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从巨灵的反应来看，凯蒂马上得知自己的推论没错。自从埃及男孩不小心碰到五芒星边缘，便开始挺起胸膛、抬高下巴，双手激昂挥动，说着他的长篇大论，偶尔把缠腰布拉回原位。然而，她才开口说了一句话，便使得他立刻停止虚张声势，反而表情僵硬，身体怔住，好像时间突然凝固。只有眼睛还动着，视线非常非常缓慢地移动，然后凝视她。男孩的眼睛原本就是深色的，现在变成黑色。凯蒂不由自主盯着那双眼，就像眺望着晴朗的夜空——漆黑、冰冷，无边无际，还有小小的亮光闪烁着，无法捉摸，而且好遥远……这模样真是恐怖，也真是美丽；她忍不住靠近那双眼，就像孩子走到窗前。现在她不再盘着腿了，单手撑起身体倾向前去，另一手朝着对方伸过去，慢慢接近他的眼睛、接近那孤独与空虚。她的手指在法阵边缘上颤抖着：她叹了口气、犹疑了一会儿，还是伸了出去……
男孩眨眨眼睛，眼睑像蜥蜴般拍动。咒语解除了。凯蒂寒毛直竖，手立刻抽了回来，整个人退回法阵中央，眉毛上渗出汗珠，男孩依然不动如山。
一个声音传来：「你凭什么要知道我的事？」
声音包围四周，虽非如雷贯耳，却非常贴近——这种声音她从来没听过。虽然说的是英文，但是语调很怪，宛如舌头觉得这语言奇异陌生；声音似乎很近，但又不是如此，好像是从远得不得了的地方挖出来的。
「你知道什么？」这声音又说话了，比之前平静了一些。巨灵嘴唇没动，黑眼睛紧盯着她。凯蒂在地板上弓着背蜷缩着，浑身发抖、紧紧咬着牙。这声音能使她胆怯，但究竟为什么呢？那声音不粗暴、不愤怒，确实如此。不过这声音有来自遥远之处的力量，具备强大的控制力，虽然那只是个孩子的声音。
她低下头，默默摇着头，眼睛看着地上。
「告诉我！」现在声音之中带着愤怒了。它一说，巨响传遍整个房间！雷鸣摇撼着窗户，颤动传遍整个地板，墙上斑驳的油漆应声掉落，门砰一声紧紧关上（不过她刚刚没有开门，也没看到门打开），整座窗户粉碎崩垮。同时，一阵狂风侵袭整个房间，把她吹得晕头转向，风速越来越快，连装着迷迭香与花楸木的碗都被掀起，撞向墙壁，而狂风卷起书本、蜡烛、书包、大衣，在房间四处高低旋转，狂风呼啸哀鸣，不断在房里打转，最后根本模糊难辨。现在连墙壁都松动了，从地板的托座上裂开，加入狂乱飞舞的行列，一边转，砖块一边松脱，在天花板下不断盘旋飞舞。最后连天花板也不见了，而大得惊人的夜空在屋子上方绵延，星星月亮旋转着，云朵也被拉长成惨白的细线，往四面八方抛出去。整个宇宙唯有凯蒂和那个男孩仍在他们的法阵，犹如静止的两点。
凯蒂捂住眼睛，整个头埋进膝盖。
「拜托，停止，」她喊道，「拜托！」
于是，四周的动荡倏然终止。
她睁开双眼，却什么也没看见，唯有双手还贴在脸颊上。
凯蒂僵硬而吃力地抬起头，手放了下来。房间不只和刚才一样，和以前也没有不同：门、书、蜡烛、窗户、墙、天花板、地板；窗外的夜空依然平静。四下一片寂静，只不过……对面五芒星里的男孩慢慢、慢慢屈膝，最后倏然坐下，好像力气完全用尽。他眼睛闭着，一只手疲倦地挥过脸前。
他又再度看着凯蒂。虽然这双眼眸依旧深邃，但不像之前那么空洞。说话时也恢复正常，虽然声音带点疲累与伤感。「如果要召唤巨灵，」他说，「你就把他们的过去一起召唤过来了。让事情牢牢固定在当下，才是明智之举，以免唤醒了什么。」
凯蒂好不容易强迫自己坐直，面对着男孩。汗水浸湿了她的头发；她一手顺过头发，抹抹前颇。「没必要这样吧，我只不过是提起——」
「一个名字。你应该知道名字有什么力量。」
凯蒂清清喉咙。原本的恐惧已经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想哭的感觉，但是她强忍眼泪。「如果你这么坚持要存在于当下，」她气得哽咽，「那何必老是扮成……他的模样？」
男孩皱着眉。「凯蒂，你今天未免太自作聪明，怎么会认为我假扮成哪个人的身形？就算在最虚弱的状态，我也能随心所欲，转换外表。」他动也不动，就变形了一次、两次、七八九次，每个身形都比前一个更惊人，却依然好端端地坐在法阵之中，位置完全没改变。最后，他变成了大老鼠，眫嘟嘟毛茸茸，后腿盘足，前腿不耐烦地抱胸。
凯蒂眼睛眨也不眨。「是没错，可是你通常不会变成一只超大的黄金鼠到处跑，」她不高兴地回嘴，「你老是变成一个穿着缠腰布、皮肤黝黑的男孩。为什么？一定是因为这对你有某种意义。那是个过去对你而言很重要的人。我只要知道那人是谁就好了。」
黄金鼠舔舔粉红色的脚掌，梳梳耳朵后面的一撮毛。「你的话太离谱了，我看完全是胡说八道，」它说，「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怎么会说那人是托勒密？那男孩很可能是任何人。」
凯蒂点点头。「没错。事情是这样的。我们上次见面之后，我非常希望能再次和你谈谈。然而，我只知道你的名字——或者其中一个名字——叫做巴谛魔。这很难，我连该怎么拼都不知道。但我知道只要努力查，总会在哪段历史上的记戴找到你。所以我开始研究，睁大眼睛搜寻提及你的段落。」
黄金鼠谦逊地点点头。「想必没花多久就找到了，我的丰功伟业繁不备载。」
