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我们突袭大使饭店的行动，经过悉心规划，和军事行动一样讲求快、狠、准。我们只在电话亭里争吵十分钟，便拟定好正确计划。
我们离开主人身边，旋即伪装成欧椋鸟，快速飞过伦敦，途中行经了我曾经发生不幸事故的公园。水晶宫、凉亭、不祥的湖，全都在傍晚余晖之下，散放不怀好意的光芒。灯饰大多没有发光，也没看见平常聚集的群众，只不过，有几个普通人在草地上走着，不知有何目的。我看到警方的封锁线，也看到形色匆忙的妖精，显然这里相当忙碌……之后，我们就来到圣詹姆士区的街道上，从饭店上方盘旋而下。
这座高档饭店是由灰色石材打造而成的修长建筑，位于大使馆和绅士俱乐部之间，精致而低调，国外的大使与王公贵族来到城市时，可以在此放下行囊。这家饭店看起来并不欢迎五名巨灵组成的乌合之众入侵，尤其是臭气熏天的哈吉。我们看到窗户发出魔法光芒，逃生出口也布下薄薄的格网。门房穿着深绿色的高贵制服，眼神非常锐利，想必戴着隐形眼镜。我们得小心，不能大摇大摆走进去。
饭店正对面有座电话亭。于是，五只欧椋鸟一一降落到电话亭后方，之后五只老鼠从电话亭里面的洞蹦出来。摩昂芭用尾巴扫掉讨厌的烟屁股，我们旋即召开严肃的秘密会议。
「好了，弟兄们，」我轻快地说道，「我建议——」
一只独眼鼠举起脚掌抗议。「等等，巴谛魔，」它说，「你怎么突然变成我们的老大了？」
「难道你有我的聪明才智？别忘了，我们今晚得逮到霍普金。」
「如果说大话也算数，巴谛魔，我们就开开心心跟随你。」柯摩可专说道，巨岩般浑厚的声音在电话亭里轰隆作响，连我的胡子都跟着回音振动。他说：「很可惜，你又老、又累、又没用。」
「我们听说你扮成伟大青蛙的冒险过程了，」哈吉吃吃笑着说，「灵髓像雨一样飘落整个城市，还得靠主人救你一命。」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巴谛魔吧，」摩昂芭同情地说。她是所有老鼠之中最漂亮、最像只老鼠的。阿斯卡宝只有一只眼睛，哈吉鬃毛之间还有毒刺，而柯摩可专和平常一样，好像在建筑外面一间格格不入的砖造小库房。至于我，灵髓又开始不听话了，四肢出现一块块模糊。但愿不要太明显，以免让人注意到。
「也许不是吧，不过他只会影响行动，」阿斯卡宝说道，「瞧他现在的轮廓，模糊成一团。」
「他会拖累我们。我们飞行时，他都慢吞吞的。」
「没错，打仗时他的表现简直不能看。」
「说不定会化成一团蛋奶冻。」（※蛋奶冻：另一个专有名词，意指我们在凡人界层时，整个灵髓垮了。当然，在异世界的话，我们的灵髓随时都是自由的，不必拘泥于任何特定的形状。）
「哎唷，我才不要把他扶起来。」
「我也不要，这次任务又不是当保母。」
「谢谢你们对我能力的高见，」我不高兴地说，「但你们可别忘了，我可是唯一见过霍普金的人。如果你们要自己去，请便，看看你们办不办得到。」
「他不高兴了，」哈吉不屑地说道，「跟气球一样自我膨胀！看，要爆炸了！」
摩昂芭尾巴不耐烦地拍着地板。「别浪费时间了。巴谛魔或许衰老，但我们需要他的建议，才能动身。」她尽量展现下水道老鼠最甜美的笑容。「请继续，巴谛魔，告诉我们你看到了什么。」
你们也知道，我不记仇。（※至少是我什么都没法做的时候。不过，我迟早会恢复精力，也一定会再遇见哈吉、阿斯卡宝与柯摩可专。到时候，我会使出受伤的熊该有的凶残敌意，给他们迟来的惩罚。君子报仇，三年不晚。）我不在乎地耸耸肩。「其实也不多，我是看到了霍普金，但只有一下子而已，根本无从分辨他到底是不是魔法师，但我想应该是吧。至少这号人物能派出一批魔精和巨灵来追逐我。」
「我只是想到，」摩昂芭说道，「你确定他是人类吗？」
「霍普金吗？对，我在七个界层都检查过了，每个界层都是。如果我们能够突击他，应该能稳稳逮住才对。」
「噢，我会逮住他，」哈吉以深沉而开怀的声音说道，「你别担心。我已经帮他找了个舒舒服服的地方，那里不需要绳子或手镣脚铐。就在这儿……在我的肚皮下。」他喜孜孜地窃笑，没多久笑声逐渐消失。
另四只老鼠面面相觑。
阿斯卡宝说道：「我们还是用普通的绳子把他绑起来吧，哈吉，谢谢你的提议。好吧，我们继续。我们知道霍普金住在这里。知道是哪一间吗？」
我耸耸肩。「不知道。」
「我们得查查接待处的登记簿。之后呢？」
柯摩可专挪挪他毛茸茸的庞大身躯。「直接冲到楼上破门而入，把霍普金揍个稀烂，再赶紧把他偷偷带走。简单、有效率、效果好。就这么办吧！下一个问题？」
我摇摇头。「这个策略是不错，可是我们踏着重重的脚步上楼时，霍普金可能会有警觉，我们得蹑手蹑脚才行。」
柯摩可专蹙着眉。「我不确定有没有办法蹑手蹑脚。」
「另外，」摩昂芭说道，「霍普金可能还没回来。我们得先悄悄到他房间观察观察。如果他离开了，我们就到里面埋伏。」
