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历任罗马帝王的头颅被摆成一排，陈列在大厅里，每颗毫无灵性的头颅都是大理石质地，光滑雪白。
“这一位是，”丽贝卡读着展示柜下方的标示牌，“提比略[. 罗马帝国第二位皇帝，公元14-37年在位]。要是把这些疯子从一到十分为十等，他堪堪算是第八等吧。”她继续沿着古罗马皇帝雕像厅往里走，在大理石地面上留下一串咔嗒咔嗒的脚步声。
快到闭馆时间了，卡比托利欧博物馆[. 位于意大利罗马的一座公立博物馆，1536年由米开朗琪罗设计，历经四百余年才建成。]里罕有人迹。马克大口呼吸着馆内吹送的清凉冷风，心情愉悦。他简直不敢相信，遭遇了重大危机的他们竟然还能来到这里。
之前当他们回到宾馆的时候，就看到前台的接待员激动地瞪大眼睛，大喊着他的名字冲他招手。她手里拿着的正是他的钱夹，里面的信用卡和钱一点儿没少！据接待员说，钱夹是某个“英俊的帅哥”送回来的。马克喜悦无比，感谢再三，并向她许诺，自己回家后一定告诉所有人，意大利人绝对是世界上最诚实的人。
钱夹里并没有任何关于宾馆的信息，所以捡到钱夹的好心人怎么知道要交还到这里呢？马克无暇质疑自己的好运气。他和丽贝卡买了个比萨庆祝了一番，然后便继续旅程，先后去参观了古罗马圆形大剧场、古罗马广场，以及帕拉蒂尼山，最后拾阶而上，爬上了卡比托利欧山[. 以上都是罗马古迹]。一走进博物馆，他们就拜托一位刚要进馆参观的韩国旅客，帮他们在君士坦丁巨蟒脚印前合张影。
“奇怪了，”丽贝卡开口，打断了马克的思绪，“它们看起来可不怎么有罗马范儿。你觉得呢？”
丽贝卡说的是六尊背对着墙、站成一长排的雕像。雕像是天使的模样，双臂在胸前交叉，眼睛虔诚地向上凝望着。它们身穿长袍，头发如波浪般卷曲，很像大厅里受伤的亚马孙士兵雕像[. 指大厅里陈列的公元前五世纪的亚马孙女战士雕像]。但背后的翅膀又像是维多利亚时代的样式，显得格格不入。
“标示牌上写了什么？”马克漫不经心地匆匆扫了一眼雕像。
“没有标示牌，”丽贝卡说，“肯定是新摆的。”
年轻的马克和丽贝卡围着雕像研究了许久，结果一无所获，后来两人沿着走廊往展厅深处走去，消失在大厅尽头。
“哭泣天使。”罗瑞叹了口气。
博士向罗瑞、艾米和马克打了个手势，让他们继续蜷着身子躲在哈德良皇帝[. 古罗马皇帝，生卒年份是公元76-138年。]的半身雕像背后，自己则用手指撑住眼睛免得眨眼，蹑手蹑脚地走近天使雕像，不发出一点声响。“很好，这就对了。”
“什么对了？”艾米悄声说。
“它们在守株待兔，坐等悖论发生。”装饰繁复的天花板上闪过一抹蓝光。
“哪种悖论？”罗瑞打了个哆嗦，“我是说，什么导致的悖论？”
博士转身看向马克，“你之前在这里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不正常的事情吗？比方说有没有不义之财，或者某个引你去特定路线的巧合？”
马克陷入了回忆。他记得自己来过这家博物馆，眼前的天使雕像撞破了一段又一段记忆，他的那次毫不愉快的遭遇。但要说其他的，除了他和丽贝卡在阳台远眺古罗马广场时的聊天之外，他什么印象都没有。
“没想到什么，”马克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脸，“哦！有一件事情！我们被锁在里面了。”
“你们被锁在里面？”博士说。
“呃……博士，”艾米悄声提醒道，“你没在盯着天使。”
“我以为你盯着呢，”博士说，“什么都要我嘱咐一番吗？”
“我盯着了，从现在起。”艾米瞪大眼睛，朝雕像的方向望去。马克也跟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三只天使被盯在了走路的姿态上，它们正跟着年轻的马克和丽贝卡向走廊的方向移动。另外三只则正朝着博士的方向潜行，它们像梦游者一般向前伸着胳膊，五官冷酷，面无表情。
“它们想要在我们和年轻的马克之间插一脚。”博士向天使们走去，头也不回地向背后勾了勾手指，招呼艾米、罗瑞和老马克跟上来。
