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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自麻布署回到新木场,开约一小时会议。决定继续让由起谷主任担任讯问官。为了准备明天的讯问,这天开完会就解散。伊庭组长主张时间有限,应该不分昼夜地讯问,但曾我部及冲津则一致认为考量嫌犯的精神状态,疲劳轰炸很可能带来反效果。
解散后,曾我部与冲津继续前往霞之关参加另一场会议,伊庭则回头处理外三搜查。由起谷及夏川则被命令赶紧回宿舍休息,为了明天的讯问好好养足精神。唯独城木跟宫近留在特搜部的厅舍内,处理各单位部门的沟通协调工作。
卡蒂亚抱著膝盖缩在拘留室的牆角,一脸铁青地忍受著痛楚。红色钉子如今在胸中肆虐而不肯罢休。彷彿在抱怨著卡蒂亚终于察觉到自己的存在,想要趁这机会一吐鬱积已久的怨气。
同年纪的托罗费穆、苏菲亚……大两岁的玛莉娜……一起摘花的亚美娜……一起坐在河边刺绣的莎蕾玛……个性懦弱、体格微胖的妮可……
每一根红色钉子,都代表著一个失去的朋友。
由起谷想要表达的想法清清楚楚,没半点模糊空间。吉奈妲当初也指出席拉的改变,但自己不愿承认,还刻意避免思考。逃避现实的结果,造成无数好友失去生命。
自己明明有能力阻止……明明有能力救那些朋友……
隐藏在由起谷心中的那张脸,确实也是自己的脸。无可救药的暴力脸孔。
然而由起谷说错了一点。
他说席拉与黑寡妇的变化是发生在圣宠谷陆军医院爆炸案后。卡蒂亚原本也一直认为莎蕾玛、妮可及亚美娜在法国的牺牲,改变了席拉,也改变了黑寡妇。但细细回想,并非如此。席拉的改变,根本没有契机。最令卡蒂亚感到讽刺,自己竟然接受由起谷的讯问后才发现这个事实。
卡蒂亚回想起当初印古什难民营遭破坏时,席拉凝视著营区的眼神。
——鬼子母神……
早在那个时候,席拉便著魔了。一种名为「恐怖主义」的魔。潜藏在席拉胸中的妖魔,刚开始戴著正义与慈爱的面具。但随著时间经过,妖魔慢慢露出狰狞面貌,一步一步地实现目的。席拉是否察觉心中藏著妖魔?卡蒂亚想,她多半没察觉吧。不,这不是臆测,而是期盼。期盼席拉没有自觉。否则自己又算什麽呢?把席拉当成母亲,不管席拉说什麽都会照做的自己,岂不是荒唐可笑?
强烈的悔意如溃堤洪水,自胸口深处奔流而出。
——胸口……好痛……红钉子……
卡蒂亚压抑不住,在拘留室的榻榻米地板上呕吐起来。吐了好一会,症状却没有缓解。卡蒂亚将两手撑在榻榻米上,吐了一口又一口,转眼间狭窄的拘留室内满是秽物。
意识逐渐变得模糊。朦胧的意识中,卡蒂亚隐约看见守卫一边大喊一边开门衝了进来。
卡蒂亚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往左右一看,这裡似乎是医院。此时疼痛已经消退,卡蒂亚坐起来,望向牆上的时钟。自己并没有昏迷太长的时间。
一名身穿白袍的医生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以英语向卡蒂亚问诊,卡蒂亚也用英语回答。医生一边点头,在病历表上写几个字,接著朝身旁的中年女警以日语说道:
「压力造成的急性神经性胃炎,没大碍,多休息就行了。我会开一些药给她。」
卡蒂亚搭著女警的肩膀走出诊疗室,走廊上站著两名眼神锐利的警察。
「妳还好吗?来,我们往前走。」
在女警的催促下,卡蒂亚沿著走廊前进,不一会来到灯光明亮的批价大厅。
「请在这裡坐一下。」
卡蒂亚依著女警的吩咐,在长椅角落与女警并肩而坐。一名警察到窗口办手续,另一名警察站在附近不醒目之处。大厅裡摆一座大电视机。长椅上坐不少面有病容的人及亲友,所有人都专心看著电视。卡蒂亚也漫不经心地将视线移到电视上,什麽事都懒得想。
电视刚好进入新闻。第一起报导正是黑寡妇的爆炸案后续消息。这一次的行动,自己同样眼睁睁地看著许多同伴失去生命。胸中的红色钉子再度微微刺痛。画面上接著出现日本各地观光景点的景色。那都是与自己毫无交集,完全缺乏真实感的遥远世界。接著的新闻是……
卡蒂亚不禁瞪大双眸。
萤幕上出现一名男人正在说话的特写。
巨大的衝击,彷彿让卡蒂亚回到过去。从前的回忆迅速涌上心头。那是一串直到今天都不曾想起过的遥远回忆。那一天,在那个森林裡……
卡蒂亚忍不住起身大声呐喊。
「Имеется тот человек! Я знаю тот человек!」
——是他!我认识这个人!