我点点头。「得伪装起来才行，哈吉还得要洗个澡、烟熏消毒才行。你们知道，人类有嗅觉的。」
刚刚提到的那只老鼠老羞成怒，激动了起来，毒刺嘎嘎作响。「过来，巴谛魔。我想尝尝你灵髓的味道。」
「是吗？你抓得到我？」
「简单至极、求之不得。」
这个争论持续了一会儿，堪称机智、活泼与技巧高超的机智问答。（※对话范例：「哦，所以你觉得没问题了，嗯？」「对，当然没问题，老兄！」「是吗？」「对！」背景则是其他人的欢呼配合拍打毛茸茸的臀部。就知识范围与气度来说，大约是介于古代雅典人和较现代的英国国会辩论之间。）然而，我还来不及以压倒性的最后证明击溃对手时，有个家伙闯进来使用电话亭，于是几只老鼠夹着尾巴，四处窜逃。
二十分钟过去。大使饭店入口站着一个看门人，他规律地来回巡着，不时搓着双手取暖。一群宾客来了，是一名女人和三名男人，悉数穿着丝路来的漂亮服饰。他们悄悄以阿拉伯语交谈，那名女性的颈子还挂着月光石首饰。每个人都散发出财富、尊贵与自信的光芒。（※柯摩可专除外，他还想扮成小牛，硬塞进西装。）看门人后退，行礼致意。四人向他点头示意，亲切微笑。一行人走上台阶，进入饭店大厅。
有个年轻女性笑眯眯地坐在桃花心木桌后方。「能为您服务吗？」
那名最英俊的男人走过去。「晚安，我们是示巴王国的大使。几个星期之后，我们要举办皇家宴会，因此想看看贵饭店设施，以便安排订房。」
「没问题，先生，请跟我来好吗？我会请经理出来。」
接待小姐站起来，轻快地沿着一条通道走去，四个示巴大使跟在后头。此时，有个大使放开了紧握的拳头，于是一只又小又丑的昆虫飞出来，它有许多脚和刺，还散发硫磺臭味。它飕飕拍着翅膀，飞往没人看守的书桌，开始快速查看住宿登记。
饭店经理是个矮胖的中年女子，灰白头发梳到后脑勺，以光滑的鲸骨发夹盘起。她礼貌而含蓄地接待访客。「您来自示巴大使馆？」
我恭敬地行个礼。「是的，女士。您的洞察力无与伦比。」
「其实是刚刚那个女孩告诉我的。不过，我不知道示巴是个独立的国家，以为那是阿拉伯联盟的一部分呢！」
我吞吞吐吐地说道：「呃……就快要改变了，女士。我们不久之后要自治了。我们皇家的宾客正是前来庆祝此事。」
「原来如此……天哪，自治政府真是危险的趋势，希望示巴别为我们的帝国竖了个榜样……好，我可以让你们看看典型的房间。想必各位知道，我们这家饭店相当有名，既隐密，又非常高级，保全系统可是经过政府魔法师认证的。每一间房间，都有最先进的守门魔鬼。」
「这样啊？每一间？」
「对。抱歉——我去拿正确的钥匙，一会儿就回来。」
经理旋即离去。这时，女大使转过头来。「巴谛魔，你这白痴，」她压低声音，「你还发誓示巴还存在。」
「我上次去的时候是还在。」
「那到底是多久以前？」
「大概是五百年前左右……好吧，别那么咄咄逼人嘛！」
那个大个子大使声如洪钟：「哈吉还真是慢吞吞。」
「他到底识不识字？」我说道，「真是我们计划美中不足之处。」
「当然识字！安静点，她回来了。」
「先生、女士，我拿到钥匙了，麻烦你们……」
经理快步走过灯光昏暗的走道，这里铺着橡木镶板、镀金镜子，还有显得累赘的盆栽放在架子上。她指着各式各样的拱门说道：「那里就是餐厅……以洛可可风格装潢，还有布雪的原画。后面则是厨房。左边是大会客室，只有在这里可以使用魔鬼。除此之外，魔鬼是不准出现的，因为它们通常不卫生、又吵闹，总之令人万分厌恶，尤其是巨灵。先生，您刚刚说什么？」
柯摩可专刚才气得发出粗哑的声音，不过他赶紧止住。「没有，没有。」
「请问，」经理继续说道，「示巴是个魔法社会吗？我觉得我应该要知道，但是我对其他国家真是一无所知，光是自己国家的事就有得忙了，不是吗？几乎没时间再应付外国人，何况许多都是野蛮人和食人族。电梯来了，我们上到三楼吧！」
经理和大使走进电梯，回身面对着电梯门。门正缓缓关上，适时呼呼飞行声传来。趁着经理没注意，一只散发恶臭、浑身是刺的昆虫钻进了即将关闭的缝隙，飞到了示巴女士的袖子，再爬到她的耳边，很快地说悄悄话。
示巴女士朝着我回过头，嘴巴默念：「二十三号房。」
我点点头。取得了必备的资讯后，四名示巴大使彼此交换眼色。他们一起低下头，看着那个子小小的经理——她仍得意洋洋，滔滔不绝地说着饭店三温暖有多棒，完全忽略拥挤的电梯内气氛已骤然改变。
「不必吧，」我用阿拉伯语说道，「把她绑起来就好了。」
「她可能会尖叫，」女大使说，「而且要把她放在哪？」
「也对。」
「那就这样吧。」
老旧的电梯慢吞吞地往上爬，总算来到三楼。门一打开，走出了四名示巴大使，还有一只嗡嗡飞行的昆虫。个头最大的那名大使正用光滑的的鲸骨发夹剔牙，剔完便把鲸骨往电梯外面的大型盆栽一插，旋即跟上其他人的脚步，穿过安静的走廊。
二十三号房的门已在眼前，我们停下脚步。
「怎么办？」摩昂芭悄声说道。
阿斯卡宝好不耐烦。「敲门哪！如果他在里面，我们就闯进去，把他抓起来。如果不在……」他灵感尽失，说不下去了。
