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纳桑尼尔望着豪华轿车窗外，望着夜色、灯光、房子和人民。这番景象模模糊糊，宛如千变万化、令人陶醉的线条与动作，然而也不代表什么。有一会儿，他任自己疲惫的眼神在这些移动的形体上随意飘掠。之后，车子行驶到交叉路口减速，他的视线这时聚焦在玻璃窗及上面的倒影。他再度看见自己。
不过，这不是个让人宽慰的影像。他脸上刻画着疲惫、头发湿答答、衣领松垮垮。幸好，他眼里仍然燃着一线生机。
今天稍早之前，局面可不是如此。危机接踵而来：先在里奇蒙遭受侮辱、事业岌岌可危，又发现巴谛魔的背叛，这些危机重重打击他。约翰·曼德列克、情报部长、悠然自信的内阁成员，这些全是他小心建构起的表面形象，只是这些角色开始出现裂痕。然而，最致命的一击是那天早上遭到乐倩斯小姐拒斥。她好几次表现出轻蔑，粉碎了他尊贵地位的武装，让底下的男孩赤裸裸地暴露出来。对纳桑尼尔来说，实在难以承担。失去自尊之后，混乱接连而来——他整天都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会儿生气，一会儿又默不作声。
但是有两件事情把他拉回现实，不再沉溺于自怨自艾。第一件事很实际：巴谛魔迟来的讯息给了他一线希望。霍普金行踪的消息，给了纳桑尼尔在明天审判前最后一次行动机会。只要能逮到叛徒，纳桑尼尔或许还能运筹帷幄，赢过法拉、摩坦森与其他敌手，德威罗会不计前嫌，恢复纳桑尼尔原有的优越地位。
虽然不敢保证胜券在握，但他很有信心，相信刚派去饭店的巨灵力量够强，甚至光是派他们出去的举动，就已经让他恢复活力。背后涌上一股暖流，在车上狭小空间的他，还因此稍微打了个颤。终于他再次展现果决，投下最大的赌注，甩开几年来的慵懒。他觉得自己好像回到童年。想到自己的大胆行动，不禁心神一振。以前他常这样勇于行动，只是，政治与约翰·曼德列克这个令人厌倦疲乏的角色逐渐包围了他，一切才出现变化。
现在，他不想再扮演那个角色了。当然，如果命运仁慈，他会先保住自己的政治地位；不过他着实厌倦了其他部长，那些人道德沦丧、自私贪婪的作为，令他作恶。直到今天，他才在乐倩斯小姐与凯蒂·琼斯鄙夷的眼神中，发现自己也同样令人憎恶。好，他不会再沉沦于内阁会议的例行公事了！要挽救国家，就需要明快的举动，不能让那些昏庸的内阁治理。他盯着窗外，看着街上行人模糊的轮廓。普通人需要有人领导，也需要新的领导人，一个能带来些许和平与安全的人。他想到格莱斯顿的权杖，它正无所事事地躺在白厅地窖中。
这当然不是说他应该使用暴力——至少不该对普通人暴力相向。凯蒂·琼斯说的没错。他瞄了那女孩坐的位子（他很高兴她近在咫尺），以无比沉着的表情望着夜色。
纳桑尼尔能再次觉得精力充沛、重新恢复生气，第二个原因就是她。他很高兴自己找到了凯蒂。她头发比印象中短，但还是那么伶牙俐齿。先前在酒馆外争吵时，她像是一把刀子割破了他的虚伪，而她的激昂与自信一直让他觉得羞愧。怪的是，他好想继续和她说话。
另一件怪事是，她对巴谛魔以前的经历所知甚详，超乎他所想象。一想到此，曼德列克的心就往下沉。奇怪……不过这件事可以慢慢研究，现在得先把戏看完，而顺利的话，还可以等到巨灵胜利归来再说。巴谛魔可能会亲自说出真相。到时候该怎么面对她，其实他还不知道。
司机的声音打断了纳桑尼尔的思绪。「长官，我们快到戏院了。」
「好，我们花了多久？」
「十二分钟，长官。我得绕远路。市中心仍然封锁，公园有示威抗议，到处都有警方在行动。」
「好，如果运气够好，我们可以错过表演的开场。」
凯蒂·琼斯总算开口说话了。如同以往，她的镇定让他印象深刻。「我到底要忍受什么表演？」
纳桑尼尔叹了口气。「梅克皮的戏剧首演。」
「不会是写了〈阿拉伯天鹅〉的那个人吧？」
「可惜就是他。首相是他的戏迷，因此从内阁首长到三级秘书，每个政府魔法师都得参加，免得惹他不高兴。这是最重要的事。」
凯蒂一脸不悦。「什么？现在不是在打仗，人民在街头骚动吗？」
「就是啊！我今天晚上也有重要的工作，可是在戏剧落幕之前，全都得先搁到一旁。只希望中场休息次数多一些。」他摸摸大衣里的探知镜——换幕时，他就要检查巨灵的进展。
他们来到了沙夫茨伯里大道。餐厅、酒馆与剧院云集于这条弯曲的大街上，其中许多是近年来在政府清除贫民窟的措施下，以漂亮的混凝土重建的。这里架设了日本新发明的闪亮霓虹灯，以花花绿绿的缤纷色彩拼出商店名号。许多名不见经传的魔法师及地位较高的普通人，在这条街上来来往往。附近还有戒备的夜警。纳桑尼尔想寻找社会动荡的迹象，然而这群人看起来很平静。
豪华轿车放慢速度，驶进金色遮篷下方以绳索围起之处。警方与一身黑衣的保全魔法师站在路障后方，几名摄影师在路障边屈膝，相机架在三脚架上。剧院门口灯光闪闪，在街道和敞开的门口之间铺着漂亮的红毯。
一名矮胖的绅士在红毯上，激动地挥舞双手。车一停，昆丁·梅克皮便赶紧蹦上前去，伸手打开最靠近的车门。
「曼德列克！你总算来了！没时间可浪费喽。」
「抱歉，昆丁，我在街上遇到了麻烦……」自从目睹这个剧作家用普通人进行不道德的实验之后，纳桑尼尔就非常厌恶他。这人是个祸害，得除去才行。别急，先等待时机成熟。
