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不知怎地，纳桑尼尔头一个感受竟是松了口气。至少这佣兵还是个人类。纳桑尼尔赶紧问道：「你自己过来的吗？」
大胡子男人站在门口，淡蓝色眼睛直盯着纳桑尼尔，没有答话。纳桑尼尔认为这是默认。「很好，」他说，「那么我们就有机会了。我们得不计前嫌，一起逃跑。」
佣兵依然什么也没说。纳桑尼尔趁胜追击。「那些魔鬼动作缓慢笨拙，我们可以溜出去，安排防御措施。我是个知名魔法师；其他魔法师就躺在这附近，只要能释放他们，大家就能抵抗入侵者。你的，呃，你的能力在之后的战役中将弥足珍贵，而过去犯下的杀人案和暴行也都会一笔勾销，我很确定。甚至还会给你奖赏。先生，来吧，你觉得如何？」
佣兵浅浅一笑。纳桑尼尔也回以笑容。佣兵说：「奴大大王在等你，我们最好别太迟。」说完便走进房间，抓住纳桑尼尔和凯蒂的胳臂，带他们往门边走去。
「你疯了吗？」凯蒂说，「魔鬼威胁我们所有人，而你还愿意听命于他们？」
佣兵在门口停下脚步。「不愿意，」他用深沉和缓的声音说道，「不过我得实际点。魔鬼的力量每一刻都在增长，日出之前，整个伦敦都将陷入火海，而反抗他们的都得死。我想活下去。」
纳桑尼尔在佣兵铁一般的手腕中扭动。「虽然现在看起来机会不大，但我们终究可以获胜。再考虑一下，以免为时已晚。」
长着胡子的脸凑了过来，露出牙齿。「我看到了什么，你们可没看到。梅克皮坐在那张金椅子上，双手交叠在大肚子上，脸上挂着微笑，笑嘻嘻的。而你们了不起的政府官员被一个个带到他面前。有些人获得他的允许，可以通过，然后他们只得走进五芒星，接受魔鬼进入身体。至于其他人，就合他的胃口了。他把他们叫过去，他们靠近他的椅子，和兔子一样无助，然后他俯身向前……」佣兵啪一声合上嘴巴，凯蒂和纳桑尼尔不由得退缩。「之后他抚抚背心，再次笑咪咪地坐回椅子上。周围的魔鬼和狼一样嚎叫。」
纳桑尼尔吞了口水，之后又说：「确实不好看。即便如此，你有那双靴子，一定可以……」
「七个界层我全看得到，」佣兵说道，「我看到了那个房间里的力量，若想抵抗，简直是自寻死路。其实，跟随那些有力量的魔鬼也有好处。魔鬼需要人类帮手，这里有太多事情他们不懂，如果我服侍他们，就会获得大笔财富，而这女孩也有同样的选择。谁知道，也许和奴大大王合作，她和我可能可以走运……」他伸出戴着手套的手，碰了凯蒂的脖子。她咒骂一声，从佣兵身边缩开。纳桑尼尔心里燃烧着一把无名火，但只能压抑。
佣兵没再多说。戴着手套的手抓着他们的领子，紧而粗暴地把他们带出去、走上走道。就算在这么远，他们依然听得见许多模糊而叨叨不断的说话声，以及刺耳的尖叫呐喊声。来自地狱的声音，汇聚于此。
纳桑尼尔相当镇静。前景如此黯淡，恐惧只显得多余。他们得面对最糟糕的情形，根本难逃一死，然而他却毫不担心地迎向死亡。最后和凯蒂的谈话，在他心中燃起火焰，对纳桑尼尔来说，她已经烧尽了他软弱的情绪。凯蒂所透露关于巴谛魔的往事，仍萦绕在他的脑海，在危机来临时，鼓舞着他的却是凯蒂自己的榜样。那和她把希望寄托在托勒密之门无关，毕竟那是个痴心妄想与幻影，是任何理性的魔法师一直忽略的童话故事；不过，她说着这件事时的眼神，迷惑了纳桑尼尔。她眼神中有兴奋、惊叹与信仰，这些都是纳桑尼尔早已遗忘的感觉。而在最后关头，她提醒了他这些感觉，让他不胜感激。他觉得自己获得净化，甚至期待即将到来的事情。他瞥了凯蒂一眼，发现她虽然脸色苍白，却十分镇定，他希望自己不要在她面前软弱下来。
