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罗瑞！”艾米惊恐地叫道，“罗瑞！不！”
一切在瞬间就发生了，没有电闪雷鸣，也没有任何声响。罗瑞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暗之中，如同关了一盏灯。艾米拿着手电筒，冲罗瑞落地的地方照去。微弱的光束只照亮了一小块空空荡荡、微微闪光的湿草地，以及一只天使——一只伸长手臂，正向地面探去的哭泣天使。
艾米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他不见了。她勇敢的丈夫罗瑞不见了。他被天使触碰到了。
“没事的，”未来的罗瑞摘掉圆帽，“他只是被送回了2001年，没受什么伤。只是嘴里会染上一股大蒜味儿，很久才能消散掉。”
“你的意思是，你之前就是这样被送回……”艾米转过身来，狠狠地拍了一下博士的胳膊，“你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
博士点点头，随后警觉地抬起头。他看到一道蓝色的闪电，听到一声雷鸣。但闪电这次并没有很快地消失，它在空中逗留了半晌，末梢甚至延伸到了远处的草坪上，像蛇一般蜿蜒不止。
“罗瑞，”博士说，“我嘱托你的小差事，已经完成了吗？”
“小差事？”罗瑞说，“那可一点儿都不小，非常复杂，简直疯狂！”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请问你们说的是什么差事？”艾米问。
“罗瑞回去之前，我给他写了一张便条。”博士的视线紧紧锁着他们身边的六只天使，生怕它们靠拢过来，“便条上写着他到2001年要办的差事，对吧？”
“嗯，我都照办了。”罗瑞叹了口气，“花了整整四个星期，我才让农场主相信我没在开玩笑。如果我放置对了，‘开灯’按钮应该就在这附近。”
“什么是‘开灯’按钮？”艾米问道。博士和罗瑞正拿着电筒扫视脚下的草皮。
“在这里！是的！漂亮的小东西！”罗瑞高声宣布。电筒的光照亮了草地，有一条细细的电缆在草地上蜿蜒。隐藏得真好，艾米心想，要不是刻意来找，绝对发现不了这玩意儿。突然她意识到，正是这根细电缆在几秒钟之前害得罗瑞——另一个罗瑞，刚消失的那个——绊了一跤。
“这东西有什么用？”艾米说，“拜托谁来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罗瑞手举电筒，沿着电缆一路照去，看到它和其他电缆搅在一起的地方，有一只装着红色开关的黑箱子。那可是个大家伙，和摇滚音乐会的后台音响设备有得一拼。
“找到了！”罗瑞开心地呼喊。话音未落，他的尾音就转变成了惊恐的尖叫——电筒照亮黑箱子的时候，也照到了两个僵硬惨白的身影，一边一个立在黑箱子的两侧。两只天使正向前伸出双手，斜眼睥睨着他，像是在发出嘲笑。“哦，不好。”
哭泣天使挡在他们和黑箱子中间。不管红色的开关是干什么用的，他们都没机会够到了。
心脏在胸腔里怦怦地跳，跑下田野的时候，马克觉得自己都快没气儿了。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仰起脸，让冰冷的雨水给自己降降温。
他的越野车还停在路上，灯全亮着。马克来回扫视着车道，没有看到任何车辆经过的迹象。不过再有几分钟，一辆重型卡车就会加速驶来。
马克抹了抹湿漉漉的眼睛，有雨水，也有悲伤的泪水。他回过身，看向高处的山坡，手电筒的光在黑暗中起伏跃动着，那是博士、艾米、罗瑞，还有圆帽罗瑞。不过现在看上去只有三个人了。天使把他们围了一圈，像是在表演圆圈舞。
又一声惊雷，天空划过一道蓝色的闪电。
博士的话在他脑海中响起：“要么是我们，要么是丽贝卡。”然而自己做了什么？他逃跑了，把他们留在原地等死。不过这不是他的错，马克安慰着自己。他没法救他们，没法从哭泣天使手里把他们救出来。他无力回天。
博士的话动摇着他的选择，不只是这一句。若是他救了丽贝卡，依博士所说，他改变的不只是未来，还有过去。他失去的不只是这几年形单影只、悲恸难挨的苦日子，还将失去他和丽贝卡在一起的所有快乐时光。
因为如果他没有回到过去，一切都会不一样。那一晚，他们在学生大楼天台上的亲吻，根本不会发生。或许他也将不曾和丽贝卡一起去罗马度假，因为要不是未来的他给了自己中奖的机会，他根本无力支付旅费。即便他们一起去了罗马，如果不是他的介入，被偷走的钱包也不会失而复得，他们也就没法去卡比托利欧博物馆。而最最重要的一点，要不是被未来的自己还有博士、罗瑞和艾米锁在博物馆里，他和丽贝卡也没机会相互吐露心声，最终选择在一起。
马克回想起自己和丽贝卡相处的种种时光，都是毕生之中弥足珍贵的篇章。他约她喝咖啡，聊起各自的恋爱矛盾；他们第一次同居，搬进属于两人的第一个小窝；他们的婚礼；还有丽贝卡车祸受伤之后，两人窝在公寓里看电影听音乐整整两个星期。