「我知道、我知道。来，快下车！三分钟后我就得上台了！表演厅的门关闭了，不过我替你在我个人包厢留了个位子——对对，还有你女朋友。她比你我都好看多了，我们可以沾沾她的光！过来，快点快点！两分钟倒数计时！」
梅克皮又戳又拉，作势鼓励，催促纳桑尼尔和凯蒂下车，他们通过地毯，直奔剧院大门。大厅灯光刺眼，他们忍不住眨眼睛，他们挡开了鞠躬的侍者、递给他们的靠垫和盛着气泡酒的盘子。墙上贴着这出戏的广告海报：大多是昆丁·梅克皮以不同角度笑嘻嘻地挤眉弄眼，或沉思的模样。而这人现在在狭窄的楼梯间停下了脚步。
「上我的私人包厢去吧，我一会儿就过去。祝我好运！」这个梳着油头、牙齿发亮、眼睛清澈闪耀的人说完，便一阵小旋风似地离开了。
纳桑尼爵和凯蒂爬上楼梯，楼梯口是道放下的布幕。他们掀起布幕，钻进挂着丝绸帘子的小房间。三张装饰华美的椅子面对低矮的扶栏，越过扶栏下方就是舞台（现在由厚厚的帷幕半掩着）、乐团席，以及一片观众席，塞满了一排排轻轻晃动的头颅。灯光已经调暗，观众如森林中的风轻声细语，乐队席里边也发出不合调的乐音。
他们坐了下来。凯蒂坐在最靠边的椅子，纳桑尼尔坐在她旁边。他靠过去，在她耳边悄悄地说：「琼斯小姐，你何其有幸，绝对是在场唯一的普通人。看到对面的包厢吗？那位俯着身子，像个小孩子那般迫不及待的，就是我们的首相。坐在他旁边的是我们最爱戴的战争部长摩坦森先生。有啤酒肚的那位是内政部长柯林斯先生。下面包厢里一脸不高兴的，就是知名商人萧托·宾恩。左边像猫咪打呵欠的那位，是国安部长惠特威尔小姐。后面那位是警察部次长法拉小姐。」
他突然打住，因为法拉小姐好像察觉他的审视，视线越过中间阴暗下凹的大片观众席，朝他望过来。纳桑尼尔微微挥手，假惺惺地向她打招呼。随着一分一秒过去，他内心那种豁出去的振奋之情越来越无法遏抑：如果一切顺利，阿斯卡宝他们很快就会逮到霍普金。他倒要看看亲爱的法拉小姐明天怎么对付。纳桑尼尔语带卖弄，再次把头歪向凯蒂·琼斯。「可惜你的反抗份子已经不在了，」他悄悄说道，「若在这里好好装个炸弹，就能搞垮政府了。」
没错。下方坐席是次级首长及其夫人、助理、代理人与特别顾问。曼德列克看见每个人伸长脖子，忙着比较自己和政敌的位子；他看到望远镜发出闪光、听到甜食包装纸的摩擦声，也感觉到人群散发出来的兴奋。从第二和第三界层，看得到许多小妖精在主人肩上蹦蹦跳跳，忙着把胸膛和二头肌鼓成夸张的大小，并和邻居彼此羞辱较劲。
乐团的噪音逐渐消失。一把小提琴发出尖鸣，之后一切寂然。
表演厅的灯光全暗了下来。聚光灯打在舞台中央的帘幕。
四周悄然无声。
一阵鼓声传来，喇叭乐声响彻四方，此刻帷幕卷起，拉到一旁。
梅克皮大步走出，穿着一袭华美的压花绿丝绒礼服。他像母亲般对着孩子张开双臂，迎向观众的喝采。他向两旁的看台鞠个躬，又对中间座位的观众行个礼，然后举起双手。
「各位女士先生，你们好窝心、好窝心。请听我说！」欢呼声静止下来，「谢谢。在表演开始之前，我有特别的事情要宣布。很高兴——喔不，很荣幸——将我最新的拙作呈琨在这么杰出的观众面前。所有优秀人才今天齐聚一堂，并由品味卓然的路波·德威罗先生所带领。」这时他巧妙地停顿，让大家热情鼓掌。「没错。正因为我们如此爱戴亲爱的路波，因此我写下了〈从旧城瓦平到西敏市〉，这剧本是根据他启发人心的生活，只略做了改编而已。正如各位在节目单上所见，只有在修女宿舍那段场景是虚构的，其他轰动一时的杰出表现与奇迹，以及过人的天赋，都是根据事实而来。衷心希望各位能享受这寓教于乐的一出戏！」他微微鞠躬，展现开心的微笑。「一如我平时的演出，请各位不要用闪光灯拍照，以免妨碍演出。此外，今晚舞台上所使用的一些特效，是由一批自愿的魔鬼所营造的魔法效果。如果要欣赏到最佳的幻象，建议不要戴上隐形眼镜。毕竟在婚礼的场景中，看到一对大屁股妖精在后面发射烟火，实在相当扫兴。」众人哄堂大笑。「谢谢。请各位在演出期间驱散任何自己所携带的魔鬼，以免分心。请享受今晚的演出，希望令您永生难忘！」
梅克皮后退一步，帷幕刷一声拉上，聚光灯也跟着熄灭。观众席到处都是小小的沙沙声与啵啵声——原来是从皮包或口袋中拿出眼镜盒、打开、装进眼镜、再赶紧收好盒子的声音。魔法师们念着简短的咒令，于是妖精闪烁出微光、渐渐模糊，消失无踪。
纳桑尼尔拿起隐形眼镜时，瞥了凯蒂·琼斯一眼。她冷眼看着舞台，似乎不想尝试什么愚蠢的事情；然而，他知道自己正在冒险。他驱散了弗利坦，其他有用的魔鬼都去追捕霍普金了，身边可说是完全没有仆人。如果她决定变回以前的反抗份子怎么办？
鼓声隆隆，黑暗中舞台底下突然涌现小提琴的乐音，远处传来高亢的号角声，是军队的号声，没多久便很快转变为轻歌舞剧轻快的主旋律。帷幕往两旁拉开，露出一幅漂亮的背景，描绘着四十年前的伦敦街头。有高高的联排屋和市场摊贩、后面是湛蓝的天空及纳尔逊纪念柱，还有系着细索的毛茸茸鸽子来回飞行。一群男孩推着手推车，分别从舞台两侧走出，他们在舞台中间相遇，开始大声说起伦敦佬的趣事，并拍着大腿应和音乐节拍。纳桑尼尔心一沉，知道第一首歌要开始唱了。他坐回椅子，绝望地想着口袋中的探知镜。或许他可以溜出去，看看现在发生什么事——
「这开头不错吧，约翰？」梅克皮先生好像从隐藏的活板门蹦出来似地，抹抹额头上的汗珠，在他身旁准备坐下。「这群小家伙真不错，布景做得真漂亮。」他咯咯笑，「德威罗先生已经看得入迷。瞧他开心得鼓掌！」