「我们就到里面等。」说话的是在我们头上嗡嗡盘旋的哈吉。
「那女人说过有守门的，」我警告大家，「得先对付它。」
「这有什么问题？」
这群大使往门靠近。摩昂芭敲敲门。我们等着，来回望着走道。一切如常。
摩昂芭再敲敲门。于是门中央的圆形镶板移动了。木头纹理转了转，荡出一波波纹路，最后扭曲成一张隐约看得出轮廓的脸。那张脸睡眼惺忪地眨着眼，用尖锐的鼻音说：「房客出门了，请晚点再来。」
我退后一步，观察门的底部。「这扇门底部密不透风，我们能从底下溜进去吗？」
「大概不行，」摩昂芭说，「如果变成烟，或许可从钥匙孔溜进去。」
阿斯卡宝又在窃笑。「巴谛魔根本不需要变形。瞧他下半身——已经化成气体了。」（※他说的话虽然伤人、失礼，但确实有几分真确。我虽然状况不像变成青蛙时那么糟，但是随着时间过去，我的力量和控制灵髓的能力仍逐渐减弱。我裤子周围的确没能维持固定的样子。）
柯摩可专皱着眉，低头看看自己庞大的身躯。「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变成烟。」
守卫听到我们说话，不免担忧起来。「房客外出了，」它又用尖锐的声音喊着，「请不要试图进入，不然我得行动了。」
阿斯卡宝走近一步。「你是哪种魔灵？妖精吗？」
「是的，先生，我就是。」守门者相当自豪，颇不识相。
「你能看到几个界层？五个？很好，那就从第五界层看看我们。看到了什么了？嗯？怎么没发抖？」
门上的脸吞口水的声音清晰可闻。「一点点，先生……不过，请容我一问，右边盘旋的那团模糊东西是什么？」
「是巴谛魔。别理他。我们其他可是凶残有力。我们要进入房间。你有什么意见？」
那张脸停顿了一会儿，深深叹口气。「我被约束着，先生。我得阻止你们。」
阿斯卡宝骂道：「那你快签你的死刑令吧！我们是厉害的巨灵，你只是微不足道的小脏点。你能抱什么希望？」
「先生，我能发布警报。其实我刚刚已经发出了。」
四处隐约传来冒泡声，好像滚烫泥浆中冒出气泡。这群大使环顾四下：走道两边的地毯上有几颗头颅冒出来。每个头都椭圆如橄榄球，平滑黑亮犹如甲虫，底部还有两颗黯淡的眼。每颗头往上一蹦，跳到空中，后面还拖着一串扭动的触角。
「我们得快速、安静、干脆地解决这件事，」摩昂芭说道，「不能让霍普金知道发生过什么事。」
「没错。」
四周一片肃杀之气，这些头颅往我们的方向飘过来。
我们没楞在那里看它们有何打算，而是根据自己所长，立即行动。摩昂芭往墙壁一跳，快速沿着墙爬上天花板，然后像只蜥蜴攀住天花板，朝最靠近的头颅发射痉挛咒。哈吉转眼间便从小小的昆虫膨胀起来，转过身子、抖抖皮肤，旋即对着敌方发射数不清的毒箭。阿斯卡宝的肩膀伸出翅膀，飞到半空，发射爆炸咒。柯摩可专变成公猪，放低獠牙，转动巨大的肩膀，往这团混战中冲过去。至于我，我溜到最近的盆栽后方，尽力架设起最好的防护罩，让自己不显眼。（※我很愿意加入这场战斗，真的很愿意。通常我可是带头冲向这些乌贼头，好好打斗一番。不过，那时我就是无法打斗。我珍贵的灵髓已所剩无多，不能随意溅落。）
正当我重新布置最大的叶片时，不禁纳闷那些飘浮头颅究竟会使出什么可怕的招数？然而，答案很快揭晓。有一两个头颅靠近后便微微向后倾，触角往两旁分开，里面的管子喷出黑色的液体，淹没它们面前的一切。柯摩可专冲到半途就被喷个正着，他痛得呼天抢地，因为被液体打中，灵髓会灼伤。液体先是冒泡、喷射，然后啃进他的身形。但是这样并不能解决掉柯摩可专，长着一副獠牙的他往前冲，把一颗头颅撞翻到门厅去。阿斯卡宝的爆炸咒击中另一个头颅，在半空中把它炸得开花，黑色液体飞溅在墙上，又泼到已经痛得打滚的柯摩可专身上，甚至洒到我信赖的盆栽最顶端的叶片。
天花板上的摩昂芭边跳边闪，几乎没沾到墨汁。她的痉挛咒命中目标，随处可见头颅晕头转向、东倒西歪。哈吉的毒箭也同样射中几颗头颅，让它们肿胀变黄，没入地毯，化成一滩脓水后消失无踪。
头颅赶紧掉头，四处乱窜，躲避毒箭、痉挛咒与爆炸咒，准备逃到巨灵身后，再发动另一波攻势。然而它们遭到阻碍了，不仅走道尽头挡住去路，还有发疯的柯摩可专阻挠它们。他獠牙熔了，一张糊了的脸愤怒至极，边吼边冲边挥拳，抓到触角便马上用蹄死命践踏，好像已经感觉不到那喷出的液体。头颅团结起来，对付这个仇敌，但是不到一分钟，最后一颗头颅已经化作黏糊糊的液体，消失在眼前。战斗结束了。
摩昂芭跳到地上，阿斯卡宝也回到地面。我从盆栽背后机敏地走出。我们一同审视走道。看来可以给明天早上的清洁人员一个惊喜，无论他们是在哪个界层活动。一大半墙面都附上墨汁嘶嘶作响，随后化作泡沫，凝聚成涓涓细流，淌到地板上。整条通道成了污渍、焦痕与凝结的黏液所组成的万花筒。就连我刚刚躲藏的花盆前半部也严重烧毁，我小心地把它转过来，让它以完好的一面来面对世界。
「好啦！」我开心地说，「你们觉得霍普金会注意到什么吗？」