「说老实话，我花了一整年，才找到一点点呢！在图书馆的藏书中，其他魔鬼的名字到处都是，比如『恐怖的奴大』一直出现，还有个名叫楚伊的火灵，另外许多文化都提到一个叫做法奎尔的。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名字——在一个注脚上粗略提到。」
黄金鼠的毛都竖起来了。「什么？你看的是什么书？把最厉害的角色都删除了。还注脚呢！」黄金鼠不高兴地对着皮毛碎碎念。
「我遇到的困难，」凯蒂急忙说道，「是你不光以巴谛魔的名字示人。所以，就算书本提到你长久以来非常重要的功绩，我也没能注意到。不过那个注脚的确有帮助，你看，因为它把我知道的名字连起来了：有鸟鲁克的巴谛魔，还有另外两个，是巨灵沙卡——这是波斯名字吧？还有阿冈昆的瓦康达。这么一来，我就能找出提到你的资料了，这里有、那里也有，到处都找得到。于是我继续研究，得知了一些你的任务与冒险，还发现了你几个主人的名字，也很有趣。」
「嗯，但愿你觉得印象深刻。」黄金鼠说道，听起来还是老大不高兴。
「当然，」凯蒂继续说，「印象深刻极了。你真的和所罗门王交谈过吗？」
黄金鼠咕哝：「对啦对啦，只聊了一下。」这会儿它听起来似乎不那么生气了。
凯蒂说：「我一直在学习召唤的技术。我老师很慢，而我更慢，因为我很害怕。不过一想到或许能找到你，我还是渐渐上了轨道。只是，我还是找不出这男孩的身分，真是可惜，我知道他对你意义非凡。后来，我突然找到重要的线索！我发现你的埃及名字叫做雷吉特，于是这名字连到了魔法师托勒马以斯。」语毕，她脸上绽放胜利的笑容。
「即使如此，」黄金鼠问，「那又告诉了你什么？我有过上百个主人，无论他们。把五芒星画在沙漠上或草原上，敌意依旧——」
「没错没错，」凯蒂挥手，示意黄金鼠安静。「这就是重点所在。有段纪录提到托勒密和他的奴隶之间有亲密的连结，还提到他死的时候仍只是个孩子，于是我豁然明白你最喜欢的伪装究竟是什么身分。」
黄金鼠忙着清理一片脚趾甲。「那段文字又提到什么细节，」它淡淡地问，「说明巨灵和男孩之间的关系？我只是好奇想问，你明白吧？」
「说的不多，」凯蒂承认，「其实根本没有。关于托勒密这人，我想大家知道的也不多。我相信他有些著作仍流传下来了，他们提到一个叫做『托勒密之门』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
她没再说下去。黄金鼠望向窗外的午夜明月。终于，它回头望着凯蒂，同时变回那熟悉的身形——男孩魔法师、亚历山卓的托勒密。
「够了，」这男孩说道，「你为什么想打听我？」
既然之前的猜测已获得确认，凯蒂对于巨灵的伪装，也产生完全不同的观感。看着眼前这男孩的脸，实在令人觉得怪又不安，毕竟确实曾有过这么个男孩，只不过在两千年前就死了。之前她认为这伪装不过是个面具、是种装扮，是众多幻觉的一种。现在虽然也是如此，她却不禁感到这个古代人确实存在。她毫不怀疑，魔鬼非常精准地模仿了那男孩的模样：她第一次注意到，在那细细的棕色脖子上有两颗痣，下巴底下有道淡淡的疤痕，而纤细胳臂上的手肘，骨骼非常明显。要能这么栩栩如生地展现细节，非得有真挚的情感，甚至是爱才行。
这个髓认给了她继续前进的信心。
「好吧，」她说，「我会告诉你我的目的。但首先我要重复一遍——我不打算奴役你，无论你怎么回答，我都会让你自由。」
「你还真是大方。」男孩说道。
「我只希望你好好听我说。」
「好，如果你真的要说，我可能会试试看。」巨灵双臂交叉，「不过，我可以老实告诉你，为什么你的局势比别人有利，」它若有所思说道。「我承担着重担已经有几个世纪了，却从来没有半个魔法师对我这伪装有兴趣，他们问都不问。何必呢？我是个『魔鬼』，因此必定满心邪念，动机只有邪恶与诱惑。他们通常很害怕，又希望保护自己，所以从来没问过我关于我的事。但是你问了，也发现了一些事。我不敢说这是明智之举，因为你是个人类，但是总而言之，你的努力倒是不错。好了，」它雍容华贵地挥着手，「请继续说。」
「好，」凯蒂换成较舒服的坐姿。「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伦敦局势每下愈况，魔法师已经开始失控了。普通人被派去打仗，贸易也已中断，到处都是穷人，这么一来就引发了动荡。有些城镇已有暴乱发生，而且大家都怨恨……魔鬼。」
「上次见面时，我已预言过这些事，」巨灵说道，「有人开始注意到魔灵，也发现了自己的抵抗力。他们将会探索种种可能，然后开始反击。」
凯蒂点点头。「不过魔法师也不是省油的灯。警方强力镇压，有人遭到逮捕、被悄悄带走，甚至有更严重的后果。」
「这确实会发生。」男孩说道。
「我想，魔法师会准备使出可怕的手段，」凯蒂继续说，「目的是继绩掌权。虽然普通人组织了许多秘密团体，不过势力软弱，力量不够集中。没有任何一个势力强大得足以推翻政府。」
「会的，」巨灵说，「再等久一点。」
「但是还要多久？这是问题所在。」
