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汤救了我一命。这道浓稠的奶油鱼汤把银汤盅里面的空间填得满满的。一开始，银墙紧紧压着我，使得我的灵髓快速融化。然而出乎意料，之后情况竟然好转。几乎是在法奎尔离开时，我就因为碰到银而失去意识，这表示乌鸦伪装也已分崩离析。我退化成和洗碗水差不多的油腻液体，在汤里漂净着，这么一来倒是受到周图的汤汁保护，与银隔绝开来。虽不能说我当时好得很，但是灵髓分解的速度远比法奎尔预期的要慢了许多。
我意识断断续续地跳跃着。有时，我以为自己在遥远的埃及，和托勒密最后一次谈话，之后又看到鳕鱼和大比目鱼块在眼前漂浮。有时候，法奎尔的宣言在我心中回荡：今天晚上，我们就要复仇了。对某人而言，听起来很不妙。好吧，他们要去就去吧，但是我累了，受够了，很高兴能在安静的地方独自死去。
然后，突然间汤不见了、冰冷蚀人的银也不见了。我脱离那汤盅了。
这无疑是个好消息。问题是，我没办法独处了。
我主人——对，这可以预料，我正准备对付他。之后，当我转动着黏呼呼的身体、打量四周时，猜我接下来看到了谁？这么说吧，如果你的大敌把你关在必死无疑的地方，而你竟然大难不死，如英雄般克服万难逃了出来，这时你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这个敌人低着头怒视着你，而且一脸愤恨与厌恶。（※就算是另一个大敌，情况也会好一点点。）还不只呢，若你虚弱无比，看起来像只水母，闻起来有巧达蛤蜊汤的气味，在这种情况下，你的胜利感必定烟消云散。
还有一大半糟糕的情形还没说呢！除了曼德列克与法奎尔，房间里还有其他人，而我到达时，刚好来得及看到他们究竟是谁。
五扇通往异世界的门打开了，这个活动冲击剧烈，震颤着我的灵髓。人类站在五个五芒星之中，从第一界层来看，他们独自站着。从第二、第三界层来看，他们旁边伴随着大小不明的影子在翻腾。若从更高的界层来看，就可以分辨出这些影子其实是扭动的恐怖物质，无数的触角、肢体、眼睛、脊椎、叉角挤在一起，令人不安。我看着每一团东西把自己压缩起来，挤进那个等待的人体内。没多久，就连最笨拙的脚或触须，也从我视线中抽离出去。
最初几秒钟，人类似乎还能掌控。他们眨眨眼、活动着身体、搔搔头，我的老友詹金斯还小心地把眼镜架回鼻粱。只不过，他们的光环出奇明亮，意味着怪事发生了。我当然没被愚弄。从法奎尔和他如何对付霍普金先生的事来看，我想人类没办法占上风太久。
不出所料，他们不行了。
我后面的界层在震动。我像是唱盘上的阿米巴原虫般转过身去，瞬时看见另一人：那人矮矮眫眫，穿着一件好花俏的上衣。一看见他，我真的好担忧，因为他的光环巨大无比，如阳光四射，散发出异世界的色彩及恶狠狠的活力。不用别人说，我也知道有东西占据着那人的身体。
他在说话，我没在听。突然间，他的光环在搏动，只搏动了一次，好像他体内深处那口火炉的门敞开了。不多久，那胖男人失去了他的心灵。
无论法奎尔怎么说，但是和人类合体的概念就是可憎至极。一来，你不知道这人去过哪里，一来，把灵髓和这些如泥土般沉甸甸的恐怖肉体混合，根本犯了美学大忌，光想象就令我反胃。另外，还得考虑「控制」这件小事情，也就是得学习如何运用人类身体。法奎尔已经和霍普金练过一段时间了，但是其他新来的魔灵还没。
这矮胖的男人和其他在法阵里的人，六个魔法师齐声大笑、身体扭曲摇摆、踉踉跄跄、胡乱伸着胳臂。然后跌倒在地。
我抬头面对法奎尔。「唉呀呀，真可怕，巨灵展开复仇了。」
他生气地弯腰拉起领导者，旋后又因为门边的动静而分心。那是我另一名老友——佣兵。平常他脸上从不显露一丝软弱情感，和花岗岩板没两样，但这会儿也吓得眼睛圆睁。或许是因为见到魔法师仰躺在地，像是木虱翻过来，手脚无助地扭动。也或许是明白自己拿不到钱了。无论原因为何，他决定离去。他往门边走去——
法奎尔往空中一跳，降落在佣兵身边，他那单薄的胳臂才轻轻一甩，便把佣兵抛到房间另一头，重重摔在一座雕像边。佣兵吃力地站起身，抽出一把刀，法奎尔立刻扑了上去。于是动作乱成一团，只闻数次挥拳声，好像锅子工厂发生打斗。后来，波斯弯刀飞了出来，掉到房间另一头。佣兵瘫倒在石板地，上气不接下气。法奎尔挺起身，调整霍普金先生的领带，大步走回房间中央。
我看着整件过程，勉强给予赞美。「不错嘛！我老早就想试试看了。」
