在敌人要伤害他可是轻而易举。不过，无论他得勉强忍住多少愤怒——气巴谛魔、气法拉、更气自己，他知道当初根本别无选择。一看到巨灵那弱小破碎的身体，他实在吓坏了，迫使他做出冲动之举。
这才是最吓人的，比同事的威胁与仇视要严重多了。这么多年来，他总是深思熟虑，并且不屈不挠、全心全意投入工作，才建立了自己的地位。凭直觉做事对他来说是相当陌生的。但现在只因为一个未经思考的举动，却使得工作蒙上阴影，前景堪虑。今天早上，其他地方的军队正发生冲突，政府部门忙得天翻地覆，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约翰·曼德列克觉得没精打采、心思游移，突然觉得名字与工作要求都好陌生。
昨晚一直萦绕脑海的想法，现在又涌上心头。那是一幅画面：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夏日，他和家教乐倩斯小姐坐在一起，在花园里快乐地画图……她在他的身边笑着，阳光照得她头发闪闪发光。这副景象宛如海市蜃楼、三两下便消失无踪。书房依然空荡冷清。
接着，曼德列克离开了书房。看门的守卫在它那焦黑的木圈之中，闪避着从一旁经过的曼德列克。
对曼德列克来说，这天真是难熬。一到情报部，就看见法拉小姐在办公室留了张尖酸刻薄的通知。她决定提出正式控诉，因为曼德列克拒绝审讯魔鬼，可能对警方的调查相当不利，才刚看完这份通知，绷着脸的内政部代表就来了，他带了一封绑了黑缎带的信，里面写道柯林斯先生想质问他有关昨晚圣詹姆士公园严重动乱之事。这件事的细节，对曼德列克来说真是不妙：提到了一只遁逃的青蛙，从角柱中逃出的残暴魔鬼，群众当中也有伤亡。之后发生了较小的动乱，普通人砸了游乐场部分设施。街上依然情势紧张，曼德列克得在两天后的内阁会议前及时提出回应。他二话不说便答应了，他知道撑着自己事业的绳索正快速磨损。
开会时，他的副手们幸灾乐祸，甚至有一两人建议他赶快召唤巨灵好保住他的政治生涯。曼德列克板着一张脸，固执地拒绝。他整天心浮气躁，无法专心，就连派珀小姐也远远避开他。
下午，梅克皮先生打电话来，提醒他们之间的约定。曼德列克觉得自己受够了，于是离开办公室，这天没再回来。
这几年来，从格莱斯顿权杖事件之后，曼德列克就成了剧作家昆丁·梅克皮的密友。事出必有因，最重要的莫过于首相爱看戏，因此梅克皮对他的影响力很大。曼德列克假装和领导人一样喜欢看戏，因此能和德威罗保持热络，其他受不了看戏的阁员，只能在一旁嫉妒。不过，这可是得付出代价：曼德列克不只一次被哄骗到里奇蒙去做恐怖的业余演出。他曾经穿着雪纺纱绑腿、圆滚滚的灯笼裤，而最难忘的莫过于曾经吊在半空中，穿着亮晶晶的薄纱。曼德列克坚忍承受着同事的嘲笑：举竟，博得德威罗的欢心才是最重要的。
为了回馈曼德列克的支持，昆丁·梅克皮常常给予曼德列克建议，而曼德列克也惊讶地发现，这人实在机伶，能很快注意到有趣的流言，也能精准预测首相阴晴不定的情绪变化。曾经有好几次，他因为听从剧作家的建议而获得好处。
但是这几个月来，曼德列克工作量激增，没什么力气去陪梅克皮，也讨厌浪费时间在德威罗的喜好上。他没空理会这些琐事。这几个星期以来，他避开了梅克皮的邀约。现在，他精疲力竭、无所适从，索性赴约。
仆人领着曼德列克走进安静的房子。曼德列克穿过门厅、行经粉红水晶吊灯与巨幅油画底下，那幅画上绘着剧作家身披丝绸袍子，斜倚在一堆他的剧本边。曼德列克没直视那幅画（他老是觉得那件袍子太短了），急急走下中央的楼梯。他的鞋子无声踏过厚厚的地毯，两旁墙上挂着全世界剧院来的加框海报。今晚登场！全球首演，梅克皮先生隆重巨献！大批广告无声呐喊，把讯息传了下来。
楼梯底端是一扇饰有钉饰的铁门，通往剧作家的工作间。
曼德列克才一敲门，门就已经打开。一张笑得灿烂的大脸朝着他看。「约翰！好孩子！真是太好了，我好开心！请把门锁上，我们该喝杯茶，加点薄荷。你看起来需要提提神。」
梅克皮先生小动作频繁，精确到位，犹如跳着芭蕾舞。小个子忙进忙出；倒茶、撒薄荷，像只小鸟那样静不下来。他神采飞扬，红发闪闪发亮，脸上不停抽动着微笑，不知在开心个什么。
和平常一样，他那身衣着反映他快活的个性：棕色鞋子、豌豆色打底的茶色格子长裤、浅黄色背心、粉红色领带、松松的丝衬衫，袖子上打了折。然而，今天袖子卷到手肘上，领带和背心藏在沾了污渍的白围裙上，看来梅克皮先生很忙。
他拿着小小的汤匙搅拌着茶，在杯子上轻敲两下，然后端给曼德列克。「拿去吧！」他喊道，「喝吧。好了，约翰，」梅克皮温柔的笑容露出担忧，「有人跟我说，你过得很不好。」