“你们负责盯住冲我们来的那三只，我来盯住另外三只。”马克悄声说。他蹑手蹑脚地跟在博士身后，瞪大了眼睛盯着向走廊跟去的三只天使，还有短短几米它们就要得逞了。艾米和罗瑞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为了确保安然无恙地从天使身边绕开进入走廊，四个人都移动得非常缓慢。等到所有人全部通过，博士身手敏捷地关上了身后的门，把天使们挡在门外，还用音速起子上了锁。
“博士，”罗瑞松了口气，“我们究竟该怎么对付它们？”
“这不明摆着吗？”博士睚眦欲裂，然后露齿笑道，“我们得把年轻的马克锁在里面！”
“五分钟，不能再多了，明白吗？”博物馆保安喊道，他看都不看马克和丽贝卡一眼，就急匆匆跑进洗手间释放自己。他们正身处连通两座宫殿的地下长廊里[. 两座宫殿分别是新宫和保守宫，地下通道为连接长廊]
这条长廊正通向古罗马国家档案馆[. 位于元老宫下方，元老宫位于新宫和保守宫之间，是罗马共和国时期唯一留下的遗址 ]。他们在满是祭坛和墓碑的大厅里流连，又走进一条隧道，隧道两侧是粗糙的毛石墙，通向一条露天回廊。从回廊向下俯视，可以看到古罗马广场、倒塌的科林斯石柱，还有远方的罗马圆形大剧场。一切都沐浴在落日余晖中。
丽贝卡向露台紧走几步，惊讶地赞叹：“这里真美！”她回头看向马克，莞尔一笑，“还好最后来的是你。要不然，我连一半的乐趣都没有。”
“看着我担惊受怕了整整一个小时，你觉得很有趣吗？”
“哈，有趣至极。”她得意地笑着。
马克按下快门，拍下此处的景致，“走吧，我们得出去了。”
“等他们来赶我们再说。我还想去看看这条路通向哪里呢。”回廊向下岔开有好几条走廊，走廊里散落着庙宇剥落的碎片。丽贝卡率先跑下去探索，马克回头瞥了一眼朝下通向档案馆的过道。有一瞬间，他觉得眼角余光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就像是他们被跟踪了一样，但这儿一个人也没有。
“真险啊。”博士悄声说。四个人全都紧贴着过道的墙面站得笔直，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博士和马克贴在一边，罗瑞和艾米贴在另一边。罗瑞甚至能感觉到后面凹凸不平的石头墙壁正湿湿黏黏地糊在背上。
直到年轻的马克消失在视线里，博士这才松口气，向前迈了一步，“要是让年轻的你看到我们……”他做出一个大难临头的表情。
他们向狭窄的过道进发，过道正通向回廊。“是这条路吗？”罗瑞质疑。
马克点点头，“就是这条，我记得，我们被锁在了外面的露台上，只要从这里穿过去……”
“好吧，假设我们这次选对了，那么，”罗瑞伸手去推面前一扇沉重的铁门，“我还有个疑问，咱们没有钥匙怎么锁得住这扇门？不过——”
“音速起子。”博士在空中挥了挥起子。
“好吧，又是音速起子。”罗瑞正打算用力，通道尽头传出一声怒吼。
“嘿，你们在干什么？”保安摇摇晃晃地朝他们走来。这是一个五十多岁、面色黝黑的男人，他满脸胡茬，穿的制服似乎小了一号，紧绷绷地箍在身上，“锁门可是我的工作。”
“抱歉，太抱歉了，”博士语气亲切，“我们只是想关心一下这里的安全性。可不能大意。”他在空气中挥了挥音速起子，像是在用它定位隐身的窃贼。
保安眯起眼睛盯着马克，“刚才我以为你们只有两个人。”
“刚刚是这样，”艾米傲慢地说，“但我们现在有四个人了，你有意见吗？”
保安不屑地哼了一声，砰地一下把门关上。他用一串笨重的金属链锁把门锁好，随后用大拇指示意下去的通道，暗示他们赶紧离开，“要闭馆了。出门的路在右手边，你们现在上楼，回家。我也要回家了。再见。”
“好的，完美的计划，”博士拍着手，“大功告成。太谢谢你了，你干得真棒。走吧，马克、罗瑞、艾米，我们走。这里没我们什么事儿了……”
“嗯？”
马克摇了摇头，“门打不开，我们被锁在这里了。”右手的指头感到阵阵刺痛，他猜可能是之前用拳头砸墙砸得太狠了。
丽贝卡取笑他道：“不顺心的一天，是吧？”
马克有点哭笑不得。刚下飞机的时候，他还沉浸在不切实际的幻想里，觉得旅途中两人没准能擦出点儿火花，她可能会对他萌生出些许朋友之外的想法。但今天，她只看到了自己无比糟糕的一面，他是那么易怒而无能。这大概是唯一一次能打动她的机会，而他却把一切都搞砸了。
