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2003年4月10日
最终，漫长的九年等待，命定的那天终于到了。丽贝卡去世的日子。不过这一次，一切都会不同。
马克开车穿过狭窄的车道，傍晚的阳光穿过路旁高高的树篱，刺得他眯起了眼睛。远远地，他瞥见了天边集结的乌云，那里似乎酝酿着一场暴风雨。不到一个小时，天色就将彻底黑下来，下起倾盆大雨。不过到那时候，马克已经准备好了，他将万事俱备，胜券在握。
他因满心期待而口干舌燥。他曾无数次地推敲如何去避免那次车祸，甚至想过干脆直接偷了丽贝卡的车——但万一他还没得手就被过路的警察发现怎么办？他只能在牢房里捱过整夜，而丽贝卡仍然要走上赴死之路。不行。他得简化这整件事情，只在最后的生死关头才插手。只有置身事外，不沦为事故链里的某一环，他才能够阻止惨剧的发生。
事故的每一处细节他都记得一清二楚。晚上十点二十六分，在距离奇伯里一英里左右的地方，丽贝卡的车和一辆满载的重型卡车迎面撞上。她当时刚刚拐过一个有视线盲区的左转弯，而卡车的时速超过了五十五英里每小时。高高的树篱让他们谁也看不见对方。马克早就去事故发生地做足了准备，详细勘察了这段路上的每一处细节。
他的计划，就是在卡车到达致命的转弯前，让它停下。马克知道，通往奇伯里的路上既没有岔路，也没有十字路口，不过离转弯约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刚好有一段向山坡上的村庄延伸过去的单线公路。而这里恰好就是卡车开始加速的地方，也将是马克的车把路堵住的地方。只要马克把车堵在这里，卡车司机远远地看到他，就会减速刹车。而丽贝卡，从另一个方向开过来，也能提前看到他的车子，减缓车速。等到两辆车都放慢速度，马克再把车开走，让出路来。
之后，他就能再次拥有丽贝卡了。多年来失去她的滋味、长久的愧疚和抱憾都将在那一瞬间烟消云散。一切都将不会发生。就算招来哭泣天使，但和挽救爱人的生命比起来，那也只是微不足道的代价。
在马克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开到了事故曾经发生的地方——事故即将发生的地方。不，事故将并不会发生的地方！他换了挡，将越野车开到拐角附近，加速行驶在通往奇伯里笔直的单线公路上。接着，在一段碎石路面的路旁停车处，他将车停下，熄了火。
一周前他就检查了这片区域。即便是瓢泼大雨，他的车也不会陷在淤泥里开不出来。他检查了发动机，绝不会熄火，也没有油耗的顾虑。他还检查过事故之后的警察记录——看过太多遍了，他早已烂熟于心。距离事故只有十分钟的时候，从停车处看过去，路上还没有其他车辆经过的迹象。到了十点十六分，他把车挪到了路上，他本人则躲进旁边的田野里往这边观望，在半英里外他就能看见卡车。他一切都考虑好了，滴水不漏。
一声惊雷，雨水噼噼啪啪地敲在窗玻璃上。
罗瑞跟着博士和艾米走出了塔迪斯。刚一出门，他就被扑面而来的冷风冻得直哆嗦，赶紧裹紧大衣。冷风混着冻雨直扑他的面颊，幸好有带耳的毛线帽遮住耳朵。艾米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拉起兜帽遮住脑袋。未来的罗瑞则戴着越来越潮湿冰冷的圆筒毡帽，努力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只有博士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在乎这鬼天气，“就是这里？”
圆帽罗瑞点点头。
博士递给他们一人一只手电筒，大家咔的一声打开开关。晦暗不明的夜里，手电只能照亮几米之内的范围，视线里只有那道似乎永不停歇的雨幕。罗瑞小心应付着脚下泥泞而深浅不一的草皮，尽量不被绊倒。
“我探测到时间摇移达到了空前的规模。”博士研究着探测器上的读数，“很难精准定位源头，但差不多就是这里。这里就是临界点，未来将在此处失衡。”就在这时，一声惊雷响起，空中划过一道明亮的蓝色闪电。“哭泣天使也在等待这个时刻。”
“饱餐一顿？”艾米问。
