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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蒂亚被送回拘留室后,抱著膝盖,在榻榻米上缩起身子。
不一会,一名女看守员走来,将放著食物的托盘推入壁面下方的小孔。
那是日本传统食物乌龙麵。托盘还有一张字条,上头有一排手写字迹。
〈这份食物的材料及调理过程皆符合伊斯兰规定,请安心食用。〉
卡蒂亚想,这多半是那个姓奥兹诺夫的俄罗斯警部所写的字条。
伊斯兰不管食材及调理方法都有严格限制。即使没有字条,卡蒂亚也知道乌龙麵是不牴触伊斯兰的食物。日本警察或许想要献殷勤,表现出细心一面。事实上来到日本后,卡蒂亚吃过好几次乌龙麵。称不上特别美味,但优点是便宜。组织的计划资金有限,生活当然也捉襟见肘。
此时卡蒂亚一点也不饿。筷子也不想碰,只是愣愣地凝视著眼前的白色牆壁。
——一个人尝过的痛苦,旁人是无法体会的。没有实际经历过的人即使说得再多,也只是肤浅的安慰。但实际尝到痛苦的人,需要的根本不是安慰,而是其他。
卡蒂亚脑中浮现那个男人说过的话。
没错,那傢伙怎麽可能会理解。看来他挺有自知之明。
至于那傢伙尝到的痛苦,不过是幼稚的产物。他就像井底之蛙,没见识过充斥在世界上的各种不公义,所以才产生那种幼稚想法。如果可以,实在很想让他看看自己故乡的惨况。
大哥姆拉特的手臂被人扔在家门口。二哥伊萨因流弹而失去一条腿,后来又被一群只想找乐子的卡德罗夫卫队兵杀死。姊姊亚希妲被迫成为活人炸弹,死在陌生的土地上……焚烧塑胶布的恶臭。活在世上不过几天时间的「宝贝女儿」。同年纪的托罗费穆、苏菲亚及大两岁的玛莉娜……遗体能送回故乡的人都还算幸运儿。那些客死异乡却无人知晓的灵魂,永远得不到救赎,更无法获得抚慰。
暴力的层级完全不同。这才是活生生的世界。
——我一直活在狭窄的世界裡,快喘不过气。暴力不仅会把自己压垮,也会伤害周遭,让所有人变得不幸。这明明非常简单,我过去却一直没有想通。
卡蒂亚想到这裡,不禁低声窃笑。
太可笑了。多麽愚蠢天真的男人。
但不知为何……卡蒂亚感到一根细针扎在胸口。
最让卡蒂亚不舒服的是,这股刺痛感有些熟悉。
没错,自己数次尝到这种疼痛的感觉……那是什麽时候?在什麽地方?
完全想不起来。不,不愿想起来,不愿深入思考。千万别再想,千万不要。
卡蒂亚将脸埋在双膝,脸上带著笑意,眼角泛著泪光。
在麻布署长的安排下,冲津、曾我部、宫近及城木等四人进入另一间房,享用特别订制的便当。时间紧迫,四人吃饭并讨论著到目前为止的讯问状况。
「现在还不迟,我认为应该赶紧变更方针。『警察都是下三滥的人渣』这句话,正是由起谷主任的策略完全没奏效的证据。那少女未成年,却是可怕的恐怖份子,不可能动之以情。」
宫近如此主张。但城木意见相反:
「我不这麽认为。少女最后那句话,我认为是在提醒自己别被打动。」
「你这只是毫无根据的主观看法。」
「或许吧。但我还是选择相信由起谷主任。」
「你知道现在是什麽状况吗?在这节骨眼,哪还能唱那些希望论、性善论的高调。」
「这我知道,但是宫近,传统手法用在这名少女身上也不见得有效,若是激怒她,反而会弄巧成拙。」
两人放下筷子争论不休。此时曾我部慢条斯理地啜一口茶,看著两人。
「不如这样如何?总之今天一整天就照由起谷的方法做。当初是我们答应将这工作交给他,我们也得负起责任。但如果今天完全看不到成果,我们就考虑换人试试看。冲津部长,你看怎样?」
冲津苦笑,抽出一根饭后的细管雪茄。
「这确实最保险,但我偏向城木的论点。」
城木吃惊地抬起头。曾我部兴致盎然地瞥一眼冲津的侧脸。
「喔?这又是为什麽?」
「我也认为那少女出现微妙变化。打从一开始,我们就知道攻破她的心防不容易。既然如此,由起谷这样不玩小把戏的做法反而有效。」
冲津一边说,在雪茄上点起火。
麻布署职员食堂角落的桌边,夏川与由起谷相对而坐。由起谷吃著荞麦麵,表情与平日毫无不同。夏川默默扒著亲子盖饭,心裡许多话想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由起谷吃完荞麦麵,端著托盘站起来。
「我吃完了,先去准备等等要用到的东西。」
「好。」夏川随口应了,在心中暗骂自己没用,目送由起谷离开。
——你这麽做是对的……
