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呃……伙伴们，」我大胆说道，「我们最好谨慎行事。」
霍普金先生在半空中把菜刀抛高。菜刀在空中翻转，闪耀着光芒，于天花板的灯光下画出一道弧线，然后刀柄落入霍普金张开的手掌。他吸引了我的目光，也对我眨眼示意。
阿斯卡宝惊慌了，说些大话来掩饰。「他会飘浮呢，」他吼道，「还会杂耍。印度一大票快饿死的苦行僧也会这些把戏，但我可不会从他们面前逃开。来吧，别忘了，我们得活捉他。」
他发出恐怖的叫声，从水槽上跳下来。长着乌鸦头的人伸出手警告。「等等！」我说，「有点不对劲。他的声音——」
「巴谛魔，你这懦夫！」穿山甲射出的箭落在我跟前。「你在担心你的灵髓所剩无几。好吧，就跳到最近的椅子上尖叫吧！反正有四个真正的巨灵可以对付这人。」
「这就是问题所在呀，」我反驳，「我不确定他是不是人。」
「当然是喽。」霍普金在高处骄傲地拍拍胸脯，「从第一到第七界层，都是血肉之躯，你没看到吗？」的确没错，他怎么看都是人类，但说话的却是法奎尔。
大蜥蜴不安地挥着尾巴，结果把一口锅子甩到一旁砸坏了。「等等，」摩昂芭说，「我们现在讲什么语言？」（※我们巨灵在盛怒之下，有时会忘记自己用的是什么语言。我们在这个世界合作时，通常是用大家都熟悉的语言，而这种语言未必是当今文明所使用的（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呃……亚兰语，怎么了？」
「因为他也会讲。」
「那又怎样？他是个学者吧？」在紧张时，阿斯卡宝可能会吐出闪族语。
「是没错，但似乎有点奇怪。」
霍普金装模作样地看着表。「好，抱歉我打个岔，」他大声说道，「不过我可是个大忙人，今天晚上有要事得处理，这事对我们大家都很重要。如果你们现在赶紧离开，我就饶了你们，就连巴谛魔也放过。」
柯摩可专的灵髓虚弱，因此原本倚在有八个炉口的炉子上，然而霍普金这段话让他整个儿顿时生龙活虎。「你就饶过我们？」他大吼，「看你这么大的口气，我不好好用角撞你才怪！」他蹄子扒着地，往前冲刺。其他巨灵也跟着有样学样，于是角、骨骼、鳞片和其他盔甲装备喀拉喀拉的声响传遍厨房。霍普金先生随意把菜刀扔向右手，还在指间翻转。
「等等，你们这些白痴！」乌鸦头男人大喊：「你们没听到吗？他认识我，知道我的名字！这——」
「巴谛魔，瞧你缩在一旁不敢交战，真不像你的作风，」霍普金先生落在向前冲的魔灵中间，愉快地叫道，「通常你是躲得更远，龟缩在废弃的地下墓穴里之类的。」
「地下墓穴那次意外是以讹传讹！」我吼道，「我解释的次数都数不清了，我当时在保护那些地下墓穴，免得被罗马的敌人破坏，因为那些人可能会选择——」我突然哑口无言。这不就证明了吗？世界上没有半个人类知道，野蛮人入侵时我闲逛到哪儿去了，知道的魔灵也就那么区区几个。（※当我被发现的时候，魔精弗力斯普与帕洛克斯在场，之后，他们很开心地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们认识的妖精。不幸在不久之后的某个夜晚，这些魔精和妖精全都因为种种原因而死亡：发生这种巧合真是奇怪，也把我累个半死。）事实上，这几世纪以来，只有一个巨灵在每次我们狭路相逢时，一定要提一下这件事。当然，这巨灵就是——
「别过去！」我大喊，急得到处蹦蹦跳跳，「那不是霍普金！不知怎么会这样，但总之那是法奎尔，而且他——」
太迟了。伙伴们杀声震天，根本没听到我说话。话说回来，就算他们听到了，大概也不会停下来。阿斯卡宝和哈吉本来就不懂得敬老尊贤，想必不会听我劝。摩昂芭或许会犹豫一下。
然而，他们全都没听到，只顾一拥而上。
好了，现在是四对一。法奎尔只有一把菜刀当武器，而他面对的，可是堪称伦敦最厉害的四个巨灵，这简直高下立见。
我会伸出援手，帮忙同伴——如果真能改变结局的话。
然而，我偷偷往门边逃跑。我了解法奎尔。他如此潇洒自信，全是因为他很能发挥己长（※他和老贾伯不同，不是力大无敌却脑袋空空。他也不像残忍的楚伊，对付敌人时连根手指都不用举起，言辞恐怖又犀利。都不是。法奎尔是全能的——他的生存之道讲求实际，同时兼顾力量与狡猾。至于此刻，我的想法也是如此：我是狡猾地顾及法奎尔的力量，免得被杀。）。
乌鸦头三步并作两步，已经顺利通过一排煎蛋卷用的平底锅，正要溜过糕点柜时，似乎一堆盘子从他耳边哗啦落下，定睛一看，原来是穿山甲身上的盔甲。