法奎尔耸耸肩。「诀窍在于不要使用魔法，巴谛魔。那家伙的抵抗力超强的，会吸取我们的能量。当然，我现在躲在肉身之躯也不无小补。还有，别以为你能溜到哪儿去。我等等就来处理你。」他急着走到那个矮胖男人后面，那人现在在地上打滚，不时发出诡异的嚎叫。
或许是爱面子吧，总之我不想再当一沱黏呼呼的液体了，于是使出浑身解数，变成黏泥三角锥。比较好喝？没有。不过，我完全没有余力尝试更复杂的东西了。黏泥环顾四周，寻找曼德列克。如果我情况不妙，他也好不到哪去。
令找吃惊的是，他站在桌边，和凯蒂·琼斯在一起。（※我惊讶的是凯蒂·琼斯，不是那张桌子，虽然那桌子擦得很亮。）
这下子真是出乎意料，真不明白她怎么扯进来的。更怪的是，曼德列克忙着解开她手上的绳索。怪极了！简直比法奎尔和霍普金的合体还莫名其妙。他们两人看起来身体状况都不太好，却急切地交谈，不时窥向门边。那佣兵的不幸他们全看在眼里，因此不敢轻举妄动。
既然我是黏泥，于是缓缓在地上滑动，朝着他们前进。但是没滑几步，整个地板就晃动起来，石板龟裂，雕像也倒向墙壁，好像发生了地震，或是母巨鹏从天而降。其实，祸首是那个还躺在地上的矮眫子。他好不容易翻过身，现在正试着只靠双脚站起来，却只能以顺时针方向缓缓在地上滚。在他身体里的那东西好挫折，一只手愤怒地拍着石地板，每拍一次就把房间震得七荤八素。
法奎尔赶紧过去，想把他拉起来。「双脚放平，抵住地板，奴大大王。对！我扶你，对了。抓稳了，现在可以起来了。成功了！现在我们直立着了。」
奴大……黏泥三角锥歪着顶点。没听错吧？不可能的。就算是最笨的魔法师，也不敢这么自负、这么有勇无谋，无知到邀请像奴大这种魔灵进入自己的身体。大家一定都知道他的丰功伟绩。（※喔，对了，事情是这样的。我之前提过一两次，魔灵基本上有五个层级：妖精（欠打）、魔精（可忽略）、巨灵（美妙的类别，其中一两个堪称稀世珍宝）、火灵（受到过度高估）、魔王（恐怖极了）。在这五种等级之上还存在更厉害的灵体，其性质难以捉摸，鲜少接受召唤，赋予定义。奴大就是属于这种。而他虽然鲜少出现于地球上，但是都留下了血腥的灾难。只有最不客气的政权才会召唤他：包括亚述（在尼尼微战争期间，奴大吞掉了上千个米底亚人），残酷的帖木儿（在德里掠劫时，奴大把囚犯的头颅堆了五十尺高）、阿兹提克（奴大定期参与，最后，他发现了蒙提祖马召唤时语意模糊之处，因此奴大蹂躏了特诺奇蒂特兰作为回报，使这城市无防御力，日后遭西班牙攻陷）。他非常凶恶，换句话说，就是饥饿又没有同情心。）
看来我错了。法奎尔引领着这个像病人般抽搐着的身体，好言好语地安抚着它。「再往前一点点，奴大大王。椅子就在前面。试着用脚走，别用手。对了，您做得真是好极了。」
那人松弛的口发出了巨大的声响。「谁在讲话？」
「是我，法奎尔。」
「啊，法奎尔！」那个巨大的声响喊道，「你没说谎，就和你讲的一样！我觉得好开心哪！不痛、没有人强迫！我闻到人类的世界，还有鲜嫩多汁的身体在等着我。噢，可是我动作真不协调、真是讨厌。你可没先要我准备好面对这件事。」
「只要花一点点时间、一点点，」法奎尔轻声哄道，「您很快就会适应的。」
「一大堆奇怪的肌肉，我都搞不清楚要怎么用！关节只能转这么一点点，肌腱四处乱跑！血液慢吞吞地搅动，怎么能把它变成我的？真想把这肉身撕烂，喝个痛快。」
「先生。我会先压抑这股冲动，」法奎尔倒是说得干脆，「您会发现那样不值得。别担心，之后还有好多肉可吃。现在请过来，坐到这个宝座上，休息一下。」法奎尔说毕便站到一旁，而梅克皮矮胖的身子陷入金椅子。他懒洋洋地摇头晃脑，肢体抽动。桌子另一边的凯蒂与曼德列克不禁往后退。
「亲爱的法奎尔，我们的部队呢？」那巨大的声音说道。「你答应要给我的军队呢？」
法奎尔清清喉咙。「先生，就在这房间里。他们和您一样，才刚刚……适应新状况。」他回过头看看五个魔法师，其中三个还躺在地上，一个和白痴一样坐着傻笑，第五个魔法师则已经站起来，在大厅中踉跄走着，双臂如风车般挥动，还绊倒在毯子上。
「看起来不错，」我说，「总有一天，他们能征服这间房间。」
法奎尔意味深长地转过身。「啊对了，我差点忘了你。」
那张没精打采的圆脸，漫无目的地翻翻眼睛。「法奎尔，你在跟谁说话？」
「一个巨灵，别理他，他很快就会离开我们了。」
「什么臣灵？也支持我们的计划吗？」
「是巴谛魔，他很怀疑我们。」
于是，一只胳臂抬了起来，像抽筋一样摆动，大概是在招手示意。巨大的声音响遍四方：「巨灵，过来。」