曼德列克简短而毫不费力地把过去几小时所发生的事情，一股脑儿地说出来。这小个子男人同情地低声应和。「真是太过分了！」他终于喊道，「你只不过是恪遵职守罢了！不过像法拉那些笨蛋，早就想逮个机会把你撕个稀烂。约翰，你知道他们有什么问题吗？」这时他意味深长地停顿，「嫉妒。你我周围都是微不足道、只知嫉妒的人，他们厌恶我们的天分。我在剧场老是得面对这种反应，批评者总是挑剔我努力的成果。」
曼德列克咕哝。「不过，你明天就能挫挫他们的锐气了，」他说，「明天首演。」
「没错，约翰，一点也没错。不过你也知道，有时候政府里真的找不到半个朋友。我想你也感觉到了吧？你会觉得自己很孤独。不过，我是你的朋友，约翰。我敬重你，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不会改变。」
「谢了，昆丁。我不确定这是不是糟得像——」
「你瞧，你拥有他们缺少的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愿景。我老早就看出你有愿景。你的眼光明晰，很有雄心壮志。我看得出来，没错，我看得出来。」
曼德列克低下头，看着他不喜欢的茶。「其实我不知道——」
「约翰，我想给你看个东西，是个小小的魔法实验。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不知道你是否看得到——嗯，来吧，现在时机正好。你可以拿那枝小矛吗？谢谢。你可以带着茶。」
梅克皮先生踏着急促的小步伐，带领曼德列克到里面的拱门。曼德列克有点困惑地跟了过去。他以前只看过梅克皮施展最基本的魔法，一向也认为他不过是个相当微不足道的术士……大家都这么说。那么，他到底要变什么把戏——？
他转了个弯，停下脚步，好不容易才没让手上的茶杯打翻。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瞠目结舌。
「怎么样？孩子？你觉得怎么样？」梅克皮先生回过头咧嘴一笑。
曼德列克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只能环视这个房间。之前，这是剧作家表扬自己的丰功伟业之处，摆满了奖杯、奖座、剪报、照片和珍品。不过，这座圣殿已经消失了。一盏电灯泡发出微微的光芒。房间里的混凝土地板上，悉心画着两道五芒星。第一个是魔法师的，平常大小，但是另一个大得多了，而且里面不是空的。
这个召唤用的五芒星里，有张金属椅摆在正中间，还用四根大大螺栓固定在地板上。椅子以铁打造而成，粗大的椅脚焊得密实，在昏暗的灯光下闪耀着微光。椅子上坐了个男人，帆布条把他的手腕与脚踝绑得牢牢的。
「瞧！如此美景！」梅克皮先生几乎抑制不住兴奋之情，几乎在曼德列克身边手舞足蹈起来。
这个俘虏还醒着，惊慌失措地看着他们。粗糙的口衔塞住他的嘴巴，也罩住部分络腮胡，金发蓬乱，一边脸颊隐约看得出瘀血。他穿着普通人的衣裳，领子被扯得乱七八糟。
「这——这人是谁？」曼德列克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个帅哥？」梅克皮先生咯咯笑。他雀跃地走进小五芒星，开始点蜡烛。「你肯定知道巴特钖的炼钢工人惹了什么麻烦？他们『罢工』，显然是溜出工厂，在街上开派对。昨天深夜，我的密使发现了这名好家伙，他正在卡车后面对着大家演讲，声音好听得很，堪称演说家。他滔滔不绝跟群众说了二十分钟，告诉他们该怎么反叛、魔法师卷铺盖的时候不远了，最后还获得热烈的掌声。不过呢，话说得虽然漂亮，但是他不肯和工人一起整晚在外吹冷风，不久之后便回家了。而我的孩子们尾随其后，趁四下无人敲昏了他，把他带回来。不介意的话，我要使用那个小矛啦。不，我想想，还是你来吧！我得忙着召唤。」
曼德列克回过头。「什么召唤？什么——？」惊讶转为不耐。「昆丁，拜托你告诉我，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不只会告诉你，还会做给你看！」梅克皮先生点完蜡烛、浏览了符文和薰香碗，便跳到俘虏的椅子前，灵巧地操弄那人的口衔。「我不喜欢用这个，不过我得要他保持安静才行。这家伙非常歇斯底里。好了，喂！」他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老实回答我的问题，不然你很清楚后果。」他很快拿开口街，椅子上的人先前受箝制的嘴唇恢复了血色。「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先是咳嗽，再倒抽了一口气。「尼——尼古拉·德鲁。」