最让他悲痛的是，他们相处的日子如此短暂，还没有经历更多可供回忆的美好时光。他想要更多，也应该有更多。当初，自己曾在办公室里夜夜加班，错失了那么多本可以陪伴丽贝卡的时光，他对此尤为悔恨难当。
要是能再次和她相处，哪怕只有一个小时，他也愿意倾其所有，只为了能再多制造一点点回忆。正是这再简单不过的愿想，以及痛恨命运的不公，驱使他整整等待了十七年。
他得救回丽贝卡，如果自己连这点都做不到，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过去的种种又有什么意义？
但是，如果博士所言非虚，那么就连仅存的这点儿回忆也会被剥夺。生灵涂炭，无辜的人们因此丧命，都是因为他。丽贝卡绝不会想要这种事发生，她绝不想成为人类罹难的罪魁祸首。
马克回头向山坡看去，看向博士和他的伙伴们被包围的地方。
“我真抱歉。”马克哽咽了。他强忍着啜泣向越野车走去，“真是抱歉，丽贝卡。”
罗瑞后撤一步，和他前面的两只天使拉开距离，一边用手电筒一只一只轮流照过去。他慢慢地退回到博士身边，紧盯着自己负责的那两只天使，阻止它们进一步靠近。“情况不妙，”罗瑞说，“我够不到‘开灯’按钮。我搞砸了，现在我们被困住在这里，恐怕只能等死。”
“还没有结束，我应该可以用这个激活开关。”博士娴熟地举起音速起子，但起子并没有亮起来，也没发出任何声音。“喔，若是它能起作用，那就好看了。好吧，你刚刚说的第一句话是对的。”
又一阵电闪雷鸣。闪电照亮了哭泣天使们的脸庞，它们无声地咆哮着，饥饿难耐地露出锯齿状的牙齿，舌头耷拉着，眉着憎恨地拧着，空洞的石头眼珠目露凶光。
借助电筒的亮光，罗瑞成功地阻止了天使们进一步靠近。然而手电的光突然暗了下来，罗瑞晃了晃电筒，又用手掌敲了几下，但光线并没有再度变亮。“博士，这只电筒——”
“天使正在吸干能量，”博士说，“我就知道。怪不得我的音速起子没法启动。”
罗瑞重新把微弱的光束对准天使。距离不到一米了，天使长长的利爪正向他伸过来。亮光实在太过微弱，他只能努力地瞪大眼睛，想要从一片漆黑中分辨出天使的轮廓。
“罗瑞，”艾米说，“我可能支撑不了多久了……”还没说完，她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
罗瑞听到尖叫猛地转身，看到艾米僵在那里，眼中充满了恐惧。一只天使的胳膊正环着她的脖子，几乎碰到了她的皮肤！天使嘴巴大张，看起来色眯眯的，又好像吸血鬼正要将长牙咬进她的动脉。
“盯住它，罗瑞，”艾米央求道，“别移开视线。拜托，无论如何，别——别眨眼！”
罗瑞的视线粘在了那只哭泣天使上。随着他的手电渐渐熄灭，天使就要消失在黑暗中了！
突然，夜晚的静谧被汽车的引擎声打破，艾米和哭泣天使重新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远处，两束车前灯随着驶近的汽车斜斜地照射过来。罗瑞不敢将视线从艾米身上移开，他不敢眨眼，即便听到汽车越驶越近，就快要停下；即便听到车门砰地关上，有什么人向他们走来，他一刻都没有眨眼。
“马克，”博士大喊，“按下那只红色的巨大开关！就在你脚边的地上！”
噼啪！噼啪！噼啪！
突然有一道耀眼的光亮起，刺得罗瑞终于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睛。
当他重新睁开眼，眼睛也逐渐适应了强光，他才发现哭泣天使并没有移动，它的胳膊仍然环着艾米的脖子。但电灯全部亮了起来，这说明博士的计划奏效了。
哭泣天使仍然围着他们，被盯在一副即将扑向他们的姿势上。不过，在天使包围圈外大约六米远的地方，六只明亮的卤素灯也围成一圈，贴着地面照射过来。每盏灯旁都有一台稳坐在三脚架上的摄像机，镜头正开机对着前方。每台摄像机旁还放着一块监控显示屏，天使们全都出现在了屏幕里面——六只天使，六个角度。天使们统统都被镜头包围圈锁在了中间。
马克正蹲在红色的“开灯”按钮旁边。
“没关系了，”博士安慰艾米道，“它们没法动了。”他费力地帮艾米从天使的怀抱里钻出来。
“你做了什么？”艾米一获得自由就问博士，她用手遮着卤素灯照过来的强光。
“什么也没做，”博士欣慰地笑着，“全是罗瑞的功劳。”
“罗瑞？”艾米难以置信。
“好吧，其实，都是在这一个月里搞定的，”罗瑞说，“不过说句公道话，都是博士的主意。”他从口袋里拿出博士的便利本，轻轻翻开封面，给艾米看本子里的内容。2001年给罗瑞的差事，博士潦草地写满了一整页，末了还附上一张草图，显示如何摆放摄像机。
“这是怎么回事？”艾米一只天使一只天使地盯了一遍，确认它们真的一动不动。
博士将手电筒揣回口袋，“现在就简单了。哭泣天使们被量子锁定了——也就是说，它们只有在不被注视的时候，才能移动。”
“我知道，你提过几次。”
“我们所做的，”博士说，“就是稍加安排，不仅让每一只哭泣天使被盯住，还要被它们自己盯住，同时也被其他所有天使盯住。”
艾米瞥了一眼摄像头，“你是说，显示屏上同时播放着所有的监控画面？”