“这次盛大而美味的时空盛宴即将拉开帷幕，菜单上一定是这么写的。”博士放下探测器，紧了紧领结。他一脸凝重，手电摇曳的亮光在他脸上投下阴影，“走这边。”
他们跟着博士穿过泥泞的田野。罗瑞瞪大眼睛望进暗夜。太黑了，他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在移动，但又像是看花了眼。但他确实看到了，大约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有一道淡黄色的光，就在山坡下的某处。
“看那里！”罗瑞说。黄色的光来自停在山坡上的汽车。
“一定是他。”博士转向圆帽罗瑞，“我说的对吗？”
“呃，是的。就是他的车。”圆帽罗瑞确认道。
“没时间了。”博士高举着手电开路，急切地大步向灯光处走去，“大家小心，哭泣天使也在这儿。它们肯定会想方设法阻止我们！”
十分钟后，罗瑞的鞋子里里外外都湿了，双脚也沾满了泥。从这里望去，马克的车正挡在路中间。罗瑞判断不出越野车的发动机是否开着，只能听到呼呼的风声，还有间或响起的闷雷。
“他在做什么？”艾米问，“他就这样把车扔在那里，这是为什么呢？”
“他的妻子就是在这个路段出的事，”博士说，“和一辆卡车迎面相撞。若是有辆车挡在中间，迎面过来就不会相撞。”
“从一辆停着的车你就能知晓这么多？”罗瑞一边说，一边跺着脚找回知觉。
“车灯是个警告。他故意留了车灯，就是想被看到。阻止两辆车相撞最好的办法是什么？无非就是在中间用大而显眼的东西将二者隔开。换作是我，也会这么做。”
“呃，博士。”圆帽罗瑞说。他指的是二十米开外，在他们四人和越野车之间站着的一个人。那人穿着鼓鼓囊囊的冬衣，脸在寒风中冻得通红。他径直朝着电筒的亮光看过来。
“马克，”博士向那人喊道，“不管你以为自己在干吗，必须立即停下来！”
马克摇了摇头，“我以为我在干吗？”他也大喊道，“我是在救丽贝卡。不管你怎么说，无论你怎么做，都阻止不了我！”
博士慢慢地向马克的方向挪动着，“我告诉了你一切的前因后果，你难道就没吸取丁点儿教训吗？你得把车从路上移开，让历史按既定的轨迹继续发展。”
“不可能。”
“你必须这样做，马克。”博士撩起挡住视线的头发，他的脸上湿漉漉的，浑身上下都湿透了，雨水从他的鼻尖和眉毛上滑落，“听我说。”
“大概七分钟左右，满载货物的重型卡车就要冲下山坡了。如果我的车不停在这里，卡车就会直接撞向丽贝卡的车。我绝不会让车祸发生。”
“你别无选择！”
“我当然有！要不然你也不会来这里，妄想劝我改变主意。”马克的脸被突如其来的一道闪电映亮，“绝不！这一次我绝不会听你的话！这一次，我要她活下来！”又一声惊雷响起。
“她一定会死，马克。这已经发生了，而且必将发生。你无力回天。”
“怎么不能？”马克抗议道。说着，他开始朝车道小路的方向后退。
“因为这是个陷阱！”博士大喊着，一步步向马克走去，“一切都已经发生。你眼前的局面只是哭泣天使对你设下的圈套，它们苦心经营，就是想引诱你走出这一步。”
有这么一瞬间，马克似乎相信了博士的话，他的面部剧烈地抽搐着，像是在竭力忍住泪水。“它们给了我救她的机会。”他的胸部也在剧烈地起伏。
“哭泣天使不在乎丽贝卡是死是活，它们只是在利用她！而正是你，将让它们奸计得逞，将一个时间悖论拱手送上。”
“我不会相信你！”
“那就看看你周围，马克！”博士大喊，“看看你的周围！”
博士挥舞着手中的电筒，一尊苍白的大理石雕像就站在马克左手边五米左右的阴影里。雕像苍白的手臂向前伸着，雨水打在石头翅膀上四处飞溅，顺着希腊式长袍缓缓流下。
博士将电筒挥向马克的右边，第二只哭泣天使以同样的姿势乖戾地立在那里。
罗瑞、艾米和圆帽罗瑞拿起电筒四下扫射，照亮了湿漉漉的草地和微微闪光的一片片雨幕。而黑暗之中，另外四只天使也显露出来：左边两只，右边两只，它们的手掌都向前伸着，像是在同他们打招呼。
“见鬼。”罗瑞嘟哝了一句。
“你抢了我要说的话。”圆帽罗瑞说。
“是你把它们带到了这里。”博士语气尖锐。他又向马克走了一步，“正如我之前警告你的，别那么做！”
马克朝后退去，他的眼睛在两只天使之间快速移动，“不，不要……”
“别担心，”博士安慰他道，“它们不会阻止你。毕竟天使没法儿直接介入此事，瞧，它们需要别人干扰历史来制造悖论。但对我们而言……好吧，哈，这是另一个故事了。”