这一路上，他左顾右盼，看着他所熟悉的白厅走道与四周环境，看着油画和摆在壁龛里面的石膏胸像，看着铺着镶板的墙壁和妖精光球。他们经过通往地窖的楼梯，还可以远远看到权杖。纳桑尼尔本能地往那边倾，使得领子被抓得更紧。终于，他们转了最后一次弯。
「到了，」佣兵悄悄说道，「自己看看这景象，别再做白日梦了。」
他们不在的时候，魔鬼可没闲着。一百年来，庄严肃穆的雕像堂向来是举行内板会议的地方，但是新统治者已经把它改头换面。到处沸沸扬扬、喧嚣刺耳。纳桑尼尔的感知差点被淹没。
圆桌和椅子已经从房间中央移开。桌子靠着房间另一头的墙摆放，而金椅子放在桌上。大魔鬼奴大懒洋洋地倚在椅子上，一副暂时饱足的模样。他一只脚挂在扶手上，另一只则在身体前面伸出去。梅克皮的衬衫已经松开了，垮垮地挂在胀大的腹部。魔鬼眼神迷濛，嘴巴不自然地伸展，似乎带着慵懒的微笑，如同刚饱餐一顿的人。他周围的桌面上，有几块奇怪的破布和衣服。
桌子下方有张红杉椅，而躲在霍普金先生体内的法奎尔，就站在这张椅子上。就是他策划整个事件：他拿着一本摊开的书，以清楚的声音对着下面的人群发号施令。
五个最初的共谋者当中，纳桑尼尔认识莱姆、詹金斯和瘦巴巴的威瑟斯，五人的身体全落入魔鬼掌控，魔鬼也越来越上轨道。没错，他们还是脚步不稳，手脚摆动仍不连贯，犹如机器人般断断续续，但是已经不再跌倒，或不时撞到墙。这么一来，他们就能探索房间外的地方，而且还从监牢带进若干政府官员，正如探知镜的妖精所报告。一批又一批大小魔法师，现在都被改头换面。
莱姆和威瑟斯站在左边，小心看守着一群挤在一起等待的囚犯，人数大概有二十个，手部仍被绑住。不远之处，靠近奴大宝座的地方有道五芒星，有个囚犯刚被解开束缚，现在她独自站着，以颤抖的声音念着致命的召唤。纳桑尼尔不认识这个女人，大概是来自别的部门。他看着她僵硬的身子开始摇晃，周围空气发出微光，于是刚到来的魔鬼占据了她的身体。法奎尔比了个手势，而穿戴詹金斯身体的魔鬼娜莉安，轻轻把她带向大厅远处的角落，加入一批……
纳桑尼尔不禁寒毛直竖。他们就在那边——来自政府各个层级的二十多名魔法师，任凭主人探索着身体局限，不时打滚、抽搐、狂笑、跌倒。偶尔，魔法能量爆发出来，冲撞墙壁，而四周尽是陌生的语言呢喃，还有悲喜夹杂的诡异呐喊。其中有个人的头部不断抽动，手和傀儡一样上下摆动，红润的脸庞闪烁着微光，却又万分空虚。看清楚那人是谁之后，纳桑尼尔不禁吓得后退。
是首相路波·德威罗……
虽然发生了这么多事，虽然纳桑尼尔曾经厌恶那人及他所代表的一切，但是看到这副情景，仍忍不住泪水盈眶。一瞬间，他仿佛回到十二岁，在西敏厅的人群中团团转。那时，他第一次见到首相——德威罗是那么耀眼迷人，拥有他所渴望的一切……
德威罗的身体雀跃着，撞到另一人，然后跌倒在一堆不断扭动的身体当中。纳桑尼尔恐惧得反胃，甚至双腿发软。
「快去，」佣兵粗鲁推了他一把，「排队去。」
「等等，」纳桑尼尔稍微转过身，「凯蒂——」
「她没你这么好命，你应该觉得庆幸。」