“你站在任何地方，都得至少看向其中一台摄像机，”罗瑞说，“所有的角度都被覆盖到了。”一个月里，他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放置摄像头上，包括跑过来确认每个角度的精确位置，然后说服一家录像设备公司，不仅按特殊的要求安装了摄像头、监视屏、卤素灯，还要在特定的日子安装——两年以后。同时，他还得到了农场主的允许，得以在这块田野里做手脚。直到将要和博士、艾米碰面的前一晚，罗瑞才安置好一切。要说罗瑞在2001年学到了什么，那就是他懂得了金钱的万能：提前塞钱，没什么办不成的事。
最初他曾担心，当他们乘塔迪斯抵达的时候会降落到错误的位置。但其实他没必要担心，他们当然会停在正确的位置，因为上一次也是如此。尽管罗瑞无意中已经瞥到了摄像机、卤素灯和监视屏——因为他知道东西在哪儿，不过它们全都在草丛中藏得严严实实，瞒过了博士、艾米以及年轻的自己。或者说，更重要的是，瞒过了天使。
“这么说，你把天使一步步领到了陷阱里？”艾米说，“把我们当作诱饵！”
“诱饵和开关！它们应该多学学怎么给我设圈套！”博士向马克大步走去，“你回来了。”博士温柔地对他说。
马克点点头。他眨了眨眼，收回眼眶里的眼泪，声音有些哽咽，“我不能让你们赴死，是吧？”
“害我担心了一会儿。”博士说。
“博士！天使！”艾米大喊。
罗瑞闻声转过头去，正看到五只哭泣天使的身形闪烁着，正在渐渐消失。那画面就好像电视屏幕跳台一样。
“它们太虚弱了，无力保持现有的物质形态。”博士解释道，“当它们被量子锁定，便只剩一条路可走……”
没多久，它们全都变得透明，原本的石头外壳发出静电般的嘶嘶声，紧接着，它们全部消失了。
“一条路可走？”艾米说，“走到哪里去？”
博士指了指监视器屏幕。闪烁的黑白屏幕上，罗瑞看到哭泣天使正透过满屏的噪点瞪着他。天使们的手紧压着屏幕玻璃，仿佛想要从里面冲出来。罗瑞一块屏幕一块屏幕看过去，画面如出一辙。每一块屏幕上都显示着一只天使，天使被锁在玻璃屏幕里，背后是一大团模糊不清的灰色背景。
“被困在闭合的电子回路里了！抓住机会，咱们赶紧做事。”博士冲向其中一台摄像机，移动着三脚架来调节摄像头的角度，让镜头正对和它相连的那块监视屏幕。
“你要干吗？”罗瑞问。
博士按下开关，“我要把它们送到无限远。”
屏幕上，同一只哭泣天使的无数鬼影叠成了一条线。随后，这只天使漩涡状地溶解，翻着筋斗跌进了一片深渊。
博士、艾米和罗瑞对剩下的天使也重复了这个步骤。轮到最后一只天使时，屏幕上空空如也。罗瑞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博士，有一只哭泣天使不见了。”
“什么？”
“一共有六只天使，肯定有一只逃跑了！”
博士短暂地惊慌了一下，不过他随即望向天空。自从马克回来之后，就再没出现过电闪雷鸣。博士转向他，“你把车挪走了，”博士说，“不会有悖论发生。历史没有被改写。正是这一点让哭泣天使们变得虚弱…… ”
马克悲伤地点了点头，转身走下山坡。大卡车的车灯在黑暗中异常醒目。它加速驶下乡村小路的陡坡，开过马克的车原本停泊的地方，驶向茫茫黑夜。
接着，卡车红色的尾灯短暂地照到了一个影子，就在田野的边缘。 “博士，是哭泣天使！”罗瑞说，“它要去哪儿？”
“事故现场。”博士冷冷地说。他大步走下山坡，向着天使方才站立的地方走去，“咱们走。”
他们没有亲眼看到事故发生，但可以看到橘色的警示灯闪烁个不停，照亮了车道两边高高的树篱。
卡车撞上了右侧空车道的树篱，车厢斜在一边，散热器挡板哧哧地冒着烟，警报灯闪了起来。卡车司机倒在方向盘上，失去了知觉。
“卡车司机这边就交给我们吧，”博士在马克背上拍了一下，“去陪陪她。”
马克茫然地环顾着四周，还不能接受这发生的一切。之后，他看到了丽贝卡的车。撞击的冲力太强，车子被撞到了旁边的旷野上，翻转了几圈，最后底儿朝天地停了下来。发动机里正冒出滚滚浓烟，他甚至能看到火苗摇曳着哧哧钻出来。
汽车六米开外，在卡车微弱的橙色警报灯下，逃跑的那只天使正立在那里。
丽贝卡向车外的旷野张望着，她疑惑着为什么旷野里的一切看起来都笼罩着一层橘色的光晕，像是有盏橘色的街灯。安全带勒得太紧，自己都快喘不过气了。她想抹掉滴到眼睛里的雨水，手却仿佛失去了知觉，不听使唤。
怪事了。约莫六米开外，旷野上立着一尊雕像。就模样来看，这雕像本该出现在墓地或是罗马博物馆里，然而此刻却矗立在荒郊野外。雕像是一头波浪卷发的年轻女性模样，身披曳地长袍，背后还有一对翅膀——是一尊天使。天使雕像弓背站着，脑袋埋在双手里，仿佛在掩面哭泣。雨水顺着它的指缝汩汩流过，无形中又增强了几分效果。
橘色的灯熄灭了，丽贝卡想起了儿时篝火之夜的火堆。
橘色的灯灭了又亮了。天使雕像此时正直勾勾地盯着她，双目空洞无神。
灯光灭了又亮，亮了又灭，反反复复。每一次天使雕像都更近一步，又近了，直到雕像的身体笼罩在她上方，她的视野被雕像填满。雕像向她伸出手臂，那长长的指甲宛如利爪。
