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席拉!
席拉沿著一条长长的坡道往上走。卡蒂亚在砂尘中看见席拉,顾不得还拿著装南瓜的篮子,朝著她直奔。两人一年未见了。
——席拉!席拉!
——我依约定回来了。
席拉紧紧抱住扑上来的卡蒂亚,笑容与一年前毫无不同。
——妳终于回来了。
——卡蒂亚,妳抱得这麽紧,我都看不到妳的脸了。
嘉菈听见两人的声音,从门内探出满是皱纹的脸。揹著破旧背包的席拉抬头看嘉菈一眼。老妇人默默点头,没有说话。
这一天的晚餐是哈恰普哩——类似披萨的麵包及南瓜汤。餐桌上并没有肉,但这是尽最大能力准备的丰盛晚餐了。难民营烧毁后,倖存的难民都被强制遣送车臣。有些难民被认定为武装势力,遭移送至集中营或其他机构,这些人没一个活著回来。
席拉带著卡蒂亚拜访住在贝尔卡由特村的嘉菈。席拉提过,她有个名叫苏维坦娜的童年玩伴,不仅遭人害死,死后还遭诬衊为自爆恐怖攻击的凶手。嘉菈正是苏维坦娜的母亲,如今她失去丈夫与女儿,数年前便在农村裡独居。
席拉将卡蒂亚託付给嘉菈照顾,自己加入伊斯兰的扎马特,立志成为追求车臣独立的圣战士。
伊斯兰教中的圣战士Mujahid一词,是从阿拉伯语中的Mujahideen变化而来。这些圣战士会聚在一起,集结成一支支部队活动在各地活动,这些部队便称扎马特。许多在战争中失去丈夫的妇女,都加入不同的扎马特。而目前车臣的独立派势力正处于分裂的混乱状态,因为俄罗斯政府利用车臣的宗教信仰,採行离间政策。例如与当地传统部落社会融为一体的苏非派,便与更激进的瓦哈比派形成对立。但各地不同的扎马特依然维持著团结。
——谢谢妳,嘉菈。卡蒂亚这麽有精神,让我放下心中大石。
晚餐时,席拉再次对过世好友的母亲郑重道谢。
——我什麽忙也没帮上,反倒是卡蒂亚帮了我大忙。她是个好孩子,我这把年纪了,感觉像多一个孙子,很欣慰。如果可以,希望把她一直留在身边。联合国跟那些援助团体只会装装样子,到头来什麽事也没做,只会一天到晚送来没用的宣传手册。对了,还有几封寄给妳的信。
嘉菈起身,走向一座老旧得惊人的餐厨。她拉开抽屉,取出长期妥善保存的信封及手册,交到席拉手裡。
——那些援助团体怎麽会知道我这裡的地址?
嘉菈突然问道。
——我怕难民营裡的朋友跟我联络,所以留了这裡的地址。是不是添麻烦了?
——添麻烦倒没有,不过既然要送信,怎麽不连配给的粮食也一起送过来……
嘉菈说到这裡突然剧烈咳嗽,卡蒂亚赶紧起身,轻拍她的背。
——谢谢妳,卡蒂亚。我没事,妳多吃点哈恰普哩。
嘉菈又转头看著席拉:
——妳明白我病得不轻,日子不长了。
——嘉菈,别说这种丧气话……
席拉柔声安慰,嘉菈打断她,摇头说道:
——若我死了,这孩子又是孤单一人。相处时间很短,但我很庆幸她陪在身边。如果苏维坦娜还活著,这时应该也结婚了……
嘉菈吞下怨天尤人的话语,一脸严肃地问席拉:
——妳还是决定要走?