纳桑尼尔凝视着黑暗的前方。「你的视力比我好。我看不到他。」
「那是因为你是个听话的孩子，把隐形眼镜拿起来了。再戴上看看。」
「不过——」
「孩子，戴上嘛！我包厢的规矩可不同。你可以不必听从给大家的指示。」
「那幻象怎么办？」
「噢，你看得到的已经够有意思了，相信我吧！」又是开怀大笑。
这人真是个善变的蠢蛋！纳桑尼尔半是恼怒、半是困惑，又把眼镜戴上。从第二、第三界层来看，观众席一转眼不再那么黑暗了，连坐得远远的魔法师也能看清楚。正如梅克皮所言，德威罗伸长了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还随着音乐点头。至于其他部长虽然不甘情愿的程度不一，但已经全数放弃，无奈地看着这场戏。
舞台上，伦敦东区的推车男孩蹦蹦跳跳，让出一条路给年轻的未来首相，纳桑尼尔曾在里奇蒙打过照面的那名苍白纤瘦的年轻男孩，现在从舞台侧面晃出来。他穿着制服外套、衬衫，打领带，短裤下伸出的毛毛腿长得有点不协调。他的脸庞抹了浓浓的红色，表现孩童精力充沛的模样；动作却无精打采，相当奇怪。他笨拙地停在卡纸做的邮筒前，开始颤抖着演讲。黑暗中，纳桑尼尔一旁的梅克皮不满地咋着舌。
「巴比真令我头大，」他吸了口气，「排演的时候，竟然开始严重咳嗽，变得相当虚弱。我想大概得肺病了，还得给他喝一大口白兰地，才能继续演。」
纳桑尼尔点点头。「你觉得他有力气撑完今晚表演吗？」
「可以吧，这出戏也不长。琼斯小姐喜欢这出戏吗？」
在一片昏暗之中，纳桑尼尔悄悄瞥了身旁的女孩一眼，看着她美丽的侧面、她头发的漂亮光芒。她因为无聊得发慌，脸色相当不悦。那个表情让他不小心咧嘴一笑。他——
他的笑容倏然凝结，顿时消失。一会儿，他朝梅克皮倾身。「昆丁，」他说，「你怎么知道她是琼斯小姐？」
他看着梅克皮。剧作家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悄悄说道：「孩子，我知道的事情可多了。不过先别说话，嘘！现在表演要进入高潮了！」
纳桑尼尔疑惑地说：「这么快？太好——好短。」
「因为巴比身体不适，我得把它提前。他等一下可能连重要的独白都会咕哝说出来，真是中气不足。不过，现在安静吧，戴上眼镜了吗？好，仔细看了。」
纳桑尼尔眼光回到舞台上，可是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值得兴奋的。乐团又开始演奏，而倚着邮筒的年轻人试着独唱，他用重重的鼻音哀鸣，不时还中断，干咳几声。除了他之外，舞台上没别的东西。来自舞台侧边的微风，吹得几栋房子正面摇摇晃晃。曼德列克想看看魔法幻象高潮迭起的迹象，却徒劳无功，什么都没有——从第二或第三界层什么都看不到。梅克皮是什么意思呢？
突然间，第二界层出现了细微的波动，不过波动不是来自舞台上，而是底下、剧院后方最远的座位。同时，梅克皮拿手肘推推纳桑尼尔，指向那边。纳桑尼尔看了一两眼，整个人目瞪口呆。在最深的阴影之中，他只能隐约看见三道通往大厅的逃生门，而且有数不清的小魔鬼正直驱而入，这些魔鬼多半是妖精（虽然有一两只可能是魔精，个头大些，冠或羽毛也比较惹人注目），全都又小又安静。它们的脚、蹄、爪、肢体、触角与吸口，悄悄行经剧院地毯，眼睛与牙齿如玻璃般闪烁。灵巧的手抓着绳圈和布，身子则蹦蹦跳跳、飞掠闪躲，以极快的速度冲向观众席最后一排。带头的魔鬼一下子跳到观众身上，每个人都被两三只妖精逮住。它们用破布塞进魔法师的嘴，又一把抓起魔法师的双手捆绑起来，然后把魔法师的头往后一扭，蒙上遮眼布。才三两下，最后一排的魔法师已沦为俘虏。在此同时，一波波妖精继续拥入，一排排往前推进，后头妖精还持续不断拥进，无穷无尽。这场攻击来得突然，许多人还来不及出声就被捆绑住；虽然有几人发出短短的尖叫，叫声却被小提琴的连续乐音，竖笛与大提琴的尖鸣起伏盖了过去。魔鬼如细细的黑色波涛，越过观众席，它们角在挥舞、眼睛在闪耀。然而前排的魔法师仍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
戴上眼镜的纳桑尼尔，不再觉得观众席那么黑暗，而他目睹了一切。他正要站起身来，脖子却被冰冷的刀子抵住。梅克皮迅速耳语：「孩子，别干蠢事。你正在观赏我最美好的一刻！这不就是艺术的极致表现？坐好，放轻松，好好享受！如果你胆敢移动一点点，你的脑袋就准备落到观众席。」
观众席已经有一大半沦陷了，然而妖精还是一直拥进。纳桑尼尔抬头看着对面的包厢。资深的魔法师虽然拿掉了他们的隐形眼镜，但是仍然和他一样有绝佳的视角，他们一定会看到的，一定会有所行动……可是他吓得下巴都掉了。每个包厢里面都有四五个魔鬼，这些魔鬼比楼下的要大得多——是大魔精和巨灵，有细长的白身和一团团肌肉——它们已经掀起帘子，悄悄溜到魔法师背后。魔鬼已经潜行到帝国最重要的人物后方，然而，德威罗仍微笑着，随着音乐摆手；摩坦森与柯林斯懒洋洋的，双手抱胸，在位子上点头打盹；惠特威尔在看表；玛宾蒂小姐忙着在档案夹上写东西。魔鬼悄悄靠近，长了爪子的拳头正举起绳子，同时默不作声调整塞口物与网子，然后动也不动地站着，好像一排墓碑耸立在魔法师背后。之后，仿佛收到一道无声的命令，它们全扑上前去。