她多希望马克在她的身边。
他真的出现了。天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马克。他钻进车里，温柔地抚去她脸上的雨水。马克微笑地看着她，神色柔和。丽贝卡看到眼泪从他的脸上划过。
为什么他看起来如此苍老？他的头发变得稀疏斑白，满脸风霜。眼睛周围爬满了细细的纹路，这双眼睛看上去如此悲伤，就像是多年来饱受梦魇的老人。但这双眼睛仍然是自己挚爱的模样，而且也同样流露着爱意。
丽贝卡想要呼唤他的名字，却发不出声音。她想问他在这里做什么。这会儿他应该在克罗伊登的办公室里工作，而不是出现在萨塞克斯[. 英国东南部的地名。]的深处，陪着她吹风淋雨。
她感觉到他抓起自己的手，紧握不放。他的皮肤如火焰般温暖。抬头望进他悲伤、苍老的双眼，她冲他一笑。马克在这里，她知道一切都会好起来。
随后，丽贝卡·惠特克觉得无所畏惧。没有恐惧，没有疼痛。她将头窝在丈夫的臂弯里，渐渐长眠。
艾米、博士和罗瑞保持着礼貌的静默，看着马克把丽贝卡从车里抱出来，放在草地上。这期间，三人一句话也没有说。
艾米抽了抽鼻子，擦去眼中的泪水。“他没能救她。”
“他从来都不能，”博士说，“只是天使误导了他，为了达到它们自己的目的。”
“所以说，时间没法被改写？”
“如果伤害到其他人，那就不能。”博士悲伤地说。
“哭泣天使呢？”罗瑞问，“那玩意儿去哪儿了？”
“逃走了。”博士指了指熄火的卡车旁几米开外的地方。车道边，一个金属盒子高高地挂在树篱上。记速摄像头映出卡车警报灯一闪一闪的亮光。
“但它要是躲在记速摄像头里，就可以随心所欲……”罗瑞说，“我们得找到它。”
“没必要，”博士说，“这正是2011年我们最初遇到的那只天使，也正是被困在电视显示屏里的那只。”
“你是说，这就是把马克送回2003年的那只哭泣天使？”艾米问。
博士点点头，“它极力想要挣脱时间的闭环，一心想要改变历史，自己却最终创造了一个悖论。现在，它成了自己时间线上的阶下囚。”
“可为什么要等到2011年？”
“补充能量？而且只有等到马克收到那封信，它才能把马克送回过去。我想，它们几天前才刚把那封信投到马克办公室的信箱里。”
又是一分钟的沉默。随后，马克回来了。他的双眼哭得通红，呼吸急促而虚弱，好像每吸一口气都疼痛无比。
远处，艾米看到两束车灯透过树篱照了过来。那位司机应该就是发现车祸现场的第一人了，也是他拨打了急救电话。
“走吧，”博士说，“我们该走了。”
马克正打算离开波拉德&博伊斯律所的办公室，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看时间，谁会在晚上十一点过五分打来电话呢？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到来电人是“罗德尼·科尔斯”。
马克按下接听键，“喂，你好？”
“马克，呃，我是罗德尼，丽贝卡的爸爸。”他的声音听起来无比虚弱而缥缈，他每说一个字都会停顿一下。
“罗德尼，怎么了？”
“是……”长久的沉默，“发生了一起车祸，马克。丽贝卡出事了。她正开车回家看望我们，结果……”电话那头再次陷入了沉默，马克什么也听不到了，只有空白的沙沙声。
马克吞咽了一下，脚步不稳地靠在桌上。他仿佛置身高崖之上，站在岌岌可危的边缘俯视着下方，“她没事，对吗？没事吧？告诉我她很好。”
“我很抱歉，马克，”罗德尼说，“她走了。她，呃，他们找到她的时候，就已经，他们说，她就已经不在人世了。”
丽贝卡去世了。马克无法相信。即使每个字在脑海中都清清楚楚，但他就是无法相信。他感到喘不过气，口干舌燥，心里仿佛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腹部也一阵抽搐。周遭的世界突然变得那么遥不可及，那么不真实，就好像，他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电影，也好像无数个夜晚自己被噩梦所惊醒。
但他不愿醒来。马克和罗德尼通了好几分钟电话，但他的思绪早已不在电话上。电话打完，他沉默地静坐着，望向摆在桌上的丽贝卡的照片。照片里，她坐在罗马宾馆房间的阳台上，穿着夏季凉裙远眺街道。晨曦的阳光照在她的头发上，她的唇角挂着一抹神秘的笑容。这张照片是他在两人确立关系的第一个清晨拍下的。
马克双手颤抖地拿起照片。丽贝卡去世了。自己失去了她。他再也无法听到她的声音了。马克想要嘶吼，想要大声喊叫。他想跪在地上祈求上帝，求求你，请让时间倒退。哪怕只有一小时也好，回到丽贝卡遇难之前，让我救救她。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我可以做任何事情，求求你让我回到过去，一切将不会是现在这副局面。这不是真的，永远不会是真的。