——对。
席拉以坚毅的表情说道。
——好吧……
嘉菈深深叹口气。
——我帮不上妳什麽忙了,但我永远祝福著妳。妳想做的事情,超越世间所有人的想像。妳就好好大干一场吧。让这个世间知道,世上有著像我们这样的女人。
席拉到底想做什麽?超越世间所有人的想像是什麽意思?卡蒂亚一头雾水,但心裡明白,那就是与嘉菈分离的日子近了。这天夜裡,卡蒂亚与席拉睡在一起。上次同榻而眠是一年前。这天晚上,卡蒂亚又因噩梦而哭起来。席拉像以前一样温柔抱紧卡蒂亚,在她耳畔轻声安慰。
别哭,卡蒂亚……我们从今天起不会再分开了……我会永远守护在妳身边……
隔天早上,两人各自换上朴素的上衣及裙子。席拉接著拿出背袋裡的物品,同样塞进毫不起眼的女用肩包。这些衣物及肩包都由嘉菈事先准备。两人换装完毕,踏出家门。卡蒂亚与嘉菈紧抱在一起,并互相吻别。嘉菈捨不得放开卡蒂亚,但她一咬牙,将卡蒂亚狠狠推开,接著转身快步进家裡,砰一声关上门。
圣战士并非军队士兵,立场类似志愿兵,因此只要不是阵前逃亡,随时可以离开部队。一年前,席拉自愿加入圣战士的部队,一年后又回到卡蒂亚的身边。这一年间,席拉学会重火器及机甲兵装的操控方式、格斗术、游击战中的野外求生术等身为士兵不可或缺的技术与知识。此外,还学习谈判技巧,并在各种不同背景的组织建立起人脉。
席拉带著卡蒂亚来到格罗兹尼的市区,进入杜威鲁斯卡亚街附近的废弃旅舍。她毫无顾忌地拉开双扉式的大门,走进其中。大厅裡两个年轻男人霍然起身,恶狠狠地瞪著席拉。
——请问巴斯朗是不是在这裡?
席拉左手握著卡蒂亚的小手,战战兢兢问。
——我跟这孩子找不到地方安身……我们都是穆斯林,发过誓要遵守教条。在瓦哈比派的聚会上,有人告诉我,巴斯朗能帮助我们前往阿拉的身边……
两个男人愣一下,不由得面面相觑。
——原来如此。
他们转过头来,脸上换了一副猥亵的表情。
——妳们的虔诚信仰很让人感动。跟我来吧,我带妳们去见巴斯朗。
两个男人在前头领路,登上中央的楼梯。途中频频回头,对著席拉露出淫秽的笑容。卡蒂亚害怕又噁心,不由得用力握住席拉的手掌。
二楼有著许多小房间,房门紧闭,裡头不时传出啜泣、祈祷、类似诅咒的呻吟、宛如求救的惨叫意义不明的哀号。似乎都是年轻女性。卡蒂亚完全猜不出这是什麽地方。尽头处是一间大房间,五名男人坐在裡头谈天说笑。他们一见到四人进房,全都转头望来。
——干什麽的?
其中一名肥胖的男人高傲地询问年轻男人。
——她们希望成为女殉教者,只求前往阿拉的身边。
五人同时发出讚叹。房内摆著一张老旧沙发椅,正好符合内部装潢的寒酸气氛。沙发正中央的男人望著席拉问道:
——妳叫什麽名字?
——我叫席拉.伐维罗,她叫卡蒂亚。
席拉走到男人面前跪下,卡蒂亚不明就理,只能跟著跪下。
——听说巴斯朗是个有慈悲心肠的人,特地前来投靠。
——我就是巴斯朗,欢迎两位加入,让我们一同为了伊斯兰的教义而战吧。
男人这麽说,表情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虔诚。
——啊啊,巴斯朗。能够看见您,真是无上光荣。我紧张得不知该说什麽才好,如果您不介意,请您回答我两个问题。
——妳想问什麽?
——如今在这裡的七个人,就是您全部的同志吗?
——是啊……妳问这个做什麽?
席拉没有回答,继续问道:
——伟大的巴斯朗啊,您是否还记得苏维坦娜.沛多罗瓦?
——那是谁?
——被你卖给了巴比教徒,遭远端遥控炸死的女人。可怜的苏维坦娜,你不记得了?
对方慌忙起身,但席拉更快,她从肩包中抽出Vz85衝锋枪,对著男人们扫射。男人背后的牆上盛开长排的鲜红花纹。打完子弹后,席拉扔下衝锋枪,同时抓起Cz75手枪,迅速转身朝著后方两人开枪。两名年轻人慌张地想取出暗藏枪枝,却更早被子弹贯穿脑门。
卡蒂亚惊讶得发不出半点声音。
席拉从死去男人的怀裡掏出一串钥匙,打开每一房间的门。
她将被监禁的女人全叫进遍地死尸的大房裡,看著她们说道:
——我叫席拉,她是卡蒂亚。我跟她的身边都有亲友被强迫成为殉教者。她们被灌下药物,非自愿地被炸死。妳们差一点也要步上相同命运。但别担心,如妳们所见,恶魔被我处决了。现在妳们可以回到家人身边了。
女人们默默听著,露出恐惧与不安的神情。其中一人哭著道:
——我的家人都被杀了,如今无家可归,要叫我上哪裡去?