玛宾蒂小姐尖叫起来，与小提琴尖锐的乐音融合为一。惠特威尔小姐被骨骼般的魔鬼抱住，正奋力挣扎，随即在指尖点起炼狱咒，可惜火苗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之后她的嘴就被掩住封起，咒令也戛然中止。然后她便消失在网中。
摩坦森先生在三个胖魔精的掌握中奋勇挣扎，曼德列克听到他喊着他的魔鬼，声音盖过乐团。不过，他和其他观众一样已经驱散了奴隶，根本得不到回应。他旁边的柯林斯先生早已不声不响地被制伏了。
曲子终于唱完。大英帝国首相德威罗先生站起来：他热泪盈眶，卖力为终曲鼓掌。在他包厢里面，魔鬼早已制伏并杀害了他背后的三名私人保镳。德威罗从翻领上摘下一朵玫瑰，抛向舞台上的年轻人。魔鬼一步步逼近，德威罗先生却浑然不觉，兀自喊着安可。年轻演员弯下腰拾起玫瑰，突然精神百倍地对着特等包厢挥舞。那一刻，逼近首相肩头的魔鬼步出阴影；年轻人放声尖叫，两腿一软，摇摇晃晃地坠落到舞台下，掉进上低音号的喇叭口中。德威罗先生吓得后退，撞上魔鬼。他立刻转身，几乎要吓哭了，黑色的翅膀已经把他包围住。
纳桑尼尔觉得这一切仿佛在转瞬间发生。下方的观众席，妖精如巨浪般铺天盖地往前推进。每个人的脸都被蒙住，嘴巴也被堵住。有只魔鬼在每个俘虏的肩上洋洋得意、昂首阔步。
纳桑尼尔惊慌地把眼光移向法拉的包厢。她位子上坐了一只咧嘴笑的魔鬼，肩上扛着一捆拼命扭动的东西。他望向别处，总算看到唯一真正使出抵抗能力的魔法师。
是萧托·宾恩先生。在包厢里沉思的他，并没有取下隐形眼镜，理由很简单：他没有隐形眼镜。他不理会梅克皮先生的命令，单边眼镜一直紧紧拴在左眼上。有时，他会取下眼镜，用手帕擦擦。正当他忙着擦眼镜时，妖精如潮水般淹没观众席；然而，他还是戴回了单边眼镜，正好看见它们拥入。
他咒骂一声，立刻拿起拐杖转身，正好看见三个巨大的黑影蹑手蹑脚走进他的包厢。箫托不假思索举起手杖，发射云雾——一道黑影轻轻哀号，瞬间化作尘土，另两道黑影分别闪躲到天花板与地上。拐杖再次发射云雾，斜斜击中天花板上的黑影，使它重创呜咽，成大字形摔在椅子上。然而在此同时，地上的魔鬼已经往前扑，抢走老人的拐杖，拿来痛打老人一顿，让他仆倒在地。
对面包厢的梅克皮看在眼里，不满意地皱着眉。「总是这样，」他若有所思地说，「没有任何艺术品是完美的，一定有美中不足之处。不过除了宾恩之外，我倒是觉得这次干得不错。」
剧作家从椅子上起身，往前俯过身子，好把眼前景象看得更清楚，而刀子依然抵在纳桑尼尔颈子上。纳桑尼尔忍住疼痛，小心地微微转过头，和凯蒂四目相交。那女孩没有隐形眼镜，因此一直要等到宾恩拐杖的云雾在黑暗中爆发，以及一个个胜利的魔鬼在普通的界层现身，才终于了解是怎么回事。她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纳桑尼尔——这才看到梅克皮和那把刀。她一脸困惑怀疑，完全不敢相信。纳桑尼尔迎上她的目光——他激动地动着嘴，无言恳求，眉毛也不断复杂摆动，请她伸出援手。只要能把刀子撞开，就算只是一瞬间，他或许能扑到梅克皮身上，夺下他手中的刀子。快点——趁着这个疯子分心，拜托她赶快行动……
凯蒂看着梅克皮，然后又看向纳桑尼尔。她皱起眉头。汗水滑落纳桑尼尔的脸颊。没用——她不会帮他的。她何必呢？她看不起他。
梅克皮半倚过扶栏，一看到下方观众遭受进一步的羞辱，便发出小小的咯咯窃笑。而他身子每抖动一次，刀子就更陷入纳桑尼尔的颈子。
之后，纳桑尼尔看到凯蒂非常轻微地点头。他看见凯蒂身体绷紧，准备一跃。他舔舔嘴唇，准备好……
凯蒂·琼斯往前扑过去。然而一道绿色能量冲向她，把她撞往扶栏，在这道冲击之下，扶栏应声裂开。青绿色火焰在她身上舞动，她四肢抽搐，头发冒烟。火焰终于退去，凯蒂瘫倒在地，头和手都悬在观众席的上方，半合着眼什么也看不见。
梅克皮先生的左手冒着热气，是绿色火焰的烟雾，不过他右手仍拿着刀抵在纳桑尼尔脖子上。他的眼睛已经眯成葡萄干大小，牙齿露了出来。「笨女孩。」他说。他用刀子比画着，刀子划破纳桑尼尔的下巴，沾上血滴。「站起来。」
纳桑尼尔麻木地站起来。命令在整个音乐厅回荡无数次，于是许多沙沙声传来，所有的俘虏站起身，他们看不见又被绑住，简直完全无助，后面则是他们的妖精又拍又打又捏，催促着他们。有些人支撑不住，失去意识，于是一只或更多只魔鬼抬起这些身体。在上方的包厢，对付高层级魔法师的是巨灵，这些魔法师根本无一幸免：所有人都被黑网子裹得密密实实，好像香肠。
纳桑尼尔总算开口。「你把我们全都毁了。」
昆丁·梅克皮脸上咧出好大的笑容。「别这么说，约翰。我们可是站在新时代的开端！不过帷幕已经拉下，我得加入后勤支援。有个人会过来，确保你在我离开时脑袋能维持正常。」他对着包厢后方点点头。布帘掀起，穿着黑袍的高大身影走进来；佣兵的身体占满了空间。
「相信你们已经很熟悉彼此了，」梅克皮先生把刀子塞回晚礼服时说道，「想必你们可以好好聊聊。约翰，我不会用言语恫吓来威胁你，不过倒是有个忠告。」他从楼梯顶端回头看着纳桑尼尔。「不要和那可怜的小凯蒂一样，选择去死——我还有很多东西要给你看。」
