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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木自新木场搭计程车赶回番町的老家。击打著挡风玻璃的雨势越来越强,城木茫然地坐在车内,千头万绪。哥哥真的与席拉曾经有过私情吗?倘若是真的,关係维持多久?照理来说,应该不可能维持太长的时间吧。哥哥是否知道席拉成了恐怖份子?席拉是否知道哥哥成了日本的政治家?倘若知道,又是从何时开始?
还有……哥哥真的爱著大嫂宗方日菜子吗?当初哥哥愿意与身患重疾的日菜子结婚,难道只是继承宗方与五郎的地盘人脉,好当作进入政治界的跳板?大嫂临终前的那段日子,哥哥对她日以继夜地细心照顾,难道只是建立形象的演技?
追根究柢,宗方亮太郎……不,城木亮太郎到底是个什麽样的人?
城木不断思考关于哥哥的事,宛如从混浊的泥浆中将沉淀已久的记忆挖出。不,严格来说是思考关于哥哥与自己。城木试著冷静地自我分析。哥哥很优秀,自己一直抱著自卑,所以长久刻意表现得漠不关心。若不这麽做,原本就煎熬的城木家生活将变得更让人喘不过气。
即使如此,还是有数段记忆留下深刻印象。
哥哥就读附设国中部的私立高中——后来自己也进入了同一所学校。第一段记忆,发生在哥哥升上二年级时。当时哥哥在同学强力推荐下,决定参选学生会长。
当时母校的学生们常受另一所公立学校的学生恐吓勒索。那所学校位于上野,学生品行素质差,聚集许多不良少年。学校老大是姓兼松的不良少年,特别喜欢找母校学生的碴。
事实上兼松在国中时,也就读哥哥与自己的母校,后来品行不良而遭退学,只好转到公立学校。国中时的兼松成绩优秀但性格狡猾,虽然干不少坏事但不曾惊动父母或警察。相较之下,母校的学生们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良家子弟,很容易落入兼松的陷阱。一旦被抓住弱点,只好任由兼松予取予求。对这些学生而言,把柄落在兼松手上,只能哑巴吃黄莲,不敢把遭欺负的事情说出。
哥哥在国中时与兼松是同学,称不上交情特别好,但他见朋友饱受欺侮,决定单枪匹马前往公立学校谈判。兼松及他的手下感到惊讶,接著大笑。兼松要求哥哥跪下来磕头,哥哥坚定拒绝。兼松大为愤怒,率领手下将哥哥毒打一顿。不知幸还不幸,哥哥向来参加文化性社团,在力气上不是对手。即使如此,他到最后都没有屈服于兼松等人的暴力。哥哥被打得鼻青脸肿,到处都是瘀青。
伤得这麽重,哥哥还是独力回家,一进家门就昏倒了。管家山崎吓傻了,赶紧叫救护车。弟弟城木见到这幕,很为哥哥担心,不晓得发生什麽。
这件事传进母校,校长及学年主任将哥哥找去,严加查问。但哥哥绝口不提来龙去脉。同学们的难言之隐,兼松的恶行恶状,全部守口如瓶。因为哥哥的固执,校方认定哥哥单方面引起骚动,处罚他停学一星期。兼松得知后大为折服,答应不再让手下找母校麻烦,还将哥哥当成好友,哥哥也很爽快地答应往来。
当时城木还是小学生,这些事是从同班同学的口中听来。同学哥哥也是母校学生,年级不同。城木还记得同学叙述亮太郎的英勇事蹟,说得口沫横飞,自己却总觉得这件事没那麽单纯。第一,哥哥的伤势并没有外表看起来严重,而且未留下伤痕或后遗症;第二,哥哥读小学时参加过上野地区的将棋同好会,在那裡就结识兼松,但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
一个月后,城木的狐疑变得更强烈了。
哥哥成功选上学生会长。选举活动刚开始时,原本有另一个候选人的声势与哥哥旗鼓相当。那个人是足球社的王牌选手,当选学生会长的可能性甚至比哥哥还高。但最后哥哥却以压倒性的票数赢得胜利,可想而知一定是兼松那件事发挥极大的影响力。
或许哥哥一开始就是图这个,而不是单纯的见义勇为或英雄主义。
当时的城木还是小学生,内心却产生怀疑。或许因为城木是当事人的弟弟,离当事人很近却又作为局外人,因此才出现这份直觉。回想当初发生事件,父亲竟然没有向重伤的哥哥逼问详情,也没有对学校或警方施加压力,还表现出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态度。这些微不足道的琐事也都成了怀疑的佐证。说可疑确实是可疑,说想太多确实也可能是想太多。不论是哪一边,都没有明确证据。哥哥在家中并没有任何改变,依然一副若无其事。
值得一提那件事后便与哥哥结为好友的兼松,如今在哥哥的后援会裡担任重要职务。同样是涉及不良少年的问题,却与由起谷主任在讯问时表现出的切身之痛有天壤之别。
哥哥后来便如世人所知,成了宗方与五郎的入赘女婿,以打破惯例的速度在政治界裡崛起。城木看在眼裡,不禁怀疑这一切都与高中那场诡计——当然这只是假设——有著异曲同工之妙。
宗方亮太郎到底是个什麽样的人?城木的疑问又绕回原点。
因为自己是他的弟弟,所以抱持偏见?因为自己是他的弟弟,所以看穿了他的瞒天大谎?到底前者还是后者?