夏川将坚硬的酱瓜塞进嘴裡,同时无奈地在心中呢喃著这句想要对由起谷说的话。
由起谷从前有一段误入歧途的日子,这点由起谷亲口告诉夏川过。当初两人还待在警察学校的初任科时,由起谷便曾简单扼要地将自己的经历告诉夏川。不仅如此,夏川也曾从如今任职于警务部教养课的岩井组长口中得知一些零星往事。但即使是自认与由起谷交情深厚的夏川,也从不曾看见由起谷如此详细又赤裸地对他人坦承人生经历。由起谷怀抱的旧伤,以及这次问讯的决心,都让夏川打从心底受到震撼。
夏川以为自己瞭解由起谷,今天才惊觉一无所知。夏川不禁暗骂自己实在愚蠢又迟钝,根本没资格当个刑警。
由起谷忏悔过去的暴力罪行,重新再来。他承受著内在暴力衝动引起的纠葛与煎熬,却对需要帮助的人表现出开朗的态度。特搜部的搜查员大多仅知道由起谷天性温厚的一面。
——由起谷,原来你是这麽了不起的男子汉……
夏川对拥有这样的同仁感到骄傲,内心却不禁担忧几分。
〈警察都是下三滥的人渣。〉
车臣少女流露出无穷无尽的憎恨。回想起来,夏川便不寒而慄。那名少女的心灵彷彿坚硬的寒冰,由起谷真的有办法融解吗?万一失败收场,上头势必追究由起谷的责任,由起谷也一定会相当自责。对由起谷而言,今天下午的讯问是关键时刻。夏川想,自己是否能在某方面为好友尽棉薄之力?
夏川放弃咀嚼硬得有如橡皮的酱瓜,配著淡茶嚥下。
——在六本木初次邂逅时,那少女就看穿我心中的「白鬼」。她在我身上闻到熟悉的气味。否则我表明了自己的警察身分,她不可能还愿意跟著我一起行动……由起谷走上阶梯地想著——我不也在她身上看见昔日的自己吗?既然如此,想要突破她的心防,就得从这一点下手……
这时,奥兹诺夫刚好从阶梯往下。两人互相颔首行礼,在平台处擦身而过。
「由起谷主任!」
由起谷听见呼唤声,停下脚步转头望去。奥兹诺夫正望著自己。
「有什麽事吗?」
「我有句话想告诉你。」
「咦?」
身材高F的俄罗斯人一字一字地慎重说道:
「『相信自己』。」
「这是……」
「我还在莫斯科民警时,前辈刑警教我的办案原则。『瘦犬的七大原则』之一。」
奥兹诺夫那冰蓝色的双眸彷彿正注视著远方。
「你应该相信自己,照你自己的方式继续努力,不该有迷惘。如果你不相信自己,就无法相信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一旦信心动摇就完了。千万别忘这句话。为了那些你所相信的真理,你一定要先相信自己才行。」
奥兹诺夫说完后,转身快步离去。
——瘦犬的七大原则之一,相信自己。
由起谷对著奥兹诺夫的背影深深鞠躬。
「谢谢你。」
下午一点,讯问再度开始。依照规定,少女的面前放一杯装著水的塑胶杯。
「听说中午的乌龙麵,妳一口都没吃?」
由起谷说完话,顿一下后自动转入主题,彷彿认为少女的沉默已是理所当然。
「刚开始我就说过,我查很多资料,虽然知道一些事情,但永远无法真正理解妳的痛。这是我的肺腑之言,绝对不虚假。但是关于车臣的现况,很多事情我到现在还是摸不著头绪。日本警方制作的黑寡妇相关资料,我尽可能详细看过了。根据我的理解,所有成员原本都不是恐怖份子。妳们都是战争的受害者,除了少数例外,不少人都曾遭自私的激进派势力利用。绑架一无所知的妇女,远端遥控炸死,这根本不是革命或战争,而是名副其实的刑事案件,是重大的犯罪行为。这无关宗教、政治理念、人种或民族。我身为警察,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刚开始妳们的想法也应该跟我一样,无法原谅那些不把妇女的性命当一回事的人。不管是不是穆斯林,这都不可原谅。妳们建立新生代黑寡妇组织,正是对抗这些人。请妳别误会,我并非赞成恐怖主义。我只是根据我读到的资料,点出妳们最初的目的。但接下来的事,我就不明白了。妳们从某个时期起,开始利用组织裡的成员发动自爆攻击。更具体点,是从华盛顿杜勒斯国际机场恐怖爆炸案之后。能不能请妳告诉我,为什麽要捨弃当最初的目的?」
「Вы ничего не понимаете!」
原本沉默不语的少女突然说起了话,声音宛若野兽的低吼。
「Наша мать – сила!Мы ни на минуту не забываем о наших целях!」
「你们什麽也不懂。席拉是我们的母亲,我们并没有捨弃当初的目的。」奥兹诺夫旋即译出日文。
「席拉?妳指席拉.伐维罗吗?」
「……」
「席拉并没有捨弃当初的目的,依然秉持著最初的理念……这是妳想说的?」
