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鬼子母神
「黑寡妇的攻击目标为兴建中的甲烷水合物液化精炼厂，位于新泻县胎内市中村海岸，预定行动日期为五月八日，详细时刻不明。」
清晨五点五十八分，特搜部厅舍会议室内，冲津环视著众人说道。
整个会议室登时骚动气来。五月八日就是明天了。
「该精炼厂是第一座採用最新甲烷分离技术的设施。海面上的探掘平台利用减压法採集到的甲烷，会经由海底管线送至位于陆上的甲烷液化储存精炼厂。这座精炼厂进入测试运转阶段。敌人的破坏目标为液化甲烷储存槽，一旦此槽遭炸毁，不仅惨重伤亡，日本的能源政策也将延宕至少数年。对恐怖份子来说，这是绝佳的攻击目标。」
虽然是一大清早，特搜部的四十一名搜查员几乎全到齐，还包含三名攻坚班的战斗员，以及技术班的铃石主任。外三则派出伊庭组长在内的三十三名成员，人数也是过去最多。至于公安的清水部长、沼尻参事官及特搜部的城木及宫近则忙于单位间协调，无法离开霞之关。
会议室内的人都专心聆听报告，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刑警们大多漠不关心日本的能源政策，却也在新闻上看过新泻的经济景气因能源资金流入而大幅提振。恐怖份子这一击，将让景气回升的机会化为泡影。
「根据卡蒂亚.伊夫列瓦的供述，剩馀的黑寡妇成员含她自己及三名领袖，共十三人。成功运送到新泻的机甲兵装则有四架安瑟、一架努拉及两架卢达克。依这次来到日本的成员年龄层，努拉及卢达克的驾驶员以成年人为主。尤其是努拉，更是三名领袖情有独锺的专用机。」
风的妻子及剑的妻子都将专用机抛弃在川崎，运往新泻的努拉很可能是砂的妻子席拉.伐维罗的专用机。
「现在分秒必争，我们完成与新泻县警的联繫。近年来全世界发生不少能源精炼厂遭破坏的恐怖攻击案件，例如造成本案远因的达吉斯坦共和国天然气精炼厂占领案，正是最好的例子。由于这一连串的隐忧，新泻的新精炼厂也受到严密保护，但传统的护卫机制并无法阻挡机甲兵装的自爆攻击。」
新泻县警警备部虽拥有机动部队，但没有SAT部队，因此也没有机甲兵装。
「我们已通知新泻本部与海保的九管以最快的速度提升警戒层级，同时还要尽可能保密及维持低调。我们不仅要阻止精炼厂遭破坏，还要逮捕所有恐怖份子，并尽量减少少年兵的伤亡。」
冲津环视众人，接著道：
「现在我们立刻出发前往新泻。黑寡妇的潜伏地点为新发田市向中条的『新泻国际工业技术支援学校』。这裡就跟我们在大泉町逮捕卡蒂亚.伊夫列瓦的机构一样，是一间以留学生技术研修为宗旨的自由学校。但追查经营资本来源，果然又与约旦的高加索社群有交集。学校的学生宿舍完善，因此不愁没地方住，加上是留学生的支援机构，多名外籍妇女进出也不会惹人注意。对于车臣的恐怖份子，实在是无可挑剔的潜伏地点。不过……」
平常总态度悠哉的冲津，这次脸上带著不同以往的决心与紧张，搜查员也不禁全身紧绷。
「我们不立刻发动攻坚，而是在不被察觉的前提下包围，完全阻断嫌犯集团的退路。在这同时，我们将协同新泻本部，彻底疏散附近居民，绝不让川崎的悲剧再度重演。除此之外，我们也将设法生擒黑寡妇的未成年成员。」
生擒的未成年成员……搜查员听到这句话，不禁怀疑是不是听错了。三天前才发生的川崎惨案，深深烙印在众人心中。要如何避免宛如人间炼狱的悲剧，又不杀死未成年敌人?难道冲津想出什麽锦囊妙计?