计程车抵达了老家。城木连找零也没拿就跳下车,不顾落在头上的大雨,焦躁地连按数次门柱上的电铃。宅邸内几乎毫无亮光。听管家山崎说父亲最近睡得极不安稳,每天晚上都要服用安眠药才能入眠。既然服用安眠药,应该不至于被电铃声吵醒。
一会后,旁边的便门自内侧开启。
「少爷,您怎麽在这个时候回来?」披著长袍的山崎从门内走出。开门的不是麴町署员警,哥哥并不在这裡。哥哥依然在当初结婚时的公寓裡独居。
「抱歉,把你吵醒了。」
「没关係,请别这麽说。」
「基于公务需要,我得赶紧回来查一点东西。」
山崎正要撑伞,城木将他推向一旁,闪身进入家中。这是城木从小生活的老家,自然不用山崎带路。登上玄关大厅旁的楼梯,到二楼后直奔哥哥房间。正确来说是从前的房间。哥哥入赘宗方家后便搬出家,但从小生活的房间依然维持原状。
「贵彦少爷,那裡是亮太郎大少爷的……」因不安而紧跟在后的山崎赶紧出声制止。
「没关係,你不用管。」
「但是……贵彦少爷……」
「这是公务,哥哥也同意了。」
「原来如此……」
山崎似乎并未完全相信,但知道制止不了,只好下楼去。城木站在房间中央左右张望。摆满书的书架、老旧的木质书桌、扶手皮椅。桌上整理得乾乾淨淨,一切都维持著当年的面貌。兄弟两人都很爱整洁,这一点从小就常受称讚。然而此刻却没馀裕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
城木拉开书桌的每一张抽屉,查看裡面的东西。查完抽屉,接著是书架。书架上找不到日记,城木仔细一回想,哥哥确实没写日记的习惯。但一些实务性的生活笔记倒记录得很勤。在城木的记忆裡,哥哥不曾写过感性的文章。结婚后就搬离老家,但在那之前,还任职于外务省的时期,他一直使用这间卧室。因此最可能留下证据的地方就是这裡。从前留下的东西,哥哥不太可能带往曾经与大嫂一同生活过的家。
书架对面牆壁有一座订制的大型衣橱。城木依序打开橱门,一股防虫剂的臭味窜入鼻中。城木毫不理会,伸手在裡头翻找。全是一些记忆中经常出现的旧衣物及杂物。各种派不上用场的物品,全塞在纸箱裡。城木找到一本少年时期的相簿。翻开封面一看,第一张是一家四人到叶山的别墅游玩的照片。父亲与母亲站在海边,脸上露出微笑。哥哥与自己穿著汗衫,在父母的前方互相搭著肩膀,看起来感情很好。城木赶紧阖上相簿,斩断怀旧的心情,继续在衣橱裡翻看。
衣橱裡还有一座铁制的文件收纳架,老旧的书信都保存在此。城木挑出所有哥哥任职于外务省及联合国组织时期的书信,每一封都翻出来看。接著又找到一整叠与高加索问题有关的资料文件。记录各地难民营实际状况的报告书草稿、强调迫切需要物资补给的文件影本、新闻剪报、介绍手册等等,此外还有一些在纷争地区视察时的照片。这些文件只能证明哥哥在工作上很认真,却不是城木此次回来想找的东西。
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城木心急如焚地再度环顾房内。
——真的全都看过了吗?会不会还有遗漏?