「Да!」
少女用力点头。即使没有奥兹诺夫的翻译,也猜得出这是肯定。
「妳叫什麽名字?」
少女迟疑半晌道:
「Катья Денисовна Ивлева.」
由起谷不谙俄文,却也听得懂这句话。
卡蒂亚.杰尼索夫纳.伊夫列瓦——这就是少女的名字。
——除了拿命来换,没其他办法了。
简陋木屋为主体的山中营区内,席拉在昏暗的灯火下望著众人重複这句话。达吉斯坦的祕密会议结束后,席拉等三名领袖一回到组织,当晚便召集组织成员,公布会议内容并举行作战会议。
美国虽打著实现高加索诸国民主化与安定化的口号,其实背后隐藏著极大谎言。仓促而无规划地推动民主化,势必造成政局不安。历经民主化骨牌效应的乔治亚、乌克兰、吉尔吉斯这些国家,到现在依然乱成一团,就是证据。美国在高加索地区主导著数件重要的石油开发计划,一切当然以本国利益为优先考量。那些民主化的口号,早成为有名无实的美丽谎言。
祕密会议上,诸势力决定严厉制裁玩两面手法的美国。而任务落在黑寡妇的肩上。
攻击目标是华盛顿杜勒斯国际机场。若是单纯的炸弹攻击,顶多做到挑衅,却无法造成重大衝击。但美国的机场戒备森严,要胁持班机恐怕十分困难。
以机场为目标发动恐攻,而且须造成重大衝击……
桌上的旧电脑萤幕上,秀出华盛顿杜勒斯国际机场的详细平面图及资料。这都是高加索酋长国派瓦哈比派潜入负责机场清洁工作的公司,自公司内部窃取来的珍贵情报。
——我们把攻击目标锁定在管制塔的管制室。只要炸掉这裡,短时间不可能有飞机起降,这应该能对美国造成不小的衝击及混乱。
席拉一出口,同伴登时有人问道:
——要靠近那种地方不容易。
席拉点点头,说出想好的计划。
——一个人无法靠近,就派出三、四个人。
席拉的计划简单来说就是「阶段性自爆」。第一个人自爆后,第二人趁著混乱前往下一地点自爆。到第三人或第四人时,应该能抵达管制室的附近。这个计划有个特点,那就是无法使用非自愿性的自爆人员或採用远端遥控的自爆方式。因为当第一个人自爆之后,第二个人必须克服内心的恐惧,继续往管制室的方向靠近。如果吓得不敢前进,计划就会当场失败。而且自爆人员必须具备强韧的精神力,才能够彻底无视爆炸的衝击及同伴的牺牲。唯独有坚定自我意志的新生代黑寡妇,才能完成这艰钜的任务。
卡蒂亚跟其他同伴们一起听著席拉的说明,内心涌出令自己窒息的强烈疑惑,以及细小的尖刺扎在胸口的刺痛。
——大家都知道,高加索酋长国及其他组织都对我们很不友善。那些人一抓到机会,就会抨击打压我们。他们在各方面利用我们,却又认为我们是一群不知廉耻的高傲女人。但事实上,我们也在利用著他们。这次的计划艰难,但我们要让组织的活动继续维持,无论如何须克服这场考验。
大部分成员都赞成席拉的决定。如今组织处境多麽艰困,大家都很清楚。没人想回去过从前那种面对蛮横暴力只能忍气吞声的日子。更重要的是,所有人都失去家人,失去可以回去的家。每个人当然都有著不安与恐惧,但守护栖身之所的意志还是获得最终胜利。
——动手吧。让我们大干一场吧。让美国人及上面那些男人知道我们的厉害。
卡蒂亚的每一吋肌肤都感受到气氛升温。置身在这样的环境,卡蒂亚甚至不敢开口说话。
——现在我们来选出执行任务的成员。
席拉还未开口,吉奈妲抢著道:
——先选出最重要的自爆人员,我自愿担任。
——妳不行。
法蒂玛立即否决。
——妳在内,我们三人责任是指挥计划执行,并且承担结果。倘若妳先死了,那是不负责任。妳当这麽久的军人,对这点应该相当清楚。
——但是……
法蒂玛不给吉奈妲辩解,环顾众人说道:
——我们从成年人中挑选自爆人员。有勇气接下任务的人请站出来。
三名前辈级的成员毅然决然地踏出一步。接著又一人迟疑片刻后跟著走出来。
法蒂玛跪下来为四人祈福,席拉及吉奈妲紧跟在后,接著是剩下的所有成员。
卡蒂亚慌忙地跟著照做,但她紧闭双眼,一边为同伴祈福,压抑著胸口痛楚。
会议后,众人熟睡,唯独卡蒂亚睡不著。她鑽出当作兵营的帐篷,走到森林裡的溪水边洗脸。深夜的风将漆黑森林内的树梢颳得瑟瑟作响。月亮遭厚重的云层覆盖,没一丝光芒投射到地面。一切的景色都蕴含著不祥的预兆。自己及同伴们似乎即将跨出再也无法回头的一步。
席拉的决定绝对没错。但就是有什麽东西不对劲了。那到底是什麽,卡蒂亚说不上来。既焦躁又凄凉,悸动而久久不能自已。
——卡蒂亚。
突如其来的呼唤,令卡蒂亚吃惊地转头。
席拉不知何时来到身后。
——睡不著?