柯摩可专的身形真是悲惨，公猪头已模糊难辨，獠牙焦黑，漂亮的刺青也都不见了。他一跛一跛，来到二十三号房门口，妖精正在法阵里惊讶地看着。
「好了，朋友，」他说，「我们得决定你该怎么死。」
「等等！」看门的大喊，「没必要伤了和气！我们意见不再分歧了！」
柯摩可专眯起眼睛。「为什么？」
「因为房客已经回来，你们可以亲自和他处理这件事情。祝你们愉快。」木头纹路又起了变化，缓和下来，那张脸的轮廓也不见了。
我们楞了一两秒，思考那妖精莫名其妙的话。之后，我们缓缓回过身，望着走廊那一头。
有个男人站在半路上。
他显然刚从外面回来，因为深灰色西装外还罩着一件冬天的大衣。他没戴帽子，加上方才暴露于风中，因此棕发蓬乱得遮住了一张不老也不年轻的脸。这就是我那天在公园看见的男人：瘦削、鸡胸，完全不起眼。他左手还拿着装著书的塑胶袋。不知怎地，他就是牵动着我的记忆，让我感到不安，和上次一样。怎么回事？我发誓，之前从没见过霍普金。
我从七个界层检查他，虽不敢肯定，但是他的光环似乎比多数人类强一点，或许是因为灯光吧！他绝对是个人类。
霍普金看着我们，我们看着他。
之后他微笑、转过身、拔腿就跑。
我们追了上去：摩昂芭与阿斯卡宝带头，接下来是脚步重的哈吉，然后是尽量保留体力的我，最后则是可怜的老柯摩可专吊车尾。（※他因为伤势而速度慢了下来，也因为刚刚那一顿吃得太急了。他是十万火急地把那名经理吞进肚子里去。）我们到了转角又全挤在一起，挤向设置电梯的凹间。
「他跑去哪了？」
「那边！楼梯那边——快——」
「上楼还下楼？」
我看到下方转弯处有袖子闪过。「下楼！快！谁变个形吧！」
一道亮光乍现，摩昂芭变成墨绿翅膀的鸟，从楼梯间中央直扑而下。阿斯卡宝变成秃鹰，这个选择不怎么高明，因为庞大的身躯要在狭窄的空间回身并不容易。哈吉缩小身躯，变成看起来凶恶的穿山甲，爬到楼梯扶手上。他蜷成球状，有了盔甲保护，他立刻跳下楼梯井。我和柯摩可专使不出这种速度，只能竭力跟在后面。
到了一楼，穿过可推可拉的门板后便是走道。我停下脚步，却被后方盲目往前冲的柯摩可专一撞，撞得我趴倒在地。
「他们往哪走？」
「不知道，跟丢了。不——仔细听！」
尖叫与呐喊声传了过来——要知道伙伴在哪里，循着这种声音准没错。声音来自餐厅，一大票人类冲出拱门，惊叫着冲到走道，这群人有顾客，也有厨房员工。我们等最胖的那个气喘吁吁跑过面前之后，便赶紧跟到餐厅去。我们沿着餐厅里东倒西歪的椅子、餐具和破杯子，跟到弹簧门，后面就是饭店厨房了。
阿斯卡宝环视四周。「快点！」他喊道，「我们包围他了！」
独眼巨人双脚跨站在金属水槽上，手指着一个方向。摩昂芭在他左边，挡住了两个锅架中间的位子，长着鳞片的尾巴懒洋洋地来回挥动，分叉的舌头伸了出来。独眼巨人右边则是哈吉，他蹦上流理台，不怀好意上下舞动着毒刺。他们全盯着厨房的另一头，原来刚刚那名逃犯就躲在那儿。他后面是道厚实的墙，没有任何门窗，没机会让他开溜。
柯摩可专和我也加入战斗行列。阿斯卡宝朝我们看。「那个笨蛋不肯乖乖过来，」他低声说道，「我们得吓唬吓唬他。哈吉已经疯狂傻笑，不过他还是半步也不肯出来。来吧，巴谛魔——难道你没办法变成恐怖一点的东西吗？用个像样点的伪装好吗？」
如果一个人不怕独眼巨人、猪头战士、大蜥蜴和看来凶恶却吃吃傻笑的穿山甲，那么这人应该不会畏惧其他怪物。不过，我倒是同意阿斯卡宝的说法。毕竟示巴大使绝不是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于是我赶紧翻找伪装库存，挑出印地安人最畏惧的一个。一瞬间，大使消失了，他原本的位置站着一个高大凶恶的形体，披着羽毛斗篷、戴着动物骨骸。虽然是男人身躯，但头部是野蛮的乌鸦，光滑黝黑、眼睛闪耀黄光。他张开残忍的鸟喙，对着世界发出邪恶的乌鸦叫，厨房里的各种厨具应声作响。
我朝阿斯卡宝歪着头。「怎么样？」
「还行。」
五个巨灵一齐朝着猎物逼近。
「你可以把那东西放下，」摩昂芭提议，「你逃不出我们的掌心的。」
啊对了！就是那个东西，我也注意到了。那是霍普金先生挑选来自卫的厨具。不过，意外的是，他不是怯生生地把那东西拿在面前耍弄，而是一手把它抛到空中，又灵巧地以另一手接起，那熟练的模样一点也不像学者，如果那是开罐器或马铃薯剥皮器，甚至长柄杓或汤匙也就罢了，我不会那么担心。不过，那个用具可是菜刀，而且很大一把。
他挥舞菜刀的模样，隐约唤醒我的记忆。
「那么，」霍普金先生微笑地说，「难题来了。究竟是你们逮到我，或正好相反？」
他正说着，脚也轻轻一蹬，好像要开始跳可怕的居尔特吉格舞。然而，他缓缓从地上飞起，盘旋在我们上方，笑得嘴都咧到耳朵边了。
真是出乎意料。哈吉总算停止吃吃傻笑，其他伙伴惊讶得面面相觑。不过，我可没有。我静静待在原地，动也不动，一道寒意缓缓滑过我的背脊，令我万分不安。
我认得这声音。那不是霍普金先生，连人类都不是。