城木再一次仔细查看衣橱。在高高叠起的纸箱后头,露出一小块东西,像粉红行李箱的一角。哥哥的房间裡竟然会有粉红色的东西,实在与周围格格不入。但城木旋即明白那是什麽。那是大嫂日菜子生前常用的滚轮式行李箱。当初蜜月旅行时,大嫂使用的正是这个行李箱。城木曾到成田机场送行,记得很清楚。
城木感觉心脏噗通乱跳。
大嫂的行李箱,怎麽会在这裡?她的遗物一般不是应该放在涩谷的公寓或宗方家吗?
城木推开纸箱,将行李箱自衣橱深处拉出来。认真审视下,那是Samsonite牌的女用中型滚轮式行李箱,确实是大嫂的遗物。
行李箱并未上锁。城木颤抖打开,裡头放满大嫂的物品。绝大部分都是书信及笔记本。城木压抑著罪恶感,将书信一一拆开过目。娟秀的字迹中,处处流露一股暖意。虽然是零碎片段,但这些文字记录下大嫂人生。城木快速翻看,还是越看越觉得良心不安。但狠下心肠一封封读下去,并不理会内心的天人交战。
最后城木在行李箱的最底下发现了一叠绑在一起的小笔记本。拆开绳子,翻开笔记本一看,赫然是大嫂刚与哥哥交往时的日记。随意挑出一段阅读,字裡行间流露出了大嫂对哥哥的爱意。大嫂感情丰富,在日记中以生动的词句描述著爱情的喜悦,以及对生命带来的幸福感。
不能再读下去了。内心迴盪著这样的声音,翻页的手指却停不下来。或许这些日记裡就有自己在寻找的证据。城木以这样的藉口来说服自己。
日记裡的时间快速转动,过了数个季节,大嫂与哥哥结婚了。大嫂认为那是一段幸福的时光,过著幸福的日常。城木尽量跳开这些描述,快速往下阅读。不久,城木看到了关于自己的词句。当时刚进入警察厅,是满怀理想与抱负的懵懂青年。对于这样的小叔,大嫂从心底献上祝福,还说自己为了理想奋斗不懈的精神值得讚扬。这与城木记忆中大嫂对自己说过的话分毫不差。
——大嫂真的表裡如一……
城木感觉胸口窜起一股热流,一时难以自已。
当年的回忆泉涌心头。哥哥与大嫂因双亲安排的相亲而结识,但两人在交往过程中逐渐互相理解与接纳,这一切都是城木亲眼所见。刚开始连外人也看得出两人关係相当疏远且尴尬。但感情慢慢累积,两人都抱著诚挚的心情与对方相处。他们互相包容,互相扶持,成了大家眼裡的神仙眷属。哥哥与日菜子散发出的幸福氛围,感动了周遭所有的人。当时城木心中的感触,就像是家裡终于多一盏温暖的灯火。
城木抱著五味杂陈的心情一页一页翻下去。翻到最后一页,裡头夹了一张照片。
照片裡的人不是大嫂。
那是哥哥的照片,背景显然不是日本,而是外国的难民营。照片裡共站著九人,年纪有老有少,其中四人女性。站在中央的是任职于联合国组织的哥哥,其他人依服装及表情来看,应该是联合国或援助团体的职员,以及当地的难民,唯有哥哥是日本人。
城木一看见站在哥哥身旁的那个女人,心脏霎时冻结。
——绝对错不了……
照片中的脸孔颇小且模糊不清,但那张围著丝巾的脸,确实是席拉.伐维罗。
两人有著什麽关係尚不得而知,但这张照片至少证明两人交集过。
——果然没错……
城木拿起那张照片,不禁有些茫然若失。哥哥跟席拉果然互相认识。
翻开照片的背面,上头有一排褪色的签字笔字迹。
〈恨是折磨,爱是宽宥〉
那是大嫂的字迹。这样的句子确实符合大嫂善良而多愁善感的性格。在大嫂写下这句话时,是否知道照片中哥哥与席拉的关係?她是否知道两人的关係,因此才写下这段文字,提醒须宽宥他们?倘若真是如此,大嫂的处境实在太令人同情了。城木不禁鼻酸。
——不,等等……
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惧感宛如无数根触手在一瞬间爬遍全身。今天不是才听过类似的句子吗?而且意义刚好相反……