再过大约一秒钟，又有东西掉下来——很遗憾，其中只有一些还认得出来。
一直到了厨房门边，我才敢冒险回头看。厨房那一头是一团混乱，光线、声响与呐喊不时出现。偶尔这团漩涡会伸出手，抓住桌子或小冰箱。这些东西被丢回那团混战之中，消失在眼前。金属、木头与灵髓的碎片，不时被抛到外面来。
该离开了。我认识的一些巨灵会释放浓雾以掩盖自己的行迹，有些喜欢有毒的乌黑蒸气，或在背后施展幻影术。我呢，则是砸掉灯光，于是厨房与餐厅立刻陷入黑暗。那群打成一团的巨灵发出诡异的彩色闪光，在墙上快速移动。前方一道楔形光线，标示着通往走道的出口。我拉紧羽毛斗篷，没入阴影之中。（※我的乌鸦头伪装，原本是住在森林与旷野间的部落所使用的图腾。他们很重视乌鸦偷偷摸摸、秘密行动、智慧与狡猾的特质。这件斗篷上的羽毛来自所有生长在那个地带的鸟：我吸收了它们的力量，能够潜行于草原与岩石上，也能恭敬地与部落的萨满谈话——他也穿着类似的服装，并戴着面具。）
才在餐厅走不到一半，后方打斗声已全然静止。
我停下脚步，抱着一丝希望听到同事胜利的欢呼。
然而没这么好运，静默，打击着我的羽毛头。
我屏气凝神，用尽力气倾听任何一丝声响……或许太用力了，我以为听到了一点点声音，好像有人在黑暗中飘浮。
我加快脚步。没必要跑——偷偷摸摸比较重要。我现在的情形根本无法对抗法奎尔，无论他用什么奇怪的伪装。我沿着餐厅边缘走，小心避开桌椅和散落一地的餐具。影子斗篷罩在我压得低低的头上，而一只黄眼焦虑地从羽毛边缘窥伺出去，查看后方。
一道会动的黑影从通往厨房的拱门过来，手上拿了个会发亮的东西。我加快脚步，却踢钊茶壶，铿啷一声撞上墙边。
「天哪，巴谛魔，」熟悉的声音喊着我，「你今天晚上真是糊涂。黑暗或许阻扰得了人类，但我可是和大白天一样，清清楚楚看到你躲在那堆破布下面溜走。停下来跟我聊聊天吧，我好怀念当年那样闲话家常。」
乌鸦头没有回答，只管快速往门边走。
「难道你一点也不好奇吗？」那道声音越来越近，「我以为你很想知道我为什么选这个身形，想得要死。」
我当然想知道，但是绝对没有「想得要死」。我也很想好好说一番伶牙俐齿的玩笑话，不过逃命要紧，聊天就免了吧！乌鸦头男人半途中往前一跃，双手张开，仿佛要跳进游泳池；羽毛斗篷在身边周旋，变成深色的翅膀。男人不见了，一只绝望的乌鸦往前飞扑，长着羽毛的身体冲向门边——
然而，叹息声、钝击声与疼痛的嘎叫声旋即传来。乌鸦被毫不留情地拦住。一道闪闪发光的东西飞了过来，刺穿乌鸦的翼尖，让它整个身子悬在下方。那发光的东西抖了一会儿后便静止下来，原来是一把嵌入墙壁的菜刀。
那东西与霍普金先生的身体，不慌不忙地飘过房间。乌鸦等着，身体缓缓摆荡，鸟喙吐出不堪入耳的咒骂。
霍普金先生靠近了，西装的一肩有点烧焦，一边脸颊有轻微割伤，除此之外，似乎毫发无伤。他在三尺之外的黑暗中飘浮着，带着一抹微笑看着我。我猜他是在不同界层检查我的状况，虚弱的模样让我感到很窘迫，好像自己光溜溜似的。我那只没被钉住的翅膀拍拍墙壁。
「那就继续吧，」我怒气冲冲地说，「赶快把事情解决。」
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皱起眉头。「你现在就希望我把你杀掉？」
「不是，是你心里想的荒谬笑话，就是把我留在这里聊天之类的。继续吧，就如你所愿，有话快说！」
那学者看起来不太高兴。「巴谛魔，你以为我会自甘堕落？你以为我会和你一样偷偷摸摸，只会耍嘴皮？这想法简直和你的灵髓一样可悲。瞧瞧你！和海绵一样千疮百孔。如果我是你主人，就把你拿来擦地板。」
我咕哝道：「说不定他正有此打算。我其他什么事都干了。」
「我相信。唉，看到魔灵被折磨成这个样子，实在是很遗憾的事情，就连像你这么轻浮惹人厌的也是。我几乎要同情你了。」他搔搔鼻子，「几乎啦，不是真的同情。」
我仔细看着那双灰濛濛的眼睛。「真的是你吧？」我说。
「当然是。」
「可是你的灵髓……哪里去了？」
「就在这儿，藏在我们亲爱的霍普金先生身体里面。你一定早就猜到，这绝对不是伪装而已。」法奎尔咯咯轻笑。「你身上这套丑陋的鸟衣服是什么？美洲原住民的图腾？真是又脏又旧。唉，我早就不干那种事啦！」
「你在他实际的身体里面？」我说，「哎唷！真恐怖。谁对你干下这种事情，法奎尔？你主人是谁？我完全没个头绪。」