黏泥三角锥犹豫了一会儿，但是这样没用。我根本没有力量拒绝或逃跑，只能鼓起受伤蛞蝓的力气，一拐一拐朝着金椅子过去，留下一道不雅观的痕迹。我尽力鞠了个躬。
「何其有幸，见到力量强大、名闻遐迩的您，」我说，「虽然我不过是风中的一缕烟，但无论如何，我将我的力量献给您。」（※请注意，我这些话可没有开玩笑、轻蔑或讽刺之意。虽然奴大现在身体不适，但我毫不怀疑，只要他瞪我一眼，我就会四分五裂。我觉得还是礼貌点比较好。）
软绵绵的头抬了起来，眼睛猛然一转，打量着我。「无论力量是强是弱，我们都是来自异世界的孩子。祝你灵髓生生不息。」
法奎尔往前走了过来。「嗯，我平心而论，」他说。「巴谛魔和月光一样善变，和小马一样轻浮，而且讲话语带讽刺。我本来打算——」
大魔灵挥挥丰满的小手，大概是代表一种温和的手势，它猛地往外一挥，却让桌面裂成了两半。「法奎尔，温和一点。经过几个世纪的奴役，我们全有点扭曲了个性。」
「我不知道，」法奎尔不以为然地说，「他扭曲得可厉害了。」
「也没关系。我们不要起内哄。」
黏泥三角锥赶忙点头。「没错没错。听到了没，法奎尔？要听仔细，学着点。」
「更何况，」那个大声音继续说道，「这巨灵这么可怜。瞧瞧他！就连婴儿打个饱嗝，都会把他的灵髓吹得四分五裂。巴谛魔，有人亏待你了，我们一起找出压迫你的人，啃他的肉。」
我悄悄瞥了主人一眼，他一直护着凯蒂往门边后退。（※他对待凯蒂的方式似乎……这么说吧：我不容易说出那到底有多自私。无疑地，如果知道该怎么找，一定会发现他有许多隐藏在背后的动机。）「奴大大王，这真是个慷慨的建议。」
法奎尔看起来有点气恼。「问题是，」他说，「巴谛魔根本不赞成我们的计划。他还说我居住在这个容器里面，」他指着霍普金的胸口，戏剧化地停顿了一下，「是『恶心』！」
「瞧瞧你，」我不高兴地回嘴，「被关在这么恐怖——」我又感受到奴大恐怖的光环，于是决定控制自己。「老实说，奴大大王，我不是很确定您的计划究竟是什么。法奎尔没有解释清楚。」
「这很容易弥补，小巨灵。」奴大似乎察觉到，下颚肌肉和说话有些关联。他说话时，嘴巴不时开开合合，时大时小，但总和说话的节拍对不上。「几个世纪以来，我们在人类手中受苦受难。现在该是我们把这种痛苦加诸到他们身上的时候了。多亏了法奎尔，还有那个给了我现在这副身体的蠢魔法师，我们的机会来了。我们以自己的主张来到这世界，要怎么过，也由我们决定。」他的牙齿发出两声尖锐的碰撞声，听起来相当饥饿。这抽动看起来是代表他的心意。
「但是请恕我直言，」我大胆说道，「你们只有七个，而且——」
「巴谛魔，最困难的部分已经完成了。」法奎尔顺顺自己的外套。「我完成的。我花了几年引诱梅克皮，让他万劫不复。我本来不知如何善用他强大的野心，一直要到霍诺流斯出现在格莱斯顿的骨骼之中，我才知道怎么利用最好。梅克皮的弱点在于他渴望创新的虚荣心，为了要让行为展现创意，根本不顾后果。在霍诺流斯事件之后，梅克皮与霍普金就非常想尝试把魔灵召唤进活的人体内。我用巧妙迂回的方式鼓励他们。接下来，霍普金自愿当实验品，而他召唤的巨灵就是我。之后事情就简单多了。我毁了霍普金的心灵，却隐瞒梅克皮这件事。现在，他牺牲自己和几个朋友。」
「我们现在有七个，」奴大说，「不过很快就会有援军了。我们只需要有人体容器。」
「多亏梅克皮，现在容器可多了。」法奎尔补充说道。
奴大似乎相当惊讶。「为什么？」
「政府官员现在都躺在附近的房间，嘴巴被塞住，也绑得好好的。奴大大王，您刚才已经吞了梅克皮那个魔法师的记忆，所以记不起来。」
奴大狂野地笑着，那笑声让附近的一张椅子翻倒来。「没错——没必要共用这些脑袋……好，一切就绪了！我们的灵髓已经获得防护，不受约束！我们很快就会成群结队到这世界上闲逛，然后大吃特吃人类！」
我可不觉得这只是观光旅游。我看着曼德列克和凯蒂，他们已经快到门边了。「还有个问题，」我说，「等杀光他们之后，您怎么回去？」
「回去？」奴大问。
法奎尔也应声问道：「回去？你什么意思？」
「哎呀……」黏泥三角锥想办法耸耸肩，可惜算不上成功。「等你们受够了这里之后，总得回去异世界。」
「小巨灵，这不在计划当中，」奴大的头倏然转向我。「这个世界好大、多采多姿，现在是我们的了。」
「不过——」
「我们的憎恨已经酝酿了好久，就算在异世界也无法治愈。想想你自己的经验，一定也是如此。」这时，突然发出一阵呐喊。奴大疑惑地突然在椅子一扭，椅背都裂到中间去了。「什么事情吵吵闹闹？」
法奎尔咧嘴一笑。「我想是巴谛魔的主人。」