「要大概估计吗？」男孩歪着头思考，「我想大概再过几代吧，比方五十年左右。这样，魔法抗力就能发展到够水准的程度，成功推翻政府。五十年不错了，好运的话，等你变成和蔼可亲的老阿嬷、含饴弄孙之时，就能亲眼目睹了。其实呢，」小男孩举起手，作势阻止凯蒂大声抗议，「不，这样不对。我的预测并不正确。」
「对嘛！」
「你绝不可能变成和蔼可亲的老阿嬷。应该这么说吧：『悲伤、孤独、唠叨的老太婆』。」
凯蒂拿拳头捶地板。「五十年还不够快！谁知道届时魔法师会做出什么事？我大半辈子都过了！说不定革命爆发时，我已经死了。」
「没错，」男孩说道，「不过我还是会在这里，一模一样，躬逢其盛。」
「是，」凯蒂吼道，「你真是好运！」
「是这样吗？」男孩低下头看看自己盘腿的模样。他坐得直直的，和埃及抄写员一样盘着腿。「托勒密死亡，至今已经两千一百二十九年了，」他说，「那时他十四岁，自此之后，世上有八大帝国舆衰，而我还是保留着他这张脸。你觉得是谁比较好运？」
凯蒂静了半晌才问道：「为什么？我是说，你为什么扮成他的模样？」
「因为我许下心愿，」巨灵说道，「我要展现他改变之前的样子。」
「不过他没有长大不是吗？」凯蒂说。
「没错，他没有长大。」
凯蒂本来要开口提问，不过却摇摇头。「我们离题了，」她坚决说道，「魔法师一错再错，做出许多邪恶行径。人生苦短，我不能坐视不管，现在就得行动。不过我们人民、我们普通人，不可能靠着自己让政府垮台，得需要帮忙才行。」
男孩耸耸肩。「说的倒是没错。」
「所以我的想法、或者我的提议，」凯蒂说道，「其实是希望巨灵和别的魔灵帮忙。」她坐了下来。
男孩看着她。「再说一遍。」
「就是请你们帮忙我们。毕竟正如你所说，我们都是牺牲品，巨灵和普通人都是。无论我们是人还是魔灵，魔法师都要我们屈从。所以我们要联合起来，打败他们。」
男孩面无表情。「就这样？」
「当然喽，这件事情不简单，不过一定有办法。比如说，如果普通人能像我一样，召唤像你这么重要的巨灵，那为什么我们不能一起对抗政府？这当然还需要再多加思考，也需要更多魔——魔灵加入，不过我们能出奇制胜，对吧！而且，如果我们是以平等的地位来对抗魔法师，没有谁是奴隶、谁是主人，应该会更有效吧？我们彼此之间不争吵，不伤害彼此，只要通力合作就好。到时候一定势如破竹！」
她在五芒星里面向前倾身，眼中闪耀着理想的光芒。男孩似乎也怔住了，好一会儿发不出话来。最后，他还是开口了。「神经病，」他说，「发型美、衣服美，但是脑袋非常非常不正常。」
凯蒂泄气地搔手抓耳，「你听我说嘛——」
「过去这么多年来，我也遇过有些主人发疯了，」男孩继续说，「有几个是宗教狂热份子，会用刺藤鞭打自己的屁股，也有眼神麻木的帝王愤而进行大屠杀，还有老想囤积黄金的守财奴。有不少主人喜欢虐己虐人……至于你，不过是反常又无聊的那种。我这么说吧，凯蒂，你这独特的疯狂行径虽不像别人会带来那么大的伤害，却会让你走上死路，而且要是我不够小心，也会受你连累，所以我把话说个明白。你的建议怎么听都荒谬，要是我听信了，恐怕等大英帝国终于衰亡，你我还在原地踏步。我告诉你两个理由。首先，没有任何巨灵、火灵、能把城市踩个稀烂的魔王，或者让你皮肤发痒的虱精会如你所言，和人类『通力合作』。通力合作……拜托！你看过我们穿着相同的运动衣之类的，手牵手一起上战场吗？」男孩发出刺耳的笑声，「不可能！我们承担了太多苦，因此绝不可能把人类当成盟友。」
「骗人！」凯蒂喊道，「我再说一遍——那托勒密呢？」
「他可是独一无二！」男孩握紧拳头，「他是例外，别把他扯进来！」
「他会反对你所说的每句话！」凯蒂大吼，「没错，要说服多数魔鬼是很难，不过——」
「很难？根本想都别想！」
「我在学召唤你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不过我办到了！」
「完全是两码子事。告诉你吧，我坐在这里好言好语，规矩的程度已经是巨灵的极限，不过我可是每分每秒都像老鹰一样盯着你，等着看你把一根脚趾头伸到法阵之外，到时候我就会扑向你，你连眨眼都还来不及。这样，你就会知道人类和魔鬼是怎么回事了。」
「是吗？」凯蒂冷笑道，「不过刚刚把脚趾伸出去的可是你，还把衣摆烧得破破烂烂，而你过去几千年来差不多就是这样吧！老兄，光靠自己是闯不出一片天的。」
「是吗？」男孩一脸怒气冲冲，「那我继续说第二个理由，告诉你为什么你的计划只是痴心妄想。就算我想帮你、就算来了上百个和我一样厉害的巨灵，大家有志一同，只愿与一些蠢人同甘共苦，但就是办不到。因为我们来到地球的唯一方式，就是透过召唤，这表示我们丧失了自由意志，表示我们得承担痛苦、服从主人。这样哪来的平等？」
「胡说，」凯蒂反驳，「不一定非得如此不可。」
「当然是，不然有别的办法吗？每个召唤都紧紧约束着我们，这就是召唤的功用。你找得出解开束缚的其他方式吗？让我们有权力？愿意让我们支配吗？」
「当然，」凯蒂顽固地说，「只要这样行得通。」
「你才不愿意！一百万年也一样！」
「我愿意。只要我们之间能有信任，我都愿意。」
「是这样吗？好，那何不现在就证明给我看？别待在你的五芒星，出来。」
「什么？」
「你明明听得很清楚。出来，跨出那些线条。对，就是那些。我们瞧瞧你怎么展现你的信赖吧？暂时给我一点权力嘛！让我看看你是不是光说不练。」