「我主人？」飘浮的男人开心得发抖。「当然是霍普金先生喽！我对他感激得不得了。感激到我认为他和我还会再合作一小段时间，」他突然爆发出浑厚真诚的笑声。（※这笑声竟然是出自法奎尔这么经验老到的巨灵，实在令人不安。我们这些高等魔灵是有自己的幽默感，以纾解我们在地球上遭受无穷无尽的奴役生活。通常幽默可以分为几类：不动声色、冷嘲热讽与评论式的。我们永远都会因为魔法师的怪异举动而惊奇不已，但很少陷入歇斯底里，可说几乎不会如此（当然，我说的不包括妖精。他们很少能超脱娱乐性低俗闹剧的层次）。因此，法奎尔心花怒放成这等模样，不知节制、过分投入，实在有点怪。）「我们上次见面之后，发生了许多事，巴谛魔，」他继绩说道，「你还记得我们怎么道别的吗？」
「不。」其实记得。
「你朝着我放火，老友。点燃一根火柴，在小树林里把我烧伤。」
乌鸦不安地在菜刀下移动身体，「那在某些文化中，是亲昵的表示。有些文化喜欢拥抱，有些喜欢亲吻，有些喜欢在小树林里朝着对方放火。」
「嗯。我当人类奴隶的经验是不如你，巴谛魔，你比谁都了解他们的作风。即便如此，那样是有点痛……」他飘近了点。
「你也没什么大碍啊，」我抗议，「我之后几天又看见你，在海德兰府的厨房假扮成一名厨师。看起来烫伤似乎不太严重。话说回来，你到底和厨房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老喜欢在厨房晃？」（※事实的确如此。从尼尼微的皇家厨房开始（大约是西元前七百年），那时巴比伦魔法师派我过去进行外交任务，比方说在宴会上将砒霜放到西拿基立的食物里。不幸，亚述国王派法奎尔来搜寻刺客：他很不满我美味的牛油松糕，于是在走廊上追着我跑。这场破天荒食物大战的结果，是我用大块带骨火腿瞄准他砸过去，然后溜之大吉。而我们的关系也从此恶化。）
霍普金（或说法奎尔）点点头。「厨房里有很多尖锐的好武器，」他指尖轻弹菜刀，于是刀身和乌鸦同时颤抖，「所以我刚刚才会跑来这儿，而且这里也比楼上的走道宽敞得多，有空间来挥挥我的胳臂……这饭店的空间不大。话虽如此，我房间里倒是有按摩浴缸。」
我头都昏了。「等等，」我说道，「我知道你是斯巴达的法奎尔，爱翠海的苦难根源。我曾见过你化身为灰黑色的巨人，一脚辗平了希腊的重装步兵。那你现在又是谁？喜欢泡澡、鸡胸的男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被关在这里多久了？」
「几个月吧！不过我可不是被关起来。大使饭店真是豪华，高级得不得了。霍普金喜欢享受。而且政府的间谍也不会来这里，所以我来去自如。我觉得没有理由改变这样的安排。」
乌鸦翻翻白眼。「不是饭店啦！我是说身体。」
法奎尔咯咯笑。「巴谛魔，答案也一样，该怎么说呢？几个星期之前，霍普金先生这位好人邀请我进入他的身体。我花了一会儿才适应，不过现在可是舒服得不得了，除了外表改变之外，我的力量可是完全没有减少喔，你的朋友们刚刚都知道了。」他笑嘻嘻地说，「好久没这么饱餐一顿了。」
「是，好吧，」我不安地清清喉咙，「希望你不要对我做出同样的事。你我相识多年，这段关系真是美妙，分享过许多经历。」
霍普金先生开心得眼睛一亮。「这样好多了，巴谛魔，你的幽默感又活跃起来了。不过老实说，我不打算把你吞下肚子。」
乌鸦挂在菜刀下面，模样好不悲惨，但是一听到这个意外的消息，精神为之一振。「不吃我？法奎尔，你真够朋友！我要为上次灌木丛的事件道歉，还有为了护符而争斗，以及三二年在海德堡时，我在你背后施展了震碎咒，」我吞吞吐吐，「但是我想你应该不知道是我干的……嗯，其他事也都是我不好。总之，我是感激不尽。如果你能把菜刀移开，我马上就走。」
但是，这个表情冷漠的人并没有拿走菜刀，而是弯下身子，略微靠近乌鸦。「我可没说要饶过你，巴谛魔，只说不吃你，别搞错了。光看到你的灵髓就令我倒胃。不过，我也不打算让你走，今天晚上，你就会悲惨地死去——」
「噢，很好。」
「我会绞尽脑汁凌迟你。」
「嗳，你不必为此操烦——」
「但是先让我告诉你一件事，」霍普金的笑脸凑了过来，「我想告诉你，你错了。」
我向来对自己反应灵敏、机智过人而自豪，这会儿却完全摸不着头绪。「啥？」
「我跟你说过几百次了，」法奎尔继续说道，「我希望巨灵，像你我这样的巨灵，总有一天能自由。我们为什么对战呢？我们之所以对抗彼此，完全是因为得服从该死的人类主人。为什么要听他们的？因为我们别无选择。不知有多少次，我希望能挑战这些规则；但是你也不知说了多少次，说我痴心妄想。」