果然又是尖叫、又是呐喊……当然了，曼德列克的注册商标就是无能，他根本没能走到门边。相反，他和凯蒂被詹金斯的身体逮个正着。詹金斯的身体现在动作协调多了。显然，里面的魔灵学得很快。
奴大的声音似乎兴趣盎然，「把他带过来。」
这倒是花了好一会儿，因为詹金斯的膝盖还不会弯曲。但最后，两个邋遢的人类站到了金椅面前，詹金斯的手抓着他们的颈子。曼德列克和凯蒂看起来垂头丧气，肩膀垮下来，衣服破破烂烂。凯蒂的大衣已经整个烧毁。没人注意到，这个黏泥三角锥轻轻叹了口气。
奴大试验了个恐怖、不完整的笑容，在座位上兴奋地扭动身躯。「是肉！我闻到了！香气四溢啊！」
曼德列克的眼里闪烁着反抗的光芒。「巴谛魔，」他粗哑喊道，「我现在仍是你的主人，我命令你帮助我们。」
法奎尔和奴大一听，不禁开怀大笑。不过我可没有。「已经过去了，」我说，「你最好安静点。」
「我命令你——」
这时，詹金斯的嘴巴传来深沉的女声。「巴谛魔，是你吗？」
黏泥开口了。「娜莉安！自从上次在君士坦丁堡见面，之后就没再见到你了！」
「听我说！我命令——」
「巴谛魔，你怎么变成黏泥？看起来憔悴得脸都尖了。」
「是啊，大不如前了。你呢？红发、戴眼镜、只有两条腿……有点落魄呢！」（※我说的可是实话。娜莉安正常的形体是如墨汁般黑蓝色的躯干、三只锐利的眼睛任意摆放，还有许多蜘蛛般的肢体。好吧，毕竟伪装是后天养成的品味，不过总比詹金斯要体面多了。）
「我命令你去……去……」曼德列克垂下头，不再说话。
「巴谛魔，这很值得的！」娜莉安说道，「你一定想象不到。这身体是很讨厌，但却让我好自由！你要加入我们吗？」
「对！」奴大以巨大的声音插嘴。「加入我们！我们会帮你找个适当的魔法师，强迫他把你召唤进去。」
黏泥尽量把身体挺高一点。「谢谢您们两位的提议，真是慷慨又仁慈。不过，恐怕我得拒绝。我实在受够了这个世界，还有这里的一切。我灵髓发疼，只想赶紧回到宁静的异世界。」
奴大似乎有点不高兴。「真是奇怪的决定。」
法奎尔赶忙接口：「我就说嘛，巴谛魔就是轻浮怪异！应该用痉挛咒杀了他。」
梅克皮的喉咙发出愤怒的吼声，空气为之震颤、热气弥漫。法奎尔身上的衣服劈啪燃烧了起来。奴大吸回空气，火焰顿时熄灭。梅克皮的眼睛怒火闪耀（※在那眼神深处，我瞥见了异世界恐怖的能量在旋转，不停旋转。我不禁怀疑，这个肉身之躯在奴大居住的压力之下，还能撑多久。）。「小心点，法奎尔，」巨大的声音说道，「别让你的好建议变成多管闲事。这个巨灵可以自由离开。」
黏泥鞠个躬。「奴大大王，小的不胜感激。如果您愿意再听我说，我有最后一个请求。」
「我要开始统治地球了，」奴大说道，「在这胜利的日子，会同意大家的愿望，即便只是我最虚弱、最不重要的魔灵同胞所提出的。我说的就是你，没错。我会同意你的请求，只要我能力所及。说吧！」
黏泥的身子压得更低了。「奴大大王，请饶了这两个人类吧！如您所言，世界很大，还有许多其他人可供您饱餐。饶了这两个吧！」
这段话引来一些反应。法奎尔厌恶不屑地一哼，娜莉安惊讶地咋舌。至于奴大，他咬牙切齿到椅子上的几个天使雕像都掉下来了。他眼里怒火中烧，手指掐进桌面，好像那不过是块牛油。我敢说，他不太高兴。「巨灵，我已经答应你了，而且会信守承诺。」轰隆巨响说道，「不过这是坏事一桩。我需要一点点东西来垫垫肚子。我可是很期待这两个，尤其是那女孩。那个男的看起来又酸又臭，筋太韧不好咬，我想他的肉尝起来八成如嚼蜡，但是那女孩肯定很好吃。可是你竟要我饶了他们！看来法奎尔没说错，你果然是个怪胎。」
这番话从一个决心把自己关在人类世界的魔灵口中说出，听起来真是荒唐。但我没有反驳，只管把身体压得更低地敬礼。
「呸！」奴大突然发怒，瞬间动作协调了些，身体从椅子上半坐起来。「竟然和人类有情感联系……啊，你真是堕落！叛徒！我真想把你杀了……但是不行，我不能不守信。快滚，离开我的视线！」
我没显露愤怒。「我们勉强算得上有情感联系，」我静静地说，「但就目前而言，这情感联系是有限的，因此我要离去。」黏泥三角锥转身面对曼德列克。他脸色发白地听着。「驱散我。」
他楞了几秒钟，直到凯蒂用力以手肘一推，他才回过神反应。他开始念咒时，结巴了三次，因此得重新开始。他的声音一直小小的，也没朝着我看。相反，正当我飞起、摇晃、逐渐消失无踪时，凯蒂从没把眼睛别开。
我最后看到的景象，是他们两个畏缩在一起，两个在巨灵之间弓着背的脆弱身影。我觉得怎么样？没感觉。我已经尽力了。奴大的话就是他的约束，他会饶过他们。之后如何就不干我的事了。我离开了，也该是时候了。能活着逃离真是幸运。