他走了。纳桑尼尔看着地上的身体。下方是可怕的静谧，只有沙沙的脚步声，及魔鬼的吃吃笑声。英国政府正迅速覆灭。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不过，这不是个让人宽慰的影像。他脸上刻画着疲惫、头发湿答答、衣领松垮垮。幸好，他眼里仍然燃着一线生机。
今天稍早之前，局面可不是如此。危机接踵而来：先在里奇蒙遭受侮辱、事业岌岌可危，又发现巴谛魔的背叛，这些危机重重打击他。约翰·曼德列克、情报部长、悠然自信的内阁成员，这些全是他小心建构起的表面形象，只是这些角色开始出现裂痕。然而，最致命的一击是那天早上遭到乐倩斯小姐拒斥。她好几次表现出轻蔑，粉碎了他尊贵地位的武装，让底下的男孩赤裸裸地暴露出来。对纳桑尼尔来说，实在难以承担。失去自尊之后，混乱接连而来——他整天都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会儿生气，一会儿又默不作声。
但是有两件事情把他拉回现实，不再沉溺于自怨自艾。第一件事很实际：巴谛魔迟来的讯息给了他一线希望。霍普金行踪的消息，给了纳桑尼尔在明天审判前最后一次行动机会。只要能逮到叛徒，纳桑尼尔或许还能运筹帷幄，赢过法拉、摩坦森与其他敌手，德威罗会不计前嫌，恢复纳桑尼尔原有的优越地位。
虽然不敢保证胜券在握，但他很有信心，相信刚派去饭店的巨灵力量够强，甚至光是派他们出去的举动，就已经让他恢复活力。背后涌上一股暖流，在车上狭小空间的他，还因此稍微打了个颤。终于他再次展现果决，投下最大的赌注，甩开几年来的慵懒。他觉得自己好像回到童年。想到自己的大胆行动，不禁心神一振。以前他常这样勇于行动，只是，政治与约翰·曼德列克这个令人厌倦疲乏的角色逐渐包围了他，一切才出现变化。
现在，他不想再扮演那个角色了。当然，如果命运仁慈，他会先保住自己的政治地位；不过他着实厌倦了其他部长，那些人道德沦丧、自私贪婪的作为，令他作恶。直到今天，他才在乐倩斯小姐与凯蒂·琼斯鄙夷的眼神中，发现自己也同样令人憎恶。好，他不会再沉沦于内阁会议的例行公事了！要挽救国家，就需要明快的举动，不能让那些昏庸的内阁治理。他盯着窗外，看着街上行人模糊的轮廓。普通人需要有人领导，也需要新的领导人，一个能带来些许和平与安全的人。他想到格莱斯顿的权杖，它正无所事事地躺在白厅地窖中。
这当然不是说他应该使用暴力——至少不该对普通人暴力相向。凯蒂·琼斯说的没错。他瞄了那女孩坐的位子（他很高兴她近在咫尺），以无比沉着的表情望着夜色。
纳桑尼尔能再次觉得精力充沛、重新恢复生气，第二个原因就是她。他很高兴自己找到了凯蒂。她头发比印象中短，但还是那么伶牙俐齿。先前在酒馆外争吵时，她像是一把刀子割破了他的虚伪，而她的激昂与自信一直让他觉得羞愧。怪的是，他好想继续和她说话。
另一件怪事是，她对巴谛魔以前的经历所知甚详，超乎他所想象。一想到此，曼德列克的心就往下沉。奇怪……不过这件事可以慢慢研究，现在得先把戏看完，而顺利的话，还可以等到巨灵胜利归来再说。巴谛魔可能会亲自说出真相。到时候该怎么面对她，其实他还不知道。
司机的声音打断了纳桑尼尔的思绪。「长官，我们快到戏院了。」
「好，我们花了多久？」
「十二分钟，长官。我得绕远路。市中心仍然封锁，公园有示威抗议，到处都有警方在行动。」
「好，如果运气够好，我们可以错过表演的开场。」
凯蒂·琼斯总算开口说话了。如同以往，她的镇定让他印象深刻。「我到底要忍受什么表演？」
纳桑尼尔叹了口气。「梅克皮的戏剧首演。」
「不会是写了〈阿拉伯天鹅〉的那个人吧？」
「可惜就是他。首相是他的戏迷，因此从内阁首长到三级秘书，每个政府魔法师都得参加，免得惹他不高兴。这是最重要的事。」
凯蒂一脸不悦。「什么？现在不是在打仗，人民在街头骚动吗？」
「就是啊！我今天晚上也有重要的工作，可是在戏剧落幕之前，全都得先搁到一旁。只希望中场休息次数多一些。」他摸摸大衣里的探知镜——换幕时，他就要检查巨灵的进展。
他们来到了沙夫茨伯里大道。餐厅、酒馆与剧院云集于这条弯曲的大街上，其中许多是近年来在政府清除贫民窟的措施下，以漂亮的混凝土重建的。这里架设了日本新发明的闪亮霓虹灯，以花花绿绿的缤纷色彩拼出商店名号。许多名不见经传的魔法师及地位较高的普通人，在这条街上来来往往。附近还有戒备的夜警。纳桑尼尔想寻找社会动荡的迹象，然而这群人看起来很平静。
豪华轿车放慢速度，驶进金色遮篷下方以绳索围起之处。警方与一身黑衣的保全魔法师站在路障后方，几名摄影师在路障边屈膝，相机架在三脚架上。剧院门口灯光闪闪，在街道和敞开的门口之间铺着漂亮的红毯。
一名矮胖的绅士在红毯上，激动地挥舞双手。车一停，昆丁·梅克皮便赶紧蹦上前去，伸手打开最靠近的车门。
「曼德列克！你总算来了！没时间可浪费喽。」
「抱歉，昆丁，我在街上遇到了麻烦……」自从目睹这个剧作家用普通人进行不道德的实验之后，纳桑尼尔就非常厌恶他。这人是个祸害，得除去才行。别急，先等待时机成熟。
「我知道、我知道。来，快下车！三分钟后我就得上台了！表演厅的门关闭了，不过我替你在我个人包厢留了个位子——对对，还有你女朋友。她比你我都好看多了，我们可以沾沾她的光！过来，快点快点！两分钟倒数计时！」