「我也不完全是那么说，我是说你彻头彻尾——」
「巴谛魔，你说我们永远不可能打破这两个难题，也就是自由意志与痛苦的问题。瞧你现在斜视着我的小眼睛，又露出那么笃定的眼神。不过，你错了。瞧瞧我现在的样子——看到什么了？」
我端详着他。「一个人形杀人狂？人渣与巨灵败类的恐怖合体？呃——好吧，我豁出去了——之前的仇敌，现在以出乎意料的怜悯，像同伴一样好生同情地看着我？」
「不，巴谛魔，不。告诉你吧，你现在看到的是一点也不痛苦，而且拥有自由意志的巨灵。也难怪你听不懂，毕竟五千年来从没发生过这么神奇的事。」他伸出一只分明是人类的手，轻轻梳理我头上的羽毛。「你能想想吗？这受伤的可怜小家伙？没有痛苦！没有痛苦呢，巴谛魔！啊，」他叹口气，「你根本无法思考我有多么明智吧！」
没有痛苦……我疲倦而糊涂的心智，突然浮现一个画面：是格莱斯顿的骷髅大摇大摆地往前走来……「我曾经遇见一个火灵，」我说，「他也说了差不多的话。他的灵髓被关在人类骨骼里面，之后就发疯了。最后，他死了，没能活下去。」
法奎尔让霍普金的脸隐隐露出笑容。「啊，你说霍诺流斯？对，我听过他。那可怜的家伙影响甚钜！我和他一样，灵髓受到保护，也有自由意志。不过巴谛魔，你听好了——我可不会发疯。」
「不过要来到这个世界，一定得有人召唤你，」我继续说道，「所以你得服从那人的命令……」
「霍普金召唤了我，而我也完成了他的命令，现在，我自由了。」这时，我总算稍微看到藏在这男人里面的巨灵：在他眼睛深处闪过的胜利神情，几乎和火焰一样。「你也许还记得，巴谛魔，我们上次谈话时，我很乐观地告诉你，有些伦敦魔法师过于轻率，这些人等于给了我们机会。」
「记得，」我说，「你是在说勒福雷斯。」
「对，不过不只他。现在就是这么回事，我说对了，我们的机会来了。先是勒福雷斯野心太大，最后弄巧成拙，政变失败，人也死了，而我——」
「自由了，」我喊道，「对！多亏了我，你欠了我一次人情，没错。」
「——被关在海里的保险箱，都是因为他召唤我时，还在条文中相当严苛地规定他死后该如何处置我。我不时诅咒那个杀了勒福雷斯的人。」
「啊，那是我主人。我告诉过他这举动太过轻率，不过他才不肯听——」
「所幸不久之后，勒福雷斯的一个朋友把我放出来，他认识我，知道我的才干，之后我就为他工作。」
「那一定就是霍普金了。」我说。
「其实，非也。这倒提醒我，」法奎尔看看表，「我可没办法整晚都站在这儿跟你聊天。今晚革命就要屐开，我要到场目睹一切。你和你的白痴朋友让我耽搁太久了。」
乌鸦心里燃起了希望。「这么说来，你就没有办法如先前答应的，慢慢凌迟我了？」
「没办法了，巴谛魔，不过你在这世界上也活得差不多了。」他伸出双手，抓住我的颈子，抽出翅膀上的菜刀。霍普金的身体飘到半空，脸朝向阴暗的餐厅。「我看看，」法奎尔咕哝道，「对……那个看起来很不错。」我们飘过桌子上方，往对面的那堵墙过去。那里放着一台推车，是刚刚侍者留下来的。推车中间是一个巨大的汤盅，还有个圆盖子。是银器。
乌鸦在紧抓住它的手上扭着身子，死命挣扎。「别这样嘛，法奎尔，」我哀求道，「别做任何会让你后悔莫及的事。」
「绝对不会后悔的。」他在推车旁降落，把我高举在汤盅上方。那要命的金属发出冰冷的光芒，刺痛了我筋疲力竭的灵髓。「健康的巨灵能在这种银坟墓里苟延残喘个几星期，」法奎尔说道，「不过以你的情形来看，我看大概再活几个小时吧！我倒是很好奇这里面是什么……」他手指很快一弹，掀开了盖子。「嗯，鱼汤，真好喝。好，再见了，巴谛魔。你死时，请记得巨灵遭到的奴役即将告终，希望这样能让你感到安慰。今天晚上，我们就要复仇了。」他手一松，扑通一声，乌鸦轻轻掉进盅里。法奎尔挥挥手道别，旋即盖上盅盖。我在黑暗中飘浮。四周全是银：我的灵髓缩小起泡。
我有个机会——唯一的机会：先等法奎尔离开，之后使出我最后的力气，掀开盖子冲出去。这很难，不过却可行——只要他没有拿个砖头之类的东西把盖子卡死。
法奎尔根本懒得拿砖块，而是干脆用整面墙。我听见巨大的吼声与碎裂声，然后是可怕的撞击；汤盅被厚重的石墙压坏，在我周围整个坍塌下来，银压在我整个身躯上，乌鸦痛得扭曲抽搐，但是完全没有移动的空间。我头晕目眩、灵髓开始沸腾，最后几乎是心存感激地陷入昏迷。
在银制大汤盅内被烧灼、压死——一定还有更惨的死法，但应该不多。