博士说话的时候，罗瑞一直在天使之间挥舞着电筒。它们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但感觉它们已经逼近了不少，是幻觉吗？不，这不是幻觉。左右两边的四只天使靠得更近了，很快就会切断他们逃跑的路线。“呃，博士，看看这个……”
博士没有搭理罗瑞，他的注意力仍在马克身上。“你觉得现在的情况很糟糕吗？”他说，“那是因为你压根儿没想到更严重的后果！你的所作所为将要导致的后果！”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马克坚持着又挪开一步，踉跄地远离博士，“我要去救丽贝卡。”罗瑞注意到马克身边的天使更近了，现在它们离马克只有几米的距离，很快就能把博士和马克围在中间，切断他们的后路，也不让他们靠近汽车。
“你觉得救了丽贝卡，世界会变得更好？”博士问。
“总之不会更糟！”马克大喊道，“怎么可能更糟！回答我！整整十七年，我形单影只。我不在意悖论，也不害怕天使，”马克眨了眨眼，收回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我只想要她回到我的身边。”
“她没法儿再回到你身边，她已经死了。”
“为什么？”马克尖叫着说，“为什么偏偏是她？”
就在博士全力劝说马克的时候，罗瑞用电筒照向他们周围的茫茫黑暗。哭泣天使两只在前，两只在后，还有两只一左一右，实际上，六只天使已经围成了一个圆圈，把他们团团包围住了。
博士同情地对着马克笑笑，丝毫不理会左右两侧张牙舞爪的天使，“你觉得天使为什么会接近你，马克？”
“不知道。”
“没错！这种事有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它们只是碰巧挑中了你，因为每个人都有想要回头去改变的事情。”
“我只是想救一个人。”马克用鼻子哼了一声，擦去越来越汹涌的泪水，“你知道自从回到1994年以来，我这九年是怎么度过的吗？亲人们一个个相继辞世，我却只能呆呆看着，束手无策。9月11日[. 指美国在2001年遭遇“911”恐怖袭击事件]，我眼睁睁看着那么多人无辜丧命，你觉得这是什么感觉？我却选择了袖手旁观。我本可以救父亲一命，我也什么都没做。我遵守了规则，博士。我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现在，我只是想挽回一条生命，是我要求的太多了吗？”
“是。”博士遗憾地说，“请原谅我，但你无法改变既定的过去。”
“他真的不能吗？”艾米出了声。她的眼泪顺着面颊流下，“你总是说，时间可以被改写，现在为什么就不行呢？”
“因为现在不是一个人的生死问题。”博士解释道，“天使们设下了这个局，它们会放大时间线上的微小改动，使其发展成无可估量的巨大灾难。”
“但总有办法救她的。”艾米哭着说，“我们总能做点什么！”
“无计可施。丽贝卡的死亡已经成为时间-空间中一个复杂的定点。倘若马克阻止了死亡，他将不止是改变未来，过去也会被改写。”
可怜的男人，罗瑞在心里暗暗地想，他只是想要拯救心爱的人一命。罗瑞思忖着若自己和马克处于相同的境地，他会如何选择。如果丧命的是艾米呢？他会不顾一切地去救她吗，只为了一点点渺渺的希望？他当然会！这就像是他的本能。哪怕只是想象她的死亡，想到自己也许会失去她的陪伴孤身一人……这对他来说都像是一场噩梦。
罗瑞抹掉泪水，继续拿着电筒来回晃动。他几乎要感谢天使帮自己分神了。马克左右两边的天使没有移动，而另外几只却已经靠近了三四步，它们全都伸出手臂，将彼此之间的空隙挡得严丝合缝。
“你在说谎！”马克喊道，“你不可能一口咬定将会发生的灾难！”
“马克，如果救下了她，你觉得会发生什么呢？”博士说，“你以为自己会回到当初离开的地方，继续生活吗？”
“不——”
“不会。你将抹掉接下来的八年时间，所有的历史都将被改写。但这还不是你将失去的一切，你也将失去已经度过的九年时间。你和丽贝卡之间的一切都将被全部抹除，不复存在，连记忆也不会留下。你和她相处的每分每秒都将消失无踪！”
“为什么？”