「职业呢？」
「店——店员。」
「你是个普通人？」
「对。」
「闲暇时间变成政治激进份子？」
「是——是的。」
「很好。『焚身之火』是什么？应用时机为何？」
梅克皮飞快说完问题，俘虏缩了缩，一脸疑惑。「我——我——我不知道。」
「说吧、说吧！回答我，不然我朋友会用棍子侍候你。」
曼德列克气得皱起眉头。「梅克皮，不要做这么无聊——」
「等等，孩子。」魔法师梅克皮又凑向俘虏身边。「就算以皮肉之苦来威胁你，你还是坚持说谎？」
「我没说谎！我发誓！我从没听过那什么火！拜托——」
梅克皮咧嘴一笑。「好。这样就够了。」他很快塞住俘虏的口，接着又蹦又跳回到另一个五芒星。r你都听到了，约翰？」
曼德列克非常震惊，加上强烈的厌恶之情，脸色因而发白。「梅克皮——你给我看这个有什么目的？我们不可以从街上抓人、折磨他们——」
剧作家嗤之以鼻，「折磨？他可是好端端的，我几乎碰都没碰。而且你也听到了，他可是个煽动份子，会危害国家。不过我对他没有恶意，只是用他来帮我做点小实验。看……」梅克皮摆出相当戏剧化的姿势，手指抽动，好像要指挥管弦乐团似的。
曼德列克往前一步。「我坚持——」
「约翰，小心点。你很清楚，进行召唤的时候，最好不要到处乱跑。」剧作家说完，便快速念起咒语。灯光暗了下来，不知哪来的微风扰动烛火，离这里两间房间之遥的铁门撑槽开始颤动。曼德列克后退，直觉地举起矛。他下意识听着口令：是拉丁文……是普通的召唤、常见的句子……魔鬼的名字——波瑞罗……等等，那是什么——？「到那个真正的人体里面，」梅克皮念了一句拉丁文……「进入那容器里……」、「遵守那容器的意志」……真是诡异陌生……
咒令念完，曼德列克回过头看那张椅子，一道阴影掠过，旋即消失。椅子上的身体抽动了一下，好像肌肉紧绷又放松。曼德列克等着。微风消失，灯泡再度发光。那个年轻人无力地乖乖坐着，眼睛没有睁开。
梅克皮先生放下了手，对着曼德列克眨眨眼。「好了……」
他往前一步。曼德列克倒抽一口气，大声警告着他：「等等，你这笨蛋！魔鬼在那边呢！你这不是自杀——」
梅克皮和正午时分的猫咪一样，动作平静缓慢，从自己的五芒星走向另一个。没事。他咧嘴一笑，再次拿开口衔，轻拍俘虏的脸颊。「德鲁先生，醒醒！没时间睡觉喽！」
年轻人懒洋洋地活动身子，被绑住的手脚在绳索中伸展。他睁开眼睛，迷茫地望着他们。他好像记不太起来现在的情形。曼德列克好奇得很，也顾不得太多，便往前移动了一点。
「随时抓好那根棍子喔，」梅克皮说道，「说不定会出什么岔子。」他朝年轻人弯下腰，和蔼地说道，「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尼古拉·德鲁。」
「你只有这个名字吗？仔细想想，有没有别的呢？」
那人顿了一会儿，脸皱起来。「对……我有另一个名字。」
「什么名字？」
「波瑞罗……」
「啊，很好。尼古拉，告诉我你的职业？」
「店员。」
「再告诉我『焚身之火』是什么？什么时候用？」
那人原本一脸困惑地蹙眉，但瞬间豁然开朗。「如果我们故意不履行责任，那是不服从命令的惩罚。主人会折磨我们的灵髓。唉呀，我们怕死了！」
「很好，谢谢你。」梅克皮先生转过身，小心跳过最靠近的粉笔痕，来到面无表情的曼德列克身边。「孩子，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很神奇？」
「我不知道……这是很聪明的技巧——」
「这可不只是个技巧！魔鬼已经停留在那人身上了。它被关在里面，就好像困在五芒星里一样！你没听到吗？而且那人就能使用魔鬼的知识了。他很快就明白什么叫做『焚身之火』。他本来一片空白，现在已经有知识了……想想看，这就表示……」
曼德列克不以为然。「这技术很不道德。这家伙是非自愿的受害者，而且还是个普通人，无法妥善使用魔鬼给的资讯。」
「啊哈！老掉牙的观点！先别管道德层面吧，想象一下，如果——」
「他在做什么？」曼德列克端详着俘虏，他好像又认得四周环境了，脸上再度浮现焦躁，手脚想挣脱束缚。他不时激烈地摇头晃脑，好像饱受跳蚤骚扰的狗。
梅克皮耸耸肩。「或许他感受到体内的魔鬼，它可能在他体内讲话，很难说。我以前从没用普通人做过试验。」
「你用过其他人？」
「只有一个自愿者。上次合体非常成功呢！」
曼德列克抚抚下巴。俘虏蜷着身子，那副模样让他很不安，打断了他探知的兴致。他实在无言以对。