纳桑尼尔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霍普金先生在半空中把菜刀抛高。菜刀在空中翻转，闪耀着光芒，于天花板的灯光下画出一道弧线，然后刀柄落入霍普金张开的手掌。他吸引了我的目光，也对我眨眼示意。
阿斯卡宝惊慌了，说些大话来掩饰。「他会飘浮呢，」他吼道，「还会杂耍。印度一大票快饿死的苦行僧也会这些把戏，但我可不会从他们面前逃开。来吧，别忘了，我们得活捉他。」
他发出恐怖的叫声，从水槽上跳下来。长着乌鸦头的人伸出手警告。「等等！」我说，「有点不对劲。他的声音——」
「巴谛魔，你这懦夫！」穿山甲射出的箭落在我跟前。「你在担心你的灵髓所剩无几。好吧，就跳到最近的椅子上尖叫吧！反正有四个真正的巨灵可以对付这人。」
「这就是问题所在呀，」我反驳，「我不确定他是不是人。」
「当然是喽。」霍普金在高处骄傲地拍拍胸脯，「从第一到第七界层，都是血肉之躯，你没看到吗？」的确没错，他怎么看都是人类，但说话的却是法奎尔。
大蜥蜴不安地挥着尾巴，结果把一口锅子甩到一旁砸坏了。「等等，」摩昂芭说，「我们现在讲什么语言？」（※我们巨灵在盛怒之下，有时会忘记自己用的是什么语言。我们在这个世界合作时，通常是用大家都熟悉的语言，而这种语言未必是当今文明所使用的（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呃……亚兰语，怎么了？」
「因为他也会讲。」
「那又怎样？他是个学者吧？」在紧张时，阿斯卡宝可能会吐出闪族语。
「是没错，但似乎有点奇怪。」
霍普金装模作样地看着表。「好，抱歉我打个岔，」他大声说道，「不过我可是个大忙人，今天晚上有要事得处理，这事对我们大家都很重要。如果你们现在赶紧离开，我就饶了你们，就连巴谛魔也放过。」
柯摩可专的灵髓虚弱，因此原本倚在有八个炉口的炉子上，然而霍普金这段话让他整个儿顿时生龙活虎。「你就饶过我们？」他大吼，「看你这么大的口气，我不好好用角撞你才怪！」他蹄子扒着地，往前冲刺。其他巨灵也跟着有样学样，于是角、骨骼、鳞片和其他盔甲装备喀拉喀拉的声响传遍厨房。霍普金先生随意把菜刀扔向右手，还在指间翻转。
「等等，你们这些白痴！」乌鸦头男人大喊：「你们没听到吗？他认识我，知道我的名字！这——」
「巴谛魔，瞧你缩在一旁不敢交战，真不像你的作风，」霍普金先生落在向前冲的魔灵中间，愉快地叫道，「通常你是躲得更远，龟缩在废弃的地下墓穴里之类的。」
「地下墓穴那次意外是以讹传讹！」我吼道，「我解释的次数都数不清了，我当时在保护那些地下墓穴，免得被罗马的敌人破坏，因为那些人可能会选择——」我突然哑口无言。这不就证明了吗？世界上没有半个人类知道，野蛮人入侵时我闲逛到哪儿去了，知道的魔灵也就那么区区几个。（※当我被发现的时候，魔精弗力斯普与帕洛克斯在场，之后，他们很开心地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们认识的妖精。不幸在不久之后的某个夜晚，这些魔精和妖精全都因为种种原因而死亡：发生这种巧合真是奇怪，也把我累个半死。）事实上，这几世纪以来，只有一个巨灵在每次我们狭路相逢时，一定要提一下这件事。当然，这巨灵就是——
「别过去！」我大喊，急得到处蹦蹦跳跳，「那不是霍普金！不知怎么会这样，但总之那是法奎尔，而且他——」
太迟了。伙伴们杀声震天，根本没听到我说话。话说回来，就算他们听到了，大概也不会停下来。阿斯卡宝和哈吉本来就不懂得敬老尊贤，想必不会听我劝。摩昂芭或许会犹豫一下。
然而，他们全都没听到，只顾一拥而上。
好了，现在是四对一。法奎尔只有一把菜刀当武器，而他面对的，可是堪称伦敦最厉害的四个巨灵，这简直高下立见。
我会伸出援手，帮忙同伴——如果真能改变结局的话。
然而，我偷偷往门边逃跑。我了解法奎尔。他如此潇洒自信，全是因为他很能发挥己长（※他和老贾伯不同，不是力大无敌却脑袋空空。他也不像残忍的楚伊，对付敌人时连根手指都不用举起，言辞恐怖又犀利。都不是。法奎尔是全能的——他的生存之道讲求实际，同时兼顾力量与狡猾。至于此刻，我的想法也是如此：我是狡猾地顾及法奎尔的力量，免得被杀。）。
乌鸦头三步并作两步，已经顺利通过一排煎蛋卷用的平底锅，正要溜过糕点柜时，似乎一堆盘子从他耳边哗啦落下，定睛一看，原来是穿山甲身上的盔甲。