另一个十多岁的少女跟著开口:
——我是被卖到这裡来的。妈妈明知我的下场,还是为了钱而把我卖了。拿到钱的时候,她还抱怨太少……我不想再回那个家。一回到那裡又会被卖掉。
席拉宛如慈母般的温柔说道:
——妳们愿意,就随我们一起来,加入我们的战斗,拯救更多妇女,并且向那些把我们害到如此境地的傢伙复仇。
卡蒂亚吃惊地抬头望向席拉。原来席拉有著这样的想法。
——妳当真吗?妳以为这种事真的可能做到?
脸上到处是瘀青的女人喊道。
——我当然是认真的,成果就在妳们的眼前。
席拉以枪口指著地上男人的尸体。
——妳不是穆斯林?
——我是穆斯林,但我相信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宗教可以强迫女人炸死自己。
席拉环顾众人:
——我提醒各位,有家可归的人、想回家的人,尽管离开。但如果各位心中有与我们相同的理念,请加入我们的行列,多一名同伴就多一分力量。
——我们是指哪些人?
另一人问道。
席拉搂住身旁卡蒂亚的肩膀。
——我跟这孩子。
席拉很擅长情报战。早在印古什的难民营裡,席拉便展现这方面的长才。待在扎马特的训练时期,席拉更加磨练才能,蒐集情报的范围涵盖政治局势到水面下社会的动态。关于巴斯朗组织的情报,也是席拉待在扎马特的期间探听来的。
巴斯朗不仅贩毒,自己也吸毒。他常绑架或用极便宜的价格购买年轻妇女,贩卖给各地组织当成「自爆」的执行者。在这个业界,算是小有名气的恶棍。
至于卖掉卡蒂亚姊姊亚希妲的人,则因交易纠纷,早就被黑帮势力杀死了。但干著类似坏事的恶棍多如牛毛。席拉等人不断袭击这些黑帮、犯罪组织或武装势力的大本营,将遭监禁的女人救出来,组织也随之逐渐壮大。
一般情况下如果不断做这样的事情,很快就会遭报复,但席拉的组织并没受到围剿,因为她高呼冠冕堂皇的口号,那就是「推动车臣独立战争的正常化」。
为了离间独立派势力,俄罗斯当局利用车臣国内的宗教局势。过去在前线打仗的士兵只有车臣人,如今转变为由阿瓦尔人、卡巴达人、奥塞提亚人等旧苏联伊斯兰少数民族组成的混编部队。主战场也转移至印古什、达吉斯坦、卡巴达.巴尔卡尔等国的深山地带。因此,「高加索酋长国」等的各车臣独立派势力不得不将抗争理念变成「高加索地区的伊斯兰革命」。
但席拉发挥拿手的沟通协调力,向各势力和派阀的领袖重新强调独立理念的重要性。当然各势力长年来的心结无法短时间化解,这点席拉也很清楚。她的目的,只是让各势力认同自己组织的存在价值。至少短时间内,这就足够了。
瓦哈比派有著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思想,席拉在协调过程中,很巧妙地避开此一问题。
女殉教者在巴勒斯坦地位崇高,民众认为她们是为了信仰而奉献生命的英雄,但人数寥寥可数;车臣的女殉教者人数多得超乎常理,民众也不太愿意提起,甚至当成忌讳。最大的理由,在于人人都知道她们的死并非出于自愿。此外,恐怖行动执行者的家人及亲属都会在村庄裡被排挤与疏远。因为村裡一旦出恐怖份子,将引来警察、军队及蒙面歹徒。这些人会攻击恐怖份子的家属,毫无关係的村人也遭池鱼之殃,贵重物品及财务都会被抢夺一空。因此对村人而言,恐怖份子的家属就跟瘟神没两样。
席拉一方面高呼口号,一方面不断营救被迫发动自爆攻击的女性。这样的立场成功获得广泛支持。如今席拉的组织被视为一支实力雄厚的新兴部队。另一方面,相当于上级组织的高加索酋长国却不断刁难,经常要求席拉的组织执行一些非常困难的任务。
严格来说,目前高加索地区群雄割据,大部分都是一些报私仇为目的的小团体,因此并不存在真正的领导。但组织之间有资金及人力流通而成的尊卑关係,一个全由女人组成的组织想要生存,就必须与数个大型势力维持良好关係。
慕名而来的妇女越来越多,席拉的组织逐渐壮大。