纳桑尼尔望向凯蒂，一瞬间，两人四目相交，但随后纳桑尼尔被猛然推向那群囚犯之中。莱姆的身体转过来，瞥见了他。纳桑尼尔看见他眼睛深处隐约闪烁绿光。那张松垮垮的嘴巴发出如折断树枝般的粗厉声音：「法奎尔！巴谛魔的朋友来了！要先轮他吗？」
「当然喽，盖斯帕，让他先插队。等处理完这个讨厌的家伙，就轮到他了。奴大大王，我想您应该不想吃这个人吧！」
轰隆巨响从高处传来。「我看连法老的尸体都比较好吃。等她到旁边之后，就让她消失吧！把她处理掉。」
纳桑尼尔眼睛盯着站在五芒星里的人。那人瘦如竹竿，白发蓬乱——是他以前的老师洁西卡·惠特威尔，抬头瞪着宝座。躲在威瑟斯体内的魔鬼才刚把她的束缚除去，而她双手紧握。
「很好。」法奎尔查查书。「二十八号。我瞧瞧。我帮你选了火灵莫尔魔。你该感到荣幸，他可是个高贵的魔灵。」
惠特威尔小姐瞪着王座上的身影。「你打算把我们怎么样？」
「休想与伟大的奴大说话！」法奎尔喊道，「你们这种人想都不想，奴役了我们好几个世纪。你觉得我们有什么打算？这场复仇已经酝酿五千年了！我们绝对不会放过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部分！」
惠特威尔小姐不屑地笑道。「我看你是乐观过头了。瞧瞧你们，全笨拙地关在身体里面，连走路不要歪七扭八都没办法。」
「对我们而言，不方便是一时的，」法奎尔说，「但是对你们，却是永远的。开始召唤。」
洁西卡·惠特威尔平静地说：「你给了其他人选择的余地，却没让我选择。」
法奎尔放下书本，眯起眼睛。「嗯，我想你和其他可悲的人一样，宁愿活着，不愿死去，即便性命已经交给了别人。」
「你错了。」
惠特威尔举起手，比了繁复的手势，大喊两字。黄光瞬时爆发，硫磺云冒出，于是她的火灵出现了，伪装成凶悍的灰棕熊，出现在她头上。惠特威尔再喊出咒令，瞬间闪耀微光的蓝色防护罩从她身边升起。这个火灵朝着目瞪口呆的法奎尔发射爆炸咒，恰好击中法奎尔，让他摔下椅子往墙边飞去，只是没有撞上墙。
关在同谋者身体里的魔鬼开始喧哗。娜莉安提起手指，于是詹金斯的手发出翠绿光芒，直冲惠特威尔。然而，防护罩吸收了这道光芒，而惠特威尔已转身往门口奔去。关在莱姆身体里的盖斯帕上前拦截，纳桑尼尔伸出靴子绊倒魔鬼，害它无法直起身子、仆倒在地。
纳桑尼尔转身就跑，头上的熊火灵仍朝着金宝座连续发射爆炸咒。
凯蒂呢？在那边！不过佣兵紧抓着她的胳臂。她踢着、挣扎着，但就是没办法挣脱。
纳桑尼尔飞快朝着她跑去——
然而地板开始摇晃，他步伐不稳、摔倒在地。他回头一看。
金椅上的身体移动了，周围是微弱的火焰形成的光轮。它指头劈劈啪啪散发能量，那阴暗脸庞上刻着两颗凹陷的银眼。它伸出一只手，五只手指分别画弧射出环形光，力道大得推倒雕像，天花板的灰泥也哗然落下。光环四处乱射，其中两道击中地板，没有造成伤亡，另一道冲进一群刚召唤来的魔鬼中，杀了好几具人体。第四道击中了惠特威尔的防护罩，把它打得四分五裂，更直接穿过她的背。熊火灵消失了，惠特威尔半途中仆倒在石板地上，当场毙命。
第五道闪电把佣兵脚边的地板炸得四分五裂。他飞到一边，凯蒂弹到另一边。
纳桑尼尔站起来。「凯蒂！」
只不过，雕像堂里的魔鬼嘶吼震天，盖过了纳桑尼尔的声音。这群魔鬼惊慌失措，要承载它们的人体四处乱窜，脚步运作得不协调、膝盖抬得太高、手肘伸得太外。他们撞在一起，胡乱发射爆炸咒与炼狱咒。还来不及处理的魔法师虽然双臂仍被绑着，嘴巴塞着，但是眼睛瞪得大大的他们在这团混乱中踉跄而逃。房间弥漫着烟雾、火光与四处乱窜的形体。