梅克皮又戳又拉，作势鼓励，催促纳桑尼尔和凯蒂下车，他们通过地毯，直奔剧院大门。大厅灯光刺眼，他们忍不住眨眼睛，他们挡开了鞠躬的侍者、递给他们的靠垫和盛着气泡酒的盘子。墙上贴着这出戏的广告海报：大多是昆丁·梅克皮以不同角度笑嘻嘻地挤眉弄眼，或沉思的模样。而这人现在在狭窄的楼梯间停下了脚步。
「上我的私人包厢去吧，我一会儿就过去。祝我好运！」这个梳着油头、牙齿发亮、眼睛清澈闪耀的人说完，便一阵小旋风似地离开了。
纳桑尼爵和凯蒂爬上楼梯，楼梯口是道放下的布幕。他们掀起布幕，钻进挂着丝绸帘子的小房间。三张装饰华美的椅子面对低矮的扶栏，越过扶栏下方就是舞台（现在由厚厚的帷幕半掩着）、乐团席，以及一片观众席，塞满了一排排轻轻晃动的头颅。灯光已经调暗，观众如森林中的风轻声细语，乐队席里边也发出不合调的乐音。
他们坐了下来。凯蒂坐在最靠边的椅子，纳桑尼尔坐在她旁边。他靠过去，在她耳边悄悄地说：「琼斯小姐，你何其有幸，绝对是在场唯一的普通人。看到对面的包厢吗？那位俯着身子，像个小孩子那般迫不及待的，就是我们的首相。坐在他旁边的是我们最爱戴的战争部长摩坦森先生。有啤酒肚的那位是内政部长柯林斯先生。下面包厢里一脸不高兴的，就是知名商人萧托·宾恩。左边像猫咪打呵欠的那位，是国安部长惠特威尔小姐。后面那位是警察部次长法拉小姐。」
他突然打住，因为法拉小姐好像察觉他的审视，视线越过中间阴暗下凹的大片观众席，朝他望过来。纳桑尼尔微微挥手，假惺惺地向她打招呼。随着一分一秒过去，他内心那种豁出去的振奋之情越来越无法遏抑：如果一切顺利，阿斯卡宝他们很快就会逮到霍普金。他倒要看看亲爱的法拉小姐明天怎么对付。纳桑尼尔语带卖弄，再次把头歪向凯蒂·琼斯。「可惜你的反抗份子已经不在了，」他悄悄说道，「若在这里好好装个炸弹，就能搞垮政府了。」
没错。下方坐席是次级首长及其夫人、助理、代理人与特别顾问。曼德列克看见每个人伸长脖子，忙着比较自己和政敌的位子；他看到望远镜发出闪光、听到甜食包装纸的摩擦声，也感觉到人群散发出来的兴奋。从第二和第三界层，看得到许多小妖精在主人肩上蹦蹦跳跳，忙着把胸膛和二头肌鼓成夸张的大小，并和邻居彼此羞辱较劲。
乐团的噪音逐渐消失。一把小提琴发出尖鸣，之后一切寂然。
表演厅的灯光全暗了下来。聚光灯打在舞台中央的帘幕。
四周悄然无声。
一阵鼓声传来，喇叭乐声响彻四方，此刻帷幕卷起，拉到一旁。
梅克皮大步走出，穿着一袭华美的压花绿丝绒礼服。他像母亲般对着孩子张开双臂，迎向观众的喝采。他向两旁的看台鞠个躬，又对中间座位的观众行个礼，然后举起双手。
「各位女士先生，你们好窝心、好窝心。请听我说！」欢呼声静止下来，「谢谢。在表演开始之前，我有特别的事情要宣布。很高兴——喔不，很荣幸——将我最新的拙作呈琨在这么杰出的观众面前。所有优秀人才今天齐聚一堂，并由品味卓然的路波·德威罗先生所带领。」这时他巧妙地停顿，让大家热情鼓掌。「没错。正因为我们如此爱戴亲爱的路波，因此我写下了〈从旧城瓦平到西敏市〉，这剧本是根据他启发人心的生活，只略做了改编而已。正如各位在节目单上所见，只有在修女宿舍那段场景是虚构的，其他轰动一时的杰出表现与奇迹，以及过人的天赋，都是根据事实而来。衷心希望各位能享受这寓教于乐的一出戏！」他微微鞠躬，展现开心的微笑。「一如我平时的演出，请各位不要用闪光灯拍照，以免妨碍演出。此外，今晚舞台上所使用的一些特效，是由一批自愿的魔鬼所营造的魔法效果。如果要欣赏到最佳的幻象，建议不要戴上隐形眼镜。毕竟在婚礼的场景中，看到一对大屁股妖精在后面发射烟火，实在相当扫兴。」众人哄堂大笑。「谢谢。请各位在演出期间驱散任何自己所携带的魔鬼，以免分心。请享受今晚的演出，希望令您永生难忘！」
梅克皮后退一步，帷幕刷一声拉上，聚光灯也跟着熄灭。观众席到处都是小小的沙沙声与啵啵声——原来是从皮包或口袋中拿出眼镜盒、打开、装进眼镜、再赶紧收好盒子的声音。魔法师们念着简短的咒令，于是妖精闪烁出微光、渐渐模糊，消失无踪。
纳桑尼尔拿起隐形眼镜时，瞥了凯蒂·琼斯一眼。她冷眼看着舞台，似乎不想尝试什么愚蠢的事情；然而，他知道自己正在冒险。他驱散了弗利坦，其他有用的魔鬼都去追捕霍普金了，身边可说是完全没有仆人。如果她决定变回以前的反抗份子怎么办？
鼓声隆隆，黑暗中舞台底下突然涌现小提琴的乐音，远处传来高亢的号角声，是军队的号声，没多久便很快转变为轻歌舞剧轻快的主旋律。帷幕往两旁拉开，露出一幅漂亮的背景，描绘着四十年前的伦敦街头。有高高的联排屋和市场摊贩、后面是湛蓝的天空及纳尔逊纪念柱，还有系着细索的毛茸茸鸽子来回飞行。一群男孩推着手推车，分别从舞台两侧走出，他们在舞台中间相遇，开始大声说起伦敦佬的趣事，并拍着大腿应和音乐节拍。纳桑尼尔心一沉，知道第一首歌要开始唱了。他坐回椅子，绝望地想着口袋中的探知镜。或许他可以溜出去，看看现在发生什么事——
「这开头不错吧，约翰？」梅克皮先生好像从隐藏的活板门蹦出来似地，抹抹额头上的汗珠，在他身旁准备坐下。「这群小家伙真不错，布景做得真漂亮。」他咯咯笑，「德威罗先生已经看得入迷。瞧他开心得鼓掌！」
纳桑尼尔凝视着黑暗的前方。「你的视力比我好。我看不到他。」
「那是因为你是个听话的孩子，把隐形眼镜拿起来了。再戴上看看。」