“肯定会有人来找我们的。”丽贝卡给他打气，“锁在这里总比锁在别处好，而且，和你待在一起也比和别人好得多。”
“这就完事儿了？我们只需要做这个？”艾米大步流星地跟在博士身后。
“是的，就这样。”他们爬上楼梯，来到一间立着一排神话人物雕像的昏暗不明的大厅。博士检查着探测器，“时间摇移的信号不见了，未来不再悬而未决。”
马克也察觉到手上的刺痛感在逐渐消失，他都快要忘了这茬儿了。
“啊，嗯，博士，”罗瑞谨慎地说，“咱们算是打发了他们，可哭泣天使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吧？”
“说得对。”博士回答道。他们沿着大厅往下走，脚步声在黑暗中回荡。大厅里没有窗户，也没有天窗，唯一一点微明的亮光全来自天花板上的电灯。“所以，大家留心天使的动静。”
艾米立即警惕起来。她把周围的雕像挨个打量了个遍——这可是座塞满了雕像的博物馆，任何地方都可能藏着一只天使。“只要在被它们发现之前，咱们先发现它们，那就安全了。”
“只要哭泣天使还在附近，我们就都没有一刻的安全可言。”博士沉声说。
“背后！”罗瑞突然大叫一声，指向身后。六尊天使雕像正站在大厅尽头的最后一级台阶上，全都僵在了将手从脸上放下去的姿势上。
“每个人都盯住天使，”博士说，“要想绝对安全，我们必须……”
噼啪！噼啪！
大厅尽头的电灯闪了闪，熄灭了。罗瑞惊恐地叫了一声。
“你早该提醒大家的，不是吗？”艾米尖声向博士抱怨，“你该提醒一声的！”
噼啪！
“继续移动，”博士说，“保持移动！”
所有人慢慢地向后撤退。大厅中间的电灯这时也开始逐渐熄灭，只剩下他们身后的一盏灯还亮着。而在他们前面，艾米只能勉强辨认出一座座马人和仙女雕像投下的危险影子。茫茫黑暗之中，天使们正张牙舞爪地等着灯一盏一盏灭完。
噼啪！
最后的一点亮光也不见了，艾米甚至以为是自己闭了眼。黑暗中有人抓住她的手腕，她失声尖叫，然后才察觉到那是罗瑞。片刻过后，艾米先是听到高频率的嗡嗡声，博士的音速起子随即亮起了一抹微弱的绿光。
博士在身前挥舞着音速起子，就像拿着一支手电筒来开路。一只正向他们迎面扑来的天使迅速被曝光锁定；博士向左一挥，另一只天使也暴露在视野中，它蜷曲的手指正伸向他们！还有一只天使，正张着阔口无声地咆哮。博士在几只天使之间不断挥舞音速起子，想要把它们逼退，但他每照亮一只，总会让另一只有机可乘，向他们更进一步。
“艾米、罗瑞、马克！快走！赶快！”博士大喊，“我会尽可能拖住它们！”
“那你呢？”艾米叫道。
“只要你们逃出去之后喊人把灯重新打开，我就感激不尽了！”
艾米察觉到罗瑞轻轻捏住自己的手，他们和马克一起从大厅撤走，眼睁睁地看着那片绿光照得天使们愤怒的脸忽明忽暗。后来，他们退到了另一间屋子，拔腿就跑。
“我对这一切向你致歉。”
“道什么歉呢？”丽贝卡仍然沉浸在无与伦比的景致之中。傍晚的斜阳下，古迹遗址从橘黄的色调过渡到暗红，空气中弥漫着遗迹的古老气息和松树的清香。“何况，有几个人能亲眼欣赏到这样的风景呢？被锁在这里面，是我们的幸运。”
“总的来说，今天真是非常幸运。”马克也走上露台，来到丽贝卡身旁。从这里望去，目之所及，没有一栋现代建筑，没有办公楼，没有满街的路灯，也没有任何的喧嚣。
“嗯，”丽贝卡笑着说，“一定是命运的安排。”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说吧。”
“今天发生的一切，换个人肯定会生我的气，但是你……好像还挺从容。为什么呢？”
丽贝卡把头发甩到身后，一边思索着措辞，“说正经的吗？安东尼曾经让我偏执又痛苦。他赢了，他让我变成了一个无比糟糕的人。可是后来，听到你诉说自己的遭遇，讲述你父亲的遗憾，我却突然想通了。人生短暂，不应该流连于悲伤。如果可以的话，尽管快乐地享受生活吧。”
“把握当下？”马克说。
“就是这样。把握当下，亲爱的。”丽贝卡转过身来，满怀期待地看着他——这个眼神他认得，和在学生协会的天台上一模一样。
他的心狂跳不已，然后倾身向前吻住了她。