纳桑尼尔在兵荒马乱之际，来到凯蒂摔倒之处，但是她已经不见了。他闪躲一道从头上飞过的魔法脉动，最后一次环顾四周。找不到，她走了。
他从两个手脚胡乱挥舞的魔鬼中间闪躲，直奔大门。他离开雕像堂时，还听到法奎尔的声音在这团混乱中大喊：「朋友们，冷静！冷静！危机解除了！我们得继续召唤，冷静点……」
不到一分钟，纳桑尼尔已穿过通道，来到白厅地窖的楼梯间。他顾不得谨慎，直接跳过扶手，一步跨过两级阶梯。他往下跑、往下跑……空气越来越冷，楼上的声音逐渐消失；纳桑尼尔除了自己的喘气声之外，什么都没听见。
跑过了三段阶梯之后，便可通往最外面的地窖。两天（还是三天？）前，他曾以情报部长的身分造访，当时那个傲慢的职员还领着他到宝藏室。此番情景恍如隔世。现在，职员桌旁没有人，四处看得出来是仓皇间遭到遗弃，文件散落于桌面，笔掉往地上。
房间尽头是一条通往地窖的通道。一道红瓷砖标示着边界，之后就是受到魔法防护的地区了。纳桑尼尔直奔上前，然而鞋子才一抬起跨过这条线，立即暗骂一声，硬生生停止动作，赶紧摸索口袋。小心点！刚刚差点就触动了陷阱。这条标线后面是不允许任何魔法！他把探知镜放在书桌上，拨拨头发，再次跨越这排瓷砖。
要是守护权杖的毒云很容易通过就好了。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
后面突然传来小小的金属摩擦声。
纳桑尼尔停下脚步，回过头……佣兵站在房间那一头的楼梯下，弯弯的刀子在他手上闪闪发光。
凯蒂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大胡子男人站在门口，淡蓝色眼睛直盯着纳桑尼尔，没有答话。纳桑尼尔认为这是默认。「很好，」他说，「那么我们就有机会了。我们得不计前嫌，一起逃跑。」
佣兵依然什么也没说。纳桑尼尔趁胜追击。「那些魔鬼动作缓慢笨拙，我们可以溜出去，安排防御措施。我是个知名魔法师；其他魔法师就躺在这附近，只要能释放他们，大家就能抵抗入侵者。你的，呃，你的能力在之后的战役中将弥足珍贵，而过去犯下的杀人案和暴行也都会一笔勾销，我很确定。甚至还会给你奖赏。先生，来吧，你觉得如何？」
佣兵浅浅一笑。纳桑尼尔也回以笑容。佣兵说：「奴大大王在等你，我们最好别太迟。」说完便走进房间，抓住纳桑尼尔和凯蒂的胳臂，带他们往门边走去。
「你疯了吗？」凯蒂说，「魔鬼威胁我们所有人，而你还愿意听命于他们？」
佣兵在门口停下脚步。「不愿意，」他用深沉和缓的声音说道，「不过我得实际点。魔鬼的力量每一刻都在增长，日出之前，整个伦敦都将陷入火海，而反抗他们的都得死。我想活下去。」
纳桑尼尔在佣兵铁一般的手腕中扭动。「虽然现在看起来机会不大，但我们终究可以获胜。再考虑一下，以免为时已晚。」
长着胡子的脸凑了过来，露出牙齿。「我看到了什么，你们可没看到。梅克皮坐在那张金椅子上，双手交叠在大肚子上，脸上挂着微笑，笑嘻嘻的。而你们了不起的政府官员被一个个带到他面前。有些人获得他的允许，可以通过，然后他们只得走进五芒星，接受魔鬼进入身体。至于其他人，就合他的胃口了。他把他们叫过去，他们靠近他的椅子，和兔子一样无助，然后他俯身向前……」佣兵啪一声合上嘴巴，凯蒂和纳桑尼尔不由得退缩。「之后他抚抚背心，再次笑咪咪地坐回椅子上。周围的魔鬼和狼一样嚎叫。」