——嗯。
卡蒂亚此时恍然大悟。
——席拉,妳也睡不著?
席拉默默微笑。卡蒂亚惴惴不安地走向席拉,双手环抱对方。席拉也紧抱卡蒂亚的纤细身躯。
——卡蒂亚……啊啊……妳真是个善良的孩子……
席拉的声音微微颤抖。她的手掌,她的每根手指,都在打著哆嗦。那是不带声音的啜泣,宛如涟漪一般的颤抖。
卡蒂亚更用力抱紧席拉,陪著席拉默默哭泣。
席拉的机场管制室爆炸计划顺利成功,代价是四名同志的性命。
执行计划的阶段,席拉、吉奈妲及法蒂玛三名领袖前往美国,与当地支援组织沟通协调,并就近统筹指挥。卡蒂亚一如往例,跟著数名护卫成员随行在三人身旁。在美国境内的筹备阶段需要与许多不同人种交涉,卡蒂亚的外语能力发挥极大助力。
这场恐怖攻击炸毁华盛顿特区对外出入口,让美国陷入巨大混乱之中。
黑寡妇一举成为世界知名的恐怖组织。全世界的反恐机关、谍报机关及执法机关都将黑寡妇列为黑名单中的首位,这也意味著黑寡妇成了全世界围剿的对象。
在这种局势中,上级组织却没有提供任何援助。席拉等三名领袖都为此感到义愤填膺。但那些武装组织本来就是因掌权者的私人利益而存在,席拉等人心知肚明,因此就不奢望那些组织能讲义气。黑寡妇的处境变得比以前更艰困。欧美诸国强化箝制,导致物资及资金来源大幅减少,成员过著飢寒交迫的生活。卡蒂亚也咬紧牙根,跟著众人忍耐。胸口的刺痛感不曾消失。
宣布作战计划的那天晚上,卡蒂亚亲眼目睹无声啜泣的席拉后,更对她深信不疑。
「Вы можете никогда не понять!」(你们什麽也不懂!)
卡蒂亚不断重複这句话。
由起谷彷彿见到一阵暴风雪迎面扑来,那是长期鬱积下来的恚怨。
——相信自己!