丽贝卡回应了，同样温柔而细腻地吻住了他的唇。稍后，两人拉开了距离，“我其实不是这个意思。”她说。
“不是吗？”
“不，但这是个不错的开始。”丽贝卡露出狡黠的一笑，“知道吗？要是我们整晚都被锁在这里，也并不是很难熬……”
博士退到一间满是雕塑的大厅里，全力背水一战。不管他多么迅速地挥动音速起子，天使们总是步步紧逼。它们张开手臂，阻断了博士的所有去路。而大厅里一片黑暗，博士根本无从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多远，以及还要继续走多远，直到他被逼退进墙根。
“好吧，我知道你们现在不怎么高兴，”博士想去安抚天使，“但咱们作为理性的生命，有什么不能坐下来好好商量的呢？一杯茶，几块道奇饼干，几张懒人椅？”天使们并不回应，仍然张牙舞爪，眼神空洞，“瞧，我可以——”
博士在大理石地面脚下一个打滑，顿时失去平衡，重重地摔了个四脚朝天。一时间，他陷入一片漆黑，然后才想起自己手里还攥着音速起子。他赶紧激活起子向上挥去。
微弱的绿光照亮了六张面孔，六只哭泣天使把他团团围住，正从上方凶狠地俯视着他。
“啊现在，你们犯了一个错误，”博士说，“这么一来，我一次性就能把你们全都盯住了。所以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谁先眨眼。”
他们跑到了博物馆入口处，艾米一把抓住保安大吼：“赶紧把里面的灯打开！”入口的保安刚好是他们之前在过道里遇到的那个。
他疑惑地耸了耸肩，“我没关灯。”
“但是有人关了灯！”艾米继续大吼，“里面还有人呢！一片漆黑！”
保安哼了一声，慢吞吞地挪向开关控制室。罗瑞和马克追上艾米，马克跑得满脸通红，罗瑞则挂着一如既往的担忧表情。
“赶快！”艾米催促道。
保安嘁了一声，依次拉下几个开关。他们身后的走廊瞬间被黄色的灯光照亮。
“谢谢。”艾米说着，又小声地咕哝了一句，“总算好了。”保安带路，他们赶紧回到灯火通明的博物馆里。
他们赶到的时候，博士正躺在神话人物雕塑大厅的地面上，被哭泣天使团团围住。天使们一副扑上去捕食的姿势，被定在了当场。
“博士！”艾米冲到他身边，将他从哭泣天使堆里拯救出来。
“我得一直睁着眼，”博士说，“别提多难了。”罗瑞和马克小心翼翼地盯住天使。博士拍掉身上的灰，整了整夹克和领结，走向保安。
“你好，”博士友好地搂住保安的肩膀，“你大概会好奇这六尊雕像是怎么冒出来的。”
保安木讷地点点头。
“好吧，我是你的话，就不去操心这个问题，因为明天一早它们就会消失不见。”博士说道，“一直盯着这些雕像，保证我们安全地走出博物馆，好吗？”
马克咳嗽了一声提醒博士。
“啊，”博士也想了起来，“不过你或许应该先去罗马档案馆看看，有两个游客被锁在了那里……”
1998年8月12日
晨光唤醒了睡在床上的马克。他摸到眼镜架上鼻梁，视线里的一切变得清晰起来。原本横放在床中央的枕头现在正躺在地上，是他昨晚丢下去的。
丽贝卡斜倚着阳台望向窗外的街道，她一身夏季凉裙，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海滩》[. 英国作家艾力克·葛蓝1996年出版的小说，后被导演丹尼·博伊尔翻拍成同名电影]的封面。
“丽贝卡？”马克唤道。
“喔，你醒了。”她说着放下手中的书。晨曦在她的秀发上落下一圈金色光晕，也给她的皮肤蒙上了一层金色的柔光。
“昨晚……”
“嗯？”
马克吞咽了一下，“你说，这次应该不算是冲昏了头的一夜情吧？”
丽贝卡挑了挑眉毛，“你这样看？”
“不，当然不是。”马克急忙说。
“我也不是。”丽贝卡说，“事实上，我在期待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结局。”
马克立即一骨碌爬起来，光脚踩上地面的瓷砖，他满心想要冲过去亲亲丽贝卡。但望着窗边的她，他改了主意，“就待在那儿。”
“干什么？”