「黑寡妇还不知道卡蒂亚.伊夫列瓦被我们逮捕。对方开始行动前，我们让卡蒂亚前往潜伏地点与同伴会合。她会暗中帮我们破坏安瑟，若时机适当，还会在同伴们的饮食中加入安眠药。当然这已获得卡蒂亚.伊夫列瓦本人的同意。事实上，这是她主动提出的要求。」
众人都听得目瞪口呆。这听在任何人耳裡，恐怕第一个反应都是「荒谬」。卡蒂亚.伊夫列瓦目前的罪名虽然仅是伤害罪，但毕竟是个恐怖份子。冲津竟然打算将她放归敌营，还委託她极度危险的任务。
「没任何法规限制警方利用落网嫌犯从事其他案件的搜查及公务行动。当然这属于模糊的灰色地带，但我们没有其他更有效的手段，只能採用这种权宜之计。」
此时若宫近在场，恐怕又要大喊一声「请等一下，部长」。可惜这名负责对上司提出反对意见的副官还在霞之关，无法善尽参谋的职责。
「逮捕算起的拘留期限只到八日早上，我们须在那时将她移交给检察官，绝不可能派她执行任务。」
代替宫近起身提出反对意见的是夏川。不论任务执行得多麽顺利，八日清晨卡蒂亚一定还在新泻。就如夏川所言，绝不可能来得及将她移交至东京地检署。
冲津却显得胸有成竹。「警视厅特搜部在移送伤害案件嫌犯卡蒂亚.伊夫列瓦至东京地检署的过程中，因警方疏失而导致逃亡，二十四小时后才重新逮捕归案……以上是官方的正式纪录。我会亲自撰写报告书，呈交给总监。案子结束后，我会为这件事而接受总监的适当惩处。总监跟公安委员长都同意，清水公安部长也知情了。」
冲津亲口表明愿意负起责任。坐在长桌后的曾我部苦涩地抚摸著长下巴。他应该很清楚上司清水部长的立场，或许连清水背后打的如意盘算也瞭如指掌。
「就算黑寡妇不知道她被逮捕，但绿洲之一的莱门工艺社曾有警察破门而入，这消息应该传遍整个丝路才对。」
「根据卡蒂亚的说法，除非联络人员带回消息，否则在最前线执行任务中的部队几乎不可能知道这些。而卡蒂亚本人就是联络人员，因此不会有问题。」
「就算她这麽说，有什麽证据让我们相信她?她会不会反而把我们的一举一动洩漏给同伴?」
夏川依然不放心，冲津淡淡道：「证据吗?夏川主任，当时你也在场。证据就是她在侦讯室裡的态度。如今我们只能选择相信。」
「但是……」
夏川一时语塞。虽然拥有警察的判断力与责任感，但夏川有著极重人情的本性。
「还有，在她回到同伴们身边时，我们早完成潜伏地点的包围网，甲烷水合物液化精炼厂的防卫机制也安排妥当。她没成功瘫痪敌人战力，局势也不会改变多大。失败了无伤大雅，成功就当作赚到的。」
冲津在利益得失的分析上依然维持著一贯的冰冷无情。
「她值得信任。」由起谷说道：「至少我愿意相信她……但这个任务会为她自己带来太大的危险。一旦同伴知道她成了警方的卧底，一定会把她杀了。要是她有三长两短……」
「你们当这是在开班会吗?」曾我部打断由起谷，脸上依然维持著令人捉摸不透的表情。「上头怎麽说，底下就怎麽做，不就是这麽简单吗?冲津部长，你们特搜部喜欢玩辩论的游戏?」
外务省出身的冲津露出苦笑，轻描淡写地回答：
「我这个『级任导师』还不习惯你们警察的做法。」
冲津接著以坦承心声的口吻对众人说道：
「比起保护未成年少女，上头更重视避免重蹈川崎惨案的覆辙。日本的警察禁不起再丢一次那样的脸。就这层意义上，若事先瘫痪恐怖份子的机甲兵装，战况将变得有利多。」
接著他转头向铃石绿说道：
「铃石主任，如何对付恐怖份子的安瑟，麻烦妳向大家说明了。」
「是。」
绿操作起手边的电脑，正前方的大萤幕上出现了安瑟的构造图。