男孩说着便站起身，没多久凯蒂也站起来，两人在各自的五芒星对峙。凯蒂咬着嘴唇，感觉忽冷忽热。她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先是提议遭拒，之后马上受到挑战，完全出乎她的意料，现在怎么办呢？如果她走出五芒星、破了召唤，那么巴谛魔可以杀掉她，然后消失无踪。她的抗力没办法保护她不让巴谛魔撕烂。一想到此，她衣服底下的皮肉不禁发抖。
她发现那个早已死去的男孩脸庞。他的笑容看起来好友善，不过眼神倒是冷峻，而且嘲讽着她。
「唔？」他说，「怎么样啊？」
「你刚刚才说，」她的声音低沉沙哑，「如果我破坏了防护措施，会发生什么后果。说我连眼睛还来不及眨，你就会扑过来。」
男孩露出一丝微笑。「噢，别担心嘛！我只是吓唬吓唬你，老巴谛魔的话不必照单全收嘛，对吧？你知道，我只是开玩笑。」凯蒂没说话。「来嘛！」男孩说道，「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就让我控制你一下下嘛。说不定你会很惊讶喔！相信我嘛！」
凯蒂干干的舌尖舔了下唇，男孩比之前更努力展现笑容，笑得脸都僵了。她低头望着地板上的粉笔痕迹，然后看看自己的脚，再看看粉笔痕。
「这是必要的手段。」男孩说道。
凯蒂突然发现，自己连呼吸都忘了，于是她用力吐一口气。「不，」她喘口气说道，「不，这样无济于事。」
巨灵深邃的眼睛望着她，嘴巴顿时一撇。「好吧，」巨灵酸溜溜地说，「我承认，反正我本来也期望不高。」
「这和信不信任无关，」她扯谎，「只是因为你会消失。少了召唤的力量，你就无法留住地球上，而我也没力气再马上召唤你。重点是，」她孤注一掷地说，「如果你和其他巨灵能加入我的行列，我们就能打败魔法师，让他们不要再召唤你们，你们永远不会再被召唤过来。」
巨灵嗤之以鼻。「凯蒂，我可没空幻想。你说的话就连自己都不信吧！好了，如果事情差不多了，应该可以驱散我了。」男孩转过身，背对着她。
一时间，凯蒂觉得万般愤怒涌上心头。过去三年的记忆顿时浮现眼前，她突然想起，自己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可是这心胸狭窄的骄傲魔灵立刻拒绝了她，连考虑一下都不肯。没错，细节仍得考虑，很多议题也得解决，然而某种形式的合作是可能的，也是必要的。她觉得自己快哭出来了，不过愤怒压过了她的伤感。她气得跺脚，地板随之震动。「这么说，」她吼道，「那个愚蠢的埃及男孩就够好了，是吧？你开开心心地信赖他，但为什么不信任我？他到底做了什么是我办不到的？嗯？还是我太低下，根本不配听到他的伟大事迹？」她愤恨粗暴地说着，愤怒与藐视在心中油然而生。
男孩并未回头看她。月光洒在他赤裸的背及竹竿般细瘦的四肢。「最重要的，就是他跟我到了异世界。」
凯带愣了一会儿才说：「不过——」
「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没人做过。」
「我不信。」
「你不必信。但是托勒密真的去了。我质疑他，也曾要他证明他信赖我。于是，他就用这种方式来证明：他建了托勒密之门，穿过四元素，找到了我。然而正如他所猜测，他付出代价。之后——如果他真的蠢到建议普通人与巨灵联合，或许我也会听。我们之间只有情感联系，没有限制。不过你呢，就算立意良善……？抱歉，凯蒂，我觉得不行。」
凯蒂看着男孩的背影，一语不发。男孩终于转过身来，脸藏在阴影之中。「托靳密的举动是空前绝后的，」他轻轻说道，「我不会要求别人这么做，连你也不会。」
「去异世界，要了他的命吗？」
他叹口气：「没有……」
「那么代价是——？」
「我的灵髓今天有点儿脆弱，」巴谛魔说道，「如果你肯遵守诺言让我走，我会感激你。」
「会的，不过我希望你多留一会儿，跟我多说一点。托勒密的举动不必是空前绝后的，说不定只是之后的人不明白那门是怎么回事。」
男孩笑了一下。「喔，他们知道的。托勒密写下了他的游历，有些纪录还保存下来。他和你一样，说了许多魔法师与巨灵和解的无稽之谈。他希望其他人也能仿效，像他一样冒险。以前的确有些人试了，他们大多出于贪婪，想获得权力，而非和他一样出于理想。结果那些人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为什么？」
男孩没回答，别开了脸。
凯蒂不高兴地大喊：「好吧，不说就算了！我自己找托勒密写的东西。」
「哟，你看得懂古希腊文吗？」一见她的表情，男孩忍不住嘲笑。「别操心了，凯蒂，托勒密早就死了，而现在的世界黑暗又复杂，你无力回天的。好好照顾自己，想办法活下去就是了。是我，我就会这么办。」他拍着胸脯，「或尽量这么做。我才差点被曼德列克害死！」
凯蒂深吸一口气。在这破房子楼下，某个堆满书本的角落，波顿先生正在睡觉；明天早上，他会要她勤快地一早就开始剪报。晚上，她又得前往青蛙酒馆，帮忙收拾残局，并为那些一筹莫展的普通人送上饮料……要不是秘密计划给了她动力，这样的未来似乎没什么好期待。
「我不需要你忠告，」她厉声说道，「不需要你的任何东西。」