这些妇女刚加入时,战斗力甚至比门外汉还不如,但席拉耐著性子从基础教导。这样的耐心,就跟当年在难民营裡与人权团体及联合国职员交涉时如出一辙。妇女们也全心全意地投入训练。这是自己选择的道路,没被任何人逼迫。而且她们有著过去从未有人提出过的新理念,那就是「解放女性」。
有些成员年纪跟卡蒂亚差不多,却无家可归,只能投靠席拉。席拉无法将这些少女扔下不管,若将她们送往孤儿院,等著她们的将是挨饿受冻。车臣的孤儿院原本应该拿到补助金,但绝大部分都遭私吞。
卡蒂亚也跟著其他人努力学习。要学的事情太多,不仅战斗技巧。想要在战争中获得最后胜利,就须学习关于世界的知识。英语指导上,席拉在卡蒂亚身上投注最多心力。
卡蒂亚有优异的语言天分,甚至天赋异禀,她自己都感到惊讶。
——啊啊,卡蒂亚,阿拉赐给了妳如此美好的才能。
席拉察觉这点,感动得紧紧抱住卡蒂亚。
——我们接下来须与世界上许多国家的人沟通,妳的才能一定能帮上大忙。
卡蒂亚听了,更积极地学习。席拉透过从前就读国立车臣大学时的朋友,为卡蒂亚取得不同语言教材。学习语言很让人开心。军事训练的空档,卡蒂亚总听著各国语言录制成的录音带。这些内容让她如痴如醉,彷彿音乐。
席拉的部队徘徊在达吉斯坦共和国边境一带的山中,一边进行军事训练。一天,遇上另一支同样在移动中的瓦哈比派部队。对方不由分说地包围席拉等人,她们还没打算要抵抗,就被夺走武器。对方俘虏席拉一行人,将妇女全带到营区中央。
——你们这是在做什麽?我们也是扎马特。
席拉不卑不亢地抗议,独眼指挥官则用格洛克手枪指著她:
——我当然知道。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疯女人。
——我们的行动是获得高加索酋长国认同的……
——那又怎麽样?女人就该有女人的样子,乖乖躺在床上等男人回来。
男人们听到这猥亵的玩笑,全大笑起来。
——我看妳们不顺眼。一群女人竟然玩起军队游戏,太可笑。帮妳们撑腰的那些大人物中,一定不少人与我同感。
——你到底想做什麽?
——做妳们最爱做的事。
指挥官带著丑陋的淫笑,一隻手拉下裤子拉鍊。周围再度响起哄笑。
但队长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僵硬。一把长剑自背后抵住了他的脖子。
——我受够你了,也受够瓦哈比的部队。
手握长剑的是名身材高大且壮硕的女性士兵。她的头上包著黑色丝巾,穿野战服的背上露出长剑剑鞘。
——很抱歉,我要脱队了。
——作战中逃亡是死罪!
指挥官一脸惨白地大喊。
——集体强暴同样身为圣战士的妇女组织,也算是作战吗?
周围男人同时将枪口对准女人。但他们的背后又走出一群穿野战服的女兵,她们都举著AK47步枪。
——脱队申请书就以你的血来写吧。
她用剑尖轻戳指挥官的脑袋。
——我只是开个玩笑。为了欢迎这些同志,我开了个小玩笑。
指挥官匆忙扔下手枪。
——我想脱队不是开玩笑。
——好,我受理妳的脱队申请了。
——我的除役金,就拿你们的武器来抵吧。
——咦?
指挥官哀求道:
——那可不行!要是没了武器,我们会……
——饶了你们的狗命,你们该谢天谢地了。
背后的女人夺走男人武器,接著对准他们的脚边胡乱扫射。男人惊声尖叫,争先恐后地逃进森林。那模样太滑稽,席拉的同伴们不禁笑起来。
目光如鹰的女性士兵将长剑收鞘,对著席拉敬一礼。
——我是班长吉奈妲.塞纳夫斯卡雅,申请加入您的部队。
她的六名女性部下也同时向席拉敬礼。
——我听过不少关于您部队的传闻。我及我的部下们都失去家人,应该符合入队资格。
席拉微微一笑,朝著吉奈妲伸出右手。
——我的部队没有阶级之分,欢迎妳们加入。
两人的手掌紧紧交握,周围响起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