纳桑尼尔吞了口水，之后又说：「确实不好看。即便如此，你有那双靴子，一定可以……」
「七个界层我全看得到，」佣兵说道，「我看到了那个房间里的力量，若想抵抗，简直是自寻死路。其实，跟随那些有力量的魔鬼也有好处。魔鬼需要人类帮手，这里有太多事情他们不懂，如果我服侍他们，就会获得大笔财富，而这女孩也有同样的选择。谁知道，也许和奴大大王合作，她和我可能可以走运……」他伸出戴着手套的手，碰了凯蒂的脖子。她咒骂一声，从佣兵身边缩开。纳桑尼尔心里燃烧着一把无名火，但只能压抑。
佣兵没再多说。戴着手套的手抓着他们的领子，紧而粗暴地把他们带出去、走上走道。就算在这么远，他们依然听得见许多模糊而叨叨不断的说话声，以及刺耳的尖叫呐喊声。来自地狱的声音，汇聚于此。
纳桑尼尔相当镇静。前景如此黯淡，恐惧只显得多余。他们得面对最糟糕的情形，根本难逃一死，然而他却毫不担心地迎向死亡。最后和凯蒂的谈话，在他心中燃起火焰，对纳桑尼尔来说，她已经烧尽了他软弱的情绪。凯蒂所透露关于巴谛魔的往事，仍萦绕在他的脑海，在危机来临时，鼓舞着他的却是凯蒂自己的榜样。那和她把希望寄托在托勒密之门无关，毕竟那是个痴心妄想与幻影，是任何理性的魔法师一直忽略的童话故事；不过，她说着这件事时的眼神，迷惑了纳桑尼尔。她眼神中有兴奋、惊叹与信仰，这些都是纳桑尼尔早已遗忘的感觉。而在最后关头，她提醒了他这些感觉，让他不胜感激。他觉得自己获得净化，甚至期待即将到来的事情。他瞥了凯蒂一眼，发现她虽然脸色苍白，却十分镇定，他希望自己不要在她面前软弱下来。
这一路上，他左顾右盼，看着他所熟悉的白厅走道与四周环境，看着油画和摆在壁龛里面的石膏胸像，看着铺着镶板的墙壁和妖精光球。他们经过通往地窖的楼梯，还可以远远看到权杖。纳桑尼尔本能地往那边倾，使得领子被抓得更紧。终于，他们转了最后一次弯。
「到了，」佣兵悄悄说道，「自己看看这景象，别再做白日梦了。」
他们不在的时候，魔鬼可没闲着。一百年来，庄严肃穆的雕像堂向来是举行内板会议的地方，但是新统治者已经把它改头换面。到处沸沸扬扬、喧嚣刺耳。纳桑尼尔的感知差点被淹没。
圆桌和椅子已经从房间中央移开。桌子靠着房间另一头的墙摆放，而金椅子放在桌上。大魔鬼奴大懒洋洋地倚在椅子上，一副暂时饱足的模样。他一只脚挂在扶手上，另一只则在身体前面伸出去。梅克皮的衬衫已经松开了，垮垮地挂在胀大的腹部。魔鬼眼神迷濛，嘴巴不自然地伸展，似乎带着慵懒的微笑，如同刚饱餐一顿的人。他周围的桌面上，有几块奇怪的破布和衣服。
桌子下方有张红杉椅，而躲在霍普金先生体内的法奎尔，就站在这张椅子上。就是他策划整个事件：他拿着一本摊开的书，以清楚的声音对着下面的人群发号施令。
五个最初的共谋者当中，纳桑尼尔认识莱姆、詹金斯和瘦巴巴的威瑟斯，五人的身体全落入魔鬼掌控，魔鬼也越来越上轨道。没错，他们还是脚步不稳，手脚摆动仍不连贯，犹如机器人般断断续续，但是已经不再跌倒，或不时撞到墙。这么一来，他们就能探索房间外的地方，而且还从监牢带进若干政府官员，正如探知镜的妖精所报告。一批又一批大小魔法师，现在都被改头换面。