对，我已经尽力了。不必再多想什么。我自由了。
自由了。
喂，就算我力量充沛，和奴大一比，仍微不足道。我还能怎么样呢？
凯蒂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我意识断断续续地跳跃着。有时，我以为自己在遥远的埃及，和托勒密最后一次谈话，之后又看到鳕鱼和大比目鱼块在眼前漂浮。有时候，法奎尔的宣言在我心中回荡：今天晚上，我们就要复仇了。对某人而言，听起来很不妙。好吧，他们要去就去吧，但是我累了，受够了，很高兴能在安静的地方独自死去。
然后，突然间汤不见了、冰冷蚀人的银也不见了。我脱离那汤盅了。
这无疑是个好消息。问题是，我没办法独处了。
我主人——对，这可以预料，我正准备对付他。之后，当我转动着黏呼呼的身体、打量四周时，猜我接下来看到了谁？这么说吧，如果你的大敌把你关在必死无疑的地方，而你竟然大难不死，如英雄般克服万难逃了出来，这时你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这个敌人低着头怒视着你，而且一脸愤恨与厌恶。（※就算是另一个大敌，情况也会好一点点。）还不只呢，若你虚弱无比，看起来像只水母，闻起来有巧达蛤蜊汤的气味，在这种情况下，你的胜利感必定烟消云散。
还有一大半糟糕的情形还没说呢！除了曼德列克与法奎尔，房间里还有其他人，而我到达时，刚好来得及看到他们究竟是谁。
五扇通往异世界的门打开了，这个活动冲击剧烈，震颤着我的灵髓。人类站在五个五芒星之中，从第一界层来看，他们独自站着。从第二、第三界层来看，他们旁边伴随着大小不明的影子在翻腾。若从更高的界层来看，就可以分辨出这些影子其实是扭动的恐怖物质，无数的触角、肢体、眼睛、脊椎、叉角挤在一起，令人不安。我看着每一团东西把自己压缩起来，挤进那个等待的人体内。没多久，就连最笨拙的脚或触须，也从我视线中抽离出去。
最初几秒钟，人类似乎还能掌控。他们眨眨眼、活动着身体、搔搔头，我的老友詹金斯还小心地把眼镜架回鼻粱。只不过，他们的光环出奇明亮，意味着怪事发生了。我当然没被愚弄。从法奎尔和他如何对付霍普金先生的事来看，我想人类没办法占上风太久。
不出所料，他们不行了。
我后面的界层在震动。我像是唱盘上的阿米巴原虫般转过身去，瞬时看见另一人：那人矮矮眫眫，穿着一件好花俏的上衣。一看见他，我真的好担忧，因为他的光环巨大无比，如阳光四射，散发出异世界的色彩及恶狠狠的活力。不用别人说，我也知道有东西占据着那人的身体。
他在说话，我没在听。突然间，他的光环在搏动，只搏动了一次，好像他体内深处那口火炉的门敞开了。不多久，那胖男人失去了他的心灵。
无论法奎尔怎么说，但是和人类合体的概念就是可憎至极。一来，你不知道这人去过哪里，一来，把灵髓和这些如泥土般沉甸甸的恐怖肉体混合，根本犯了美学大忌，光想象就令我反胃。另外，还得考虑「控制」这件小事情，也就是得学习如何运用人类身体。法奎尔已经和霍普金练过一段时间了，但是其他新来的魔灵还没。
这矮胖的男人和其他在法阵里的人，六个魔法师齐声大笑、身体扭曲摇摆、踉踉跄跄、胡乱伸着胳臂。然后跌倒在地。
我抬头面对法奎尔。「唉呀呀，真可怕，巨灵展开复仇了。」
他生气地弯腰拉起领导者，旋后又因为门边的动静而分心。那是我另一名老友——佣兵。平常他脸上从不显露一丝软弱情感，和花岗岩板没两样，但这会儿也吓得眼睛圆睁。或许是因为见到魔法师仰躺在地，像是木虱翻过来，手脚无助地扭动。也或许是明白自己拿不到钱了。无论原因为何，他决定离去。他往门边走去——
法奎尔往空中一跳，降落在佣兵身边，他那单薄的胳臂才轻轻一甩，便把佣兵抛到房间另一头，重重摔在一座雕像边。佣兵吃力地站起身，抽出一把刀，法奎尔立刻扑了上去。于是动作乱成一团，只闻数次挥拳声，好像锅子工厂发生打斗。后来，波斯弯刀飞了出来，掉到房间另一头。佣兵瘫倒在石板地，上气不接下气。法奎尔挺起身，调整霍普金先生的领带，大步走回房间中央。
我看着整件过程，勉强给予赞美。「不错嘛！我老早就想试试看了。」
法奎尔耸耸肩。「诀窍在于不要使用魔法，巴谛魔。那家伙的抵抗力超强的，会吸取我们的能量。当然，我现在躲在肉身之躯也不无小补。还有，别以为你能溜到哪儿去。我等等就来处理你。」他急着走到那个矮胖男人后面，那人现在在地上打滚，不时发出诡异的嚎叫。