然而，梅克皮先生毫无此困扰。「如我所言，这件事情意义非凡。看到我刚刚走进五芒星却毫发无伤吧！魔鬼根本挡不了我，因为它被关进完全不同的监狱了！约翰，我一直急着要你来看这个实验，因为我信赖你，希望你也同样信赖我。如果——」
「拜托！」椅子上的人痛苦大喊，「我受不了了！噢，它又在低语，会把我搞疯！」
曼德列克缩了缩。「他很痛苦。一定要驱散魔鬼才行。」
「快了、快了。或许他缺少意志力，抑制那个声音——」
俘虏又扭着身子。「我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我会说出关于普通人、我们的计划，还有……」
梅克皮一脸不悦。「呸！你能讲的，我们的间谍早就知道了。别再叫了，我头都痛了。」
「不！我可以告诉你『普通人联盟』的一切，还有他们的头儿！」
「他们的名字、家眷妻小，我们全都知道了。他们简直跟蝼蚁一样，随时等我们践踏。我现在有重要的事情要讨论——」
「可是——可是你一定不知道这件事：以前反抗份子的一名打手还活着！她就躲在伦敦！我几个小时前才看到那女孩！我可以带你们去——」
「那是古早的故事了，」梅克皮先生从曼德列克手上拿过矛，在手掌上掂掂重量。「我这人很有耐性，德鲁先生，不过你已经让我觉得不耐烦了。如果你再不停止——」
「等等，」曼德列克语气一变，让剧作家停下了动作。「这反抗份子的打手是谁？女的吗？」
「没错没错！是个女孩！叫做凯蒂·琼斯，虽然现在换另一个名字——哎，别再小声念个没完了！」他在束缚之下呻吟着，身体一直扭动。
曼德列克脸色隐隐泛红，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好像快要昏倒。他感到口干舌燥。「凯蒂·琼斯？胡说！」
「不！我发誓！放了我，我会带你去找她。」
「有必要查个水落石出吗？」梅克皮先生满脸不悦。「反抗份子早就不存在了。约翰，请专心听我说话，这非常非常重要，尤其你现在面临这种局面，更应该听我说。约翰？约翰？」
曼德列克没听梅克皮说话。他看见巴谛魔扮成一个深色皮肤的男孩，看见他几年前站在铺了卵石的院子，听见他说话。魔俑把她抓走了……几秒钟就把她烧成灰。凯蒂·琼斯死了。巨灵是这么说的，曼德列克也相信了。男孩之前的严肃表情，现在突然转为一抹可怕的冷笑。
曼德列克朝着俘虏俯过身。「你在哪看见的？告诉我，然后你就自由了。」
「基斯威区的青蛙酒馆！她在那里工作！她现在名叫克拉拉·贝尔。现在，求求您——」
「昆丁，好心点，请立刻驱散魔鬼，放了这人。我得走了。」
剧作家已没再插嘴，现在突然往后退。「当然了，约翰……都听你的。不过你真的不等一下吗？我真希望你听听我要说的话。忘了那女孩吧！还有更重要的事，我想和你讨论这实验——」
「晚点再说，昆丁，晚一点。」曼德列克脸色发白，他已站到拱门边了。
「可是你要上哪去？回去上班？」
曼德列克咬牙切齿地说：「不。我得亲自来个召唤。」
巴谛魔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显然有个假扮成跛脚青蛙的巨灵冲进宅邸防护网，登时警铃大作，而青蛙巨灵后面跟着大批魔鬼，当它往草坪逃窜，那群魔鬼毫不留情地发动攻击。后来，宅邸守卫魔鬼很快加入这场混战，一见风吹草动便英勇出击。因此，有一两个入侵者，还有三个宾客与小管家遭到杀害，南面草坪上的古董雕塑也惨遭池鱼之殃，因为青蛙曾躲在雕像后面一会儿。混乱中，青蛙干脆直闯屋里，而此时其他入侵者纷纷逃离现场。至于这些入侵者的身份及其主人是谁，仍不得而知。
相反，青蛙主人的身分倒很快便确认了。许多人看到门厅所发生的事，曼德列克根本逃不掉侦查。午夜过后不久，曼德列克就被送回德威罗先生、摩坦森先生及柯林斯先生面前受审（他们是仍留在宅内三名最资深的官员），也承认给予这只惹祸的巨灵自由，让它能随时回来。在严厉审问之下，曼德列克先生只好透露自己在做什么事，得动用到魔鬼。他提到克利弗·詹金斯先生的名字，五只影灵立刻奉命到他伦敦住所搜寻，但是影灵回来之后，却说詹金斯先生不在家，行踪不明。
由于曼德列克不知道巨灵究竟发现什么，若马上召唤受伤的巴谛魔，可能一无所得，且会大伤它的灵髓，于是整件事只能暂时打住。曼德列克得依令在三天后的内阁会议前出庭，把奴隶召唤来好好审问。
同时，这名年轻魔法师还得承受大家对他的不满。首相因损失了希腊雕像而震怒。柯林斯先生在警铃大作时率先跳进养着鸭子的池塘，结果被一名胖女士压在上面，害他差点淹死——这会儿他裹着层层浴巾，怨恨地瞪着曼德列克。摩坦森先生虽然没受什么伤，但他向来不喜欢曼德列克。这些人责怪曼德列克行为不负责、躲躲藏藏，并暗示会给予许多惩罚，详情则到三天后的内阁会议再定。