男孩抬起头。「如果让你觉得泄气，那么抱歉了，」他说，「不过这些事还是得说明白。我建议——」
凯蒂闭上眼睛，念着咒令，最初有点犹豫，但是越念越快——她感到体内突如其来的冲动。她想摆脱他，就这么结束。
风拂过她的脸庞，蜡烛味窜上鼻孔，魔鬼的声音已渐渐听不见。她不必亲眼目睹，也知道他已经消失，并带走了她整整三年的希望与梦想。
纳桑尼尔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男孩眨眨眼睛，眼睑像蜥蜴般拍动。咒语解除了。凯蒂寒毛直竖，手立刻抽了回来，整个人退回法阵中央，眉毛上渗出汗珠，男孩依然不动如山。
一个声音传来：「你凭什么要知道我的事？」
声音包围四周，虽非如雷贯耳，却非常贴近——这种声音她从来没听过。虽然说的是英文，但是语调很怪，宛如舌头觉得这语言奇异陌生；声音似乎很近，但又不是如此，好像是从远得不得了的地方挖出来的。
「你知道什么？」这声音又说话了，比之前平静了一些。巨灵嘴唇没动，黑眼睛紧盯着她。凯蒂在地板上弓着背蜷缩着，浑身发抖、紧紧咬着牙。这声音能使她胆怯，但究竟为什么呢？那声音不粗暴、不愤怒，确实如此。不过这声音有来自遥远之处的力量，具备强大的控制力，虽然那只是个孩子的声音。
她低下头，默默摇着头，眼睛看着地上。
「告诉我！」现在声音之中带着愤怒了。它一说，巨响传遍整个房间！雷鸣摇撼着窗户，颤动传遍整个地板，墙上斑驳的油漆应声掉落，门砰一声紧紧关上（不过她刚刚没有开门，也没看到门打开），整座窗户粉碎崩垮。同时，一阵狂风侵袭整个房间，把她吹得晕头转向，风速越来越快，连装着迷迭香与花楸木的碗都被掀起，撞向墙壁，而狂风卷起书本、蜡烛、书包、大衣，在房间四处高低旋转，狂风呼啸哀鸣，不断在房里打转，最后根本模糊难辨。现在连墙壁都松动了，从地板的托座上裂开，加入狂乱飞舞的行列，一边转，砖块一边松脱，在天花板下不断盘旋飞舞。最后连天花板也不见了，而大得惊人的夜空在屋子上方绵延，星星月亮旋转着，云朵也被拉长成惨白的细线，往四面八方抛出去。整个宇宙唯有凯蒂和那个男孩仍在他们的法阵，犹如静止的两点。
凯蒂捂住眼睛，整个头埋进膝盖。
「拜托，停止，」她喊道，「拜托！」
于是，四周的动荡倏然终止。
她睁开双眼，却什么也没看见，唯有双手还贴在脸颊上。
凯蒂僵硬而吃力地抬起头，手放了下来。房间不只和刚才一样，和以前也没有不同：门、书、蜡烛、窗户、墙、天花板、地板；窗外的夜空依然平静。四下一片寂静，只不过……对面五芒星里的男孩慢慢、慢慢屈膝，最后倏然坐下，好像力气完全用尽。他眼睛闭着，一只手疲倦地挥过脸前。
他又再度看着凯蒂。虽然这双眼眸依旧深邃，但不像之前那么空洞。说话时也恢复正常，虽然声音带点疲累与伤感。「如果要召唤巨灵，」他说，「你就把他们的过去一起召唤过来了。让事情牢牢固定在当下，才是明智之举，以免唤醒了什么。」
凯蒂好不容易强迫自己坐直，面对着男孩。汗水浸湿了她的头发；她一手顺过头发，抹抹前颇。「没必要这样吧，我只不过是提起——」
「一个名字。你应该知道名字有什么力量。」
凯蒂清清喉咙。原本的恐惧已经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想哭的感觉，但是她强忍眼泪。「如果你这么坚持要存在于当下，」她气得哽咽，「那何必老是扮成……他的模样？」
男孩皱着眉。「凯蒂，你今天未免太自作聪明，怎么会认为我假扮成哪个人的身形？就算在最虚弱的状态，我也能随心所欲，转换外表。」他动也不动，就变形了一次、两次、七八九次，每个身形都比前一个更惊人，却依然好端端地坐在法阵之中，位置完全没改变。最后，他变成了大老鼠，眫嘟嘟毛茸茸，后腿盘足，前腿不耐烦地抱胸。
凯蒂眼睛眨也不眨。「是没错，可是你通常不会变成一只超大的黄金鼠到处跑，」她不高兴地回嘴，「你老是变成一个穿着缠腰布、皮肤黝黑的男孩。为什么？一定是因为这对你有某种意义。那是个过去对你而言很重要的人。我只要知道那人是谁就好了。」
黄金鼠舔舔粉红色的脚掌，梳梳耳朵后面的一撮毛。「你的话太离谱了，我看完全是胡说八道，」它说，「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怎么会说那人是托勒密？那男孩很可能是任何人。」
凯蒂点点头。「没错。事情是这样的。我们上次见面之后，我非常希望能再次和你谈谈。然而，我只知道你的名字——或者其中一个名字——叫做巴谛魔。这很难，我连该怎么拼都不知道。但我知道只要努力查，总会在哪段历史上的记戴找到你。所以我开始研究，睁大眼睛搜寻提及你的段落。」
黄金鼠谦逊地点点头。「想必没花多久就找到了，我的丰功伟业繁不备载。」
「说老实话，我花了一整年，才找到一点点呢！在图书馆的藏书中，其他魔鬼的名字到处都是，比如『恐怖的奴大』一直出现，还有个名叫楚伊的火灵，另外许多文化都提到一个叫做法奎尔的。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名字——在一个注脚上粗略提到。」
黄金鼠的毛都竖起来了。「什么？你看的是什么书？把最厉害的角色都删除了。还注脚呢！」黄金鼠不高兴地对着皮毛碎碎念。