「不过——」
「孩子，戴上嘛！我包厢的规矩可不同。你可以不必听从给大家的指示。」
「那幻象怎么办？」
「噢，你看得到的已经够有意思了，相信我吧！」又是开怀大笑。
这人真是个善变的蠢蛋！纳桑尼尔半是恼怒、半是困惑，又把眼镜戴上。从第二、第三界层来看，观众席一转眼不再那么黑暗了，连坐得远远的魔法师也能看清楚。正如梅克皮所言，德威罗伸长了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还随着音乐点头。至于其他部长虽然不甘情愿的程度不一，但已经全数放弃，无奈地看着这场戏。
舞台上，伦敦东区的推车男孩蹦蹦跳跳，让出一条路给年轻的未来首相，纳桑尼尔曾在里奇蒙打过照面的那名苍白纤瘦的年轻男孩，现在从舞台侧面晃出来。他穿着制服外套、衬衫，打领带，短裤下伸出的毛毛腿长得有点不协调。他的脸庞抹了浓浓的红色，表现孩童精力充沛的模样；动作却无精打采，相当奇怪。他笨拙地停在卡纸做的邮筒前，开始颤抖着演讲。黑暗中，纳桑尼尔一旁的梅克皮不满地咋着舌。
「巴比真令我头大，」他吸了口气，「排演的时候，竟然开始严重咳嗽，变得相当虚弱。我想大概得肺病了，还得给他喝一大口白兰地，才能继续演。」
纳桑尼尔点点头。「你觉得他有力气撑完今晚表演吗？」
「可以吧，这出戏也不长。琼斯小姐喜欢这出戏吗？」
在一片昏暗之中，纳桑尼尔悄悄瞥了身旁的女孩一眼，看着她美丽的侧面、她头发的漂亮光芒。她因为无聊得发慌，脸色相当不悦。那个表情让他不小心咧嘴一笑。他——
他的笑容倏然凝结，顿时消失。一会儿，他朝梅克皮倾身。「昆丁，」他说，「你怎么知道她是琼斯小姐？」
他看着梅克皮。剧作家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悄悄说道：「孩子，我知道的事情可多了。不过先别说话，嘘！现在表演要进入高潮了！」
纳桑尼尔疑惑地说：「这么快？太好——好短。」
「因为巴比身体不适，我得把它提前。他等一下可能连重要的独白都会咕哝说出来，真是中气不足。不过，现在安静吧，戴上眼镜了吗？好，仔细看了。」
纳桑尼尔眼光回到舞台上，可是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值得兴奋的。乐团又开始演奏，而倚着邮筒的年轻人试着独唱，他用重重的鼻音哀鸣，不时还中断，干咳几声。除了他之外，舞台上没别的东西。来自舞台侧边的微风，吹得几栋房子正面摇摇晃晃。曼德列克想看看魔法幻象高潮迭起的迹象，却徒劳无功，什么都没有——从第二或第三界层什么都看不到。梅克皮是什么意思呢？
突然间，第二界层出现了细微的波动，不过波动不是来自舞台上，而是底下、剧院后方最远的座位。同时，梅克皮拿手肘推推纳桑尼尔，指向那边。纳桑尼尔看了一两眼，整个人目瞪口呆。在最深的阴影之中，他只能隐约看见三道通往大厅的逃生门，而且有数不清的小魔鬼正直驱而入，这些魔鬼多半是妖精（虽然有一两只可能是魔精，个头大些，冠或羽毛也比较惹人注目），全都又小又安静。它们的脚、蹄、爪、肢体、触角与吸口，悄悄行经剧院地毯，眼睛与牙齿如玻璃般闪烁。灵巧的手抓着绳圈和布，身子则蹦蹦跳跳、飞掠闪躲，以极快的速度冲向观众席最后一排。带头的魔鬼一下子跳到观众身上，每个人都被两三只妖精逮住。它们用破布塞进魔法师的嘴，又一把抓起魔法师的双手捆绑起来，然后把魔法师的头往后一扭，蒙上遮眼布。才三两下，最后一排的魔法师已沦为俘虏。在此同时，一波波妖精继续拥入，一排排往前推进，后头妖精还持续不断拥进，无穷无尽。这场攻击来得突然，许多人还来不及出声就被捆绑住；虽然有几人发出短短的尖叫，叫声却被小提琴的连续乐音，竖笛与大提琴的尖鸣起伏盖了过去。魔鬼如细细的黑色波涛，越过观众席，它们角在挥舞、眼睛在闪耀。然而前排的魔法师仍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
戴上眼镜的纳桑尼尔，不再觉得观众席那么黑暗，而他目睹了一切。他正要站起身来，脖子却被冰冷的刀子抵住。梅克皮迅速耳语：「孩子，别干蠢事。你正在观赏我最美好的一刻！这不就是艺术的极致表现？坐好，放轻松，好好享受！如果你胆敢移动一点点，你的脑袋就准备落到观众席。」
观众席已经有一大半沦陷了，然而妖精还是一直拥进。纳桑尼尔抬头看着对面的包厢。资深的魔法师虽然拿掉了他们的隐形眼镜，但是仍然和他一样有绝佳的视角，他们一定会看到的，一定会有所行动……可是他吓得下巴都掉了。每个包厢里面都有四五个魔鬼，这些魔鬼比楼下的要大得多——是大魔精和巨灵，有细长的白身和一团团肌肉——它们已经掀起帘子，悄悄溜到魔法师背后。魔鬼已经潜行到帝国最重要的人物后方，然而，德威罗仍微笑着，随着音乐摆手；摩坦森与柯林斯懒洋洋的，双手抱胸，在位子上点头打盹；惠特威尔在看表；玛宾蒂小姐忙着在档案夹上写东西。魔鬼悄悄靠近，长了爪子的拳头正举起绳子，同时默不作声调整塞口物与网子，然后动也不动地站着，好像一排墓碑耸立在魔法师背后。之后，仿佛收到一道无声的命令，它们全扑上前去。