或许是爱面子吧，总之我不想再当一沱黏呼呼的液体了，于是使出浑身解数，变成黏泥三角锥。比较好喝？没有。不过，我完全没有余力尝试更复杂的东西了。黏泥环顾四周，寻找曼德列克。如果我情况不妙，他也好不到哪去。
令找吃惊的是，他站在桌边，和凯蒂·琼斯在一起。（※我惊讶的是凯蒂·琼斯，不是那张桌子，虽然那桌子擦得很亮。）
这下子真是出乎意料，真不明白她怎么扯进来的。更怪的是，曼德列克忙着解开她手上的绳索。怪极了！简直比法奎尔和霍普金的合体还莫名其妙。他们两人看起来身体状况都不太好，却急切地交谈，不时窥向门边。那佣兵的不幸他们全看在眼里，因此不敢轻举妄动。
既然我是黏泥，于是缓缓在地上滑动，朝着他们前进。但是没滑几步，整个地板就晃动起来，石板龟裂，雕像也倒向墙壁，好像发生了地震，或是母巨鹏从天而降。其实，祸首是那个还躺在地上的矮眫子。他好不容易翻过身，现在正试着只靠双脚站起来，却只能以顺时针方向缓缓在地上滚。在他身体里的那东西好挫折，一只手愤怒地拍着石地板，每拍一次就把房间震得七荤八素。
法奎尔赶紧过去，想把他拉起来。「双脚放平，抵住地板，奴大大王。对！我扶你，对了。抓稳了，现在可以起来了。成功了！现在我们直立着了。」
奴大……黏泥三角锥歪着顶点。没听错吧？不可能的。就算是最笨的魔法师，也不敢这么自负、这么有勇无谋，无知到邀请像奴大这种魔灵进入自己的身体。大家一定都知道他的丰功伟绩。（※喔，对了，事情是这样的。我之前提过一两次，魔灵基本上有五个层级：妖精（欠打）、魔精（可忽略）、巨灵（美妙的类别，其中一两个堪称稀世珍宝）、火灵（受到过度高估）、魔王（恐怖极了）。在这五种等级之上还存在更厉害的灵体，其性质难以捉摸，鲜少接受召唤，赋予定义。奴大就是属于这种。而他虽然鲜少出现于地球上，但是都留下了血腥的灾难。只有最不客气的政权才会召唤他：包括亚述（在尼尼微战争期间，奴大吞掉了上千个米底亚人），残酷的帖木儿（在德里掠劫时，奴大把囚犯的头颅堆了五十尺高）、阿兹提克（奴大定期参与，最后，他发现了蒙提祖马召唤时语意模糊之处，因此奴大蹂躏了特诺奇蒂特兰作为回报，使这城市无防御力，日后遭西班牙攻陷）。他非常凶恶，换句话说，就是饥饿又没有同情心。）
看来我错了。法奎尔引领着这个像病人般抽搐着的身体，好言好语地安抚着它。「再往前一点点，奴大大王。椅子就在前面。试着用脚走，别用手。对了，您做得真是好极了。」
那人松弛的口发出了巨大的声响。「谁在讲话？」
「是我，法奎尔。」
「啊，法奎尔！」那个巨大的声响喊道，「你没说谎，就和你讲的一样！我觉得好开心哪！不痛、没有人强迫！我闻到人类的世界，还有鲜嫩多汁的身体在等着我。噢，可是我动作真不协调、真是讨厌。你可没先要我准备好面对这件事。」
「只要花一点点时间、一点点，」法奎尔轻声哄道，「您很快就会适应的。」
「一大堆奇怪的肌肉，我都搞不清楚要怎么用！关节只能转这么一点点，肌腱四处乱跑！血液慢吞吞地搅动，怎么能把它变成我的？真想把这肉身撕烂，喝个痛快。」
「先生。我会先压抑这股冲动，」法奎尔倒是说得干脆，「您会发现那样不值得。别担心，之后还有好多肉可吃。现在请过来，坐到这个宝座上，休息一下。」法奎尔说毕便站到一旁，而梅克皮矮胖的身子陷入金椅子。他懒洋洋地摇头晃脑，肢体抽动。桌子另一边的凯蒂与曼德列克不禁往后退。
「亲爱的法奎尔，我们的部队呢？」那巨大的声音说道。「你答应要给我的军队呢？」
法奎尔清清喉咙。「先生，就在这房间里。他们和您一样，才刚刚……适应新状况。」他回过头看看五个魔法师，其中三个还躺在地上，一个和白痴一样坐着傻笑，第五个魔法师则已经站起来，在大厅中踉跄走着，双臂如风车般挥动，还绊倒在毯子上。
「看起来不错，」我说，「总有一天，他们能征服这间房间。」
法奎尔意味深长地转过身。「啊对了，我差点忘了你。」
那张没精打采的圆脸，漫无目的地翻翻眼睛。「法奎尔，你在跟谁说话？」
「一个巨灵，别理他，他很快就会离开我们了。」
「什么臣灵？也支持我们的计划吗？」
「是巴谛魔，他很怀疑我们。」
于是，一只胳臂抬了起来，像抽筋一样摆动，大概是在招手示意。巨大的声音响遍四方：「巨灵，过来。」
黏泥三角锥犹豫了一会儿，但是这样没用。我根本没有力量拒绝或逃跑，只能鼓起受伤蛞蝓的力气，一拐一拐朝着金椅子过去，留下一道不雅观的痕迹。我尽力鞠了个躬。
「何其有幸，见到力量强大、名闻遐迩的您，」我说，「虽然我不过是风中的一缕烟，但无论如何，我将我的力量献给您。」（※请注意，我这些话可没有开玩笑、轻蔑或讽刺之意。虽然奴大现在身体不适，但我毫不怀疑，只要他瞪我一眼，我就会四分五裂。我觉得还是礼貌点比较好。）