「我遇到的困难，」凯蒂急忙说道，「是你不光以巴谛魔的名字示人。所以，就算书本提到你长久以来非常重要的功绩，我也没能注意到。不过那个注脚的确有帮助，你看，因为它把我知道的名字连起来了：有鸟鲁克的巴谛魔，还有另外两个，是巨灵沙卡——这是波斯名字吧？还有阿冈昆的瓦康达。这么一来，我就能找出提到你的资料了，这里有、那里也有，到处都找得到。于是我继续研究，得知了一些你的任务与冒险，还发现了你几个主人的名字，也很有趣。」
「嗯，但愿你觉得印象深刻。」黄金鼠说道，听起来还是老大不高兴。
「当然，」凯蒂继续说，「印象深刻极了。你真的和所罗门王交谈过吗？」
黄金鼠咕哝：「对啦对啦，只聊了一下。」这会儿它听起来似乎不那么生气了。
凯蒂说：「我一直在学习召唤的技术。我老师很慢，而我更慢，因为我很害怕。不过一想到或许能找到你，我还是渐渐上了轨道。只是，我还是找不出这男孩的身分，真是可惜，我知道他对你意义非凡。后来，我突然找到重要的线索！我发现你的埃及名字叫做雷吉特，于是这名字连到了魔法师托勒马以斯。」语毕，她脸上绽放胜利的笑容。
「即使如此，」黄金鼠问，「那又告诉了你什么？我有过上百个主人，无论他们。把五芒星画在沙漠上或草原上，敌意依旧——」
「没错没错，」凯蒂挥手，示意黄金鼠安静。「这就是重点所在。有段纪录提到托勒密和他的奴隶之间有亲密的连结，还提到他死的时候仍只是个孩子，于是我豁然明白你最喜欢的伪装究竟是什么身分。」
黄金鼠忙着清理一片脚趾甲。「那段文字又提到什么细节，」它淡淡地问，「说明巨灵和男孩之间的关系？我只是好奇想问，你明白吧？」
「说的不多，」凯蒂承认，「其实根本没有。关于托勒密这人，我想大家知道的也不多。我相信他有些著作仍流传下来了，他们提到一个叫做『托勒密之门』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
她没再说下去。黄金鼠望向窗外的午夜明月。终于，它回头望着凯蒂，同时变回那熟悉的身形——男孩魔法师、亚历山卓的托勒密。
「够了，」这男孩说道，「你为什么想打听我？」
既然之前的猜测已获得确认，凯蒂对于巨灵的伪装，也产生完全不同的观感。看着眼前这男孩的脸，实在令人觉得怪又不安，毕竟确实曾有过这么个男孩，只不过在两千年前就死了。之前她认为这伪装不过是个面具、是种装扮，是众多幻觉的一种。现在虽然也是如此，她却不禁感到这个古代人确实存在。她毫不怀疑，魔鬼非常精准地模仿了那男孩的模样：她第一次注意到，在那细细的棕色脖子上有两颗痣，下巴底下有道淡淡的疤痕，而纤细胳臂上的手肘，骨骼非常明显。要能这么栩栩如生地展现细节，非得有真挚的情感，甚至是爱才行。
这个髓认给了她继续前进的信心。
「好吧，」她说，「我会告诉你我的目的。但首先我要重复一遍——我不打算奴役你，无论你怎么回答，我都会让你自由。」
「你还真是大方。」男孩说道。
「我只希望你好好听我说。」
「好，如果你真的要说，我可能会试试看。」巨灵双臂交叉，「不过，我可以老实告诉你，为什么你的局势比别人有利，」它若有所思说道。「我承担着重担已经有几个世纪了，却从来没有半个魔法师对我这伪装有兴趣，他们问都不问。何必呢？我是个『魔鬼』，因此必定满心邪念，动机只有邪恶与诱惑。他们通常很害怕，又希望保护自己，所以从来没问过我关于我的事。但是你问了，也发现了一些事。我不敢说这是明智之举，因为你是个人类，但是总而言之，你的努力倒是不错。好了，」它雍容华贵地挥着手，「请继续说。」
「好，」凯蒂换成较舒服的坐姿。「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伦敦局势每下愈况，魔法师已经开始失控了。普通人被派去打仗，贸易也已中断，到处都是穷人，这么一来就引发了动荡。有些城镇已有暴乱发生，而且大家都怨恨……魔鬼。」
「上次见面时，我已预言过这些事，」巨灵说道，「有人开始注意到魔灵，也发现了自己的抵抗力。他们将会探索种种可能，然后开始反击。」
凯蒂点点头。「不过魔法师也不是省油的灯。警方强力镇压，有人遭到逮捕、被悄悄带走，甚至有更严重的后果。」
「这确实会发生。」男孩说道。
「我想，魔法师会准备使出可怕的手段，」凯蒂继续说，「目的是继绩掌权。虽然普通人组织了许多秘密团体，不过势力软弱，力量不够集中。没有任何一个势力强大得足以推翻政府。」
「会的，」巨灵说，「再等久一点。」
「但是还要多久？这是问题所在。」
「要大概估计吗？」男孩歪着头思考，「我想大概再过几代吧，比方五十年左右。这样，魔法抗力就能发展到够水准的程度，成功推翻政府。五十年不错了，好运的话，等你变成和蔼可亲的老阿嬷、含饴弄孙之时，就能亲眼目睹了。其实呢，」小男孩举起手，作势阻止凯蒂大声抗议，「不，这样不对。我的预测并不正确。」
「对嘛！」
「你绝不可能变成和蔼可亲的老阿嬷。应该这么说吧：『悲伤、孤独、唠叨的老太婆』。」
凯蒂拿拳头捶地板。「五十年还不够快！谁知道届时魔法师会做出什么事？我大半辈子都过了！说不定革命爆发时，我已经死了。」
「没错，」男孩说道，「不过我还是会在这里，一模一样，躬逢其盛。」