再过大约一秒钟，又有东西掉下来——很遗憾，其中只有一些还认得出来。
一直到了厨房门边，我才敢冒险回头看。厨房那一头是一团混乱，光线、声响与呐喊不时出现。偶尔这团漩涡会伸出手，抓住桌子或小冰箱。这些东西被丢回那团混战之中，消失在眼前。金属、木头与灵髓的碎片，不时被抛到外面来。
该离开了。我认识的一些巨灵会释放浓雾以掩盖自己的行迹，有些喜欢有毒的乌黑蒸气，或在背后施展幻影术。我呢，则是砸掉灯光，于是厨房与餐厅立刻陷入黑暗。那群打成一团的巨灵发出诡异的彩色闪光，在墙上快速移动。前方一道楔形光线，标示着通往走道的出口。我拉紧羽毛斗篷，没入阴影之中。（※我的乌鸦头伪装，原本是住在森林与旷野间的部落所使用的图腾。他们很重视乌鸦偷偷摸摸、秘密行动、智慧与狡猾的特质。这件斗篷上的羽毛来自所有生长在那个地带的鸟：我吸收了它们的力量，能够潜行于草原与岩石上，也能恭敬地与部落的萨满谈话——他也穿着类似的服装，并戴着面具。）
才在餐厅走不到一半，后方打斗声已全然静止。
我停下脚步，抱着一丝希望听到同事胜利的欢呼。
然而没这么好运，静默，打击着我的羽毛头。
我屏气凝神，用尽力气倾听任何一丝声响……或许太用力了，我以为听到了一点点声音，好像有人在黑暗中飘浮。
我加快脚步。没必要跑——偷偷摸摸比较重要。我现在的情形根本无法对抗法奎尔，无论他用什么奇怪的伪装。我沿着餐厅边缘走，小心避开桌椅和散落一地的餐具。影子斗篷罩在我压得低低的头上，而一只黄眼焦虑地从羽毛边缘窥伺出去，查看后方。
一道会动的黑影从通往厨房的拱门过来，手上拿了个会发亮的东西。我加快脚步，却踢钊茶壶，铿啷一声撞上墙边。
「天哪，巴谛魔，」熟悉的声音喊着我，「你今天晚上真是糊涂。黑暗或许阻扰得了人类，但我可是和大白天一样，清清楚楚看到你躲在那堆破布下面溜走。停下来跟我聊聊天吧，我好怀念当年那样闲话家常。」
乌鸦头没有回答，只管快速往门边走。
「难道你一点也不好奇吗？」那道声音越来越近，「我以为你很想知道我为什么选这个身形，想得要死。」
我当然想知道，但是绝对没有「想得要死」。我也很想好好说一番伶牙俐齿的玩笑话，不过逃命要紧，聊天就免了吧！乌鸦头男人半途中往前一跃，双手张开，仿佛要跳进游泳池；羽毛斗篷在身边周旋，变成深色的翅膀。男人不见了，一只绝望的乌鸦往前飞扑，长着羽毛的身体冲向门边——
然而，叹息声、钝击声与疼痛的嘎叫声旋即传来。乌鸦被毫不留情地拦住。一道闪闪发光的东西飞了过来，刺穿乌鸦的翼尖，让它整个身子悬在下方。那发光的东西抖了一会儿后便静止下来，原来是一把嵌入墙壁的菜刀。
那东西与霍普金先生的身体，不慌不忙地飘过房间。乌鸦等着，身体缓缓摆荡，鸟喙吐出不堪入耳的咒骂。
霍普金先生靠近了，西装的一肩有点烧焦，一边脸颊有轻微割伤，除此之外，似乎毫发无伤。他在三尺之外的黑暗中飘浮着，带着一抹微笑看着我。我猜他是在不同界层检查我的状况，虚弱的模样让我感到很窘迫，好像自己光溜溜似的。我那只没被钉住的翅膀拍拍墙壁。
「那就继续吧，」我怒气冲冲地说，「赶快把事情解决。」
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皱起眉头。「你现在就希望我把你杀掉？」
「不是，是你心里想的荒谬笑话，就是把我留在这里聊天之类的。继续吧，就如你所愿，有话快说！」
那学者看起来不太高兴。「巴谛魔，你以为我会自甘堕落？你以为我会和你一样偷偷摸摸，只会耍嘴皮？这想法简直和你的灵髓一样可悲。瞧瞧你！和海绵一样千疮百孔。如果我是你主人，就把你拿来擦地板。」
我咕哝道：「说不定他正有此打算。我其他什么事都干了。」
「我相信。唉，看到魔灵被折磨成这个样子，实在是很遗憾的事情，就连像你这么轻浮惹人厌的也是。我几乎要同情你了。」他搔搔鼻子，「几乎啦，不是真的同情。」
我仔细看着那双灰濛濛的眼睛。「真的是你吧？」我说。
「当然是。」
「可是你的灵髓……哪里去了？」
「就在这儿，藏在我们亲爱的霍普金先生身体里面。你一定早就猜到，这绝对不是伪装而已。」法奎尔咯咯轻笑。「你身上这套丑陋的鸟衣服是什么？美洲原住民的图腾？真是又脏又旧。唉，我早就不干那种事啦！」
「你在他实际的身体里面？」我说，「哎唷！真恐怖。谁对你干下这种事情，法奎尔？你主人是谁？我完全没个头绪。」