玛宾蒂小姐尖叫起来，与小提琴尖锐的乐音融合为一。惠特威尔小姐被骨骼般的魔鬼抱住，正奋力挣扎，随即在指尖点起炼狱咒，可惜火苗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之后她的嘴就被掩住封起，咒令也戛然中止。然后她便消失在网中。
摩坦森先生在三个胖魔精的掌握中奋勇挣扎，曼德列克听到他喊着他的魔鬼，声音盖过乐团。不过，他和其他观众一样已经驱散了奴隶，根本得不到回应。他旁边的柯林斯先生早已不声不响地被制伏了。
曲子终于唱完。大英帝国首相德威罗先生站起来：他热泪盈眶，卖力为终曲鼓掌。在他包厢里面，魔鬼早已制伏并杀害了他背后的三名私人保镳。德威罗从翻领上摘下一朵玫瑰，抛向舞台上的年轻人。魔鬼一步步逼近，德威罗先生却浑然不觉，兀自喊着安可。年轻演员弯下腰拾起玫瑰，突然精神百倍地对着特等包厢挥舞。那一刻，逼近首相肩头的魔鬼步出阴影；年轻人放声尖叫，两腿一软，摇摇晃晃地坠落到舞台下，掉进上低音号的喇叭口中。德威罗先生吓得后退，撞上魔鬼。他立刻转身，几乎要吓哭了，黑色的翅膀已经把他包围住。
纳桑尼尔觉得这一切仿佛在转瞬间发生。下方的观众席，妖精如巨浪般铺天盖地往前推进。每个人的脸都被蒙住，嘴巴也被堵住。有只魔鬼在每个俘虏的肩上洋洋得意、昂首阔步。
纳桑尼尔惊慌地把眼光移向法拉的包厢。她位子上坐了一只咧嘴笑的魔鬼，肩上扛着一捆拼命扭动的东西。他望向别处，总算看到唯一真正使出抵抗能力的魔法师。
是萧托·宾恩先生。在包厢里沉思的他，并没有取下隐形眼镜，理由很简单：他没有隐形眼镜。他不理会梅克皮先生的命令，单边眼镜一直紧紧拴在左眼上。有时，他会取下眼镜，用手帕擦擦。正当他忙着擦眼镜时，妖精如潮水般淹没观众席；然而，他还是戴回了单边眼镜，正好看见它们拥入。
他咒骂一声，立刻拿起拐杖转身，正好看见三个巨大的黑影蹑手蹑脚走进他的包厢。箫托不假思索举起手杖，发射云雾——一道黑影轻轻哀号，瞬间化作尘土，另两道黑影分别闪躲到天花板与地上。拐杖再次发射云雾，斜斜击中天花板上的黑影，使它重创呜咽，成大字形摔在椅子上。然而在此同时，地上的魔鬼已经往前扑，抢走老人的拐杖，拿来痛打老人一顿，让他仆倒在地。
对面包厢的梅克皮看在眼里，不满意地皱着眉。「总是这样，」他若有所思地说，「没有任何艺术品是完美的，一定有美中不足之处。不过除了宾恩之外，我倒是觉得这次干得不错。」
剧作家从椅子上起身，往前俯过身子，好把眼前景象看得更清楚，而刀子依然抵在纳桑尼尔颈子上。纳桑尼尔忍住疼痛，小心地微微转过头，和凯蒂四目相交。那女孩没有隐形眼镜，因此一直要等到宾恩拐杖的云雾在黑暗中爆发，以及一个个胜利的魔鬼在普通的界层现身，才终于了解是怎么回事。她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纳桑尼尔——这才看到梅克皮和那把刀。她一脸困惑怀疑，完全不敢相信。纳桑尼尔迎上她的目光——他激动地动着嘴，无言恳求，眉毛也不断复杂摆动，请她伸出援手。只要能把刀子撞开，就算只是一瞬间，他或许能扑到梅克皮身上，夺下他手中的刀子。快点——趁着这个疯子分心，拜托她赶快行动……
凯蒂看着梅克皮，然后又看向纳桑尼尔。她皱起眉头。汗水滑落纳桑尼尔的脸颊。没用——她不会帮他的。她何必呢？她看不起他。
梅克皮半倚过扶栏，一看到下方观众遭受进一步的羞辱，便发出小小的咯咯窃笑。而他身子每抖动一次，刀子就更陷入纳桑尼尔的颈子。
之后，纳桑尼尔看到凯蒂非常轻微地点头。他看见凯蒂身体绷紧，准备一跃。他舔舔嘴唇，准备好……
凯蒂·琼斯往前扑过去。然而一道绿色能量冲向她，把她撞往扶栏，在这道冲击之下，扶栏应声裂开。青绿色火焰在她身上舞动，她四肢抽搐，头发冒烟。火焰终于退去，凯蒂瘫倒在地，头和手都悬在观众席的上方，半合着眼什么也看不见。
梅克皮先生的左手冒着热气，是绿色火焰的烟雾，不过他右手仍拿着刀抵在纳桑尼尔脖子上。他的眼睛已经眯成葡萄干大小，牙齿露了出来。「笨女孩。」他说。他用刀子比画着，刀子划破纳桑尼尔的下巴，沾上血滴。「站起来。」
纳桑尼尔麻木地站起来。命令在整个音乐厅回荡无数次，于是许多沙沙声传来，所有的俘虏站起身，他们看不见又被绑住，简直完全无助，后面则是他们的妖精又拍又打又捏，催促着他们。有些人支撑不住，失去意识，于是一只或更多只魔鬼抬起这些身体。在上方的包厢，对付高层级魔法师的是巨灵，这些魔法师根本无一幸免：所有人都被黑网子裹得密密实实，好像香肠。
纳桑尼尔总算开口。「你把我们全都毁了。」
昆丁·梅克皮脸上咧出好大的笑容。「别这么说，约翰。我们可是站在新时代的开端！不过帷幕已经拉下，我得加入后勤支援。有个人会过来，确保你在我离开时脑袋能维持正常。」他对着包厢后方点点头。布帘掀起，穿着黑袍的高大身影走进来；佣兵的身体占满了空间。
「相信你们已经很熟悉彼此了，」梅克皮先生把刀子塞回晚礼服时说道，「想必你们可以好好聊聊。约翰，我不会用言语恫吓来威胁你，不过倒是有个忠告。」他从楼梯顶端回头看着纳桑尼尔。「不要和那可怜的小凯蒂一样，选择去死——我还有很多东西要给你看。」
他走了。纳桑尼尔看着地上的身体。下方是可怕的静谧，只有沙沙的脚步声，及魔鬼的吃吃笑声。英国政府正迅速覆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