由起谷想要退缩,赶紧自我激励,沉下心来说道:
「我确实不懂。我说过了,那是属于妳们的痛苦。」
「……」
「根据调查,在华盛顿杜勒斯机场执行自爆任务的四人都是成年人,而且都是组织裡思想特别激进的人。这场恐怖行动,我们就退一步,承认它符合妳们当初坚持的『自愿参战』理念。我们就当作这四人都是基于自我意志决定这麽做,没有受到强迫。但后来的巴黎圣宠谷陆军医院爆炸案又怎麽说?这次妳们同样是阶段性自爆攻击,但执行者不是大人,而是三名年纪跟当时的妳差不多的小女孩。妳认为她们都跟妳一样,自愿参与这场战争?」
「Конечшно.」
「当然。」尤里冷静地说出译文。
「妳认为她们是自愿结束生命?」
卡蒂亚点点头。
「我们连他人心中的痛苦都难以理解,更何况是了断生命的理由?为何妳如此自信?」
「Потому, что мы товарщи.」
「因为我们是同伴。」尤里翻译。
「原来如此,因为是同伴……但有没有可能是一时的虚荣或意气用事才自告奋勇,事后后悔?除了本人,谁能证明她们的心情并非如此?妳仔细想想,在妳们之前的组织,大多都是遭人威胁或以药物控制才做出自爆行径,但其中应该不少人是遭到怂恿与鼓吹而自愿牺牲,对吧?她们将自己当成殉教者,妳如何断定,妳死去的同伴并非如此?」
「……」
「我就开门见山。正义和理想,全都是纸上谈兵。到头来事情都一样。任何命令女人或小孩自爆的人,都是不值得原谅的罪犯。从前是一群男人命令女人及小孩自爆,现在只不过是换成几个拿『砂』跟『剑』当绰号的女人。」
卡蒂亚二话不说拿起眼前的塑胶杯,将裡头的水泼在由起谷的白皙脸孔上。
华盛顿杜勒斯国际机场恐怖攻击案发生后的隔年,上级组织再度给黑寡妇出了个难题——炸掉巴黎圣宠谷陆军医院。法国政府高官墨里斯.麦纳尔在这间医院裡住院,他是著名的反恐强硬派官员。据说法国对外安全总局DGSE向伊斯兰武装势力发动激烈的特殊军事行动,正是由麦纳尔所核可。伊斯兰武装势力因法国的一连串军事行动而大受打击,暗杀麦纳尔是报复行动的一环。
法国当局也知道伊斯兰激进组织想方设法要除掉麦纳尔,何况圣宠谷陆军医院裡住不少政治家及高官,因此戒备森严。
——麦纳尔对我们来说也是可恨的仇敌。过去有三个组织企图暗杀麦纳尔却失败收场,如今任务落到我们头上,这是我们实力获得认同的证明。
席拉在向众人说出这番话时,口气竟有一些自豪。这样的席拉令卡蒂亚感到有些陌生。
法国对外安全总局的特殊军事行动至少让两座难民营、一座医院及三座儿童保护机构化为灰烬,造成无数孩童丧生。席拉滔滔不绝地说著这次的任务如何具有大义凛然的理由,口吻比平时更慷慨激昂。
向害死孩童的凶手报仇,这并没有不对,成员也都认同。但席拉对这个任务的执著却有些不太寻常。这晚的会议起了颇大的争执。该採什麽战术来杀死麦纳尔,众人讨论不出结果。
位于国境深山地区的会议持续数晚。最后三名领袖及中坚干部们做出结论,那就是「成年人根本不可能接近麦纳尔,女人也一样」。大人无法接近麦纳尔的病房建筑。要杀死麦纳尔,唯一办法是由孩童乔装成住院病患,加上当初在华盛顿杜勒斯机场用过的「阶段性自爆」。简单来说,就是由数名未成年的同伴以病患身分进入医院,由远而近依序爆炸,最后炸掉麦纳尔的病房。
这个计划在组织内掀起极大争议。
刚开始卡蒂亚以为哪裡搞错。为了替孩童报仇而牺牲孩童的生命,这样的逻辑不管怎麽想都充满矛盾。不,甚至逾越常人的理性。
——为什麽……席拉为什麽要这麽做?
卡蒂亚再也无法压抑涌上心头的疑惑。
——这是我们自己安排的战术,基于我们自己的意志而执行,跟以前遭恶棍操控的情况完全不同。
席拉如此主张,法蒂玛也同意这个论点。但吉奈妲持反对立场。
——我们是黑寡妇,是一群报仇而投身战场的妻子及母亲。只要报仇雪恨,即使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但率先牺牲生命的是我们而不是孩子们。天底下有哪个母亲会先把孩子送入死地?
——我希望妳明白,若有其他可行的办法,我也不想这麽做。要我比孩子们先死,我非常乐意。但这样的执著太不切实际。若不能在战场上获胜,一切都将毫无意义。
卡蒂亚及其他同伴默默看著两人激烈争辩,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这是歪理。
——不,这不是歪理。要维持组织的运作,就必须一直赢。若没有觉悟,我们永远没办法实现理想。
吉奈妲愣愣地看著席拉,好一会才说道:
——席拉,妳变了。
此时卡蒂亚感觉有根针刺中自己胸口。吉奈妲斩钉截铁出口的这句话,正是自己早有感触却不肯面对的想法。
剑的妻子深深叹口气,接著道:
——好吧,我同意计划。但别忘了,席拉,一旦我们跨过这条线,就再也回不去了。正义沾上的污点,永远不可能清洗乾淨。
——投身战场前,我就有觉悟。当我们发誓要向世界复仇时,我们的双手早沾满污血。
席拉回答得落落大方。若是从前的卡蒂亚,见了这一幕肯定会对席拉更钦佩。但此时卡蒂亚却只有难以名状的凄凉。胸口隐隐作痛,彷彿小小的针一直扎在那裡。
针?不……不对……那不是针,是更细小的东西……
忽然间,两道热流滑过脸颊。卡蒂亚这才惊觉自己正在流泪,急忙伸手在眼睛及脸颊上乱抹。席拉似乎朝自己瞥一眼,但那或许只是错觉。当卡蒂亚重新抬起头,只见席拉正跟身旁的亲近成员低声交谈,视线根本不曾移到自己身上。
跟上次一样,自爆人员採自由报名,但这次仅限十四岁以下的成员。卡蒂亚的十五岁生日就在下星期,此时勉强还算十四岁,而组织需要她的外语能力,因此不允许她担任自爆人员。
最后自愿牺牲生命的是莎蕾玛、妮可及亚美娜。她们都是数年前加入组织的孤儿。莎蕾玛及妮可十四岁,亚美娜十三岁。由于年纪相近,她们都与卡蒂亚很要好。平日虽然接受严格训练,但休息时间几个女孩会一起摘花装饰营区,接受其他成员的讚美。几个女孩也曾一起坐在河边,在旧衣裁成的手帕上头刺绣。一次她们尝试合力制作哈恰普哩,成果焦黑得难以下嚥,却成了难以忘怀的回忆。
——妳们真的要接下任务?真的愿意这麽做?不怕吗?