“想想看，你是在时间中旅行。你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都紧紧嵌合在了一起。回忆一下这九年来发生的事吧，你曾经多少次介入了自己的过去？倘若没有未来的自己，你和丽贝卡最初会走到一起吗？若是她这一次并没有去世，你也就不会回到过去，如此一来，过去的你们也不会走到一起。这一整条时间线都将被抹除。”
“我才不会相信你的鬼话，”马克结结巴巴地说，“我不信你！”
“你无论如何都将失去她，马克。而一旦喂饱了天使，它们会越来越猖狂。这将成为地球终结的开端。”
“什么？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曾经目睹过！你以为自己就是天使的最终目标吗？不！它们还会在其他人身上故技重施，你经历的一切，其他人也还会再经历一遭，直到天使借由人类之手，制造出一个又一个时间悖论。接下来，还有另外的人，以及更多另外的人，直到这颗星球上所有的人，一个不落，全部沦为天使的营养大餐。”博士挑起眉毛，近乎恳求地慢慢说道，“那时，我就再也无法阻止它们了。现在它们还奄奄一息，但它们很快就会强大起来。你只是个开始，绝不是最后一个。”
马克的脸痛苦地扭曲着，“我只是想救她。”
“我很抱歉，”博士的语气中饱含着几个世纪的悲伤，“但你必须放下她。”
圆帽罗瑞咳嗽了一声，想要唤起博士的注意，不过博士还在一门心思劝说马克。四只哭泣天使扑得更近了，离他们大概只有四五米远的距离，它们伸长手臂，满脸挂着可怖的冷静。“呃，博士，抱歉打扰，但是不是也关心一下哭泣天使？”
“它们看上去还在等待。”艾米的声音从罗瑞身后传来，“它们为什么不进攻呢？”
“它们快没油了，”博士说，“除非我们试图逃走，或是打算去挪开马克的越野车，否则它们一定会按兵不动，积蓄能量，直到悖论发生。”
“然后呢？”罗瑞紧张极了。
“哦，然后我们都得死。”博士冷漠地说，“要么是我们，要么是丽贝卡。”他转身去看马克。两只哭泣天使此时正立在博士和马克之间。马克僵立在原地，惊恐地盯住天使，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几步。接着他转身狂奔起来，消失在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那么，你觉得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罗瑞在天使之间挥舞着电筒。天使们一直在向前逼近，很快就能碰触到他们了。
“罗瑞，知道吗？其实你一直都想要做我的秘书。”
“不知道。”
“好吧，现在你有机会了。”博士伸手摸进口袋，掏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铅笔。他奋笔疾书，在本子上一通乱画，然后把装着通灵卡片的钱夹一并递给罗瑞。“帮我保管一下，你会用得着的。”他像变魔术一样轻敲袖口，掉落出一张卡，他把卡片递给罗瑞，“通灵信用卡，不要随意挥霍。”
“不好意思，你给我这些干吗？”罗瑞说着接过笔记本、钱夹和卡片，把它们装进口袋，“你说什么？ 我用得着？”
“你去帮我办点儿小差事。”博士说着冲圆帽罗瑞挑了挑眉毛，像是在询问他什么一样。随着圆帽罗瑞对他点点头，他又转向罗瑞，冲他安抚地一笑，但这微笑让罗瑞更摸不着头脑了。“我要你回到塔迪斯里去。做得到吗？”
罗瑞举起手电，照亮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只哭泣天使，天使的两只手伸开，正好挡住他们跑回山坡的路。要是行动够快，他或许能在天使之前，先一步从旁边溜走。“我会尽全力的，”罗瑞说，“但你还没——”
“那就出发，”博士催促他，“就是现在！冲吧！”
罗瑞深吸一口气，全力向哭泣天使冲去。他全神贯注地用电筒照着天使，眼睛一眨不眨。
毫无征兆地，罗瑞的右脚突然被一条长绳一样的东西绊了一跤，狠狠地跌向田野。电筒从他手中摔脱，远远地滚了出去。很快，他便意识到又冷又潮的泥水糊了他一脸。他努力瞪大眼睛想要看清周围，却只看到一片黑暗。他伸出手四处摸索，迫切地希望能够摸到电筒，但他却只摸到了石头。