马克将照片贴在脸上，想要止住汹涌的泪。因为他明白，一旦开始流泪，恐怕就再也无法停下。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一切在瞬间就发生了，没有电闪雷鸣，也没有任何声响。罗瑞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暗之中，如同关了一盏灯。艾米拿着手电筒，冲罗瑞落地的地方照去。微弱的光束只照亮了一小块空空荡荡、微微闪光的湿草地，以及一只天使——一只伸长手臂，正向地面探去的哭泣天使。
艾米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他不见了。她勇敢的丈夫罗瑞不见了。他被天使触碰到了。
“没事的，”未来的罗瑞摘掉圆帽，“他只是被送回了2001年，没受什么伤。只是嘴里会染上一股大蒜味儿，很久才能消散掉。”
“你的意思是，你之前就是这样被送回……”艾米转过身来，狠狠地拍了一下博士的胳膊，“你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
博士点点头，随后警觉地抬起头。他看到一道蓝色的闪电，听到一声雷鸣。但闪电这次并没有很快地消失，它在空中逗留了半晌，末梢甚至延伸到了远处的草坪上，像蛇一般蜿蜒不止。
“罗瑞，”博士说，“我嘱托你的小差事，已经完成了吗？”
“小差事？”罗瑞说，“那可一点儿都不小，非常复杂，简直疯狂！”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请问你们说的是什么差事？”艾米问。
“罗瑞回去之前，我给他写了一张便条。”博士的视线紧紧锁着他们身边的六只天使，生怕它们靠拢过来，“便条上写着他到2001年要办的差事，对吧？”
“嗯，我都照办了。”罗瑞叹了口气，“花了整整四个星期，我才让农场主相信我没在开玩笑。如果我放置对了，‘开灯’按钮应该就在这附近。”
“什么是‘开灯’按钮？”艾米问道。博士和罗瑞正拿着电筒扫视脚下的草皮。
“在这里！是的！漂亮的小东西！”罗瑞高声宣布。电筒的光照亮了草地，有一条细细的电缆在草地上蜿蜒。隐藏得真好，艾米心想，要不是刻意来找，绝对发现不了这玩意儿。突然她意识到，正是这根细电缆在几秒钟之前害得罗瑞——另一个罗瑞，刚消失的那个——绊了一跤。
“这东西有什么用？”艾米说，“拜托谁来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罗瑞手举电筒，沿着电缆一路照去，看到它和其他电缆搅在一起的地方，有一只装着红色开关的黑箱子。那可是个大家伙，和摇滚音乐会的后台音响设备有得一拼。
“找到了！”罗瑞开心地呼喊。话音未落，他的尾音就转变成了惊恐的尖叫——电筒照亮黑箱子的时候，也照到了两个僵硬惨白的身影，一边一个立在黑箱子的两侧。两只天使正向前伸出双手，斜眼睥睨着他，像是在发出嘲笑。“哦，不好。”
哭泣天使挡在他们和黑箱子中间。不管红色的开关是干什么用的，他们都没机会够到了。
心脏在胸腔里怦怦地跳，跑下田野的时候，马克觉得自己都快没气儿了。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仰起脸，让冰冷的雨水给自己降降温。
他的越野车还停在路上，灯全亮着。马克来回扫视着车道，没有看到任何车辆经过的迹象。不过再有几分钟，一辆重型卡车就会加速驶来。
马克抹了抹湿漉漉的眼睛，有雨水，也有悲伤的泪水。他回过身，看向高处的山坡，手电筒的光在黑暗中起伏跃动着，那是博士、艾米、罗瑞，还有圆帽罗瑞。不过现在看上去只有三个人了。天使把他们围了一圈，像是在表演圆圈舞。
又一声惊雷，天空划过一道蓝色的闪电。
博士的话在他脑海中响起：“要么是我们，要么是丽贝卡。”然而自己做了什么？他逃跑了，把他们留在原地等死。不过这不是他的错，马克安慰着自己。他没法救他们，没法从哭泣天使手里把他们救出来。他无力回天。
博士的话动摇着他的选择，不只是这一句。若是他救了丽贝卡，依博士所说，他改变的不只是未来，还有过去。他失去的不只是这几年形单影只、悲恸难挨的苦日子，还将失去他和丽贝卡在一起的所有快乐时光。
因为如果他没有回到过去，一切都会不一样。那一晚，他们在学生大楼天台上的亲吻，根本不会发生。或许他也将不曾和丽贝卡一起去罗马度假，因为要不是未来的他给了自己中奖的机会，他根本无力支付旅费。即便他们一起去了罗马，如果不是他的介入，被偷走的钱包也不会失而复得，他们也就没法去卡比托利欧博物馆。而最最重要的一点，要不是被未来的自己还有博士、罗瑞和艾米锁在博物馆里，他和丽贝卡也没机会相互吐露心声，最终选择在一起。
马克回想起自己和丽贝卡相处的种种时光，都是毕生之中弥足珍贵的篇章。他约她喝咖啡，聊起各自的恋爱矛盾；他们第一次同居，搬进属于两人的第一个小窝；他们的婚礼；还有丽贝卡车祸受伤之后，两人窝在公寓里看电影听音乐整整两个星期。
最让他悲痛的是，他们相处的日子如此短暂，还没有经历更多可供回忆的美好时光。他想要更多，也应该有更多。当初，自己曾在办公室里夜夜加班，错失了那么多本可以陪伴丽贝卡的时光，他对此尤为悔恨难当。