莱姆和威瑟斯站在左边，小心看守着一群挤在一起等待的囚犯，人数大概有二十个，手部仍被绑住。不远之处，靠近奴大宝座的地方有道五芒星，有个囚犯刚被解开束缚，现在她独自站着，以颤抖的声音念着致命的召唤。纳桑尼尔不认识这个女人，大概是来自别的部门。他看着她僵硬的身子开始摇晃，周围空气发出微光，于是刚到来的魔鬼占据了她的身体。法奎尔比了个手势，而穿戴詹金斯身体的魔鬼娜莉安，轻轻把她带向大厅远处的角落，加入一批……
纳桑尼尔不禁寒毛直竖。他们就在那边——来自政府各个层级的二十多名魔法师，任凭主人探索着身体局限，不时打滚、抽搐、狂笑、跌倒。偶尔，魔法能量爆发出来，冲撞墙壁，而四周尽是陌生的语言呢喃，还有悲喜夹杂的诡异呐喊。其中有个人的头部不断抽动，手和傀儡一样上下摆动，红润的脸庞闪烁着微光，却又万分空虚。看清楚那人是谁之后，纳桑尼尔不禁吓得后退。
是首相路波·德威罗……
虽然发生了这么多事，虽然纳桑尼尔曾经厌恶那人及他所代表的一切，但是看到这副情景，仍忍不住泪水盈眶。一瞬间，他仿佛回到十二岁，在西敏厅的人群中团团转。那时，他第一次见到首相——德威罗是那么耀眼迷人，拥有他所渴望的一切……
德威罗的身体雀跃着，撞到另一人，然后跌倒在一堆不断扭动的身体当中。纳桑尼尔恐惧得反胃，甚至双腿发软。
「快去，」佣兵粗鲁推了他一把，「排队去。」
「等等，」纳桑尼尔稍微转过身，「凯蒂——」
「她没你这么好命，你应该觉得庆幸。」
纳桑尼尔望向凯蒂，一瞬间，两人四目相交，但随后纳桑尼尔被猛然推向那群囚犯之中。莱姆的身体转过来，瞥见了他。纳桑尼尔看见他眼睛深处隐约闪烁绿光。那张松垮垮的嘴巴发出如折断树枝般的粗厉声音：「法奎尔！巴谛魔的朋友来了！要先轮他吗？」
「当然喽，盖斯帕，让他先插队。等处理完这个讨厌的家伙，就轮到他了。奴大大王，我想您应该不想吃这个人吧！」
轰隆巨响从高处传来。「我看连法老的尸体都比较好吃。等她到旁边之后，就让她消失吧！把她处理掉。」
纳桑尼尔眼睛盯着站在五芒星里的人。那人瘦如竹竿，白发蓬乱——是他以前的老师洁西卡·惠特威尔，抬头瞪着宝座。躲在威瑟斯体内的魔鬼才刚把她的束缚除去，而她双手紧握。
「很好。」法奎尔查查书。「二十八号。我瞧瞧。我帮你选了火灵莫尔魔。你该感到荣幸，他可是个高贵的魔灵。」
惠特威尔小姐瞪着王座上的身影。「你打算把我们怎么样？」
「休想与伟大的奴大说话！」法奎尔喊道，「你们这种人想都不想，奴役了我们好几个世纪。你觉得我们有什么打算？这场复仇已经酝酿五千年了！我们绝对不会放过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部分！」
惠特威尔小姐不屑地笑道。「我看你是乐观过头了。瞧瞧你们，全笨拙地关在身体里面，连走路不要歪七扭八都没办法。」
「对我们而言，不方便是一时的，」法奎尔说，「但是对你们，却是永远的。开始召唤。」
洁西卡·惠特威尔平静地说：「你给了其他人选择的余地，却没让我选择。」
法奎尔放下书本，眯起眼睛。「嗯，我想你和其他可悲的人一样，宁愿活着，不愿死去，即便性命已经交给了别人。」
「你错了。」
惠特威尔举起手，比了繁复的手势，大喊两字。黄光瞬时爆发，硫磺云冒出，于是她的火灵出现了，伪装成凶悍的灰棕熊，出现在她头上。惠特威尔再喊出咒令，瞬间闪耀微光的蓝色防护罩从她身边升起。这个火灵朝着目瞪口呆的法奎尔发射爆炸咒，恰好击中法奎尔，让他摔下椅子往墙边飞去，只是没有撞上墙。