罗瑞已不在2003年。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最终，漫长的九年等待，命定的那天终于到了。丽贝卡去世的日子。不过这一次，一切都会不同。
马克开车穿过狭窄的车道，傍晚的阳光穿过路旁高高的树篱，刺得他眯起了眼睛。远远地，他瞥见了天边集结的乌云，那里似乎酝酿着一场暴风雨。不到一个小时，天色就将彻底黑下来，下起倾盆大雨。不过到那时候，马克已经准备好了，他将万事俱备，胜券在握。
他因满心期待而口干舌燥。他曾无数次地推敲如何去避免那次车祸，甚至想过干脆直接偷了丽贝卡的车——但万一他还没得手就被过路的警察发现怎么办？他只能在牢房里捱过整夜，而丽贝卡仍然要走上赴死之路。不行。他得简化这整件事情，只在最后的生死关头才插手。只有置身事外，不沦为事故链里的某一环，他才能够阻止惨剧的发生。
事故的每一处细节他都记得一清二楚。晚上十点二十六分，在距离奇伯里一英里左右的地方，丽贝卡的车和一辆满载的重型卡车迎面撞上。她当时刚刚拐过一个有视线盲区的左转弯，而卡车的时速超过了五十五英里每小时。高高的树篱让他们谁也看不见对方。马克早就去事故发生地做足了准备，详细勘察了这段路上的每一处细节。
他的计划，就是在卡车到达致命的转弯前，让它停下。马克知道，通往奇伯里的路上既没有岔路，也没有十字路口，不过离转弯约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刚好有一段向山坡上的村庄延伸过去的单线公路。而这里恰好就是卡车开始加速的地方，也将是马克的车把路堵住的地方。只要马克把车堵在这里，卡车司机远远地看到他，就会减速刹车。而丽贝卡，从另一个方向开过来，也能提前看到他的车子，减缓车速。等到两辆车都放慢速度，马克再把车开走，让出路来。
之后，他就能再次拥有丽贝卡了。多年来失去她的滋味、长久的愧疚和抱憾都将在那一瞬间烟消云散。一切都将不会发生。就算招来哭泣天使，但和挽救爱人的生命比起来，那也只是微不足道的代价。
在马克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开到了事故曾经发生的地方——事故即将发生的地方。不，事故将并不会发生的地方！他换了挡，将越野车开到拐角附近，加速行驶在通往奇伯里笔直的单线公路上。接着，在一段碎石路面的路旁停车处，他将车停下，熄了火。
一周前他就检查了这片区域。即便是瓢泼大雨，他的车也不会陷在淤泥里开不出来。他检查了发动机，绝不会熄火，也没有油耗的顾虑。他还检查过事故之后的警察记录——看过太多遍了，他早已烂熟于心。距离事故只有十分钟的时候，从停车处看过去，路上还没有其他车辆经过的迹象。到了十点十六分，他把车挪到了路上，他本人则躲进旁边的田野里往这边观望，在半英里外他就能看见卡车。他一切都考虑好了，滴水不漏。
一声惊雷，雨水噼噼啪啪地敲在窗玻璃上。
罗瑞跟着博士和艾米走出了塔迪斯。刚一出门，他就被扑面而来的冷风冻得直哆嗦，赶紧裹紧大衣。冷风混着冻雨直扑他的面颊，幸好有带耳的毛线帽遮住耳朵。艾米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拉起兜帽遮住脑袋。未来的罗瑞则戴着越来越潮湿冰冷的圆筒毡帽，努力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只有博士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在乎这鬼天气，“就是这里？”
圆帽罗瑞点点头。
博士递给他们一人一只手电筒，大家咔的一声打开开关。晦暗不明的夜里，手电只能照亮几米之内的范围，视线里只有那道似乎永不停歇的雨幕。罗瑞小心应付着脚下泥泞而深浅不一的草皮，尽量不被绊倒。
“我探测到时间摇移达到了空前的规模。”博士研究着探测器上的读数，“很难精准定位源头，但差不多就是这里。这里就是临界点，未来将在此处失衡。”就在这时，一声惊雷响起，空中划过一道明亮的蓝色闪电。“哭泣天使也在等待这个时刻。”
“饱餐一顿？”艾米问。
“这次盛大而美味的时空盛宴即将拉开帷幕，菜单上一定是这么写的。”博士放下探测器，紧了紧领结。他一脸凝重，手电摇曳的亮光在他脸上投下阴影，“走这边。”