曼德列克面对这些指控倒是没有回应。他一脸苍白，离开首相宅邸，搭车返回伦敦。
第二天，曼德列克先生独自吃早餐。派珀小姐照例前来做早晨简报，却发现男仆挡在门口，不让她进去。据说部长不舒服，之后到情报部里再见她。派珀小姐担心地离开了。
魔法师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书房。门上的守卫想开个小玩笑，却被曼德列克用痉挛咒轰了一记。曼德列克在书桌前呆坐许久，眼睛直盯着墙壁。
不久，他拿起电话，开始拨号。
「你好，是法拉小姐的办公室吗？我找她……对，我是曼德列克……喔……我知道了，好吧。」曼德列克把话筒慢慢挂上。
好吧，他有试着警告她了，她不肯跟他说话，不是他的错。昨晚他已尽力不要透露她的名字，可惜失败了。大家发现他们在争吵，想必她现在一定也受到指责。不过，他不怎么后悔；法拉小姐固然漂亮，但是她的想法就是令他厌恶莫名。
然而，整件事最愚蠢之处，是他原本可以避免这些麻烦，只要照着法拉小姐的话去做就行了。想必巴谛魔一定得知了詹金斯的阴谋，这资讯足以安抚德威罗。他应该想也不想就从奴隶身上榨取这点资讯。但他却放了巴谛魔，真是荒谬！这个巨灵可是他的肉中刺——爱骂人、爱狡辩，软弱无力……还知道他的本名，这可能会要了他的命。应该趁着巨灵无法反击的时候杀掉它，真是再简单不过了！
他茫然盯着桌上的文件。滥情软弱……或许法拉说的没错。约翰·曼德列克，身为政府的部长，竟做出违反自身利益的举动，现在敌人要伤害他可是轻而易举。不过，无论他得勉强忍住多少愤怒——气巴谛魔、气法拉、更气自己，他知道当初根本别无选择。一看到巨灵那弱小破碎的身体，他实在吓坏了，迫使他做出冲动之举。
这才是最吓人的，比同事的威胁与仇视要严重多了。这么多年来，他总是深思熟虑，并且不屈不挠、全心全意投入工作，才建立了自己的地位。凭直觉做事对他来说是相当陌生的。但现在只因为一个未经思考的举动，却使得工作蒙上阴影，前景堪虑。今天早上，其他地方的军队正发生冲突，政府部门忙得天翻地覆，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约翰·曼德列克觉得没精打采、心思游移，突然觉得名字与工作要求都好陌生。
昨晚一直萦绕脑海的想法，现在又涌上心头。那是一幅画面：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夏日，他和家教乐倩斯小姐坐在一起，在花园里快乐地画图……她在他的身边笑着，阳光照得她头发闪闪发光。这副景象宛如海市蜃楼、三两下便消失无踪。书房依然空荡冷清。
接着，曼德列克离开了书房。看门的守卫在它那焦黑的木圈之中，闪避着从一旁经过的曼德列克。
对曼德列克来说，这天真是难熬。一到情报部，就看见法拉小姐在办公室留了张尖酸刻薄的通知。她决定提出正式控诉，因为曼德列克拒绝审讯魔鬼，可能对警方的调查相当不利，才刚看完这份通知，绷着脸的内政部代表就来了，他带了一封绑了黑缎带的信，里面写道柯林斯先生想质问他有关昨晚圣詹姆士公园严重动乱之事。这件事的细节，对曼德列克来说真是不妙：提到了一只遁逃的青蛙，从角柱中逃出的残暴魔鬼，群众当中也有伤亡。之后发生了较小的动乱，普通人砸了游乐场部分设施。街上依然情势紧张，曼德列克得在两天后的内阁会议前及时提出回应。他二话不说便答应了，他知道撑着自己事业的绳索正快速磨损。
开会时，他的副手们幸灾乐祸，甚至有一两人建议他赶快召唤巨灵好保住他的政治生涯。曼德列克板着一张脸，固执地拒绝。他整天心浮气躁，无法专心，就连派珀小姐也远远避开他。
下午，梅克皮先生打电话来，提醒他们之间的约定。曼德列克觉得自己受够了，于是离开办公室，这天没再回来。
这几年来，从格莱斯顿权杖事件之后，曼德列克就成了剧作家昆丁·梅克皮的密友。事出必有因，最重要的莫过于首相爱看戏，因此梅克皮对他的影响力很大。曼德列克假装和领导人一样喜欢看戏，因此能和德威罗保持热络，其他受不了看戏的阁员，只能在一旁嫉妒。不过，这可是得付出代价：曼德列克不只一次被哄骗到里奇蒙去做恐怖的业余演出。他曾经穿着雪纺纱绑腿、圆滚滚的灯笼裤，而最难忘的莫过于曾经吊在半空中，穿着亮晶晶的薄纱。曼德列克坚忍承受着同事的嘲笑：举竟，博得德威罗的欢心才是最重要的。
为了回馈曼德列克的支持，昆丁·梅克皮常常给予曼德列克建议，而曼德列克也惊讶地发现，这人实在机伶，能很快注意到有趣的流言，也能精准预测首相阴晴不定的情绪变化。曾经有好几次，他因为听从剧作家的建议而获得好处。