软绵绵的头抬了起来，眼睛猛然一转，打量着我。「无论力量是强是弱，我们都是来自异世界的孩子。祝你灵髓生生不息。」
法奎尔往前走了过来。「嗯，我平心而论，」他说。「巴谛魔和月光一样善变，和小马一样轻浮，而且讲话语带讽刺。我本来打算——」
大魔灵挥挥丰满的小手，大概是代表一种温和的手势，它猛地往外一挥，却让桌面裂成了两半。「法奎尔，温和一点。经过几个世纪的奴役，我们全有点扭曲了个性。」
「我不知道，」法奎尔不以为然地说，「他扭曲得可厉害了。」
「也没关系。我们不要起内哄。」
黏泥三角锥赶忙点头。「没错没错。听到了没，法奎尔？要听仔细，学着点。」
「更何况，」那个大声音继续说道，「这巨灵这么可怜。瞧瞧他！就连婴儿打个饱嗝，都会把他的灵髓吹得四分五裂。巴谛魔，有人亏待你了，我们一起找出压迫你的人，啃他的肉。」
我悄悄瞥了主人一眼，他一直护着凯蒂往门边后退。（※他对待凯蒂的方式似乎……这么说吧：我不容易说出那到底有多自私。无疑地，如果知道该怎么找，一定会发现他有许多隐藏在背后的动机。）「奴大大王，这真是个慷慨的建议。」
法奎尔看起来有点气恼。「问题是，」他说，「巴谛魔根本不赞成我们的计划。他还说我居住在这个容器里面，」他指着霍普金的胸口，戏剧化地停顿了一下，「是『恶心』！」
「瞧瞧你，」我不高兴地回嘴，「被关在这么恐怖——」我又感受到奴大恐怖的光环，于是决定控制自己。「老实说，奴大大王，我不是很确定您的计划究竟是什么。法奎尔没有解释清楚。」
「这很容易弥补，小巨灵。」奴大似乎察觉到，下颚肌肉和说话有些关联。他说话时，嘴巴不时开开合合，时大时小，但总和说话的节拍对不上。「几个世纪以来，我们在人类手中受苦受难。现在该是我们把这种痛苦加诸到他们身上的时候了。多亏了法奎尔，还有那个给了我现在这副身体的蠢魔法师，我们的机会来了。我们以自己的主张来到这世界，要怎么过，也由我们决定。」他的牙齿发出两声尖锐的碰撞声，听起来相当饥饿。这抽动看起来是代表他的心意。
「但是请恕我直言，」我大胆说道，「你们只有七个，而且——」
「巴谛魔，最困难的部分已经完成了。」法奎尔顺顺自己的外套。「我完成的。我花了几年引诱梅克皮，让他万劫不复。我本来不知如何善用他强大的野心，一直要到霍诺流斯出现在格莱斯顿的骨骼之中，我才知道怎么利用最好。梅克皮的弱点在于他渴望创新的虚荣心，为了要让行为展现创意，根本不顾后果。在霍诺流斯事件之后，梅克皮与霍普金就非常想尝试把魔灵召唤进活的人体内。我用巧妙迂回的方式鼓励他们。接下来，霍普金自愿当实验品，而他召唤的巨灵就是我。之后事情就简单多了。我毁了霍普金的心灵，却隐瞒梅克皮这件事。现在，他牺牲自己和几个朋友。」
「我们现在有七个，」奴大说，「不过很快就会有援军了。我们只需要有人体容器。」
「多亏梅克皮，现在容器可多了。」法奎尔补充说道。
奴大似乎相当惊讶。「为什么？」
「政府官员现在都躺在附近的房间，嘴巴被塞住，也绑得好好的。奴大大王，您刚才已经吞了梅克皮那个魔法师的记忆，所以记不起来。」
奴大狂野地笑着，那笑声让附近的一张椅子翻倒来。「没错——没必要共用这些脑袋……好，一切就绪了！我们的灵髓已经获得防护，不受约束！我们很快就会成群结队到这世界上闲逛，然后大吃特吃人类！」
我可不觉得这只是观光旅游。我看着曼德列克和凯蒂，他们已经快到门边了。「还有个问题，」我说，「等杀光他们之后，您怎么回去？」
「回去？」奴大问。
法奎尔也应声问道：「回去？你什么意思？」
「哎呀……」黏泥三角锥想办法耸耸肩，可惜算不上成功。「等你们受够了这里之后，总得回去异世界。」
「小巨灵，这不在计划当中，」奴大的头倏然转向我。「这个世界好大、多采多姿，现在是我们的了。」
「不过——」
「我们的憎恨已经酝酿了好久，就算在异世界也无法治愈。想想你自己的经验，一定也是如此。」这时，突然发出一阵呐喊。奴大疑惑地突然在椅子一扭，椅背都裂到中间去了。「什么事情吵吵闹闹？」
法奎尔咧嘴一笑。「我想是巴谛魔的主人。」
果然又是尖叫、又是呐喊……当然了，曼德列克的注册商标就是无能，他根本没能走到门边。相反，他和凯蒂被詹金斯的身体逮个正着。詹金斯的身体现在动作协调多了。显然，里面的魔灵学得很快。
奴大的声音似乎兴趣盎然，「把他带过来。」