马克拿起相机，对焦，“待在那儿，不要动，我只想记录下这个瞬间。”在她扭过头，用那双清澈的蓝眸望向街道的那一刻，他按下了快门，相机发出了咔嚓一声。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这一位是，”丽贝卡读着展示柜下方的标示牌，“提比略[. 罗马帝国第二位皇帝，公元14-37年在位]。要是把这些疯子从一到十分为十等，他堪堪算是第八等吧。”她继续沿着古罗马皇帝雕像厅往里走，在大理石地面上留下一串咔嗒咔嗒的脚步声。
快到闭馆时间了，卡比托利欧博物馆[. 位于意大利罗马的一座公立博物馆，1536年由米开朗琪罗设计，历经四百余年才建成。]里罕有人迹。马克大口呼吸着馆内吹送的清凉冷风，心情愉悦。他简直不敢相信，遭遇了重大危机的他们竟然还能来到这里。
之前当他们回到宾馆的时候，就看到前台的接待员激动地瞪大眼睛，大喊着他的名字冲他招手。她手里拿着的正是他的钱夹，里面的信用卡和钱一点儿没少！据接待员说，钱夹是某个“英俊的帅哥”送回来的。马克喜悦无比，感谢再三，并向她许诺，自己回家后一定告诉所有人，意大利人绝对是世界上最诚实的人。
钱夹里并没有任何关于宾馆的信息，所以捡到钱夹的好心人怎么知道要交还到这里呢？马克无暇质疑自己的好运气。他和丽贝卡买了个比萨庆祝了一番，然后便继续旅程，先后去参观了古罗马圆形大剧场、古罗马广场，以及帕拉蒂尼山，最后拾阶而上，爬上了卡比托利欧山[. 以上都是罗马古迹]。一走进博物馆，他们就拜托一位刚要进馆参观的韩国旅客，帮他们在君士坦丁巨蟒脚印前合张影。
“奇怪了，”丽贝卡开口，打断了马克的思绪，“它们看起来可不怎么有罗马范儿。你觉得呢？”
丽贝卡说的是六尊背对着墙、站成一长排的雕像。雕像是天使的模样，双臂在胸前交叉，眼睛虔诚地向上凝望着。它们身穿长袍，头发如波浪般卷曲，很像大厅里受伤的亚马孙士兵雕像[. 指大厅里陈列的公元前五世纪的亚马孙女战士雕像]。但背后的翅膀又像是维多利亚时代的样式，显得格格不入。
“标示牌上写了什么？”马克漫不经心地匆匆扫了一眼雕像。
“没有标示牌，”丽贝卡说，“肯定是新摆的。”
年轻的马克和丽贝卡围着雕像研究了许久，结果一无所获，后来两人沿着走廊往展厅深处走去，消失在大厅尽头。
“哭泣天使。”罗瑞叹了口气。
博士向罗瑞、艾米和马克打了个手势，让他们继续蜷着身子躲在哈德良皇帝[. 古罗马皇帝，生卒年份是公元76-138年。]的半身雕像背后，自己则用手指撑住眼睛免得眨眼，蹑手蹑脚地走近天使雕像，不发出一点声响。“很好，这就对了。”
“什么对了？”艾米悄声说。
“它们在守株待兔，坐等悖论发生。”装饰繁复的天花板上闪过一抹蓝光。
“哪种悖论？”罗瑞打了个哆嗦，“我是说，什么导致的悖论？”
博士转身看向马克，“你之前在这里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不正常的事情吗？比方说有没有不义之财，或者某个引你去特定路线的巧合？”
马克陷入了回忆。他记得自己来过这家博物馆，眼前的天使雕像撞破了一段又一段记忆，他的那次毫不愉快的遭遇。但要说其他的，除了他和丽贝卡在阳台远眺古罗马广场时的聊天之外，他什么印象都没有。
“没想到什么，”马克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脸，“哦！有一件事情！我们被锁在里面了。”
“你们被锁在里面？”博士说。
“呃……博士，”艾米悄声提醒道，“你没在盯着天使。”
“我以为你盯着呢，”博士说，“什么都要我嘱咐一番吗？”
“我盯着了，从现在起。”艾米瞪大眼睛，朝雕像的方向望去。马克也跟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三只天使被盯在了走路的姿态上，它们正跟着年轻的马克和丽贝卡向走廊的方向移动。另外三只则正朝着博士的方向潜行，它们像梦游者一般向前伸着胳膊，五官冷酷，面无表情。
“它们想要在我们和年轻的马克之间插一脚。”博士向天使们走去，头也不回地向背后勾了勾手指，招呼艾米、罗瑞和老马克跟上来。