但是这几个月来，曼德列克工作量激增，没什么力气去陪梅克皮，也讨厌浪费时间在德威罗的喜好上。他没空理会这些琐事。这几个星期以来，他避开了梅克皮的邀约。现在，他精疲力竭、无所适从，索性赴约。
仆人领着曼德列克走进安静的房子。曼德列克穿过门厅、行经粉红水晶吊灯与巨幅油画底下，那幅画上绘着剧作家身披丝绸袍子，斜倚在一堆他的剧本边。曼德列克没直视那幅画（他老是觉得那件袍子太短了），急急走下中央的楼梯。他的鞋子无声踏过厚厚的地毯，两旁墙上挂着全世界剧院来的加框海报。今晚登场！全球首演，梅克皮先生隆重巨献！大批广告无声呐喊，把讯息传了下来。
楼梯底端是一扇饰有钉饰的铁门，通往剧作家的工作间。
曼德列克才一敲门，门就已经打开。一张笑得灿烂的大脸朝着他看。「约翰！好孩子！真是太好了，我好开心！请把门锁上，我们该喝杯茶，加点薄荷。你看起来需要提提神。」
梅克皮先生小动作频繁，精确到位，犹如跳着芭蕾舞。小个子忙进忙出；倒茶、撒薄荷，像只小鸟那样静不下来。他神采飞扬，红发闪闪发亮，脸上不停抽动着微笑，不知在开心个什么。
和平常一样，他那身衣着反映他快活的个性：棕色鞋子、豌豆色打底的茶色格子长裤、浅黄色背心、粉红色领带、松松的丝衬衫，袖子上打了折。然而，今天袖子卷到手肘上，领带和背心藏在沾了污渍的白围裙上，看来梅克皮先生很忙。
他拿着小小的汤匙搅拌着茶，在杯子上轻敲两下，然后端给曼德列克。「拿去吧！」他喊道，「喝吧。好了，约翰，」梅克皮温柔的笑容露出担忧，「有人跟我说，你过得很不好。」
曼德列克简短而毫不费力地把过去几小时所发生的事情，一股脑儿地说出来。这小个子男人同情地低声应和。「真是太过分了！」他终于喊道，「你只不过是恪遵职守罢了！不过像法拉那些笨蛋，早就想逮个机会把你撕个稀烂。约翰，你知道他们有什么问题吗？」这时他意味深长地停顿，「嫉妒。你我周围都是微不足道、只知嫉妒的人，他们厌恶我们的天分。我在剧场老是得面对这种反应，批评者总是挑剔我努力的成果。」
曼德列克咕哝。「不过，你明天就能挫挫他们的锐气了，」他说，「明天首演。」
「没错，约翰，一点也没错。不过你也知道，有时候政府里真的找不到半个朋友。我想你也感觉到了吧？你会觉得自己很孤独。不过，我是你的朋友，约翰。我敬重你，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不会改变。」
「谢了，昆丁。我不确定这是不是糟得像——」
「你瞧，你拥有他们缺少的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愿景。我老早就看出你有愿景。你的眼光明晰，很有雄心壮志。我看得出来，没错，我看得出来。」
曼德列克低下头，看着他不喜欢的茶。「其实我不知道——」
「约翰，我想给你看个东西，是个小小的魔法实验。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不知道你是否看得到——嗯，来吧，现在时机正好。你可以拿那枝小矛吗？谢谢。你可以带着茶。」
梅克皮先生踏着急促的小步伐，带领曼德列克到里面的拱门。曼德列克有点困惑地跟了过去。他以前只看过梅克皮施展最基本的魔法，一向也认为他不过是个相当微不足道的术士……大家都这么说。那么，他到底要变什么把戏——？
他转了个弯，停下脚步，好不容易才没让手上的茶杯打翻。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瞠目结舌。
「怎么样？孩子？你觉得怎么样？」梅克皮先生回过头咧嘴一笑。
曼德列克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只能环视这个房间。之前，这是剧作家表扬自己的丰功伟业之处，摆满了奖杯、奖座、剪报、照片和珍品。不过，这座圣殿已经消失了。一盏电灯泡发出微微的光芒。房间里的混凝土地板上，悉心画着两道五芒星。第一个是魔法师的，平常大小，但是另一个大得多了，而且里面不是空的。
这个召唤用的五芒星里，有张金属椅摆在正中间，还用四根大大螺栓固定在地板上。椅子以铁打造而成，粗大的椅脚焊得密实，在昏暗的灯光下闪耀着微光。椅子上坐了个男人，帆布条把他的手腕与脚踝绑得牢牢的。
「瞧！如此美景！」梅克皮先生几乎抑制不住兴奋之情，几乎在曼德列克身边手舞足蹈起来。
这个俘虏还醒着，惊慌失措地看着他们。粗糙的口衔塞住他的嘴巴，也罩住部分络腮胡，金发蓬乱，一边脸颊隐约看得出瘀血。他穿着普通人的衣裳，领子被扯得乱七八糟。