他们跟着博士穿过泥泞的田野。罗瑞瞪大眼睛望进暗夜。太黑了，他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在移动，但又像是看花了眼。但他确实看到了，大约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有一道淡黄色的光，就在山坡下的某处。
“看那里！”罗瑞说。黄色的光来自停在山坡上的汽车。
“一定是他。”博士转向圆帽罗瑞，“我说的对吗？”
“呃，是的。就是他的车。”圆帽罗瑞确认道。
“没时间了。”博士高举着手电开路，急切地大步向灯光处走去，“大家小心，哭泣天使也在这儿。它们肯定会想方设法阻止我们！”
十分钟后，罗瑞的鞋子里里外外都湿了，双脚也沾满了泥。从这里望去，马克的车正挡在路中间。罗瑞判断不出越野车的发动机是否开着，只能听到呼呼的风声，还有间或响起的闷雷。
“他在做什么？”艾米问，“他就这样把车扔在那里，这是为什么呢？”
“他的妻子就是在这个路段出的事，”博士说，“和一辆卡车迎面相撞。若是有辆车挡在中间，迎面过来就不会相撞。”
“从一辆停着的车你就能知晓这么多？”罗瑞一边说，一边跺着脚找回知觉。
“车灯是个警告。他故意留了车灯，就是想被看到。阻止两辆车相撞最好的办法是什么？无非就是在中间用大而显眼的东西将二者隔开。换作是我，也会这么做。”
“呃，博士。”圆帽罗瑞说。他指的是二十米开外，在他们四人和越野车之间站着的一个人。那人穿着鼓鼓囊囊的冬衣，脸在寒风中冻得通红。他径直朝着电筒的亮光看过来。
“马克，”博士向那人喊道，“不管你以为自己在干吗，必须立即停下来！”
马克摇了摇头，“我以为我在干吗？”他也大喊道，“我是在救丽贝卡。不管你怎么说，无论你怎么做，都阻止不了我！”
博士慢慢地向马克的方向挪动着，“我告诉了你一切的前因后果，你难道就没吸取丁点儿教训吗？你得把车从路上移开，让历史按既定的轨迹继续发展。”
“不可能。”
“你必须这样做，马克。”博士撩起挡住视线的头发，他的脸上湿漉漉的，浑身上下都湿透了，雨水从他的鼻尖和眉毛上滑落，“听我说。”
“大概七分钟左右，满载货物的重型卡车就要冲下山坡了。如果我的车不停在这里，卡车就会直接撞向丽贝卡的车。我绝不会让车祸发生。”
“你别无选择！”
“我当然有！要不然你也不会来这里，妄想劝我改变主意。”马克的脸被突如其来的一道闪电映亮，“绝不！这一次我绝不会听你的话！这一次，我要她活下来！”又一声惊雷响起。
“她一定会死，马克。这已经发生了，而且必将发生。你无力回天。”
“怎么不能？”马克抗议道。说着，他开始朝车道小路的方向后退。
“因为这是个陷阱！”博士大喊着，一步步向马克走去，“一切都已经发生。你眼前的局面只是哭泣天使对你设下的圈套，它们苦心经营，就是想引诱你走出这一步。”
有这么一瞬间，马克似乎相信了博士的话，他的面部剧烈地抽搐着，像是在竭力忍住泪水。“它们给了我救她的机会。”他的胸部也在剧烈地起伏。
“哭泣天使不在乎丽贝卡是死是活，它们只是在利用她！而正是你，将让它们奸计得逞，将一个时间悖论拱手送上。”
“我不会相信你！”
“那就看看你周围，马克！”博士大喊，“看看你的周围！”
博士挥舞着手中的电筒，一尊苍白的大理石雕像就站在马克左手边五米左右的阴影里。雕像苍白的手臂向前伸着，雨水打在石头翅膀上四处飞溅，顺着希腊式长袍缓缓流下。
博士将电筒挥向马克的右边，第二只哭泣天使以同样的姿势乖戾地立在那里。
罗瑞、艾米和圆帽罗瑞拿起电筒四下扫射，照亮了湿漉漉的草地和微微闪光的一片片雨幕。而黑暗之中，另外四只天使也显露出来：左边两只，右边两只，它们的手掌都向前伸着，像是在同他们打招呼。
“见鬼。”罗瑞嘟哝了一句。
“你抢了我要说的话。”圆帽罗瑞说。
“是你把它们带到了这里。”博士语气尖锐。他又向马克走了一步，“正如我之前警告你的，别那么做！”
马克朝后退去，他的眼睛在两只天使之间快速移动，“不，不要……”
“别担心，”博士安慰他道，“它们不会阻止你。毕竟天使没法儿直接介入此事，瞧，它们需要别人干扰历史来制造悖论。但对我们而言……好吧，哈，这是另一个故事了。”