“你们负责盯住冲我们来的那三只，我来盯住另外三只。”马克悄声说。他蹑手蹑脚地跟在博士身后，瞪大了眼睛盯着向走廊跟去的三只天使，还有短短几米它们就要得逞了。艾米和罗瑞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为了确保安然无恙地从天使身边绕开进入走廊，四个人都移动得非常缓慢。等到所有人全部通过，博士身手敏捷地关上了身后的门，把天使们挡在门外，还用音速起子上了锁。
“博士，”罗瑞松了口气，“我们究竟该怎么对付它们？”
“这不明摆着吗？”博士睚眦欲裂，然后露齿笑道，“我们得把年轻的马克锁在里面！”
“五分钟，不能再多了，明白吗？”博物馆保安喊道，他看都不看马克和丽贝卡一眼，就急匆匆跑进洗手间释放自己。他们正身处连通两座宫殿的地下长廊里[. 两座宫殿分别是新宫和保守宫，地下通道为连接长廊]
这条长廊正通向古罗马国家档案馆[. 位于元老宫下方，元老宫位于新宫和保守宫之间，是罗马共和国时期唯一留下的遗址 ]。他们在满是祭坛和墓碑的大厅里流连，又走进一条隧道，隧道两侧是粗糙的毛石墙，通向一条露天回廊。从回廊向下俯视，可以看到古罗马广场、倒塌的科林斯石柱，还有远方的罗马圆形大剧场。一切都沐浴在落日余晖中。
丽贝卡向露台紧走几步，惊讶地赞叹：“这里真美！”她回头看向马克，莞尔一笑，“还好最后来的是你。要不然，我连一半的乐趣都没有。”
“看着我担惊受怕了整整一个小时，你觉得很有趣吗？”
“哈，有趣至极。”她得意地笑着。
马克按下快门，拍下此处的景致，“走吧，我们得出去了。”
“等他们来赶我们再说。我还想去看看这条路通向哪里呢。”回廊向下岔开有好几条走廊，走廊里散落着庙宇剥落的碎片。丽贝卡率先跑下去探索，马克回头瞥了一眼朝下通向档案馆的过道。有一瞬间，他觉得眼角余光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就像是他们被跟踪了一样，但这儿一个人也没有。
“真险啊。”博士悄声说。四个人全都紧贴着过道的墙面站得笔直，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博士和马克贴在一边，罗瑞和艾米贴在另一边。罗瑞甚至能感觉到后面凹凸不平的石头墙壁正湿湿黏黏地糊在背上。
直到年轻的马克消失在视线里，博士这才松口气，向前迈了一步，“要是让年轻的你看到我们……”他做出一个大难临头的表情。
他们向狭窄的过道进发，过道正通向回廊。“是这条路吗？”罗瑞质疑。
马克点点头，“就是这条，我记得，我们被锁在了外面的露台上，只要从这里穿过去……”
“好吧，假设我们这次选对了，那么，”罗瑞伸手去推面前一扇沉重的铁门，“我还有个疑问，咱们没有钥匙怎么锁得住这扇门？不过——”
“音速起子。”博士在空中挥了挥起子。
“好吧，又是音速起子。”罗瑞正打算用力，通道尽头传出一声怒吼。
“嘿，你们在干什么？”保安摇摇晃晃地朝他们走来。这是一个五十多岁、面色黝黑的男人，他满脸胡茬，穿的制服似乎小了一号，紧绷绷地箍在身上，“锁门可是我的工作。”
“抱歉，太抱歉了，”博士语气亲切，“我们只是想关心一下这里的安全性。可不能大意。”他在空气中挥了挥音速起子，像是在用它定位隐身的窃贼。
保安眯起眼睛盯着马克，“刚才我以为你们只有两个人。”
“刚刚是这样，”艾米傲慢地说，“但我们现在有四个人了，你有意见吗？”
保安不屑地哼了一声，砰地一下把门关上。他用一串笨重的金属链锁把门锁好，随后用大拇指示意下去的通道，暗示他们赶紧离开，“要闭馆了。出门的路在右手边，你们现在上楼，回家。我也要回家了。再见。”
“好的，完美的计划，”博士拍着手，“大功告成。太谢谢你了，你干得真棒。走吧，马克、罗瑞、艾米，我们走。这里没我们什么事儿了……”
“嗯？”
马克摇了摇头，“门打不开，我们被锁在这里了。”右手的指头感到阵阵刺痛，他猜可能是之前用拳头砸墙砸得太狠了。
丽贝卡取笑他道：“不顺心的一天，是吧？”
马克有点哭笑不得。刚下飞机的时候，他还沉浸在不切实际的幻想里，觉得旅途中两人没准能擦出点儿火花，她可能会对他萌生出些许朋友之外的想法。但今天，她只看到了自己无比糟糕的一面，他是那么易怒而无能。这大概是唯一一次能打动她的机会，而他却把一切都搞砸了。