是法奎尔。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我们离开主人身边，旋即伪装成欧椋鸟，快速飞过伦敦，途中行经了我曾经发生不幸事故的公园。水晶宫、凉亭、不祥的湖，全都在傍晚余晖之下，散放不怀好意的光芒。灯饰大多没有发光，也没看见平常聚集的群众，只不过，有几个普通人在草地上走着，不知有何目的。我看到警方的封锁线，也看到形色匆忙的妖精，显然这里相当忙碌……之后，我们就来到圣詹姆士区的街道上，从饭店上方盘旋而下。
这座高档饭店是由灰色石材打造而成的修长建筑，位于大使馆和绅士俱乐部之间，精致而低调，国外的大使与王公贵族来到城市时，可以在此放下行囊。这家饭店看起来并不欢迎五名巨灵组成的乌合之众入侵，尤其是臭气熏天的哈吉。我们看到窗户发出魔法光芒，逃生出口也布下薄薄的格网。门房穿着深绿色的高贵制服，眼神非常锐利，想必戴着隐形眼镜。我们得小心，不能大摇大摆走进去。
饭店正对面有座电话亭。于是，五只欧椋鸟一一降落到电话亭后方，之后五只老鼠从电话亭里面的洞蹦出来。摩昂芭用尾巴扫掉讨厌的烟屁股，我们旋即召开严肃的秘密会议。
「好了，弟兄们，」我轻快地说道，「我建议——」
一只独眼鼠举起脚掌抗议。「等等，巴谛魔，」它说，「你怎么突然变成我们的老大了？」
「难道你有我的聪明才智？别忘了，我们今晚得逮到霍普金。」
「如果说大话也算数，巴谛魔，我们就开开心心跟随你。」柯摩可专说道，巨岩般浑厚的声音在电话亭里轰隆作响，连我的胡子都跟着回音振动。他说：「很可惜，你又老、又累、又没用。」
「我们听说你扮成伟大青蛙的冒险过程了，」哈吉吃吃笑着说，「灵髓像雨一样飘落整个城市，还得靠主人救你一命。」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巴谛魔吧，」摩昂芭同情地说。她是所有老鼠之中最漂亮、最像只老鼠的。阿斯卡宝只有一只眼睛，哈吉鬃毛之间还有毒刺，而柯摩可专和平常一样，好像在建筑外面一间格格不入的砖造小库房。至于我，灵髓又开始不听话了，四肢出现一块块模糊。但愿不要太明显，以免让人注意到。
「也许不是吧，不过他只会影响行动，」阿斯卡宝说道，「瞧他现在的轮廓，模糊成一团。」
「他会拖累我们。我们飞行时，他都慢吞吞的。」
「没错，打仗时他的表现简直不能看。」
「说不定会化成一团蛋奶冻。」（※蛋奶冻：另一个专有名词，意指我们在凡人界层时，整个灵髓垮了。当然，在异世界的话，我们的灵髓随时都是自由的，不必拘泥于任何特定的形状。）
「哎唷，我才不要把他扶起来。」
「我也不要，这次任务又不是当保母。」
「谢谢你们对我能力的高见，」我不高兴地说，「但你们可别忘了，我可是唯一见过霍普金的人。如果你们要自己去，请便，看看你们办不办得到。」
「他不高兴了，」哈吉不屑地说道，「跟气球一样自我膨胀！看，要爆炸了！」
摩昂芭尾巴不耐烦地拍着地板。「别浪费时间了。巴谛魔或许衰老，但我们需要他的建议，才能动身。」她尽量展现下水道老鼠最甜美的笑容。「请继续，巴谛魔，告诉我们你看到了什么。」
你们也知道，我不记仇。（※至少是我什么都没法做的时候。不过，我迟早会恢复精力，也一定会再遇见哈吉、阿斯卡宝与柯摩可专。到时候，我会使出受伤的熊该有的凶残敌意，给他们迟来的惩罚。君子报仇，三年不晚。）我不在乎地耸耸肩。「其实也不多，我是看到了霍普金，但只有一下子而已，根本无从分辨他到底是不是魔法师，但我想应该是吧。至少这号人物能派出一批魔精和巨灵来追逐我。」
「我只是想到，」摩昂芭说道，「你确定他是人类吗？」
「霍普金吗？对，我在七个界层都检查过了，每个界层都是。如果我们能够突击他，应该能稳稳逮住才对。」
「噢，我会逮住他，」哈吉以深沉而开怀的声音说道，「你别担心。我已经帮他找了个舒舒服服的地方，那里不需要绳子或手镣脚铐。就在这儿……在我的肚皮下。」他喜孜孜地窃笑，没多久笑声逐渐消失。
另四只老鼠面面相觑。
阿斯卡宝说道：「我们还是用普通的绳子把他绑起来吧，哈吉，谢谢你的提议。好吧，我们继续。我们知道霍普金住在这里。知道是哪一间吗？」
我耸耸肩。「不知道。」
「我们得查查接待处的登记簿。之后呢？」
柯摩可专挪挪他毛茸茸的庞大身躯。「直接冲到楼上破门而入，把霍普金揍个稀烂，再赶紧把他偷偷带走。简单、有效率、效果好。就这么办吧！下一个问题？」
我摇摇头。「这个策略是不错，可是我们踏着重重的脚步上楼时，霍普金可能会有警觉，我们得蹑手蹑脚才行。」
柯摩可专蹙着眉。「我不确定有没有办法蹑手蹑脚。」
「另外，」摩昂芭说道，「霍普金可能还没回来。我们得先悄悄到他房间观察观察。如果他离开了，我们就到里面埋伏。」
我点点头。「得伪装起来才行，哈吉还得要洗个澡、烟熏消毒才行。你们知道，人类有嗅觉的。」