要是能再次和她相处，哪怕只有一个小时，他也愿意倾其所有，只为了能再多制造一点点回忆。正是这再简单不过的愿想，以及痛恨命运的不公，驱使他整整等待了十七年。
他得救回丽贝卡，如果自己连这点都做不到，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过去的种种又有什么意义？
但是，如果博士所言非虚，那么就连仅存的这点儿回忆也会被剥夺。生灵涂炭，无辜的人们因此丧命，都是因为他。丽贝卡绝不会想要这种事发生，她绝不想成为人类罹难的罪魁祸首。
马克回头向山坡看去，看向博士和他的伙伴们被包围的地方。
“我真抱歉。”马克哽咽了。他强忍着啜泣向越野车走去，“真是抱歉，丽贝卡。”
罗瑞后撤一步，和他前面的两只天使拉开距离，一边用手电筒一只一只轮流照过去。他慢慢地退回到博士身边，紧盯着自己负责的那两只天使，阻止它们进一步靠近。“情况不妙，”罗瑞说，“我够不到‘开灯’按钮。我搞砸了，现在我们被困住在这里，恐怕只能等死。”
“还没有结束，我应该可以用这个激活开关。”博士娴熟地举起音速起子，但起子并没有亮起来，也没发出任何声音。“喔，若是它能起作用，那就好看了。好吧，你刚刚说的第一句话是对的。”
又一阵电闪雷鸣。闪电照亮了哭泣天使们的脸庞，它们无声地咆哮着，饥饿难耐地露出锯齿状的牙齿，舌头耷拉着，眉着憎恨地拧着，空洞的石头眼珠目露凶光。
借助电筒的亮光，罗瑞成功地阻止了天使们进一步靠近。然而手电的光突然暗了下来，罗瑞晃了晃电筒，又用手掌敲了几下，但光线并没有再度变亮。“博士，这只电筒——”
“天使正在吸干能量，”博士说，“我就知道。怪不得我的音速起子没法启动。”
罗瑞重新把微弱的光束对准天使。距离不到一米了，天使长长的利爪正向他伸过来。亮光实在太过微弱，他只能努力地瞪大眼睛，想要从一片漆黑中分辨出天使的轮廓。
“罗瑞，”艾米说，“我可能支撑不了多久了……”还没说完，她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
罗瑞听到尖叫猛地转身，看到艾米僵在那里，眼中充满了恐惧。一只天使的胳膊正环着她的脖子，几乎碰到了她的皮肤！天使嘴巴大张，看起来色眯眯的，又好像吸血鬼正要将长牙咬进她的动脉。
“盯住它，罗瑞，”艾米央求道，“别移开视线。拜托，无论如何，别——别眨眼！”
罗瑞的视线粘在了那只哭泣天使上。随着他的手电渐渐熄灭，天使就要消失在黑暗中了！
突然，夜晚的静谧被汽车的引擎声打破，艾米和哭泣天使重新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远处，两束车前灯随着驶近的汽车斜斜地照射过来。罗瑞不敢将视线从艾米身上移开，他不敢眨眼，即便听到汽车越驶越近，就快要停下；即便听到车门砰地关上，有什么人向他们走来，他一刻都没有眨眼。
“马克，”博士大喊，“按下那只红色的巨大开关！就在你脚边的地上！”
噼啪！噼啪！噼啪！
突然有一道耀眼的光亮起，刺得罗瑞终于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睛。
当他重新睁开眼，眼睛也逐渐适应了强光，他才发现哭泣天使并没有移动，它的胳膊仍然环着艾米的脖子。但电灯全部亮了起来，这说明博士的计划奏效了。
哭泣天使仍然围着他们，被盯在一副即将扑向他们的姿势上。不过，在天使包围圈外大约六米远的地方，六只明亮的卤素灯也围成一圈，贴着地面照射过来。每盏灯旁都有一台稳坐在三脚架上的摄像机，镜头正开机对着前方。每台摄像机旁还放着一块监控显示屏，天使们全都出现在了屏幕里面——六只天使，六个角度。天使们统统都被镜头包围圈锁在了中间。
马克正蹲在红色的“开灯”按钮旁边。
“没关系了，”博士安慰艾米道，“它们没法动了。”他费力地帮艾米从天使的怀抱里钻出来。
“你做了什么？”艾米一获得自由就问博士，她用手遮着卤素灯照过来的强光。
“什么也没做，”博士欣慰地笑着，“全是罗瑞的功劳。”
“罗瑞？”艾米难以置信。
“好吧，其实，都是在这一个月里搞定的，”罗瑞说，“不过说句公道话，都是博士的主意。”他从口袋里拿出博士的便利本，轻轻翻开封面，给艾米看本子里的内容。2001年给罗瑞的差事，博士潦草地写满了一整页，末了还附上一张草图，显示如何摆放摄像机。
“这是怎么回事？”艾米一只天使一只天使地盯了一遍，确认它们真的一动不动。
博士将手电筒揣回口袋，“现在就简单了。哭泣天使们被量子锁定了——也就是说，它们只有在不被注视的时候，才能移动。”
“我知道，你提过几次。”
“我们所做的，”博士说，“就是稍加安排，不仅让每一只哭泣天使被盯住，还要被它们自己盯住，同时也被其他所有天使盯住。”
艾米瞥了一眼摄像头，“你是说，显示屏上同时播放着所有的监控画面？”