「是，」凯蒂吼道，「你真是好运！」
「是这样吗？」男孩低下头看看自己盘腿的模样。他坐得直直的，和埃及抄写员一样盘着腿。「托勒密死亡，至今已经两千一百二十九年了，」他说，「那时他十四岁，自此之后，世上有八大帝国舆衰，而我还是保留着他这张脸。你觉得是谁比较好运？」
凯蒂静了半晌才问道：「为什么？我是说，你为什么扮成他的模样？」
「因为我许下心愿，」巨灵说道，「我要展现他改变之前的样子。」
「不过他没有长大不是吗？」凯蒂说。
「没错，他没有长大。」
凯蒂本来要开口提问，不过却摇摇头。「我们离题了，」她坚决说道，「魔法师一错再错，做出许多邪恶行径。人生苦短，我不能坐视不管，现在就得行动。不过我们人民、我们普通人，不可能靠着自己让政府垮台，得需要帮忙才行。」
男孩耸耸肩。「说的倒是没错。」
「所以我的想法、或者我的提议，」凯蒂说道，「其实是希望巨灵和别的魔灵帮忙。」她坐了下来。
男孩看着她。「再说一遍。」
「就是请你们帮忙我们。毕竟正如你所说，我们都是牺牲品，巨灵和普通人都是。无论我们是人还是魔灵，魔法师都要我们屈从。所以我们要联合起来，打败他们。」
男孩面无表情。「就这样？」
「当然喽，这件事情不简单，不过一定有办法。比如说，如果普通人能像我一样，召唤像你这么重要的巨灵，那为什么我们不能一起对抗政府？这当然还需要再多加思考，也需要更多魔——魔灵加入，不过我们能出奇制胜，对吧！而且，如果我们是以平等的地位来对抗魔法师，没有谁是奴隶、谁是主人，应该会更有效吧？我们彼此之间不争吵，不伤害彼此，只要通力合作就好。到时候一定势如破竹！」
她在五芒星里面向前倾身，眼中闪耀着理想的光芒。男孩似乎也怔住了，好一会儿发不出话来。最后，他还是开口了。「神经病，」他说，「发型美、衣服美，但是脑袋非常非常不正常。」
凯蒂泄气地搔手抓耳，「你听我说嘛——」
「过去这么多年来，我也遇过有些主人发疯了，」男孩继续说，「有几个是宗教狂热份子，会用刺藤鞭打自己的屁股，也有眼神麻木的帝王愤而进行大屠杀，还有老想囤积黄金的守财奴。有不少主人喜欢虐己虐人……至于你，不过是反常又无聊的那种。我这么说吧，凯蒂，你这独特的疯狂行径虽不像别人会带来那么大的伤害，却会让你走上死路，而且要是我不够小心，也会受你连累，所以我把话说个明白。你的建议怎么听都荒谬，要是我听信了，恐怕等大英帝国终于衰亡，你我还在原地踏步。我告诉你两个理由。首先，没有任何巨灵、火灵、能把城市踩个稀烂的魔王，或者让你皮肤发痒的虱精会如你所言，和人类『通力合作』。通力合作……拜托！你看过我们穿着相同的运动衣之类的，手牵手一起上战场吗？」男孩发出刺耳的笑声，「不可能！我们承担了太多苦，因此绝不可能把人类当成盟友。」
「骗人！」凯蒂喊道，「我再说一遍——那托勒密呢？」
「他可是独一无二！」男孩握紧拳头，「他是例外，别把他扯进来！」
「他会反对你所说的每句话！」凯蒂大吼，「没错，要说服多数魔鬼是很难，不过——」
「很难？根本想都别想！」
「我在学召唤你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不过我办到了！」
「完全是两码子事。告诉你吧，我坐在这里好言好语，规矩的程度已经是巨灵的极限，不过我可是每分每秒都像老鹰一样盯着你，等着看你把一根脚趾头伸到法阵之外，到时候我就会扑向你，你连眨眼都还来不及。这样，你就会知道人类和魔鬼是怎么回事了。」
「是吗？」凯蒂冷笑道，「不过刚刚把脚趾伸出去的可是你，还把衣摆烧得破破烂烂，而你过去几千年来差不多就是这样吧！老兄，光靠自己是闯不出一片天的。」
「是吗？」男孩一脸怒气冲冲，「那我继续说第二个理由，告诉你为什么你的计划只是痴心妄想。就算我想帮你、就算来了上百个和我一样厉害的巨灵，大家有志一同，只愿与一些蠢人同甘共苦，但就是办不到。因为我们来到地球的唯一方式，就是透过召唤，这表示我们丧失了自由意志，表示我们得承担痛苦、服从主人。这样哪来的平等？」
「胡说，」凯蒂反驳，「不一定非得如此不可。」
「当然是，不然有别的办法吗？每个召唤都紧紧约束着我们，这就是召唤的功用。你找得出解开束缚的其他方式吗？让我们有权力？愿意让我们支配吗？」
「当然，」凯蒂顽固地说，「只要这样行得通。」
「你才不愿意！一百万年也一样！」
「我愿意。只要我们之间能有信任，我都愿意。」
「是这样吗？好，那何不现在就证明给我看？别待在你的五芒星，出来。」
「什么？」
「你明明听得很清楚。出来，跨出那些线条。对，就是那些。我们瞧瞧你怎么展现你的信赖吧？暂时给我一点权力嘛！让我看看你是不是光说不练。」
男孩说着便站起身，没多久凯蒂也站起来，两人在各自的五芒星对峙。凯蒂咬着嘴唇，感觉忽冷忽热。她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先是提议遭拒，之后马上受到挑战，完全出乎她的意料，现在怎么办呢？如果她走出五芒星、破了召唤，那么巴谛魔可以杀掉她，然后消失无踪。她的抗力没办法保护她不让巴谛魔撕烂。一想到此，她衣服底下的皮肉不禁发抖。