城木正忙著处理公务,桌上的警察内线电话突然响起。
此时过晚上九点四十分。来电者是麻布署的拘留管理课课员。刚开始城木听不懂对方的话。请对方依著来龙去脉再说一次,终于听明白了。
这天晚上,卡蒂亚吃了一点遵循伊斯兰教义所制成的晚餐,却在接近八点时开始呕吐,而且声称腹部剧烈疼痛。警署内没有医务室,麻布署的员警以为卡蒂亚只是单纯的伤害案件嫌犯,因此以警车将卡蒂亚送往日本红十字会医疗中心。过程完全依照规定,不仅绑腰绳、戴手铐,而且有两名男警及一名女警陪同。检查结果为短时间内累积太多压力造成的神经性胃炎,用药不久症状便缓解。一行人正要返回麻布署,员警办理手续的时候,跟著女警一起坐在大厅长椅上等待的卡蒂亚突然指著电视画面大呼小叫。女警赶紧试图安抚卡蒂亚的情绪,但因听不懂俄语,还是引起不小骚动。两名男警按住陷入歇斯底里的卡蒂亚,以警车勉强带走,但她在车内还是不停说话,似乎想要传达什麽。回到麻布署的拘留室后,她依然不断喊叫,一名员警试著以英语交谈,她于是也将语言换成英语。根据卡蒂亚的叙述,她在医院大厅的电视上看到认识的男人。卡蒂亚不晓得那是什麽节目,员警询问与卡蒂亚同行的女警,回答是「应该是新闻,但不记得当时播报内容」。
「我立刻派负责人员过去,在人员抵达前,请好好看著她。」
城木挂下电话,接著打电话至由起谷、夏川、奥兹诺夫住的宿舍,要他们赶往麻布署。打完后,城木走向宫近的办公桌,向宫近说明事情梗概,两人分头联络相关单位。
卡蒂亚在电视上看到的男人是谁?既然当时播出新闻,会不会是刚好正在播放与车臣有关,或与相模原及川崎爆炸案有关的新闻?城木也极想赶往麻布署,但此时冲津正出席一场重要会议,向阁员级、次官级的大人物报告搜查进度,要联络上他恐怕不容易。
位于越中岛的公务员宿舍裡,由起谷躺在床上,脑中充塞著杂乱无章的思绪。讯问方针、回忆、自我厌恶……想得出神之际,手机突然震动。由起谷躺在床上接起通话,来电者是城木。
「明白了,我会赶过去。」
由起谷听完后跳下床整装出门。幸好衣服还没换,几乎没花什麽时间。
他在门口匆忙穿鞋,回想著刚刚城木理事官那些话。心裡有股不祥的预感。有什麽事情能让那女孩不惜大吵大闹也要告知自己?虽然不明就裡,但可以想像那一定非常重要。离开宿舍后,由起谷压抑激动,走在入夜后才下起的丝丝细雨中。
第一个抵达麻布署的人是由起谷。他赶往拘留室办公室,向熟识的课员打招呼。对方诧异地说道:「你来接那个外国少女?刚刚有两位厅内的同仁已经把她接走了。」
由起谷顿时心跳加速。若有这样的安排,自己不可能不知道。
「你说什麽?」
「听说是厅内的女子拘留所有空房,因此要把她移送过去。那两位好像都是生安的同仁。你看,他们完全依照规定,把资料都填妥了……」
「什麽时候的事?」
「刚刚而已,你晚到一步,他们刚走下后面的楼梯……」
由起谷不等对方说完就转身拔腿狂奔。辖区警署的拘留室办公室裡,有一扇门可以通往运送嫌犯专用的楼梯。
——那些警察是假的!