「我主人？」飘浮的男人开心得发抖。「当然是霍普金先生喽！我对他感激得不得了。感激到我认为他和我还会再合作一小段时间，」他突然爆发出浑厚真诚的笑声。（※这笑声竟然是出自法奎尔这么经验老到的巨灵，实在令人不安。我们这些高等魔灵是有自己的幽默感，以纾解我们在地球上遭受无穷无尽的奴役生活。通常幽默可以分为几类：不动声色、冷嘲热讽与评论式的。我们永远都会因为魔法师的怪异举动而惊奇不已，但很少陷入歇斯底里，可说几乎不会如此（当然，我说的不包括妖精。他们很少能超脱娱乐性低俗闹剧的层次）。因此，法奎尔心花怒放成这等模样，不知节制、过分投入，实在有点怪。）「我们上次见面之后，发生了许多事，巴谛魔，」他继绩说道，「你还记得我们怎么道别的吗？」
「不。」其实记得。
「你朝着我放火，老友。点燃一根火柴，在小树林里把我烧伤。」
乌鸦不安地在菜刀下移动身体，「那在某些文化中，是亲昵的表示。有些文化喜欢拥抱，有些喜欢亲吻，有些喜欢在小树林里朝着对方放火。」
「嗯。我当人类奴隶的经验是不如你，巴谛魔，你比谁都了解他们的作风。即便如此，那样是有点痛……」他飘近了点。
「你也没什么大碍啊，」我抗议，「我之后几天又看见你，在海德兰府的厨房假扮成一名厨师。看起来烫伤似乎不太严重。话说回来，你到底和厨房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老喜欢在厨房晃？」（※事实的确如此。从尼尼微的皇家厨房开始（大约是西元前七百年），那时巴比伦魔法师派我过去进行外交任务，比方说在宴会上将砒霜放到西拿基立的食物里。不幸，亚述国王派法奎尔来搜寻刺客：他很不满我美味的牛油松糕，于是在走廊上追着我跑。这场破天荒食物大战的结果，是我用大块带骨火腿瞄准他砸过去，然后溜之大吉。而我们的关系也从此恶化。）
霍普金（或说法奎尔）点点头。「厨房里有很多尖锐的好武器，」他指尖轻弹菜刀，于是刀身和乌鸦同时颤抖，「所以我刚刚才会跑来这儿，而且这里也比楼上的走道宽敞得多，有空间来挥挥我的胳臂……这饭店的空间不大。话虽如此，我房间里倒是有按摩浴缸。」
我头都昏了。「等等，」我说道，「我知道你是斯巴达的法奎尔，爱翠海的苦难根源。我曾见过你化身为灰黑色的巨人，一脚辗平了希腊的重装步兵。那你现在又是谁？喜欢泡澡、鸡胸的男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被关在这里多久了？」
「几个月吧！不过我可不是被关起来。大使饭店真是豪华，高级得不得了。霍普金喜欢享受。而且政府的间谍也不会来这里，所以我来去自如。我觉得没有理由改变这样的安排。」
乌鸦翻翻白眼。「不是饭店啦！我是说身体。」
法奎尔咯咯笑。「巴谛魔，答案也一样，该怎么说呢？几个星期之前，霍普金先生这位好人邀请我进入他的身体。我花了一会儿才适应，不过现在可是舒服得不得了，除了外表改变之外，我的力量可是完全没有减少喔，你的朋友们刚刚都知道了。」他笑嘻嘻地说，「好久没这么饱餐一顿了。」
「是，好吧，」我不安地清清喉咙，「希望你不要对我做出同样的事。你我相识多年，这段关系真是美妙，分享过许多经历。」
霍普金先生开心得眼睛一亮。「这样好多了，巴谛魔，你的幽默感又活跃起来了。不过老实说，我不打算把你吞下肚子。」
乌鸦挂在菜刀下面，模样好不悲惨，但是一听到这个意外的消息，精神为之一振。「不吃我？法奎尔，你真够朋友！我要为上次灌木丛的事件道歉，还有为了护符而争斗，以及三二年在海德堡时，我在你背后施展了震碎咒，」我吞吞吐吐，「但是我想你应该不知道是我干的……嗯，其他事也都是我不好。总之，我是感激不尽。如果你能把菜刀移开，我马上就走。」
但是，这个表情冷漠的人并没有拿走菜刀，而是弯下身子，略微靠近乌鸦。「我可没说要饶过你，巴谛魔，只说不吃你，别搞错了。光看到你的灵髓就令我倒胃。不过，我也不打算让你走，今天晚上，你就会悲惨地死去——」
「噢，很好。」
「我会绞尽脑汁凌迟你。」
「嗳，你不必为此操烦——」
「但是先让我告诉你一件事，」霍普金的笑脸凑了过来，「我想告诉你，你错了。」
我向来对自己反应灵敏、机智过人而自豪，这会儿却完全摸不着头绪。「啥？」
「我跟你说过几百次了，」法奎尔继续说道，「我希望巨灵，像你我这样的巨灵，总有一天能自由。我们为什么对战呢？我们之所以对抗彼此，完全是因为得服从该死的人类主人。为什么要听他们的？因为我们别无选择。不知有多少次，我希望能挑战这些规则；但是你也不知说了多少次，说我痴心妄想。」