刚刚提到的那只老鼠老羞成怒，激动了起来，毒刺嘎嘎作响。「过来，巴谛魔。我想尝尝你灵髓的味道。」
「是吗？你抓得到我？」
「简单至极、求之不得。」
这个争论持续了一会儿，堪称机智、活泼与技巧高超的机智问答。（※对话范例：「哦，所以你觉得没问题了，嗯？」「对，当然没问题，老兄！」「是吗？」「对！」背景则是其他人的欢呼配合拍打毛茸茸的臀部。就知识范围与气度来说，大约是介于古代雅典人和较现代的英国国会辩论之间。）然而，我还来不及以压倒性的最后证明击溃对手时，有个家伙闯进来使用电话亭，于是几只老鼠夹着尾巴，四处窜逃。
二十分钟过去。大使饭店入口站着一个看门人，他规律地来回巡着，不时搓着双手取暖。一群宾客来了，是一名女人和三名男人，悉数穿着丝路来的漂亮服饰。他们悄悄以阿拉伯语交谈，那名女性的颈子还挂着月光石首饰。每个人都散发出财富、尊贵与自信的光芒。（※柯摩可专除外，他还想扮成小牛，硬塞进西装。）看门人后退，行礼致意。四人向他点头示意，亲切微笑。一行人走上台阶，进入饭店大厅。
有个年轻女性笑眯眯地坐在桃花心木桌后方。「能为您服务吗？」
那名最英俊的男人走过去。「晚安，我们是示巴王国的大使。几个星期之后，我们要举办皇家宴会，因此想看看贵饭店设施，以便安排订房。」
「没问题，先生，请跟我来好吗？我会请经理出来。」
接待小姐站起来，轻快地沿着一条通道走去，四个示巴大使跟在后头。此时，有个大使放开了紧握的拳头，于是一只又小又丑的昆虫飞出来，它有许多脚和刺，还散发硫磺臭味。它飕飕拍着翅膀，飞往没人看守的书桌，开始快速查看住宿登记。
饭店经理是个矮胖的中年女子，灰白头发梳到后脑勺，以光滑的鲸骨发夹盘起。她礼貌而含蓄地接待访客。「您来自示巴大使馆？」
我恭敬地行个礼。「是的，女士。您的洞察力无与伦比。」
「其实是刚刚那个女孩告诉我的。不过，我不知道示巴是个独立的国家，以为那是阿拉伯联盟的一部分呢！」
我吞吞吐吐地说道：「呃……就快要改变了，女士。我们不久之后要自治了。我们皇家的宾客正是前来庆祝此事。」
「原来如此……天哪，自治政府真是危险的趋势，希望示巴别为我们的帝国竖了个榜样……好，我可以让你们看看典型的房间。想必各位知道，我们这家饭店相当有名，既隐密，又非常高级，保全系统可是经过政府魔法师认证的。每一间房间，都有最先进的守门魔鬼。」
「这样啊？每一间？」
「对。抱歉——我去拿正确的钥匙，一会儿就回来。」
经理旋即离去。这时，女大使转过头来。「巴谛魔，你这白痴，」她压低声音，「你还发誓示巴还存在。」
「我上次去的时候是还在。」
「那到底是多久以前？」
「大概是五百年前左右……好吧，别那么咄咄逼人嘛！」
那个大个子大使声如洪钟：「哈吉还真是慢吞吞。」
「他到底识不识字？」我说道，「真是我们计划美中不足之处。」
「当然识字！安静点，她回来了。」
「先生、女士，我拿到钥匙了，麻烦你们……」
经理快步走过灯光昏暗的走道，这里铺着橡木镶板、镀金镜子，还有显得累赘的盆栽放在架子上。她指着各式各样的拱门说道：「那里就是餐厅……以洛可可风格装潢，还有布雪的原画。后面则是厨房。左边是大会客室，只有在这里可以使用魔鬼。除此之外，魔鬼是不准出现的，因为它们通常不卫生、又吵闹，总之令人万分厌恶，尤其是巨灵。先生，您刚刚说什么？」
柯摩可专刚才气得发出粗哑的声音，不过他赶紧止住。「没有，没有。」
「请问，」经理继续说道，「示巴是个魔法社会吗？我觉得我应该要知道，但是我对其他国家真是一无所知，光是自己国家的事就有得忙了，不是吗？几乎没时间再应付外国人，何况许多都是野蛮人和食人族。电梯来了，我们上到三楼吧！」
经理和大使走进电梯，回身面对着电梯门。门正缓缓关上，适时呼呼飞行声传来。趁着经理没注意，一只散发恶臭、浑身是刺的昆虫钻进了即将关闭的缝隙，飞到了示巴女士的袖子，再爬到她的耳边，很快地说悄悄话。
示巴女士朝着我回过头，嘴巴默念：「二十三号房。」
我点点头。取得了必备的资讯后，四名示巴大使彼此交换眼色。他们一起低下头，看着那个子小小的经理——她仍得意洋洋，滔滔不绝地说着饭店三温暖有多棒，完全忽略拥挤的电梯内气氛已骤然改变。
「不必吧，」我用阿拉伯语说道，「把她绑起来就好了。」
「她可能会尖叫，」女大使说，「而且要把她放在哪？」
「也对。」
「那就这样吧。」
老旧的电梯慢吞吞地往上爬，总算来到三楼。门一打开，走出了四名示巴大使，还有一只嗡嗡飞行的昆虫。个头最大的那名大使正用光滑的的鲸骨发夹剔牙，剔完便把鲸骨往电梯外面的大型盆栽一插，旋即跟上其他人的脚步，穿过安静的走廊。
二十三号房的门已在眼前，我们停下脚步。
「怎么办？」摩昂芭悄声说道。
阿斯卡宝好不耐烦。「敲门哪！如果他在里面，我们就闯进去，把他抓起来。如果不在……」他灵感尽失，说不下去了。
「我们就到里面等。」说话的是在我们头上嗡嗡盘旋的哈吉。
「那女人说过有守门的，」我警告大家，「得先对付它。」