由起谷跳跃般衝下楼梯,沿一楼走廊往后门疾奔。途中撞上几个人,但此时根本没时间理会。虽然不晓得对方是谁,但潜入警署绑走卡蒂亚实在胆大包天。而且还前脚进后脚出。
——拜託!一定要赶上!
由起谷一衝入麻布署后门外的停车场,刚好看到戴著手铐及腰绳的卡蒂亚,正要坐进一辆丰田Crown的后座。
「站住!」由起谷大声斥骂,卡蒂亚及站在身后的一名壮汉同时吃惊回头。「别上车!他们不是警察!」
卡蒂亚相当机警,立即奋力抵抗。但此时她的身体一半进车,实在难以挣脱。壮汉硬将她推进裡头,另一名事先坐上驾驶座的男人不等车门关闭就用力踩下油门。
由起谷千钧一髮之际赶到车边,在后车门关上前将左手臂探入车内。手臂及肩膀附近霎时剧痛不已。那名壮汉不断扯上门板,想将由起谷挤下车。由起谷强忍著快让脑袋麻痺的强烈痛楚,一边大声呐喊一边拚命抵抗。
车子出停车场后立即右转,毫无顾忌地朝著六本木通高速疾驰。由起谷使尽力气,两条腿奋力狂奔,将上半身探进车内。壮汉朝著由起谷的肩膀及脸上不断挥拳。下一瞬间,壮汉大声惊呼,上半身向后弯曲。原来是卡蒂亚自背后以手铐的鍊条勾住壮汉脖子,奋力将鍊条勒紧。由起谷趁这时一口气鑽进车内,右手伸向驾驶座,按著开车男人的肩膀说道:
「快停车!」
被卡蒂亚勒住脖子的壮汉痛苦呻吟,后脑杓猛力往卡蒂亚撞去。卡蒂亚的头撞上了车窗玻璃,壮汉即刻抬起尺寸大的鞋子踢往由起谷。由起谷差一点被踢出半开的车门,所幸他右手紧紧抓住开车男人的肩膀。由起谷用全身攀住副驾驶座的椅背,再度大喊:
「停车!」
后座的壮汉一次又一次举脚往由起谷身上招呼。轮胎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响,车子转入六本木通。由起谷紧紧抓著驾驶者的肩膀,但壮汉的踢击让由起谷快掉出车门,驾驶者的肩膀也因而大幅扯向后方。方向盘一偏,车头与隔壁车道的小型卡车擦撞,整辆车子陡然水平翻转。由起谷趁势鑽回车内,看著卡蒂亚大喊:
「快抱著头卧倒!」
甩动的车子直到撞上行道树才停下,车上所有人都因衝击力而弹向前方。
后方车辆一辆辆紧急煞车。不少车子煞车不及而连环追撞。
开车的男人趴在方向盘上,脑袋弯向活人不可能做到的方向。坐在后座的壮汉迅速行动。他将由起谷踹出车外,接著自己也跳出车子,踉踉跄跄穿越马路企图逃走。由起谷呻吟起身,问车内的卡蒂亚:「妳没事吧?」
「Да.」
卡蒂亚立即回应,似乎没受伤。由起谷转头往壮汉逃走的方向望去。那名壮汉步伐虚浮,却已越过中央分隔岛,正进入对向车道逃往六本木通的另一侧。
此时保护卡蒂亚优先,没办法追上去逮人。
就在由起谷取出手机,想要将绑匪逃走一事告知同仁时……
一辆小轿车撞上了壮汉,壮汉的躯体像纸片般飘上天空,接著跌落在潮湿的路面上,一动也不动了。整个过程从头到尾只有数分钟。由起谷茫然若失地站在六本木通的正中央,半晌,听见救护车的鸣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