博士说话的时候，罗瑞一直在天使之间挥舞着电筒。它们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但感觉它们已经逼近了不少，是幻觉吗？不，这不是幻觉。左右两边的四只天使靠得更近了，很快就会切断他们逃跑的路线。“呃，博士，看看这个……”
博士没有搭理罗瑞，他的注意力仍在马克身上。“你觉得现在的情况很糟糕吗？”他说，“那是因为你压根儿没想到更严重的后果！你的所作所为将要导致的后果！”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马克坚持着又挪开一步，踉跄地远离博士，“我要去救丽贝卡。”罗瑞注意到马克身边的天使更近了，现在它们离马克只有几米的距离，很快就能把博士和马克围在中间，切断他们的后路，也不让他们靠近汽车。
“你觉得救了丽贝卡，世界会变得更好？”博士问。
“总之不会更糟！”马克大喊道，“怎么可能更糟！回答我！整整十七年，我形单影只。我不在意悖论，也不害怕天使，”马克眨了眨眼，收回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我只想要她回到我的身边。”
“她没法儿再回到你身边，她已经死了。”
“为什么？”马克尖叫着说，“为什么偏偏是她？”
就在博士全力劝说马克的时候，罗瑞用电筒照向他们周围的茫茫黑暗。哭泣天使两只在前，两只在后，还有两只一左一右，实际上，六只天使已经围成了一个圆圈，把他们团团包围住了。
博士同情地对着马克笑笑，丝毫不理会左右两侧张牙舞爪的天使，“你觉得天使为什么会接近你，马克？”
“不知道。”
“没错！这种事有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它们只是碰巧挑中了你，因为每个人都有想要回头去改变的事情。”
“我只是想救一个人。”马克用鼻子哼了一声，擦去越来越汹涌的泪水，“你知道自从回到1994年以来，我这九年是怎么度过的吗？亲人们一个个相继辞世，我却只能呆呆看着，束手无策。9月11日[. 指美国在2001年遭遇“911”恐怖袭击事件]，我眼睁睁看着那么多人无辜丧命，你觉得这是什么感觉？我却选择了袖手旁观。我本可以救父亲一命，我也什么都没做。我遵守了规则，博士。我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现在，我只是想挽回一条生命，是我要求的太多了吗？”
“是。”博士遗憾地说，“请原谅我，但你无法改变既定的过去。”
“他真的不能吗？”艾米出了声。她的眼泪顺着面颊流下，“你总是说，时间可以被改写，现在为什么就不行呢？”
“因为现在不是一个人的生死问题。”博士解释道，“天使们设下了这个局，它们会放大时间线上的微小改动，使其发展成无可估量的巨大灾难。”
“但总有办法救她的。”艾米哭着说，“我们总能做点什么！”
“无计可施。丽贝卡的死亡已经成为时间-空间中一个复杂的定点。倘若马克阻止了死亡，他将不止是改变未来，过去也会被改写。”
可怜的男人，罗瑞在心里暗暗地想，他只是想要拯救心爱的人一命。罗瑞思忖着若自己和马克处于相同的境地，他会如何选择。如果丧命的是艾米呢？他会不顾一切地去救她吗，只为了一点点渺渺的希望？他当然会！这就像是他的本能。哪怕只是想象她的死亡，想到自己也许会失去她的陪伴孤身一人……这对他来说都像是一场噩梦。
罗瑞抹掉泪水，继续拿着电筒来回晃动。他几乎要感谢天使帮自己分神了。马克左右两边的天使没有移动，而另外几只却已经靠近了三四步，它们全都伸出手臂，将彼此之间的空隙挡得严丝合缝。
“你在说谎！”马克喊道，“你不可能一口咬定将会发生的灾难！”
“马克，如果救下了她，你觉得会发生什么呢？”博士说，“你以为自己会回到当初离开的地方，继续生活吗？”
“不——”
“不会。你将抹掉接下来的八年时间，所有的历史都将被改写。但这还不是你将失去的一切，你也将失去已经度过的九年时间。你和丽贝卡之间的一切都将被全部抹除，不复存在，连记忆也不会留下。你和她相处的每分每秒都将消失无踪！”
“为什么？”