「这有什么问题？」
这群大使往门靠近。摩昂芭敲敲门。我们等着，来回望着走道。一切如常。
摩昂芭再敲敲门。于是门中央的圆形镶板移动了。木头纹理转了转，荡出一波波纹路，最后扭曲成一张隐约看得出轮廓的脸。那张脸睡眼惺忪地眨着眼，用尖锐的鼻音说：「房客出门了，请晚点再来。」
我退后一步，观察门的底部。「这扇门底部密不透风，我们能从底下溜进去吗？」
「大概不行，」摩昂芭说，「如果变成烟，或许可从钥匙孔溜进去。」
阿斯卡宝又在窃笑。「巴谛魔根本不需要变形。瞧他下半身——已经化成气体了。」（※他说的话虽然伤人、失礼，但确实有几分真确。我虽然状况不像变成青蛙时那么糟，但是随着时间过去，我的力量和控制灵髓的能力仍逐渐减弱。我裤子周围的确没能维持固定的样子。）
柯摩可专皱着眉，低头看看自己庞大的身躯。「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变成烟。」
守卫听到我们说话，不免担忧起来。「房客外出了，」它又用尖锐的声音喊着，「请不要试图进入，不然我得行动了。」
阿斯卡宝走近一步。「你是哪种魔灵？妖精吗？」
「是的，先生，我就是。」守门者相当自豪，颇不识相。
「你能看到几个界层？五个？很好，那就从第五界层看看我们。看到了什么了？嗯？怎么没发抖？」
门上的脸吞口水的声音清晰可闻。「一点点，先生……不过，请容我一问，右边盘旋的那团模糊东西是什么？」
「是巴谛魔。别理他。我们其他可是凶残有力。我们要进入房间。你有什么意见？」
那张脸停顿了一会儿，深深叹口气。「我被约束着，先生。我得阻止你们。」
阿斯卡宝骂道：「那你快签你的死刑令吧！我们是厉害的巨灵，你只是微不足道的小脏点。你能抱什么希望？」
「先生，我能发布警报。其实我刚刚已经发出了。」
四处隐约传来冒泡声，好像滚烫泥浆中冒出气泡。这群大使环顾四下：走道两边的地毯上有几颗头颅冒出来。每个头都椭圆如橄榄球，平滑黑亮犹如甲虫，底部还有两颗黯淡的眼。每颗头往上一蹦，跳到空中，后面还拖着一串扭动的触角。
「我们得快速、安静、干脆地解决这件事，」摩昂芭说道，「不能让霍普金知道发生过什么事。」
「没错。」
四周一片肃杀之气，这些头颅往我们的方向飘过来。
我们没楞在那里看它们有何打算，而是根据自己所长，立即行动。摩昂芭往墙壁一跳，快速沿着墙爬上天花板，然后像只蜥蜴攀住天花板，朝最靠近的头颅发射痉挛咒。哈吉转眼间便从小小的昆虫膨胀起来，转过身子、抖抖皮肤，旋即对着敌方发射数不清的毒箭。阿斯卡宝的肩膀伸出翅膀，飞到半空，发射爆炸咒。柯摩可专变成公猪，放低獠牙，转动巨大的肩膀，往这团混战中冲过去。至于我，我溜到最近的盆栽后方，尽力架设起最好的防护罩，让自己不显眼。（※我很愿意加入这场战斗，真的很愿意。通常我可是带头冲向这些乌贼头，好好打斗一番。不过，那时我就是无法打斗。我珍贵的灵髓已所剩无多，不能随意溅落。）
正当我重新布置最大的叶片时，不禁纳闷那些飘浮头颅究竟会使出什么可怕的招数？然而，答案很快揭晓。有一两个头颅靠近后便微微向后倾，触角往两旁分开，里面的管子喷出黑色的液体，淹没它们面前的一切。柯摩可专冲到半途就被喷个正着，他痛得呼天抢地，因为被液体打中，灵髓会灼伤。液体先是冒泡、喷射，然后啃进他的身形。但是这样并不能解决掉柯摩可专，长着一副獠牙的他往前冲，把一颗头颅撞翻到门厅去。阿斯卡宝的爆炸咒击中另一个头颅，在半空中把它炸得开花，黑色液体飞溅在墙上，又泼到已经痛得打滚的柯摩可专身上，甚至洒到我信赖的盆栽最顶端的叶片。
天花板上的摩昂芭边跳边闪，几乎没沾到墨汁。她的痉挛咒命中目标，随处可见头颅晕头转向、东倒西歪。哈吉的毒箭也同样射中几颗头颅，让它们肿胀变黄，没入地毯，化成一滩脓水后消失无踪。
头颅赶紧掉头，四处乱窜，躲避毒箭、痉挛咒与爆炸咒，准备逃到巨灵身后，再发动另一波攻势。然而它们遭到阻碍了，不仅走道尽头挡住去路，还有发疯的柯摩可专阻挠它们。他獠牙熔了，一张糊了的脸愤怒至极，边吼边冲边挥拳，抓到触角便马上用蹄死命践踏，好像已经感觉不到那喷出的液体。头颅团结起来，对付这个仇敌，但是不到一分钟，最后一颗头颅已经化作黏糊糊的液体，消失在眼前。战斗结束了。
摩昂芭跳到地上，阿斯卡宝也回到地面。我从盆栽背后机敏地走出。我们一同审视走道。看来可以给明天早上的清洁人员一个惊喜，无论他们是在哪个界层活动。一大半墙面都附上墨汁嘶嘶作响，随后化作泡沫，凝聚成涓涓细流，淌到地板上。整条通道成了污渍、焦痕与凝结的黏液所组成的万花筒。就连我刚刚躲藏的花盆前半部也严重烧毁，我小心地把它转过来，让它以完好的一面来面对世界。
「好啦！」我开心地说，「你们觉得霍普金会注意到什么吗？」
柯摩可专的身形真是悲惨，公猪头已模糊难辨，獠牙焦黑，漂亮的刺青也都不见了。他一跛一跛，来到二十三号房门口，妖精正在法阵里惊讶地看着。