她发现那个早已死去的男孩脸庞。他的笑容看起来好友善，不过眼神倒是冷峻，而且嘲讽着她。
「唔？」他说，「怎么样啊？」
「你刚刚才说，」她的声音低沉沙哑，「如果我破坏了防护措施，会发生什么后果。说我连眼睛还来不及眨，你就会扑过来。」
男孩露出一丝微笑。「噢，别担心嘛！我只是吓唬吓唬你，老巴谛魔的话不必照单全收嘛，对吧？你知道，我只是开玩笑。」凯蒂没说话。「来嘛！」男孩说道，「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就让我控制你一下下嘛。说不定你会很惊讶喔！相信我嘛！」
凯蒂干干的舌尖舔了下唇，男孩比之前更努力展现笑容，笑得脸都僵了。她低头望着地板上的粉笔痕迹，然后看看自己的脚，再看看粉笔痕。
「这是必要的手段。」男孩说道。
凯蒂突然发现，自己连呼吸都忘了，于是她用力吐一口气。「不，」她喘口气说道，「不，这样无济于事。」
巨灵深邃的眼睛望着她，嘴巴顿时一撇。「好吧，」巨灵酸溜溜地说，「我承认，反正我本来也期望不高。」
「这和信不信任无关，」她扯谎，「只是因为你会消失。少了召唤的力量，你就无法留住地球上，而我也没力气再马上召唤你。重点是，」她孤注一掷地说，「如果你和其他巨灵能加入我的行列，我们就能打败魔法师，让他们不要再召唤你们，你们永远不会再被召唤过来。」
巨灵嗤之以鼻。「凯蒂，我可没空幻想。你说的话就连自己都不信吧！好了，如果事情差不多了，应该可以驱散我了。」男孩转过身，背对着她。
一时间，凯蒂觉得万般愤怒涌上心头。过去三年的记忆顿时浮现眼前，她突然想起，自己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可是这心胸狭窄的骄傲魔灵立刻拒绝了她，连考虑一下都不肯。没错，细节仍得考虑，很多议题也得解决，然而某种形式的合作是可能的，也是必要的。她觉得自己快哭出来了，不过愤怒压过了她的伤感。她气得跺脚，地板随之震动。「这么说，」她吼道，「那个愚蠢的埃及男孩就够好了，是吧？你开开心心地信赖他，但为什么不信任我？他到底做了什么是我办不到的？嗯？还是我太低下，根本不配听到他的伟大事迹？」她愤恨粗暴地说着，愤怒与藐视在心中油然而生。
男孩并未回头看她。月光洒在他赤裸的背及竹竿般细瘦的四肢。「最重要的，就是他跟我到了异世界。」
凯带愣了一会儿才说：「不过——」
「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没人做过。」
「我不信。」
「你不必信。但是托勒密真的去了。我质疑他，也曾要他证明他信赖我。于是，他就用这种方式来证明：他建了托勒密之门，穿过四元素，找到了我。然而正如他所猜测，他付出代价。之后——如果他真的蠢到建议普通人与巨灵联合，或许我也会听。我们之间只有情感联系，没有限制。不过你呢，就算立意良善……？抱歉，凯蒂，我觉得不行。」
凯蒂看着男孩的背影，一语不发。男孩终于转过身来，脸藏在阴影之中。「托靳密的举动是空前绝后的，」他轻轻说道，「我不会要求别人这么做，连你也不会。」
「去异世界，要了他的命吗？」
他叹口气：「没有……」
「那么代价是——？」
「我的灵髓今天有点儿脆弱，」巴谛魔说道，「如果你肯遵守诺言让我走，我会感激你。」
「会的，不过我希望你多留一会儿，跟我多说一点。托勒密的举动不必是空前绝后的，说不定只是之后的人不明白那门是怎么回事。」
男孩笑了一下。「喔，他们知道的。托勒密写下了他的游历，有些纪录还保存下来。他和你一样，说了许多魔法师与巨灵和解的无稽之谈。他希望其他人也能仿效，像他一样冒险。以前的确有些人试了，他们大多出于贪婪，想获得权力，而非和他一样出于理想。结果那些人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为什么？」
男孩没回答，别开了脸。
凯蒂不高兴地大喊：「好吧，不说就算了！我自己找托勒密写的东西。」
「哟，你看得懂古希腊文吗？」一见她的表情，男孩忍不住嘲笑。「别操心了，凯蒂，托勒密早就死了，而现在的世界黑暗又复杂，你无力回天的。好好照顾自己，想办法活下去就是了。是我，我就会这么办。」他拍着胸脯，「或尽量这么做。我才差点被曼德列克害死！」
凯蒂深吸一口气。在这破房子楼下，某个堆满书本的角落，波顿先生正在睡觉；明天早上，他会要她勤快地一早就开始剪报。晚上，她又得前往青蛙酒馆，帮忙收拾残局，并为那些一筹莫展的普通人送上饮料……要不是秘密计划给了她动力，这样的未来似乎没什么好期待。
「我不需要你忠告，」她厉声说道，「不需要你的任何东西。」
男孩抬起头。「如果让你觉得泄气，那么抱歉了，」他说，「不过这些事还是得说明白。我建议——」
凯蒂闭上眼睛，念着咒令，最初有点犹豫，但是越念越快——她感到体内突如其来的冲动。她想摆脱他，就这么结束。
风拂过她的脸庞，蜡烛味窜上鼻孔，魔鬼的声音已渐渐听不见。她不必亲眼目睹，也知道他已经消失，并带走了她整整三年的希望与梦想。
纳桑尼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