「这——这人是谁？」曼德列克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个帅哥？」梅克皮先生咯咯笑。他雀跃地走进小五芒星，开始点蜡烛。「你肯定知道巴特钖的炼钢工人惹了什么麻烦？他们『罢工』，显然是溜出工厂，在街上开派对。昨天深夜，我的密使发现了这名好家伙，他正在卡车后面对着大家演讲，声音好听得很，堪称演说家。他滔滔不绝跟群众说了二十分钟，告诉他们该怎么反叛、魔法师卷铺盖的时候不远了，最后还获得热烈的掌声。不过呢，话说得虽然漂亮，但是他不肯和工人一起整晚在外吹冷风，不久之后便回家了。而我的孩子们尾随其后，趁四下无人敲昏了他，把他带回来。不介意的话，我要使用那个小矛啦。不，我想想，还是你来吧！我得忙着召唤。」
曼德列克回过头。「什么召唤？什么——？」惊讶转为不耐。「昆丁，拜托你告诉我，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不只会告诉你，还会做给你看！」梅克皮先生点完蜡烛、浏览了符文和薰香碗，便跳到俘虏的椅子前，灵巧地操弄那人的口衔。「我不喜欢用这个，不过我得要他保持安静才行。这家伙非常歇斯底里。好了，喂！」他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老实回答我的问题，不然你很清楚后果。」他很快拿开口街，椅子上的人先前受箝制的嘴唇恢复了血色。「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先是咳嗽，再倒抽了一口气。「尼——尼古拉·德鲁。」
「职业呢？」
「店——店员。」
「你是个普通人？」
「对。」
「闲暇时间变成政治激进份子？」
「是——是的。」
「很好。『焚身之火』是什么？应用时机为何？」
梅克皮飞快说完问题，俘虏缩了缩，一脸疑惑。「我——我——我不知道。」
「说吧、说吧！回答我，不然我朋友会用棍子侍候你。」
曼德列克气得皱起眉头。「梅克皮，不要做这么无聊——」
「等等，孩子。」魔法师梅克皮又凑向俘虏身边。「就算以皮肉之苦来威胁你，你还是坚持说谎？」
「我没说谎！我发誓！我从没听过那什么火！拜托——」
梅克皮咧嘴一笑。「好。这样就够了。」他很快塞住俘虏的口，接着又蹦又跳回到另一个五芒星。r你都听到了，约翰？」
曼德列克非常震惊，加上强烈的厌恶之情，脸色因而发白。「梅克皮——你给我看这个有什么目的？我们不可以从街上抓人、折磨他们——」
剧作家嗤之以鼻，「折磨？他可是好端端的，我几乎碰都没碰。而且你也听到了，他可是个煽动份子，会危害国家。不过我对他没有恶意，只是用他来帮我做点小实验。看……」梅克皮摆出相当戏剧化的姿势，手指抽动，好像要指挥管弦乐团似的。
曼德列克往前一步。「我坚持——」
「约翰，小心点。你很清楚，进行召唤的时候，最好不要到处乱跑。」剧作家说完，便快速念起咒语。灯光暗了下来，不知哪来的微风扰动烛火，离这里两间房间之遥的铁门撑槽开始颤动。曼德列克后退，直觉地举起矛。他下意识听着口令：是拉丁文……是普通的召唤、常见的句子……魔鬼的名字——波瑞罗……等等，那是什么——？「到那个真正的人体里面，」梅克皮念了一句拉丁文……「进入那容器里……」、「遵守那容器的意志」……真是诡异陌生……
咒令念完，曼德列克回过头看那张椅子，一道阴影掠过，旋即消失。椅子上的身体抽动了一下，好像肌肉紧绷又放松。曼德列克等着。微风消失，灯泡再度发光。那个年轻人无力地乖乖坐着，眼睛没有睁开。
梅克皮先生放下了手，对着曼德列克眨眨眼。「好了……」
他往前一步。曼德列克倒抽一口气，大声警告着他：「等等，你这笨蛋！魔鬼在那边呢！你这不是自杀——」
梅克皮和正午时分的猫咪一样，动作平静缓慢，从自己的五芒星走向另一个。没事。他咧嘴一笑，再次拿开口衔，轻拍俘虏的脸颊。「德鲁先生，醒醒！没时间睡觉喽！」
年轻人懒洋洋地活动身子，被绑住的手脚在绳索中伸展。他睁开眼睛，迷茫地望着他们。他好像记不太起来现在的情形。曼德列克好奇得很，也顾不得太多，便往前移动了一点。
「随时抓好那根棍子喔，」梅克皮说道，「说不定会出什么岔子。」他朝年轻人弯下腰，和蔼地说道，「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尼古拉·德鲁。」
「你只有这个名字吗？仔细想想，有没有别的呢？」
那人顿了一会儿，脸皱起来。「对……我有另一个名字。」
「什么名字？」
「波瑞罗……」