“你站在任何地方，都得至少看向其中一台摄像机，”罗瑞说，“所有的角度都被覆盖到了。”一个月里，他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放置摄像头上，包括跑过来确认每个角度的精确位置，然后说服一家录像设备公司，不仅按特殊的要求安装了摄像头、监视屏、卤素灯，还要在特定的日子安装——两年以后。同时，他还得到了农场主的允许，得以在这块田野里做手脚。直到将要和博士、艾米碰面的前一晚，罗瑞才安置好一切。要说罗瑞在2001年学到了什么，那就是他懂得了金钱的万能：提前塞钱，没什么办不成的事。
最初他曾担心，当他们乘塔迪斯抵达的时候会降落到错误的位置。但其实他没必要担心，他们当然会停在正确的位置，因为上一次也是如此。尽管罗瑞无意中已经瞥到了摄像机、卤素灯和监视屏——因为他知道东西在哪儿，不过它们全都在草丛中藏得严严实实，瞒过了博士、艾米以及年轻的自己。或者说，更重要的是，瞒过了天使。
“这么说，你把天使一步步领到了陷阱里？”艾米说，“把我们当作诱饵！”
“诱饵和开关！它们应该多学学怎么给我设圈套！”博士向马克大步走去，“你回来了。”博士温柔地对他说。
马克点点头。他眨了眨眼，收回眼眶里的眼泪，声音有些哽咽，“我不能让你们赴死，是吧？”
“害我担心了一会儿。”博士说。
“博士！天使！”艾米大喊。
罗瑞闻声转过头去，正看到五只哭泣天使的身形闪烁着，正在渐渐消失。那画面就好像电视屏幕跳台一样。
“它们太虚弱了，无力保持现有的物质形态。”博士解释道，“当它们被量子锁定，便只剩一条路可走……”
没多久，它们全都变得透明，原本的石头外壳发出静电般的嘶嘶声，紧接着，它们全部消失了。
“一条路可走？”艾米说，“走到哪里去？”
博士指了指监视器屏幕。闪烁的黑白屏幕上，罗瑞看到哭泣天使正透过满屏的噪点瞪着他。天使们的手紧压着屏幕玻璃，仿佛想要从里面冲出来。罗瑞一块屏幕一块屏幕看过去，画面如出一辙。每一块屏幕上都显示着一只天使，天使被锁在玻璃屏幕里，背后是一大团模糊不清的灰色背景。
“被困在闭合的电子回路里了！抓住机会，咱们赶紧做事。”博士冲向其中一台摄像机，移动着三脚架来调节摄像头的角度，让镜头正对和它相连的那块监视屏幕。
“你要干吗？”罗瑞问。
博士按下开关，“我要把它们送到无限远。”
屏幕上，同一只哭泣天使的无数鬼影叠成了一条线。随后，这只天使漩涡状地溶解，翻着筋斗跌进了一片深渊。
博士、艾米和罗瑞对剩下的天使也重复了这个步骤。轮到最后一只天使时，屏幕上空空如也。罗瑞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博士，有一只哭泣天使不见了。”
“什么？”
“一共有六只天使，肯定有一只逃跑了！”
博士短暂地惊慌了一下，不过他随即望向天空。自从马克回来之后，就再没出现过电闪雷鸣。博士转向他，“你把车挪走了，”博士说，“不会有悖论发生。历史没有被改写。正是这一点让哭泣天使们变得虚弱…… ”
马克悲伤地点了点头，转身走下山坡。大卡车的车灯在黑暗中异常醒目。它加速驶下乡村小路的陡坡，开过马克的车原本停泊的地方，驶向茫茫黑夜。
接着，卡车红色的尾灯短暂地照到了一个影子，就在田野的边缘。 “博士，是哭泣天使！”罗瑞说，“它要去哪儿？”
“事故现场。”博士冷冷地说。他大步走下山坡，向着天使方才站立的地方走去，“咱们走。”
他们没有亲眼看到事故发生，但可以看到橘色的警示灯闪烁个不停，照亮了车道两边高高的树篱。
卡车撞上了右侧空车道的树篱，车厢斜在一边，散热器挡板哧哧地冒着烟，警报灯闪了起来。卡车司机倒在方向盘上，失去了知觉。
“卡车司机这边就交给我们吧，”博士在马克背上拍了一下，“去陪陪她。”
马克茫然地环顾着四周，还不能接受这发生的一切。之后，他看到了丽贝卡的车。撞击的冲力太强，车子被撞到了旁边的旷野上，翻转了几圈，最后底儿朝天地停了下来。发动机里正冒出滚滚浓烟，他甚至能看到火苗摇曳着哧哧钻出来。
汽车六米开外，在卡车微弱的橙色警报灯下，逃跑的那只天使正立在那里。
丽贝卡向车外的旷野张望着，她疑惑着为什么旷野里的一切看起来都笼罩着一层橘色的光晕，像是有盏橘色的街灯。安全带勒得太紧，自己都快喘不过气了。她想抹掉滴到眼睛里的雨水，手却仿佛失去了知觉，不听使唤。
怪事了。约莫六米开外，旷野上立着一尊雕像。就模样来看，这雕像本该出现在墓地或是罗马博物馆里，然而此刻却矗立在荒郊野外。雕像是一头波浪卷发的年轻女性模样，身披曳地长袍，背后还有一对翅膀——是一尊天使。天使雕像弓背站着，脑袋埋在双手里，仿佛在掩面哭泣。雨水顺着它的指缝汩汩流过，无形中又增强了几分效果。
橘色的灯熄灭了，丽贝卡想起了儿时篝火之夜的火堆。
橘色的灯灭了又亮了。天使雕像此时正直勾勾地盯着她，双目空洞无神。
灯光灭了又亮，亮了又灭，反反复复。每一次天使雕像都更近一步，又近了，直到雕像的身体笼罩在她上方，她的视野被雕像填满。雕像向她伸出手臂，那长长的指甲宛如利爪。
她多希望马克在她的身边。