卡蒂亚在帐篷前的营火旁不断询问三人。亚美娜愤然说道:
——当然,这是我们的义务。身为穆斯林,只要能杀死敌人带来胜利,我愿意牺牲生命。
亚美娜不断重複这几句平常大人们教导她的话。
——莎蕾玛,妳呢?
莎蕾玛吞吞吐吐一会,同样坚定道:
——我跟大家不一样,体力差,运动神经不好,脑筋也迟钝,完全跟不上训练的进度。但若是这样的任务,我也能帮上忙。我恨杀死爸爸妈妈的人,恨杀死弟弟妹妹的人,恨那些毁了我的家、抢了我家的山羊、牛隻跟拖拉机的人。不管是警察、军队还是卫队兵,不管是美国还是法国,都是我们的敌人。只要多杀一些敌人,我愿意献出生命。
——妮可呢?
微胖的妮可低著头,泫然欲泣。当年她的亲生母亲将她卖了,组织在「出货」前将她救出来。
——妮可,妳老实说,愿意吗?
卡蒂亚再三追问,妮可才以几乎听不见的微弱声音道:
——我好怕……怕得不得了……
亚美娜及莎蕾玛同时瞪她一眼,她急忙又道:
——我的心情跟妳们一样,我也恨。敌人把生活搞得一团乱,妈妈为了活下去只能把我卖了。我无家可归了,没有人等著我,我一毛钱也没有。既然如此,不如早点到真主身边。我因为这样才接下这个任务。妳们别担心,我不会失手的。我一定会顺利完成任务的。
卡蒂亚没再说什麽。三名好朋友就这麽踏上不归路。卡蒂亚不曾感到胸口如此剧痛过。
——妳们别走……我想跟妳们永远在一起……
卡蒂亚想要喊出这句话。但这个心愿对武装势力的成员而言,只是不可能实现的梦。
——心爱的卡蒂亚,我相信妳一定能够明白我的苦衷。
卡蒂亚在夜裡辗转难眠,来到席拉帐篷,席拉温柔地迎接她。
——我们得做的事情还多得像山一样。妳还记得嘉菈吗?在我进入扎马特接受军事训练时,代替我照顾妳的那位老婆婆。
卡蒂亚轻轻点头。待在贝尔卡由特村的那段日子,卡蒂亚不曾忘记。每天帮老婆婆嘉菈栽种南瓜,痴痴地等著席拉归来。
——我向嘉菈发过誓,我要拯救像苏维坦娜那样的可怜少女而战。嘉菈也不断为我加油,我不能辜负她的期待,妳说对吧?
卡蒂亚只能点头。
无数疑问盘旋在脑海。为了拯救女孩而牺牲女孩,这麽做对吗?真的没有其他的办法吗?这真的不是一个大错特错的决定吗?是否就像吉奈妲说的,席拉已经变了?
——恨是宽宥,爱是折磨。
席拉突然如此呢喃低吟。既像与卡蒂亚对话,又像自言自语。
——什麽意思?这是谚语吗?
卡蒂亚问道。席拉淡淡一笑,回答:
——不是,随口说说。不知道为什麽,最近心裡老想著这句话。
——这句话是什麽意思?