“肯定会有人来找我们的。”丽贝卡给他打气，“锁在这里总比锁在别处好，而且，和你待在一起也比和别人好得多。”
“这就完事儿了？我们只需要做这个？”艾米大步流星地跟在博士身后。
“是的，就这样。”他们爬上楼梯，来到一间立着一排神话人物雕像的昏暗不明的大厅。博士检查着探测器，“时间摇移的信号不见了，未来不再悬而未决。”
马克也察觉到手上的刺痛感在逐渐消失，他都快要忘了这茬儿了。
“啊，嗯，博士，”罗瑞谨慎地说，“咱们算是打发了他们，可哭泣天使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吧？”
“说得对。”博士回答道。他们沿着大厅往下走，脚步声在黑暗中回荡。大厅里没有窗户，也没有天窗，唯一一点微明的亮光全来自天花板上的电灯。“所以，大家留心天使的动静。”
艾米立即警惕起来。她把周围的雕像挨个打量了个遍——这可是座塞满了雕像的博物馆，任何地方都可能藏着一只天使。“只要在被它们发现之前，咱们先发现它们，那就安全了。”
“只要哭泣天使还在附近，我们就都没有一刻的安全可言。”博士沉声说。
“背后！”罗瑞突然大叫一声，指向身后。六尊天使雕像正站在大厅尽头的最后一级台阶上，全都僵在了将手从脸上放下去的姿势上。
“每个人都盯住天使，”博士说，“要想绝对安全，我们必须……”
噼啪！噼啪！
大厅尽头的电灯闪了闪，熄灭了。罗瑞惊恐地叫了一声。
“你早该提醒大家的，不是吗？”艾米尖声向博士抱怨，“你该提醒一声的！”
噼啪！
“继续移动，”博士说，“保持移动！”
所有人慢慢地向后撤退。大厅中间的电灯这时也开始逐渐熄灭，只剩下他们身后的一盏灯还亮着。而在他们前面，艾米只能勉强辨认出一座座马人和仙女雕像投下的危险影子。茫茫黑暗之中，天使们正张牙舞爪地等着灯一盏一盏灭完。
噼啪！
最后的一点亮光也不见了，艾米甚至以为是自己闭了眼。黑暗中有人抓住她的手腕，她失声尖叫，然后才察觉到那是罗瑞。片刻过后，艾米先是听到高频率的嗡嗡声，博士的音速起子随即亮起了一抹微弱的绿光。
博士在身前挥舞着音速起子，就像拿着一支手电筒来开路。一只正向他们迎面扑来的天使迅速被曝光锁定；博士向左一挥，另一只天使也暴露在视野中，它蜷曲的手指正伸向他们！还有一只天使，正张着阔口无声地咆哮。博士在几只天使之间不断挥舞音速起子，想要把它们逼退，但他每照亮一只，总会让另一只有机可乘，向他们更进一步。
“艾米、罗瑞、马克！快走！赶快！”博士大喊，“我会尽可能拖住它们！”
“那你呢？”艾米叫道。
“只要你们逃出去之后喊人把灯重新打开，我就感激不尽了！”
艾米察觉到罗瑞轻轻捏住自己的手，他们和马克一起从大厅撤走，眼睁睁地看着那片绿光照得天使们愤怒的脸忽明忽暗。后来，他们退到了另一间屋子，拔腿就跑。
“我对这一切向你致歉。”
“道什么歉呢？”丽贝卡仍然沉浸在无与伦比的景致之中。傍晚的斜阳下，古迹遗址从橘黄的色调过渡到暗红，空气中弥漫着遗迹的古老气息和松树的清香。“何况，有几个人能亲眼欣赏到这样的风景呢？被锁在这里面，是我们的幸运。”
“总的来说，今天真是非常幸运。”马克也走上露台，来到丽贝卡身旁。从这里望去，目之所及，没有一栋现代建筑，没有办公楼，没有满街的路灯，也没有任何的喧嚣。
“嗯，”丽贝卡笑着说，“一定是命运的安排。”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说吧。”
“今天发生的一切，换个人肯定会生我的气，但是你……好像还挺从容。为什么呢？”
丽贝卡把头发甩到身后，一边思索着措辞，“说正经的吗？安东尼曾经让我偏执又痛苦。他赢了，他让我变成了一个无比糟糕的人。可是后来，听到你诉说自己的遭遇，讲述你父亲的遗憾，我却突然想通了。人生短暂，不应该流连于悲伤。如果可以的话，尽管快乐地享受生活吧。”
“把握当下？”马克说。
“就是这样。把握当下，亲爱的。”丽贝卡转过身来，满怀期待地看着他——这个眼神他认得，和在学生协会的天台上一模一样。
他的心狂跳不已，然后倾身向前吻住了她。
丽贝卡回应了，同样温柔而细腻地吻住了他的唇。稍后，两人拉开了距离，“我其实不是这个意思。”她说。