“想想看，你是在时间中旅行。你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都紧紧嵌合在了一起。回忆一下这九年来发生的事吧，你曾经多少次介入了自己的过去？倘若没有未来的自己，你和丽贝卡最初会走到一起吗？若是她这一次并没有去世，你也就不会回到过去，如此一来，过去的你们也不会走到一起。这一整条时间线都将被抹除。”
“我才不会相信你的鬼话，”马克结结巴巴地说，“我不信你！”
“你无论如何都将失去她，马克。而一旦喂饱了天使，它们会越来越猖狂。这将成为地球终结的开端。”
“什么？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曾经目睹过！你以为自己就是天使的最终目标吗？不！它们还会在其他人身上故技重施，你经历的一切，其他人也还会再经历一遭，直到天使借由人类之手，制造出一个又一个时间悖论。接下来，还有另外的人，以及更多另外的人，直到这颗星球上所有的人，一个不落，全部沦为天使的营养大餐。”博士挑起眉毛，近乎恳求地慢慢说道，“那时，我就再也无法阻止它们了。现在它们还奄奄一息，但它们很快就会强大起来。你只是个开始，绝不是最后一个。”
马克的脸痛苦地扭曲着，“我只是想救她。”
“我很抱歉，”博士的语气中饱含着几个世纪的悲伤，“但你必须放下她。”
圆帽罗瑞咳嗽了一声，想要唤起博士的注意，不过博士还在一门心思劝说马克。四只哭泣天使扑得更近了，离他们大概只有四五米远的距离，它们伸长手臂，满脸挂着可怖的冷静。“呃，博士，抱歉打扰，但是不是也关心一下哭泣天使？”
“它们看上去还在等待。”艾米的声音从罗瑞身后传来，“它们为什么不进攻呢？”
“它们快没油了，”博士说，“除非我们试图逃走，或是打算去挪开马克的越野车，否则它们一定会按兵不动，积蓄能量，直到悖论发生。”
“然后呢？”罗瑞紧张极了。
“哦，然后我们都得死。”博士冷漠地说，“要么是我们，要么是丽贝卡。”他转身去看马克。两只哭泣天使此时正立在博士和马克之间。马克僵立在原地，惊恐地盯住天使，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几步。接着他转身狂奔起来，消失在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那么，你觉得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罗瑞在天使之间挥舞着电筒。天使们一直在向前逼近，很快就能碰触到他们了。
“罗瑞，知道吗？其实你一直都想要做我的秘书。”
“不知道。”
“好吧，现在你有机会了。”博士伸手摸进口袋，掏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铅笔。他奋笔疾书，在本子上一通乱画，然后把装着通灵卡片的钱夹一并递给罗瑞。“帮我保管一下，你会用得着的。”他像变魔术一样轻敲袖口，掉落出一张卡，他把卡片递给罗瑞，“通灵信用卡，不要随意挥霍。”
“不好意思，你给我这些干吗？”罗瑞说着接过笔记本、钱夹和卡片，把它们装进口袋，“你说什么？ 我用得着？”
“你去帮我办点儿小差事。”博士说着冲圆帽罗瑞挑了挑眉毛，像是在询问他什么一样。随着圆帽罗瑞对他点点头，他又转向罗瑞，冲他安抚地一笑，但这微笑让罗瑞更摸不着头脑了。“我要你回到塔迪斯里去。做得到吗？”
罗瑞举起手电，照亮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只哭泣天使，天使的两只手伸开，正好挡住他们跑回山坡的路。要是行动够快，他或许能在天使之前，先一步从旁边溜走。“我会尽全力的，”罗瑞说，“但你还没——”
“那就出发，”博士催促他，“就是现在！冲吧！”
罗瑞深吸一口气，全力向哭泣天使冲去。他全神贯注地用电筒照着天使，眼睛一眨不眨。
毫无征兆地，罗瑞的右脚突然被一条长绳一样的东西绊了一跤，狠狠地跌向田野。电筒从他手中摔脱，远远地滚了出去。很快，他便意识到又冷又潮的泥水糊了他一脸。他努力瞪大眼睛想要看清周围，却只看到一片黑暗。他伸出手四处摸索，迫切地希望能够摸到电筒，但他却只摸到了石头。
罗瑞已不在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