席拉正要回答,却临时改变心意,摇头说道:
——妳应该自己找出答案……属于妳自己的答案。
卡蒂亚沉默不语,总觉得席拉故意逃避问题。
——来吧,卡蒂亚。我最珍爱的女儿。今晚让我们一起睡吧。就像从前一样。
席拉伸来的手掌就像从前一样温暖。卡蒂亚甩开杂念,投入怀抱。但扎在胸口的针不曾消失。
「放心,这没什麽。」
夏川紧张地走过来,由起谷伸手制止,掏出手帕擦乾脸上的水,若无其事地说道:
「妳还是坚持认为组织没有变质?」
「Да.」
「在妳眼裡,席拉.伐维罗是个什麽样的人?」
「母亲。」
卡蒂亚压抑住高涨的情绪,将自己从邂逅席拉到难民营遭毁之间的经历以平淡口吻述说一遍。倘若不自我压抑,激烈的感情恐怕随时会无止尽地向外喷发。但若站在怀疑的角度来看,似乎也可以认定她只是在拖延执行计划的时间,这点她自己也相当清楚。
尤里适时地插入译文。
卡蒂亚描述得简单扼要,虽然三言两语,但关于车臣的惨况足以令听者不寒而慄。
肃清行动。由国家军队所犯下的伤害、掠夺、绑架及屠杀罪行。
不仅由起谷及夏川,担任口译员的尤里也不禁脸色一变。俄罗斯政府控制媒体言论,绝大部分俄罗斯人如今依然不知道真相。在政府刻意塑造的观念裡,车臣人是一群住在边境的恐怖份子。担任过莫斯科刑警的尤里,正是最好的例子。他虽然在国内及国外都吃不少苦头,但现在依然对高加索居民抱持著某种程度的偏见。尤其刚当上刑警时,曾有一段不短的时间派往支援一些同时发生在莫斯科各地的恐怖攻击案件。但如今他对高加索居民的基本认知正在逐渐改观。
卡蒂亚这段叙述不算长,却足以为众人带来衝击。
最后卡蒂亚说:
「Ненависть, чтобы простить человека, но любит, чтобы наказать людей.」
尤里翻译时显得有些没自信,侧著头道:
「恨是宽宥,爱是折磨……具体的意义不清楚,她说这是席拉告诉她的话。」
卡蒂亚说完话,似乎有些口渴,端起新的水杯喝一口。
沉默两、三分钟后,由起谷再度开口:
「妳知道『鬼子母神』吗?」
「鬼子……母神?」
卡蒂亚摇摇头。由起谷苦笑著说道:
「我想也是,妳不太可能知道。鬼子母神是佛教中的神,原本虽然有很多孩子,却会抓别人的孩子来吃掉。释迦开导她,故意将她最疼爱的小儿子藏起来。鬼子母神尝到失去孩子的痛,从此痛改前非,成为守护孩童的慈爱之神。」
「……」
「在我看来,席拉刚好相反。或许她原本是慈祥的母亲,但从某个时期开始,她变成狠心吃掉他人孩子的鬼神。在我眼裡,这就是席拉.伐维罗。」
卡蒂亚再度举起手中的杯子。夏川同时霍然起身。
「如果泼水可以平复妳的心情,尽管泼。」由起谷目不转睛地凝视卡蒂亚。「圣宠谷陆军医院的爆炸案后,黑寡妇发动的自爆攻击变本加厉。根据调查,你们许多孩子都死于自爆。相模原跟川崎那两起案子,不也是这样?妳真的认为这可以实现当初的理想?」
卡蒂亚将杯子高举在头上,恶狠狠地瞪著由起谷,却一动也不动。
「阶段性自爆这种攻击手法使用越多次,牺牲孩童的人数就会越多,孩童的性命会渐渐被看轻,变得一文不值。或许这手法本身就是一种会成长的可怕怪物。席拉已经被这头怪物迷惑心智。直到现在,妳认为席拉还是从前的慈母?」
卡蒂亚将杯裡的水一饮而尽,轻轻搁在桌上,接著不屑地对由起谷道:
「Жертва требуется для реализации идеала.」
尤里苦涩地说出译文:「要实现理想,就必须有所牺牲。」
由起谷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原本白皙的脸孔变得更加苍白。
敲打著键盘的夏川不禁倒抽一口凉气。第二次目睹变化的卡蒂亚也吓傻了。
「妳在跟我开玩笑吗?」
由起谷的声音变得低沉,不再带有一丝的人情。
「到这个时候,妳还想拿别人的话来敷衍我?别把人看扁了。妳听著,我不想知道那花言巧语,而是真心话,来自妳心灵的声音。」
由起谷缓缓站起来。表情没有变化,皮肤却如白蜡一般毫无血色。
彷彿如今站在侦讯室中央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有著人形却晦暗暴烈的存在。
「妳应该不陌生这样的我。没错,就是妳在六本木见过的白鬼。热爱暴力的滋味。」
由起谷将双手撑在桌面上,以高压的姿态俯视卡蒂亚的脸。
「看清楚这张穷凶极恶的暴力脸孔。在你的心裡,也隐藏著一张这样的脸。即使伤害他人也丝毫不以为意的脸,天底下最恶毒的脸。在这张脸前,难道还存在理想与正义?为了妳自己,不管死多少人,妳也不在意吧?因为这个世界曾经伤害过妳,让妳吃了许多苦头,妳认为这可以正当化妳的行为。」
「……」
「想想妳那些同伴们的脸吧。那些只比妳早半步失去生命的同伴。没错,仔细回想每一张脸。那都是妳们暴力行为下的牺牲者。」
一张比尸体还苍白的脸,逼近到自己的眼前。那正是卡蒂亚最熟悉的暴力。
生活中一直有著这样的脸孔。从出生到现在,自己的周遭随时随地都可看见这种脸孔。不知从何时开始,连自己也变成一模一样的脸孔。
数张脸浮现在脑海。莎蕾玛、妮可及亚美娜。她们三人确实自愿将炸药绑在身上。当初自己也与同伴们一边祈祷一边目送她们离去。那样的祈祷有什麽意义?只是见死不救而已。
亚美娜毫不怀疑地照著大人们的话做。莎蕾玛满脑子想杀死可恨的敌人。至于妮可,更是只有绝望。她捨弃剩下的人生,只是因为对世间感到绝望,想要早点解脱。这样的三个人,如何能算是牺牲奉献的英雄?如何能算是殉教者?