“不是吗？”
“不，但这是个不错的开始。”丽贝卡露出狡黠的一笑，“知道吗？要是我们整晚都被锁在这里，也并不是很难熬……”
博士退到一间满是雕塑的大厅里，全力背水一战。不管他多么迅速地挥动音速起子，天使们总是步步紧逼。它们张开手臂，阻断了博士的所有去路。而大厅里一片黑暗，博士根本无从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多远，以及还要继续走多远，直到他被逼退进墙根。
“好吧，我知道你们现在不怎么高兴，”博士想去安抚天使，“但咱们作为理性的生命，有什么不能坐下来好好商量的呢？一杯茶，几块道奇饼干，几张懒人椅？”天使们并不回应，仍然张牙舞爪，眼神空洞，“瞧，我可以——”
博士在大理石地面脚下一个打滑，顿时失去平衡，重重地摔了个四脚朝天。一时间，他陷入一片漆黑，然后才想起自己手里还攥着音速起子。他赶紧激活起子向上挥去。
微弱的绿光照亮了六张面孔，六只哭泣天使把他团团围住，正从上方凶狠地俯视着他。
“啊现在，你们犯了一个错误，”博士说，“这么一来，我一次性就能把你们全都盯住了。所以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谁先眨眼。”
他们跑到了博物馆入口处，艾米一把抓住保安大吼：“赶紧把里面的灯打开！”入口的保安刚好是他们之前在过道里遇到的那个。
他疑惑地耸了耸肩，“我没关灯。”
“但是有人关了灯！”艾米继续大吼，“里面还有人呢！一片漆黑！”
保安哼了一声，慢吞吞地挪向开关控制室。罗瑞和马克追上艾米，马克跑得满脸通红，罗瑞则挂着一如既往的担忧表情。
“赶快！”艾米催促道。
保安嘁了一声，依次拉下几个开关。他们身后的走廊瞬间被黄色的灯光照亮。
“谢谢。”艾米说着，又小声地咕哝了一句，“总算好了。”保安带路，他们赶紧回到灯火通明的博物馆里。
他们赶到的时候，博士正躺在神话人物雕塑大厅的地面上，被哭泣天使团团围住。天使们一副扑上去捕食的姿势，被定在了当场。
“博士！”艾米冲到他身边，将他从哭泣天使堆里拯救出来。
“我得一直睁着眼，”博士说，“别提多难了。”罗瑞和马克小心翼翼地盯住天使。博士拍掉身上的灰，整了整夹克和领结，走向保安。
“你好，”博士友好地搂住保安的肩膀，“你大概会好奇这六尊雕像是怎么冒出来的。”
保安木讷地点点头。
“好吧，我是你的话，就不去操心这个问题，因为明天一早它们就会消失不见。”博士说道，“一直盯着这些雕像，保证我们安全地走出博物馆，好吗？”
马克咳嗽了一声提醒博士。
“啊，”博士也想了起来，“不过你或许应该先去罗马档案馆看看，有两个游客被锁在了那里……”
1998年8月12日
晨光唤醒了睡在床上的马克。他摸到眼镜架上鼻梁，视线里的一切变得清晰起来。原本横放在床中央的枕头现在正躺在地上，是他昨晚丢下去的。
丽贝卡斜倚着阳台望向窗外的街道，她一身夏季凉裙，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海滩》[. 英国作家艾力克·葛蓝1996年出版的小说，后被导演丹尼·博伊尔翻拍成同名电影]的封面。
“丽贝卡？”马克唤道。
“喔，你醒了。”她说着放下手中的书。晨曦在她的秀发上落下一圈金色光晕，也给她的皮肤蒙上了一层金色的柔光。
“昨晚……”
“嗯？”
马克吞咽了一下，“你说，这次应该不算是冲昏了头的一夜情吧？”
丽贝卡挑了挑眉毛，“你这样看？”
“不，当然不是。”马克急忙说。
“我也不是。”丽贝卡说，“事实上，我在期待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结局。”
马克立即一骨碌爬起来，光脚踩上地面的瓷砖，他满心想要冲过去亲亲丽贝卡。但望着窗边的她，他改了主意，“就待在那儿。”
“干什么？”
马克拿起相机，对焦，“待在那儿，不要动，我只想记录下这个瞬间。”在她扭过头，用那双清澈的蓝眸望向街道的那一刻，他按下了快门，相机发出了咔嚓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