「昨天柴田技师透过私人管道取得了安瑟的资料。机型就如同其他小尺寸机型，有热传导率偏高的问题，因此冷却系统更加重要。另一方面，正因为体积小，可利用的空间相当有限，冷却系统当然也得简化。根据目前资料，我们技术班人员一致认为安瑟的冷却系统在设计上无法达到足够的安全係数。」
萤幕上接著出现了安瑟结构图的腰部3D放大图像。
「机甲兵装的最大热源为动力模组，这点应该无庸置疑。相较之下，最害怕过热问题，必须随时进行散热的部分为ICU整合控制装置之类的电子零件。以安瑟而言，这些零件的距离非常近，全部排在驾驶座正下方的腰部附近，当然冷却系统的效能也大部分集中在这个位置。这裡的装甲特别薄，应该也是要增加散热效果。经由以上观点分析，我们发现这个部位有著重要的冷媒输送管裸露在机体之外。」
萤幕上将相当于人体腹股沟淋巴节的部位特别放大，并将中央一条管线涂成红色。
「切断这条输送管就会散热不良，一秒钟就能让温度突破上限，对电子零件造成致命性打击。如此一来，控制系统就会当机，机体也会停止动作。虽然系统有一定机率能够复原，但冷却系统的问题没解决，机体就无法再启动。想要引爆机身上的炸弹，只要引爆方式是透过FCS火器控制系统进行操控，也会失去机能。不仅如此，金属部位的温度会急遽升高，树脂零件会溶解，液晶萤幕会一片漆黑，甚至有些地方可能会冒出火花。狭窄的驾驶舱内将热得难以忍受，驾驶员势必得赶紧逃出机体。」
冲津等绿坐下之后补充：
「我们向卡蒂亚询问的结果，与技术班的推论完全相符。倘若卡蒂亚的内应行动失败，攻坚班就以上述方式压制敌方的安瑟。一旦安瑟驾驶员逃出驾驶舱，新泻县警就会立刻上前逮捕。这是因为或许驾驶员能够不透过FCS系统，以遥控的方式引爆炸弹。」
刚刚绿的说明让众搜查员不禁燃起一线希望，但冲津这段话又将众人拉回现实，令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哆嗦。
单听理论，会让人产生一种「要制伏安瑟并不困难」的错觉。但攻坚班的龙机兵们必须与戴著炸弹的安瑟近身搏斗，这个事实没丝毫改变。至于那些准备逮捕恐怖份子而必须站在巨人脚底下的那些机动队员，心中多麽恐惧可想而知。一有闪失，所有人都会被炸得粉身碎骨。这场行动的危险性高得令人不寒而慄。
清晨七点十三分，搜查会议结束，所有人立即行动。
冲津刚站起来，忽听见曾我部在耳边咕哝道：「冲津部长，不管在任何人眼裡看来，特搜部的这场行动都是脱序行为，而且是你的独断行动，对吧?」
「可以这麽说。」
「老实告诉你，上头有人叫我无论如何必须阻止这种事。」
「喔?」
「但我的直属上司，也就是清水部长，却叫我全听你的安排。我夹在中间，实在难做人啊。唉，或许我那部长只是不想扛责任而已。」
「那麽你打算怎麽做?」
「还能怎麽做?既然总监都答应了，也只能照做了。我下面那个伊庭嘴上爱发牢骚，其实心裡也是赞成的。唆使敌人窝裡反，本来就是我们爱用的伎俩。」
就在这时，旁边突然响起了一声呼唤。
「曾我部课长!」
说话的人是姿。平常总是老神在在的他，此时却露出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困窘表情。
「什麽事吗?」曾我部狐疑地转头问道。
「我刚刚想买罐装咖啡，却不小心按错了钮。若你不嫌弃，能不能帮我喝了它?」
他递出一罐红豆汤。
曾我部不禁满脸堆笑道：「我很乐意。」
代替拘留室的休息室裡，一群人正在进行最后的会议。卡蒂亚坐在中央的铁椅上，冲津、由起谷、曾我部、绿及尤里五人围绕著她。这是技术班的绿第一次亲眼看见卡蒂亚。面对年仅十六岁的恐怖份子，绿紧张得无法呼吸。