胸口隐隐刺痛。自己明明很清楚,当初却没阻止她们。
错了,完全错了。席拉当初追求的目标,应该是要拯救她们,不是制造出更多一样的孩子。
自己对朋友见死不救,也得背负相同罪业。不,不对,自己的行径并非单纯的见死不救,而是积极地将她们推上死路。
好痛……细针扎得胸口好痛……
不对……那不是针……是钉子……扎在自己胸口的……是红色的钉子……
卡蒂亚这刻终于醒悟。
同年纪的托罗费穆、苏菲亚,大两岁的玛莉娜……当初在印古什的难民营裡,与同伴们一同把玩,最后却不知去向的那些红色钉子……原来它们并非埋没在难民营的废墟之下,而是不知不觉中插入自己体内。即使过十年岁月,这些小小的红钉依然在胸中折磨自己。
卡蒂亚胸口灼热难受,彷彿那些红色钉子正在燃烧。
卡蒂亚露出完全不同以往的表情。那是恐惧及苦闷。
白鬼在她的耳畔毫不留情地呢喃:
「别再撒娇了。面对自己,面对这个世界。」
「由起谷!」
夏川揪住由起谷的双肩,将他按回椅子上。
「坐下,由起谷!」
由起谷恢复理智,转头对夏川说:
「我没事了,很抱歉。」
「真的没事了?」
「嗯。」
由起谷等夏川回到座位,才对卡蒂亚说道:
「请妳原谅,我并不是故意要吓妳。」
卡蒂亚沉默不语,脸上毫无血色。
「但我现在还是很生气。我跟白鬼一样,讨厌撒娇的人。」
「……」
「鬼子母神因失去孩子而领悟慈爱之道,席拉却在圣宠谷陆军医院杀死孩子而走上恶鬼之途。如今妳看到的就是结果。不知多少人为此牺牲。」
卡蒂亚再也没有反驳。
坐在隔壁房间的城木受到震慑,一时哑口无言。
车臣的状况悲惨得难以想像。不同的两个国度宛如海市蜃楼般交叉浮现在那狭窄的侦讯室内,一边是车臣,一边则是下关。
由起谷主任突如其来的转变也令城木不禁咋舌。因为肤色白皙,由起谷在警界内有著「白面书生」的绰号,这点城木亦有耳闻。至于由起谷在下关的所作所为,城木也曾在资料上读过。但城木没想到「白鬼」如今依然栖息在由起谷体中。向来性格温厚的由起谷,没想到内心竟然藏著那样的脸孔。强烈的怨愤及恨意,几乎要压垮嫌犯,也压垮自己。宛如实际遭到暴行的可怕景象清晰地残留在脑海裡,城木全身颤抖。
接著城木想到「鬼子母神」。由起谷主任说得没错,席拉.伐维罗就像鬼子母神的相反版本。他的这番话,确确实实地撼动恐怖份子卡蒂亚.伊夫列瓦的心灵。
此时传来敲门声,拘留管理课员走进来。
「打扰了,请注意依规定,讯问时间结束了。」
冲津与曾我部互看一眼,各自微微颔首。
「冲津部长,今天就先到这裡。虽然目前只问出少女的名字,但这是不小的收穫。」
「我也有同感。先让嫌犯好好休息,恢复冷静才是上策。」
谁都看得出来卡蒂亚.伊夫列瓦不仅憔悴且慌乱,与今早刚接受讯问时的态度相异。
此时过下午六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