——恨是宽宥,爱是折磨……
这到底是怎麽回事?这两句相似的话是否带有什麽特别的意义?抑或单纯的巧合?「事出必有因」。上司的教诲在心中迅速膨胀。倘若事出必有因,那个「因」肯定带有某种不为人知的意义。城木再度将照片翻回正面。包著丝巾的女人,站在哥哥身旁露出微笑。席拉.伐维罗——砂的妻子……这名充满神祕感的女人正是将黑寡妇改造为精锐武装集团的始作俑者……
「照片拍得不错吧?」背后响起说话声。
城木吃惊地回头一看,门口站著一道身穿西装的人影,正是哥哥。
「哥哥……」
「山崎打电话叫我赶快回来。」
「他也跟你是一伙的?」
「一伙的?」
亮太郎一愣,接著笑逐颜开道:
「他尽了身为城木家管家的职责而已,其他什麽也不知道。」
城木朝著哥哥举起照片,问道:
「哥哥,你是否跟这个女人有过不当的关係?」
「不当?你说起话来像个政治家。」身为政治家的亮太郎嘴上说得幽默,表情却异常严肃。「恋爱还有适当与不当的分别吗?」
「这麽说来,你承认你跟她之间的关係了?」
亮太郎凝视著城木颔首。
「是啊。」
「你知道她是恐怖份子?」
「当年她不是恐怖份子。」
「但她现在是,你知道这件事吗?」城木踏上一步,逼问道:「这张照片为什麽夹在大嫂的日记裡?为什麽大嫂的日记会在这个房间裡?」
「丈夫的房间裡有妻子的遗物,不是天经地义吗?」
「你一直做出对不起大嫂的事?」
亮太郎听到这句话,脸上首次显露出愠色。
「你就算是我弟弟,也没资格干涉我夫妻间的事!」他夺走城木手中的相片。「这是我的东西,还给我!你要扣押,先拿搜索票来!」
「你要湮灭证据?」
亮太郎露出了空虚的微笑。
「你以什麽罪名来举发我?没有嫌疑,哪来的证据?」
城木一时语塞,亮太郎转身离开,出房门前又道:
「回新木场前,把我的房间恢复原状。你老大不小了,该不会想叫山崎收拾善后吧?」
亮太郎正要离去,城木赶紧问道:
「哥哥,你也是『敌人』的一份子?」
亮太郎豁然停下脚步。城木又道:
「所以你想尽办法从我口中问出搜查进展?爸爸也跟你们同流合污?从前的情人变成恐怖份子,这个消息也是『敌人』告诉你的?比起从恐怖攻击中保护国民,你更在乎能不能掩盖自己的过去?」
亮太郎的双眸绽放出凶暴的光芒。这是城木第一次看见哥哥露出这样的眼神。
「傻问题,贵彦。」
但宗方亮太郎旋即恢复平日的沉著冷静,脸上漾起平日的笑容,不过一对眼眸不带笑意。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扔下这句话后,亮太郎大跨步走出房间。
城木在房间裡整整站五分钟之久,才以疲软无力的手掌取出手机,按下拨号键。
〈我是冲津。〉上司立即接了电话。
「我是城木,现在在番町的老家,我找到宗方亮太郎与席拉.伐维罗曾有过交集的铁证。」
城木察觉自己的声音微微打颤,而且全身冒著冷汗。即使如此,他还是使出浑身解数,将刚刚发生的事情简单扼要地说明一遍。
〈我明白了,不过目前还是以阻止恐怖攻击为第一优先,千万别为此分心。〉
「是。」
〈你现在到霞之关的共同厅舍与宫近会合,一起处理单位间的沟通协调事宜。〉
「是……部长,其实我还查明了一件事。」
〈什麽事?〉
城木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道:
「我哥哥是『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