他真的出现了。天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马克。他钻进车里，温柔地抚去她脸上的雨水。马克微笑地看着她，神色柔和。丽贝卡看到眼泪从他的脸上划过。
为什么他看起来如此苍老？他的头发变得稀疏斑白，满脸风霜。眼睛周围爬满了细细的纹路，这双眼睛看上去如此悲伤，就像是多年来饱受梦魇的老人。但这双眼睛仍然是自己挚爱的模样，而且也同样流露着爱意。
丽贝卡想要呼唤他的名字，却发不出声音。她想问他在这里做什么。这会儿他应该在克罗伊登的办公室里工作，而不是出现在萨塞克斯[. 英国东南部的地名。]的深处，陪着她吹风淋雨。
她感觉到他抓起自己的手，紧握不放。他的皮肤如火焰般温暖。抬头望进他悲伤、苍老的双眼，她冲他一笑。马克在这里，她知道一切都会好起来。
随后，丽贝卡·惠特克觉得无所畏惧。没有恐惧，没有疼痛。她将头窝在丈夫的臂弯里，渐渐长眠。
艾米、博士和罗瑞保持着礼貌的静默，看着马克把丽贝卡从车里抱出来，放在草地上。这期间，三人一句话也没有说。
艾米抽了抽鼻子，擦去眼中的泪水。“他没能救她。”
“他从来都不能，”博士说，“只是天使误导了他，为了达到它们自己的目的。”
“所以说，时间没法被改写？”
“如果伤害到其他人，那就不能。”博士悲伤地说。
“哭泣天使呢？”罗瑞问，“那玩意儿去哪儿了？”
“逃走了。”博士指了指熄火的卡车旁几米开外的地方。车道边，一个金属盒子高高地挂在树篱上。记速摄像头映出卡车警报灯一闪一闪的亮光。
“但它要是躲在记速摄像头里，就可以随心所欲……”罗瑞说，“我们得找到它。”
“没必要，”博士说，“这正是2011年我们最初遇到的那只天使，也正是被困在电视显示屏里的那只。”
“你是说，这就是把马克送回2003年的那只哭泣天使？”艾米问。
博士点点头，“它极力想要挣脱时间的闭环，一心想要改变历史，自己却最终创造了一个悖论。现在，它成了自己时间线上的阶下囚。”
“可为什么要等到2011年？”
“补充能量？而且只有等到马克收到那封信，它才能把马克送回过去。我想，它们几天前才刚把那封信投到马克办公室的信箱里。”
又是一分钟的沉默。随后，马克回来了。他的双眼哭得通红，呼吸急促而虚弱，好像每吸一口气都疼痛无比。
远处，艾米看到两束车灯透过树篱照了过来。那位司机应该就是发现车祸现场的第一人了，也是他拨打了急救电话。
“走吧，”博士说，“我们该走了。”
马克正打算离开波拉德&博伊斯律所的办公室，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看时间，谁会在晚上十一点过五分打来电话呢？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到来电人是“罗德尼·科尔斯”。
马克按下接听键，“喂，你好？”
“马克，呃，我是罗德尼，丽贝卡的爸爸。”他的声音听起来无比虚弱而缥缈，他每说一个字都会停顿一下。
“罗德尼，怎么了？”
“是……”长久的沉默，“发生了一起车祸，马克。丽贝卡出事了。她正开车回家看望我们，结果……”电话那头再次陷入了沉默，马克什么也听不到了，只有空白的沙沙声。
马克吞咽了一下，脚步不稳地靠在桌上。他仿佛置身高崖之上，站在岌岌可危的边缘俯视着下方，“她没事，对吗？没事吧？告诉我她很好。”
“我很抱歉，马克，”罗德尼说，“她走了。她，呃，他们找到她的时候，就已经，他们说，她就已经不在人世了。”
丽贝卡去世了。马克无法相信。即使每个字在脑海中都清清楚楚，但他就是无法相信。他感到喘不过气，口干舌燥，心里仿佛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腹部也一阵抽搐。周遭的世界突然变得那么遥不可及，那么不真实，就好像，他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电影，也好像无数个夜晚自己被噩梦所惊醒。
但他不愿醒来。马克和罗德尼通了好几分钟电话，但他的思绪早已不在电话上。电话打完，他沉默地静坐着，望向摆在桌上的丽贝卡的照片。照片里，她坐在罗马宾馆房间的阳台上，穿着夏季凉裙远眺街道。晨曦的阳光照在她的头发上，她的唇角挂着一抹神秘的笑容。这张照片是他在两人确立关系的第一个清晨拍下的。
马克双手颤抖地拿起照片。丽贝卡去世了。自己失去了她。他再也无法听到她的声音了。马克想要嘶吼，想要大声喊叫。他想跪在地上祈求上帝，求求你，请让时间倒退。哪怕只有一小时也好，回到丽贝卡遇难之前，让我救救她。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我可以做任何事情，求求你让我回到过去，一切将不会是现在这副局面。这不是真的，永远不会是真的。
马克将照片贴在脸上，想要止住汹涌的泪。因为他明白，一旦开始流泪，恐怕就再也无法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