关在同谋者身体里的魔鬼开始喧哗。娜莉安提起手指，于是詹金斯的手发出翠绿光芒，直冲惠特威尔。然而，防护罩吸收了这道光芒，而惠特威尔已转身往门口奔去。关在莱姆身体里的盖斯帕上前拦截，纳桑尼尔伸出靴子绊倒魔鬼，害它无法直起身子、仆倒在地。
纳桑尼尔转身就跑，头上的熊火灵仍朝着金宝座连续发射爆炸咒。
凯蒂呢？在那边！不过佣兵紧抓着她的胳臂。她踢着、挣扎着，但就是没办法挣脱。
纳桑尼尔飞快朝着她跑去——
然而地板开始摇晃，他步伐不稳、摔倒在地。他回头一看。
金椅上的身体移动了，周围是微弱的火焰形成的光轮。它指头劈劈啪啪散发能量，那阴暗脸庞上刻着两颗凹陷的银眼。它伸出一只手，五只手指分别画弧射出环形光，力道大得推倒雕像，天花板的灰泥也哗然落下。光环四处乱射，其中两道击中地板，没有造成伤亡，另一道冲进一群刚召唤来的魔鬼中，杀了好几具人体。第四道击中了惠特威尔的防护罩，把它打得四分五裂，更直接穿过她的背。熊火灵消失了，惠特威尔半途中仆倒在石板地上，当场毙命。
第五道闪电把佣兵脚边的地板炸得四分五裂。他飞到一边，凯蒂弹到另一边。
纳桑尼尔站起来。「凯蒂！」
只不过，雕像堂里的魔鬼嘶吼震天，盖过了纳桑尼尔的声音。这群魔鬼惊慌失措，要承载它们的人体四处乱窜，脚步运作得不协调、膝盖抬得太高、手肘伸得太外。他们撞在一起，胡乱发射爆炸咒与炼狱咒。还来不及处理的魔法师虽然双臂仍被绑着，嘴巴塞着，但是眼睛瞪得大大的他们在这团混乱中踉跄而逃。房间弥漫着烟雾、火光与四处乱窜的形体。
纳桑尼尔在兵荒马乱之际，来到凯蒂摔倒之处，但是她已经不见了。他闪躲一道从头上飞过的魔法脉动，最后一次环顾四周。找不到，她走了。
他从两个手脚胡乱挥舞的魔鬼中间闪躲，直奔大门。他离开雕像堂时，还听到法奎尔的声音在这团混乱中大喊：「朋友们，冷静！冷静！危机解除了！我们得继续召唤，冷静点……」
不到一分钟，纳桑尼尔已穿过通道，来到白厅地窖的楼梯间。他顾不得谨慎，直接跳过扶手，一步跨过两级阶梯。他往下跑、往下跑……空气越来越冷，楼上的声音逐渐消失；纳桑尼尔除了自己的喘气声之外，什么都没听见。
跑过了三段阶梯之后，便可通往最外面的地窖。两天（还是三天？）前，他曾以情报部长的身分造访，当时那个傲慢的职员还领着他到宝藏室。此番情景恍如隔世。现在，职员桌旁没有人，四处看得出来是仓皇间遭到遗弃，文件散落于桌面，笔掉往地上。
房间尽头是一条通往地窖的通道。一道红瓷砖标示着边界，之后就是受到魔法防护的地区了。纳桑尼尔直奔上前，然而鞋子才一抬起跨过这条线，立即暗骂一声，硬生生停止动作，赶紧摸索口袋。小心点！刚刚差点就触动了陷阱。这条标线后面是不允许任何魔法！他把探知镜放在书桌上，拨拨头发，再次跨越这排瓷砖。
要是守护权杖的毒云很容易通过就好了。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
后面突然传来小小的金属摩擦声。
纳桑尼尔停下脚步，回过头……佣兵站在房间那一头的楼梯下，弯弯的刀子在他手上闪闪发光。
凯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