「啊，很好。尼古拉，告诉我你的职业？」
「店员。」
「再告诉我『焚身之火』是什么？什么时候用？」
那人原本一脸困惑地蹙眉，但瞬间豁然开朗。「如果我们故意不履行责任，那是不服从命令的惩罚。主人会折磨我们的灵髓。唉呀，我们怕死了！」
「很好，谢谢你。」梅克皮先生转过身，小心跳过最靠近的粉笔痕，来到面无表情的曼德列克身边。「孩子，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很神奇？」
「我不知道……这是很聪明的技巧——」
「这可不只是个技巧！魔鬼已经停留在那人身上了。它被关在里面，就好像困在五芒星里一样！你没听到吗？而且那人就能使用魔鬼的知识了。他很快就明白什么叫做『焚身之火』。他本来一片空白，现在已经有知识了……想想看，这就表示……」
曼德列克不以为然。「这技术很不道德。这家伙是非自愿的受害者，而且还是个普通人，无法妥善使用魔鬼给的资讯。」
「啊哈！老掉牙的观点！先别管道德层面吧，想象一下，如果——」
「他在做什么？」曼德列克端详着俘虏，他好像又认得四周环境了，脸上再度浮现焦躁，手脚想挣脱束缚。他不时激烈地摇头晃脑，好像饱受跳蚤骚扰的狗。
梅克皮耸耸肩。「或许他感受到体内的魔鬼，它可能在他体内讲话，很难说。我以前从没用普通人做过试验。」
「你用过其他人？」
「只有一个自愿者。上次合体非常成功呢！」
曼德列克抚抚下巴。俘虏蜷着身子，那副模样让他很不安，打断了他探知的兴致。他实在无言以对。
然而，梅克皮先生毫无此困扰。「如我所言，这件事情意义非凡。看到我刚刚走进五芒星却毫发无伤吧！魔鬼根本挡不了我，因为它被关进完全不同的监狱了！约翰，我一直急着要你来看这个实验，因为我信赖你，希望你也同样信赖我。如果——」
「拜托！」椅子上的人痛苦大喊，「我受不了了！噢，它又在低语，会把我搞疯！」
曼德列克缩了缩。「他很痛苦。一定要驱散魔鬼才行。」
「快了、快了。或许他缺少意志力，抑制那个声音——」
俘虏又扭着身子。「我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我会说出关于普通人、我们的计划，还有……」
梅克皮一脸不悦。「呸！你能讲的，我们的间谍早就知道了。别再叫了，我头都痛了。」
「不！我可以告诉你『普通人联盟』的一切，还有他们的头儿！」
「他们的名字、家眷妻小，我们全都知道了。他们简直跟蝼蚁一样，随时等我们践踏。我现在有重要的事情要讨论——」
「可是——可是你一定不知道这件事：以前反抗份子的一名打手还活着！她就躲在伦敦！我几个小时前才看到那女孩！我可以带你们去——」
「那是古早的故事了，」梅克皮先生从曼德列克手上拿过矛，在手掌上掂掂重量。「我这人很有耐性，德鲁先生，不过你已经让我觉得不耐烦了。如果你再不停止——」
「等等，」曼德列克语气一变，让剧作家停下了动作。「这反抗份子的打手是谁？女的吗？」
「没错没错！是个女孩！叫做凯蒂·琼斯，虽然现在换另一个名字——哎，别再小声念个没完了！」他在束缚之下呻吟着，身体一直扭动。
曼德列克脸色隐隐泛红，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好像快要昏倒。他感到口干舌燥。「凯蒂·琼斯？胡说！」
「不！我发誓！放了我，我会带你去找她。」
「有必要查个水落石出吗？」梅克皮先生满脸不悦。「反抗份子早就不存在了。约翰，请专心听我说话，这非常非常重要，尤其你现在面临这种局面，更应该听我说。约翰？约翰？」
曼德列克没听梅克皮说话。他看见巴谛魔扮成一个深色皮肤的男孩，看见他几年前站在铺了卵石的院子，听见他说话。魔俑把她抓走了……几秒钟就把她烧成灰。凯蒂·琼斯死了。巨灵是这么说的，曼德列克也相信了。男孩之前的严肃表情，现在突然转为一抹可怕的冷笑。
曼德列克朝着俘虏俯过身。「你在哪看见的？告诉我，然后你就自由了。」
「基斯威区的青蛙酒馆！她在那里工作！她现在名叫克拉拉·贝尔。现在，求求您——」
「昆丁，好心点，请立刻驱散魔鬼，放了这人。我得走了。」
剧作家已没再插嘴，现在突然往后退。「当然了，约翰……都听你的。不过你真的不等一下吗？我真希望你听听我要说的话。忘了那女孩吧！还有更重要的事，我想和你讨论这实验——」
「晚点再说，昆丁，晚一点。」曼德列克脸色发白，他已站到拱门边了。
「可是你要上哪去？回去上班？」
曼德列克咬牙切齿地说：「不。我得亲自来个召唤。」
巴谛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