——这样的女孩……不知夺走了多少人命……
绿努力掩盖慌乱，朝著卡蒂亚递出技术班准备好的感冒药盒。
「裡头是粉末状的安眠药，混合三唑仑及氯丙嗪。一包是一人份，共二十四包，应该绰绰有馀。」
卡蒂亚点头收下，由起谷接著取出一支手机及一个装钞票的信封袋。
「这是我们当初扣押的手机跟信封袋。要是有人问妳为何这麽慢才回来，妳就说莱门工艺社遭警察搜索，在收取资金上多花了一些时间。」
「Да.」
「要是探听到了行动时间或是其他重要情报，就以这支手机联络我刚刚告诉妳的电话号码或电子信箱，其他电话也可以，但通话履历必须立刻删除。号码跟信箱地址都记起来了?」
「Да.」
「如果可以，我们很想让妳多带一些装备在身上，但怕对方检查身体，很抱歉。」
「Да.」
「任务成功后，赶紧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再联络我们。警察会马上发动攻坚。」
「Да.」
「记住，察觉一丁点危险的徵兆就逃离那裡，千万不要犹豫。」
「Да.」
由起谷不安地凝视著频频点头的卡蒂亚。
「妳一直没睡吧?真的不要紧吗?」
卡蒂亚一脸不满地呢喃道：「Вы тоже, наверное не спали.」
尤里以机械般的口吻说出译文：「你不也是没睡吗?」
「会说这种话，看来应该不要紧。」冲津带著微笑道。
绿心想，说出这句话的部长，看起来也几天没阖眼了。但转念又想，自己不也一样吗?自从噩梦般的明建工业攻坚行动结束后，到现在只过了三天。光是替龙机兵更换因榴弹碎片而损伤的装甲，技术班职员就日以继夜、不眠不休地赶工。在系统微调上最花时间的报丧女妖，损伤也最严重，绿不得不在攻坚结束后把全部精神投注在她的检测上。
就在所有人准备起身之际，敲门声响起。
「进来吧。」冲津一说，门登时开了。
绿吓了一跳，差点喊出声音。开门进来的竟然是报丧女妖的驾驶员莱莎.拉德纳。
「有什麽事吗?」
「是的……」
对于冲津的发问，莱莎含糊应一声。接著她笔直走向椅子，默默俯视著端坐椅上的卡蒂亚。
卡蒂亚也挑衅地仰望著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
莱莎.拉德纳，前IRF的死神。她光毫无作为地站著，便在周围营造出不祥与不安。俯视著卡蒂亚的浅绿色瞳孔拒绝接纳一切感情，宛若永不溶解的万年寒冰。
室内的空气顿时降到冰点以下。绿屏著呼吸守在一旁，什麽也不能做。
「妳是那个与吉奈妲交战的人?」卡蒂亚以英语问道。
莱莎点了点头。
「吉奈妲说妳是她遇过最强劲的对手。」
曾经是恐怖份子，现在是特搜部的附属警部。有著沙黄色头髮的莱莎没有回话，默默看著眼前的「现役」恐怖份子。
「听说妳是自愿接下这个任务?」莱莎突然以英语问道。「为什麽?」
卡蒂亚斩钉截铁地回答：「救我的朋友。」
「但这会让妳成为背叛者。妳赌命拯救的朋友会恨妳，妳不在乎吗?」
「我不在乎。」
莱莎以宛如遭囚禁在幽寂之中的双眸凝视著对手。
「妳比我坚强多了。」
卡蒂亚毫不畏惧地正面承受莱莎的目光。
「我很羡慕妳。」
莱莎说完这句话，向冲津行礼后便离开了。紧绷感骤然消失，绿鬆口气，彷彿真空的房间裡突然灌入大量氧气。在场的其他人似乎也感同身受。
「好可怕的人……」卡蒂亚深深吐了口气。「她的心脏裡一定插了数千、数万根红色钉子。」
红色钉子?
卡蒂亚这句话，绿听得似懂非懂。但不知为何，对她的话中含意却有同感。