这倒是花了好一会儿，因为詹金斯的膝盖还不会弯曲。但最后，两个邋遢的人类站到了金椅面前，詹金斯的手抓着他们的颈子。曼德列克和凯蒂看起来垂头丧气，肩膀垮下来，衣服破破烂烂。凯蒂的大衣已经整个烧毁。没人注意到，这个黏泥三角锥轻轻叹了口气。
奴大试验了个恐怖、不完整的笑容，在座位上兴奋地扭动身躯。「是肉！我闻到了！香气四溢啊！」
曼德列克的眼里闪烁着反抗的光芒。「巴谛魔，」他粗哑喊道，「我现在仍是你的主人，我命令你帮助我们。」
法奎尔和奴大一听，不禁开怀大笑。不过我可没有。「已经过去了，」我说，「你最好安静点。」
「我命令你——」
这时，詹金斯的嘴巴传来深沉的女声。「巴谛魔，是你吗？」
黏泥开口了。「娜莉安！自从上次在君士坦丁堡见面，之后就没再见到你了！」
「听我说！我命令——」
「巴谛魔，你怎么变成黏泥？看起来憔悴得脸都尖了。」
「是啊，大不如前了。你呢？红发、戴眼镜、只有两条腿……有点落魄呢！」（※我说的可是实话。娜莉安正常的形体是如墨汁般黑蓝色的躯干、三只锐利的眼睛任意摆放，还有许多蜘蛛般的肢体。好吧，毕竟伪装是后天养成的品味，不过总比詹金斯要体面多了。）
「我命令你去……去……」曼德列克垂下头，不再说话。
「巴谛魔，这很值得的！」娜莉安说道，「你一定想象不到。这身体是很讨厌，但却让我好自由！你要加入我们吗？」
「对！」奴大以巨大的声音插嘴。「加入我们！我们会帮你找个适当的魔法师，强迫他把你召唤进去。」
黏泥尽量把身体挺高一点。「谢谢您们两位的提议，真是慷慨又仁慈。不过，恐怕我得拒绝。我实在受够了这个世界，还有这里的一切。我灵髓发疼，只想赶紧回到宁静的异世界。」
奴大似乎有点不高兴。「真是奇怪的决定。」
法奎尔赶忙接口：「我就说嘛，巴谛魔就是轻浮怪异！应该用痉挛咒杀了他。」
梅克皮的喉咙发出愤怒的吼声，空气为之震颤、热气弥漫。法奎尔身上的衣服劈啪燃烧了起来。奴大吸回空气，火焰顿时熄灭。梅克皮的眼睛怒火闪耀（※在那眼神深处，我瞥见了异世界恐怖的能量在旋转，不停旋转。我不禁怀疑，这个肉身之躯在奴大居住的压力之下，还能撑多久。）。「小心点，法奎尔，」巨大的声音说道，「别让你的好建议变成多管闲事。这个巨灵可以自由离开。」
黏泥鞠个躬。「奴大大王，小的不胜感激。如果您愿意再听我说，我有最后一个请求。」
「我要开始统治地球了，」奴大说道，「在这胜利的日子，会同意大家的愿望，即便只是我最虚弱、最不重要的魔灵同胞所提出的。我说的就是你，没错。我会同意你的请求，只要我能力所及。说吧！」
黏泥的身子压得更低了。「奴大大王，请饶了这两个人类吧！如您所言，世界很大，还有许多其他人可供您饱餐。饶了这两个吧！」
这段话引来一些反应。法奎尔厌恶不屑地一哼，娜莉安惊讶地咋舌。至于奴大，他咬牙切齿到椅子上的几个天使雕像都掉下来了。他眼里怒火中烧，手指掐进桌面，好像那不过是块牛油。我敢说，他不太高兴。「巨灵，我已经答应你了，而且会信守承诺。」轰隆巨响说道，「不过这是坏事一桩。我需要一点点东西来垫垫肚子。我可是很期待这两个，尤其是那女孩。那个男的看起来又酸又臭，筋太韧不好咬，我想他的肉尝起来八成如嚼蜡，但是那女孩肯定很好吃。可是你竟要我饶了他们！看来法奎尔没说错，你果然是个怪胎。」
这番话从一个决心把自己关在人类世界的魔灵口中说出，听起来真是荒唐。但我没有反驳，只管把身体压得更低地敬礼。
「呸！」奴大突然发怒，瞬间动作协调了些，身体从椅子上半坐起来。「竟然和人类有情感联系……啊，你真是堕落！叛徒！我真想把你杀了……但是不行，我不能不守信。快滚，离开我的视线！」
我没显露愤怒。「我们勉强算得上有情感联系，」我静静地说，「但就目前而言，这情感联系是有限的，因此我要离去。」黏泥三角锥转身面对曼德列克。他脸色发白地听着。「驱散我。」
他楞了几秒钟，直到凯蒂用力以手肘一推，他才回过神反应。他开始念咒时，结巴了三次，因此得重新开始。他的声音一直小小的，也没朝着我看。相反，正当我飞起、摇晃、逐渐消失无踪时，凯蒂从没把眼睛别开。
我最后看到的景象，是他们两个畏缩在一起，两个在巨灵之间弓着背的脆弱身影。我觉得怎么样？没感觉。我已经尽力了。奴大的话就是他的约束，他会饶过他们。之后如何就不干我的事了。我离开了，也该是时候了。能活着逃离真是幸运。
对，我已经尽力了。不必再多想什么。我自由了。
自由了。
喂，就算我力量充沛，和奴大一比，仍微不足道。我还能怎么样呢？
凯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