「我也不完全是那么说，我是说你彻头彻尾——」
「巴谛魔，你说我们永远不可能打破这两个难题，也就是自由意志与痛苦的问题。瞧你现在斜视着我的小眼睛，又露出那么笃定的眼神。不过，你错了。瞧瞧我现在的样子——看到什么了？」
我端详着他。「一个人形杀人狂？人渣与巨灵败类的恐怖合体？呃——好吧，我豁出去了——之前的仇敌，现在以出乎意料的怜悯，像同伴一样好生同情地看着我？」
「不，巴谛魔，不。告诉你吧，你现在看到的是一点也不痛苦，而且拥有自由意志的巨灵。也难怪你听不懂，毕竟五千年来从没发生过这么神奇的事。」他伸出一只分明是人类的手，轻轻梳理我头上的羽毛。「你能想想吗？这受伤的可怜小家伙？没有痛苦！没有痛苦呢，巴谛魔！啊，」他叹口气，「你根本无法思考我有多么明智吧！」
没有痛苦……我疲倦而糊涂的心智，突然浮现一个画面：是格莱斯顿的骷髅大摇大摆地往前走来……「我曾经遇见一个火灵，」我说，「他也说了差不多的话。他的灵髓被关在人类骨骼里面，之后就发疯了。最后，他死了，没能活下去。」
法奎尔让霍普金的脸隐隐露出笑容。「啊，你说霍诺流斯？对，我听过他。那可怜的家伙影响甚钜！我和他一样，灵髓受到保护，也有自由意志。不过巴谛魔，你听好了——我可不会发疯。」
「不过要来到这个世界，一定得有人召唤你，」我继续说道，「所以你得服从那人的命令……」
「霍普金召唤了我，而我也完成了他的命令，现在，我自由了。」这时，我总算稍微看到藏在这男人里面的巨灵：在他眼睛深处闪过的胜利神情，几乎和火焰一样。「你也许还记得，巴谛魔，我们上次谈话时，我很乐观地告诉你，有些伦敦魔法师过于轻率，这些人等于给了我们机会。」
「记得，」我说，「你是在说勒福雷斯。」
「对，不过不只他。现在就是这么回事，我说对了，我们的机会来了。先是勒福雷斯野心太大，最后弄巧成拙，政变失败，人也死了，而我——」
「自由了，」我喊道，「对！多亏了我，你欠了我一次人情，没错。」
「——被关在海里的保险箱，都是因为他召唤我时，还在条文中相当严苛地规定他死后该如何处置我。我不时诅咒那个杀了勒福雷斯的人。」
「啊，那是我主人。我告诉过他这举动太过轻率，不过他才不肯听——」
「所幸不久之后，勒福雷斯的一个朋友把我放出来，他认识我，知道我的才干，之后我就为他工作。」
「那一定就是霍普金了。」我说。
「其实，非也。这倒提醒我，」法奎尔看看表，「我可没办法整晚都站在这儿跟你聊天。今晚革命就要屐开，我要到场目睹一切。你和你的白痴朋友让我耽搁太久了。」
乌鸦心里燃起了希望。「这么说来，你就没有办法如先前答应的，慢慢凌迟我了？」
「没办法了，巴谛魔，不过你在这世界上也活得差不多了。」他伸出双手，抓住我的颈子，抽出翅膀上的菜刀。霍普金的身体飘到半空，脸朝向阴暗的餐厅。「我看看，」法奎尔咕哝道，「对……那个看起来很不错。」我们飘过桌子上方，往对面的那堵墙过去。那里放着一台推车，是刚刚侍者留下来的。推车中间是一个巨大的汤盅，还有个圆盖子。是银器。
乌鸦在紧抓住它的手上扭着身子，死命挣扎。「别这样嘛，法奎尔，」我哀求道，「别做任何会让你后悔莫及的事。」
「绝对不会后悔的。」他在推车旁降落，把我高举在汤盅上方。那要命的金属发出冰冷的光芒，刺痛了我筋疲力竭的灵髓。「健康的巨灵能在这种银坟墓里苟延残喘个几星期，」法奎尔说道，「不过以你的情形来看，我看大概再活几个小时吧！我倒是很好奇这里面是什么……」他手指很快一弹，掀开了盖子。「嗯，鱼汤，真好喝。好，再见了，巴谛魔。你死时，请记得巨灵遭到的奴役即将告终，希望这样能让你感到安慰。今天晚上，我们就要复仇了。」他手一松，扑通一声，乌鸦轻轻掉进盅里。法奎尔挥挥手道别，旋即盖上盅盖。我在黑暗中飘浮。四周全是银：我的灵髓缩小起泡。
我有个机会——唯一的机会：先等法奎尔离开，之后使出我最后的力气，掀开盖子冲出去。这很难，不过却可行——只要他没有拿个砖头之类的东西把盖子卡死。
法奎尔根本懒得拿砖块，而是干脆用整面墙。我听见巨大的吼声与碎裂声，然后是可怕的撞击；汤盅被厚重的石墙压坏，在我周围整个坍塌下来，银压在我整个身躯上，乌鸦痛得扭曲抽搐，但是完全没有移动的空间。我头晕目眩、灵髓开始沸腾，最后几乎是心存感激地陷入昏迷。
在银制大汤盅内被烧灼、压死——一定还有更惨的死法，但应该不多。
纳桑尼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