「好了，朋友，」他说，「我们得决定你该怎么死。」
「等等！」看门的大喊，「没必要伤了和气！我们意见不再分歧了！」
柯摩可专眯起眼睛。「为什么？」
「因为房客已经回来，你们可以亲自和他处理这件事情。祝你们愉快。」木头纹路又起了变化，缓和下来，那张脸的轮廓也不见了。
我们楞了一两秒，思考那妖精莫名其妙的话。之后，我们缓缓回过身，望着走廊那一头。
有个男人站在半路上。
他显然刚从外面回来，因为深灰色西装外还罩着一件冬天的大衣。他没戴帽子，加上方才暴露于风中，因此棕发蓬乱得遮住了一张不老也不年轻的脸。这就是我那天在公园看见的男人：瘦削、鸡胸，完全不起眼。他左手还拿着装著书的塑胶袋。不知怎地，他就是牵动着我的记忆，让我感到不安，和上次一样。怎么回事？我发誓，之前从没见过霍普金。
我从七个界层检查他，虽不敢肯定，但是他的光环似乎比多数人类强一点，或许是因为灯光吧！他绝对是个人类。
霍普金看着我们，我们看着他。
之后他微笑、转过身、拔腿就跑。
我们追了上去：摩昂芭与阿斯卡宝带头，接下来是脚步重的哈吉，然后是尽量保留体力的我，最后则是可怜的老柯摩可专吊车尾。（※他因为伤势而速度慢了下来，也因为刚刚那一顿吃得太急了。他是十万火急地把那名经理吞进肚子里去。）我们到了转角又全挤在一起，挤向设置电梯的凹间。
「他跑去哪了？」
「那边！楼梯那边——快——」
「上楼还下楼？」
我看到下方转弯处有袖子闪过。「下楼！快！谁变个形吧！」
一道亮光乍现，摩昂芭变成墨绿翅膀的鸟，从楼梯间中央直扑而下。阿斯卡宝变成秃鹰，这个选择不怎么高明，因为庞大的身躯要在狭窄的空间回身并不容易。哈吉缩小身躯，变成看起来凶恶的穿山甲，爬到楼梯扶手上。他蜷成球状，有了盔甲保护，他立刻跳下楼梯井。我和柯摩可专使不出这种速度，只能竭力跟在后面。
到了一楼，穿过可推可拉的门板后便是走道。我停下脚步，却被后方盲目往前冲的柯摩可专一撞，撞得我趴倒在地。
「他们往哪走？」
「不知道，跟丢了。不——仔细听！」
尖叫与呐喊声传了过来——要知道伙伴在哪里，循着这种声音准没错。声音来自餐厅，一大票人类冲出拱门，惊叫着冲到走道，这群人有顾客，也有厨房员工。我们等最胖的那个气喘吁吁跑过面前之后，便赶紧跟到餐厅去。我们沿着餐厅里东倒西歪的椅子、餐具和破杯子，跟到弹簧门，后面就是饭店厨房了。
阿斯卡宝环视四周。「快点！」他喊道，「我们包围他了！」
独眼巨人双脚跨站在金属水槽上，手指着一个方向。摩昂芭在他左边，挡住了两个锅架中间的位子，长着鳞片的尾巴懒洋洋地来回挥动，分叉的舌头伸了出来。独眼巨人右边则是哈吉，他蹦上流理台，不怀好意上下舞动着毒刺。他们全盯着厨房的另一头，原来刚刚那名逃犯就躲在那儿。他后面是道厚实的墙，没有任何门窗，没机会让他开溜。
柯摩可专和我也加入战斗行列。阿斯卡宝朝我们看。「那个笨蛋不肯乖乖过来，」他低声说道，「我们得吓唬吓唬他。哈吉已经疯狂傻笑，不过他还是半步也不肯出来。来吧，巴谛魔——难道你没办法变成恐怖一点的东西吗？用个像样点的伪装好吗？」
如果一个人不怕独眼巨人、猪头战士、大蜥蜴和看来凶恶却吃吃傻笑的穿山甲，那么这人应该不会畏惧其他怪物。不过，我倒是同意阿斯卡宝的说法。毕竟示巴大使绝不是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于是我赶紧翻找伪装库存，挑出印地安人最畏惧的一个。一瞬间，大使消失了，他原本的位置站着一个高大凶恶的形体，披着羽毛斗篷、戴着动物骨骸。虽然是男人身躯，但头部是野蛮的乌鸦，光滑黝黑、眼睛闪耀黄光。他张开残忍的鸟喙，对着世界发出邪恶的乌鸦叫，厨房里的各种厨具应声作响。
我朝阿斯卡宝歪着头。「怎么样？」
「还行。」
五个巨灵一齐朝着猎物逼近。
「你可以把那东西放下，」摩昂芭提议，「你逃不出我们的掌心的。」
啊对了！就是那个东西，我也注意到了。那是霍普金先生挑选来自卫的厨具。不过，意外的是，他不是怯生生地把那东西拿在面前耍弄，而是一手把它抛到空中，又灵巧地以另一手接起，那熟练的模样一点也不像学者，如果那是开罐器或马铃薯剥皮器，甚至长柄杓或汤匙也就罢了，我不会那么担心。不过，那个用具可是菜刀，而且很大一把。
他挥舞菜刀的模样，隐约唤醒我的记忆。
「那么，」霍普金先生微笑地说，「难题来了。究竟是你们逮到我，或正好相反？」
他正说着，脚也轻轻一蹬，好像要开始跳可怕的居尔特吉格舞。然而，他缓缓从地上飞起，盘旋在我们上方，笑得嘴都咧到耳朵边了。
真是出乎意料。哈吉总算停止吃吃傻笑，其他伙伴惊讶得面面相觑。不过，我可没有。我静静待在原地，动也不动，一道寒意缓缓滑过我的背脊，令我万分不安。
我认得这声音。那不是霍普金先生，连人类都不是。
是法奎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